羊父
我家門前的電線桿上,綁著一個老頭,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我找劉小手”五個大字。
小區(qū)保安打電話問我,你是不是劉小手?我說,我要不是劉小手,你干嘛打我電話?保安說,別廢話,你要是劉小手,就抓緊回來一趟,有人找你。我說,你讓那孫子等著吧。剛掛斷電話,保安便將一張照片發(fā)到小區(qū)的微信群里。點開照片后,我撂下手里的扳手就朝回趕。我知道,那是父親進了城。
見到父親時,他依著電線桿睡得正香。他的頭歪在一邊,任憑我怎么掰,都直不起來。他的嘴有些歪,一半能合上、另一半合不上,合不上的那一半正垂著口水。與父親一起綁在水泥柱子上的,是那床繡著牡丹和鴛鴦圖案的棉被。棉被上的牡丹原有兩朵、鴛鴦也有兩只,可是一朵牡丹和一只鴛鴦,被我媽帶走、化成灰了。留下的這一朵牡丹花和一只鴛鴦,父親請人把它縫制在一張寬大的藍布里,就像裝裱一副殘破的國畫那樣。接著,父親用這塊裝裱好的殘布,重新做了一床被子。
我給父親松綁。綁在棉被上的繩子,上下縱橫、左右交錯,足足有七、八道,尤其是脖子上的那一道,已經(jīng)勒進了肉里。這種綁法,在我老家的林場叫做“捆野豬”。用這種方法捆的野豬,別說跑了,就連哼哼的力氣也使不出來。解開棉被上的這一層繩索,我發(fā)現(xiàn)父親貼身的棉襖上還捆了一層,用的是犯人行刑的五花大綁,繩子在每一個交叉處,都打了死結??磥?,父親是被人捆進城的,到了小區(qū)后,又再次被綁在樹上。這兩層捆綁,扎疼了我的心。
我說:“他媽的,你這是捆人呢還是捆牲口呢?”
我四顧無人,但見父親面前的水泥地上,用紅磚寫了一串電話號碼。那是送父親進城的人留下的。我撥打過去,本想將那人臭罵一頓,可是一聽到家鄉(xiāng)的方言,心就軟了下來。不知為何,我說了這樣一句話:“讓你費心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我小時候聽過,好像是林場的李叔或者王叔。那位叔說:“小手,這次你爸病得不輕呀,他連人都認不清了。我們實在沒有辦法,就把他給你送去了。你爸他實在不能在林場呆了,他要呆在林場,我們這些人的飯碗都不保了?!苯又?,他列舉了父親在林場犯下的罪行。
“半個月前,有人來林場偷黑松,偷的是那種長不成材的侏儒松,回去做盆景。林場對這些挖侏儒松的人,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反正,這樣的松樹也長不成材,長大了也是砍材燒火的料。你爸逮到了一個挖侏儒松的,將人綁在樹上用荊條抽了一頓。抽完之后,他披著衣服就走了,卻把人忘在了樹上。雖然已經(jīng)開春,可早晚還滴水成冰呀,要不是有人看見,那人就該活活凍死了?!?/p>
這時,身邊有人補刀?!吧蟼€禮拜,你爸在屋子里烤火,把自己搭在樹上的房子給燒了。前天,他跑到倉庫邊烤火,又把倉庫給燒著了,養(yǎng)在里面的三百多只雞,一夜之間全變成燒雞了。那對租房子養(yǎng)雞的夫婦,也差點送了命。小手,你帶你爸到大醫(yī)院查查,是不是他的腦子不行了。”
我上一次見父親,是兩年前,那次,也是林場打來的電話,說老頭子八成是瘋了,他把林場分給他的房子給拆了,誰勸都不聽。我和老婆喬美玉帶著女兒趕回林場,在宿舍區(qū)找了兩圈也沒有找到家。聞訊而來的鄰居說:“小手,別找了,房子被你爸拆掉了?!边@時,陸續(xù)有人圍過來看熱鬧,其中就有我的父親。我把他從人群中拽出來,喊了他幾聲“爸”。他揉了揉眼睛說:“原來是你們回來了,我以為是來林場收山貨的呢?!?/p>
父親把從林場宿舍拆下來的材料,運到我媽定居的那面山坡上,搭建了一個新家。那個家建在幾棵野板栗樹上,離地有一米半高,像一個搭在樹上的窩。說實話,那個窩雖然不大,但建得還是挺不錯的,正面朝南,一年四季有陽光,房頂開設天窗,有一架簡陋的木頭梯子可穿過天窗直達屋頂。如果站在屋頂,邊看風景邊小便,真是再愜意不過的事了。這間屋子里最大的房間,是我和喬美玉的,大概有七、八個平方,呈橢圓形,就像過去大戶人家盛糧食用的糧囤子。我將被子鋪在地上,整間屋子就變成了一張橢圓形的床。女兒小楠還沒睡過這么大、這么圓的床,她將鞋子一甩,就趴在上面打起滾來。
我問父親:“你怎么把房子建在了這里?”
父親打開那扇木板窗,朝外指了指說:“從這兒,看你媽方便?!?/p>
就是這句話,讓我覺得父親沒有瘋。
那天晚上,父親說,你陪我喝一杯酒吧,好長時間沒有人陪我喝酒了。他執(zhí)意要跟我碰一杯。父親端著酒杯,手抖個不停。父親說:“我腦子壞了,記不住東西了,要是哪天連你也記不住了,你可不要怪我?!钡诙?,當我再次出現(xiàn)在父親的面前時,他愣了好幾秒,好像大腦正從別處風塵仆仆地趕來。他試探著問我:“你是不是昨天回來的?”父親竟然把我昨天下午回來、晚上陪他喝酒的事都給忘了。
那次離開林場,我許諾過年回來看他。臨近年關,喬美玉所在的賓館生意火爆了起來,從臘月初八到正月十五,所有的房間都被預定一空。喬美玉本打算跟別人調班,可是聽說加班發(fā)兩倍的工資,另外每天老板還要發(fā)紅包,便改變了主意。
喬美玉說:“等清明前再回去吧,既看爸了,也給媽送點錢花。”
我覺得喬美玉講得有道理,便打電話回去:“爸,今年春節(jié)不回去了,你一個人過吧?!?/p>
父親說:“雞都殺一半了,怎么辦?怎么辦?”
我聽到雞在叫,接著就是“哐當”一聲,那應該是殺雞的刀掉在了地上。
想到這里,電話那邊的叔已是急不可耐了,他大聲喊道:“喂喂,小手,你還在不在?”
我說,我還在。
那邊的叔接著說:“我們發(fā)現(xiàn)你爸不對勁,就開始打你的電話,可一直都打不通,不是關機,就是不在服務區(qū)。大家以為你混大發(fā)了,到國外發(fā)展了。后來訪了很多人,才找到你家的地址?!?/p>
我說:“我的確太忙,手機還經(jīng)常不在服務區(qū),你們要找我,肯定不容易。”
我在自來水廠上班,干的是安裝與維修的活,經(jīng)常在地下作業(yè),所以接不通電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加之,今年喬美玉給我的手機辦了一個八塊錢的套餐,除了接聽電話,其他所有功能都要出錢。為了省錢,喬美玉給我下了命令,除了那八塊錢,手機不能多一分錢的費用。我說打不了重要電話怎么辦?喬美玉說,你手機里一共就十來個聯(lián)系人,能有狗屁的重要電話,除了我找你,還有鬼找你?
我給電話那邊的叔一個勁地道謝。我說:“給你們添麻煩了。你們大老遠地來一趟,怎么不吃過飯再走?”“你就別跟我們客氣了,天寒地凍的,快把老爺子弄進屋吧,千萬給伺候好了?!蹦沁叺氖宄聊藘擅腌?,應該是抽了一口煙,然后噴出來一句嗆人的話來,“最近林場正在改制,原來不是自收自支嗎,現(xiàn)在政府要收回了,大家要變成鐵飯碗了。你千萬把你爸給看好了,別給大家添亂了?!?/p>
掛了電話,我笨手笨腳地解起了繩子,解了十來分鐘,連一個死結都沒有解開。可見,這一路父親肯定沒少掙扎,要不然繩結也不會緊得像鐵疙瘩。我想找人幫忙,可正是上午十點左右的光景,上班的還沒有下班、上學的也沒有放學,只有幾只麻雀在倉庫的屋檐上蹦跶。這時,我聽到了保安室傳來一串畫眉鳥的叫聲,那是早上打我電話的那個保安在學鳥叫。
我沖保安室喊道:“魏保安,過來幫個忙?!?/p>
魏保安便背著工具包走了出來,鳥叫仍然掛在嘴上,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他有這個驕傲的資本:他開過這個小區(qū)里所有丟了鑰匙的鎖,擰開過所有生銹的螺絲,可以說,在這個小區(qū)沒有能難倒他的事。魏保安用鉗子夾住一股繩子,用牙咬住另一股繩子,像啃骨頭那樣啃了幾分鐘。他揉了揉腮幫子說,“不行,我去拿剪刀”。魏保安去了又回,扛來了一架巨大的修枝剪。他把剪子的一只把手按在地上,屁股坐在了另一只把手上,硬是把繩子給剪成了兩截。
魏保安在收拾工具時說:“早知道里面還有一層繩捆著,我就不讓他們朝柱子上綁了?!?/p>
我說:“怎么,你看到他們綁人了?”
魏保安說:“不僅看到了,我還幫了忙呢。“
我說:“有人在小區(qū)里綁人,為什么不報警?“
魏保安說:“那幾個人捆一道繩子就喊一聲‘哥,人家是在捆自己的哥呢,我報什么警?”
我背著父親進了屋。魏保安跟在我的身后,手里拎著父親的帆布包。那個帆布包通過一根鐵鏈子系在了父親的褲腰上。我把客廳的沙發(fā)展開,把父親安頓在上面,把帆布包臨時放在沙發(fā)的邊上。將父親安頓好,我突然有些忐忑,便給喬美玉打去了電話。我說:“美玉,跟你說件事。”喬美玉說:”有屁快放,賓館的馬桶正在倒灌水呢,馬上就要漫到大廳里了?!蔽艺f:“以前,你不是說要把我爸接進城的嗎,你不用接了,今天他已經(jīng)進了城?!?/p>
母親遠行后,父親像一件鐵器慢慢生了銹。
最初的銹蝕,還很輕,父親的主要表現(xiàn)是忘事和丟東西。比如,他進山砍柴,不是忘了帶繩子,就是忘了帶斧頭??刹痪弥螅赣H走在砍柴的路上,就把砍柴的事給忘了,他拿著斧頭在林子里轉了一天,天黑后便空手回了家。
那些被父親忘掉的事,有的便從此消失了,可是有的事,他還想給找回來。于是,父親便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用力撓著自己的腦袋。幾年下來,父親把頭頂兩側斜四十五度的地方,撓出了兩塊無毛區(qū)。父親頂著兩塊無毛區(qū)的樣子,看上去無比的喜感。有人便打趣道:“老劉,你這是要第二次發(fā)育,要長角呀?”
說實在的,把這個生了銹的父親丟在林場,我一直揪心不已。我和喬美玉商量,把父親接進城和我們一起住吧。喬美玉是一個知書達理的人,她想都沒想就點頭同意了。喬美玉說:“我同意,但有個條件,你起碼得弄個兩室一廳吧,沒有兩室一廳也行,你得弄個能放下兩張床的地方,總不能一家人都擠在一張床上吧?!?/p>
這個要求不高,但我滿足不了。
我和喬美玉住的房子,是啤酒廠工人宿舍改造的。原本只有一間,我用木板從中間給隔開,外面五、六個平方,用于安放日常生活,里面的七、八個平方,用于安放睡眠。前年,我家西側的鄰居搬走后,我便和西邊第二戶人家,合伙將他的房子買了下來,每家各分半間。我將我那半間改造成了廚房和衛(wèi)生間。
當小楠還是孩子時,我們一家三口都住在里間,擠在一張大床上。小楠五年級那年,有一天我進屋拿東西,撞見她正在偷偷地試穿她媽媽的衣服。我和女兒四目相對,接著她突然大叫一聲。女兒這一聲叫喊,把我驚醒:女兒已經(jīng)長成大姑娘,開始有自己的隱私了。我從里屋搬了出來,睡到了外面的沙發(fā)上。喬美玉從賓館帶回來一張“請勿打擾”的牌子,掛在里屋的門把手上。我要到里屋拿東西,一定要先敲門,經(jīng)過許可才能進入。如果此時把父親接到城里,將他安放在哪里,這的確是一個難題。這期間,我懷著無比矛盾的心情打電話給父親。
我說:“爸,你一個人在林場行不行,不如搬到城里來吧?!?/p>
父親說:“行,幾十年都行,現(xiàn)在還能不行?不去?!?/p>
我說:“真的行?”
父親說:“真的行。”
我和父親的對話,就像兩個路人在寒暄,一個是真心不想來,另一個沒有真心請。時間一晃就是兩年,我仍然沒有給父親找到容身之所,而父親已經(jīng)迫不得已進了城。
我將父親安置在沙發(fā)上。我勉強容身的沙發(fā),他睡上去便打起折來。一處折打在脖子上,父親的頭向一側歪著,像菜場里賣的那種大頭、無根的豆芽菜。另一處折打在膝蓋上,父親的雙膝彎曲,兩條腿抱在胸前,整個人被折成了三段。我把喬美玉穿舊的幾件棉衣,塞到一個盛面粉的白布口袋里,扎好了口,做成了一個巨大、松軟的枕頭。接著,再從廚房里翻出幾只空罐頭瓶,封閉不好的那只,給父親當作水杯;封閉好的那只,灌滿熱水,用舊衣服包裹起來,塞在被窩里給父親暖腳。還有一只容量超大的玻璃罐,我用軟鐵絲沿著罐口捆了幾圈,再加上一個提手,塞在門后頭備用。
這期間,我喊了他幾聲爸。
他不應。
我問他要不要喝水。
他還是不應。
我問他抽不抽煙。
他嘴角有幾根皺紋動了動。
我叼了兩支煙,用打火機一并點燃,用力吸了兩口,把抽出了火苗的那一根,塞到他張開的那一側嘴里。父親的嘴唇?jīng)]有動,看不出來他到底抽還是沒抽,但那支煙一直穩(wěn)穩(wěn)地站立在父親的嘴上,就像一支插在香爐里的高香。等那支煙燒完,我把煙蒂從父親的嘴里拔了下來,伏在他的臉前,把落在他臉頰、胡子,還有脖子里的煙灰給吹掉。
喬美玉下班后,問父親冷不冷、渴不渴,父親也沒有搭理。末了,喬美玉問了一句:“爸,你還認得我嗎?”父親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眼里的黑色比以前少了,眼神飄忽不定,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父親沒有說認識、也沒有說不認識,他的眼睛睜了兩分鐘,又緩緩地閉上。
喬美玉點了點自己的腦袋說:“我看爸這里病得不輕,還是送到醫(yī)院,掛個專家號看看吧?!?/p>
第二天一早,我借來輪椅把父親推到了醫(yī)院。幾年不見,如今的醫(yī)院像一顆惡性的腫瘤,向外擴張了三四倍,把附近的護校和毛紡廠都給吞并了。在門診大廳里掛專家號的人,像葎草的藤蔓從大廳蔓延出來,圍著花壇繞了一圈。我把父親推到大廳里,把輪椅和鐵椅子綁在一起,然后跑到門外排起隊來。大約排了一個多小時,醫(yī)院工作人員說,今天兩百個專家號已經(jīng)發(fā)完了,沒領到的明天早上再來。這時,隊伍的前頭有人哭了起來,那人說,我都排三天了,我能等,可是病不能等呀!
我把父親推了回來,打算送進私立醫(yī)院。那里隨到隨治,還有專車接送。喬美玉說,別急,我有一個叫“肋條”的初中同學,在醫(yī)院當保安,我聯(lián)系一下,看能不能幫上忙。喬美玉打通了電話,那邊的人立著嗓子問,你誰呀,噢,美玉呀,有幾年沒通電話了,你怎么就想起我來了……喬美玉看了我一眼,拐到衛(wèi)生間說話去了。大約五、六分鐘后,喬美玉出來說,肋條說了,你將爸送去就行了,那邊找醫(yī)生的事他全包了。接著,喬美玉又小聲嘀咕一聲,“聽口氣,應該不像是吹?!薄?/p>
我推著父親再次來到了醫(yī)院,與肋條安排的一個中年婦女接上了頭。我遞上父親的身份證和兩千塊錢,那婦人沾著唾沫把錢數(shù)了兩遍,才放心地裝進口袋。
那婦人說:“這是買號的錢,多退少補。治療的錢,你還得自己付?!?/p>
我問買什么號?
那婦人說:“先買專家號,如果專家開的單子里有化驗、CT什么的,再買化驗、做CT的號。總之,看哪個科就要買哪個科的號。”
我說那號不是排隊領來的嗎?
那婦人說:“要是排隊,估計這一套檢查沒有十天半個月都做不完。如果在大城市,光做一個CT就要等一個月,一套檢查做完,沒有小半年都不行。你看這號是買還是不買?”
我想起上午排隊的經(jīng)歷來,便咬著牙說:買。
那婦人躲到墻角,打了一個電話,幾分鐘后就有人將專家號送來。專家檢查后,我們陸續(xù)買了血檢、尿檢、CT等檢查的號。在那婦人的引領下,我和父親就像兩只蟲子,在醫(yī)院迷宮一樣的樓道里穿梭?;藘蓚€半天,終于將父親的檢查做完。我將一疊檢查報告放在了專家面前,專家挑出了一張腦部CT,掛在看片燈前。她用筆尖點了點一個地方說:“你看這里,有輕微出血痕跡,還好出血已經(jīng)止住?!?/p>
我把眼睛湊到父親的大腦影像前,可我看到的是一幅比老城棚戶區(qū)還要混亂的圖片。
那專家又用圓珠筆在父親大腦的邊緣敲了敲:“你看這里,有一個空腔,都能塞進去一根指頭了?!?/p>
我小心地問道,這是什么意思?
專家說:“老爺子腦萎縮得厲害,大腦和顱骨都分開了。他是不是經(jīng)常忘事?”
我連忙說,是,連家人都認不識了,有沒有治療的辦法?
專家說:“這是人老的自然現(xiàn)象,沒有好辦法。平時多吃一些健腦的食物。記住,千萬不能喝酒?!?/p>
這讓我為難了。父親不吃飯、不喝水都行,但唯獨不喝酒不行。在林場時,那里的冬天又濕又冷,父親又沒有暖腳的人,全指望酒與寒冬對抗。父親喝酒不論頓、也不論杯,而是想喝就喝,見到酒瓶子就要灌兩口。每當父親灌下了酒,他僵硬的關節(jié)便開始松動,眼睛里便重新有了光,就像一個木頭人變成了活人。如今要讓他戒酒,難度可想而知。
我把父親推回了家,讓他對著墻坐著。我把與酒有關的瓶子清理完畢,接著,又對沙發(fā)進行改造。我將沙發(fā)兩頭的扶手拆掉,用木板將沙發(fā)加長、加寬,這樣,沙發(fā)就變成了一張單人床。我把父親挪到上面,把他擺成了標準姿勢,以試試床的寬窄。這個標準姿勢是:兩腿并攏,雙臂伸直緊貼在身體兩側,頭顱端端正正地擺在兩肩的中央。擺好這個姿勢后,我突然有種不詳之感,便把父親的頭掰到一邊,這樣,父親看上去就像自然入睡的樣子,不至于那么莊嚴。
沙發(fā)經(jīng)過改造后,雖然不太寬大,但總體還算合身,左右還有可供翻身的空間,比我睡的時候條件改善很多。小楠放學后,也對我的作品贊不絕口。她在夸著這張沙發(fā)床的時候,突然問我:“爺爺?shù)难劬υ趺匆恢北犞?,一下都不眨呀??/p>
不知何時,父親的眼竟然睜開了,直定定地望著屋頂,眼珠子半天也不動一下。到了晚上,那雙眼睛還睜著,對面水塔上的信號燈倒映在眼里,一閃一閃的,像是在呼叫與求救。喬美玉下班后,見到這兩只閃著信號燈的眼睛,不由地嚇了一跳。
喬美玉說:“你給爸吃什么藥了,他的眼睛怎么閉不上了?!?/p>
我說:“什么藥都沒吃,也許他心里有冤屈吧?!?/p>
我想,也許父親在埋怨林場。他和我媽在林場工作、生活了幾十年,一輩子的青春都消耗在里面,如今老了,卻從原來的勞動模范變成了頭號危險分子,被五花大綁清理出境??墒悄銈円獢f人,就趁我媽活著兩人一塊攆呀,要不然就再等幾年,等父親把自己給折騰完了,事情就和平解決了。也許,父親是在埋怨我們。他和我媽養(yǎng)老的錢、看病的錢,都支援我和喬美玉了。先是支持我倆求醫(yī)問藥、求神拜佛,請來這個叫“小楠”的孩子。后來,因為小楠有先天性心臟病,他們的錢又陸續(xù)用在了小楠的手術上。
當然,也許父親什么都沒有想,誰也沒有埋怨,他睜眼與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相干。
我說:“爸,你把眼合上吧,要有什么想不開的,先睡一覺,明天再想?!毙¢p手合十,在念著“芝麻關門、芝麻關門”。因為附近都是拆遷工地,每晚落在桌子上的灰塵,比一張紙幣薄不了多少,這一層灰塵要是落在眼睛里,誰能受得了呢?最后,不得不對父親動手了,我將他的上下眼皮捏在一起,就像捏餃子皮一樣,可是一松手,那上下兩瓣眼皮便如老蚌吐珠,又將昏黃的眼珠子吐了出來。后來,我用小楠修改作業(yè)的透明膠帶,將父親的上下眼皮給粘了起來。
就這樣,父親住進了我的家,睡了我的沙發(fā),我在靠近衛(wèi)生間的地方鋪下海綿墊子,算是有了臥處。一家四口人終于團圓了,我的心也安了下來。這天晚上,父親的鼾聲竟然把我?guī)У蕉昵暗牧謭隽?。父親和母親睡在大床上,我睡在大床旁邊的小床上。我夢到我憋著尿又不愿下床,把小雞支得老高,把被窩頂出一個小小的蒙古包。這一夜,我還夢到了喬美玉,地點是在啤酒廠的灌裝車間。喬美玉剛下班,她將工作帽摘下來,將頭發(fā)在空氣中抖了抖,再從手腕上擼下橡皮筋,將散開的頭發(fā)束成一條流水。我問喬美玉:“你的辮子這么粗、這么長,是真的還是假的?”喬美玉說:“是真是假,你拽一下不就知道了?!蔽矣昧σ蛔?,竟然把喬美玉給拽到了懷里……
其實,夢里的場景就是當年發(fā)生的事情。那年,我大學畢業(yè)分配進啤酒廠干機修,我進廠時,廠子已經(jīng)半死不活了,也多年沒有進過大學生。我便被人稀罕地喊成“劉技術員”。那時,喬美玉所在的罐裝車間,流水線嚴重老化,我隔三天差五便要去更換一批零件。我每次去,都是喬美玉和我接頭。我那時還怯生,不敢抬眼看人,只記得喬美玉穿著一件鵝黃色羽絨服,包著屁股,還有就是她有一頭長發(fā),像瀑布一樣漫過了屁股。我們林場里的女人,沒有留這么長頭發(fā)的,后來在大學里學機械制造,一班里就沒有長頭發(fā)那種性別的人。那天,喬美玉從流水線下來,把頭發(fā)從帽子底下解放時,有一抹陽光在上面跳動。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就提出了那個要求,更是沒有想到,一下子就把喬美玉拉到了懷里。
我正睡在地上做夢呢,喬美玉出來上廁所,踩到了我的胳膊。她的腳一崴,就倒在了我的身旁。接著,喬美玉也不去上廁所了,她拱了幾拱,就貼在了我的身邊。此時,我在夢中還沒有完全醒來,以為自己剛進啤酒廠,還是二十來歲的身體呢,有個地方的火燒得正旺,呈現(xiàn)出朝氣蓬勃的氣象。
喬美玉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不對勁。她貼在我耳邊說:“你怎么了,病了嗎?我來給你治治。”說著,她就翻到我的身上。
吃早飯時,小楠說,昨天晚上聽到屋里有鳥叫,問我們聽到了沒有?喬美玉說,你別瞎說,這屋子門窗都是關上的,哪來的鳥叫?小楠說,有鳥叫,千真萬確。她從腕上取下智能手環(huán)說,我計時了,從四點五十叫到五點零五,足足有十五分鐘。那個時間點,我和喬美玉已經(jīng)分開。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也許是那個魏保安學的鳥叫吧。
我們這個小區(qū)的前身是啤酒廠,廠房和工人宿舍都在一個院子里。啤酒廠倒閉后,這里一度特別招賊。有一年,所有放在外頭的自行車、電動車,竟然被人開著小貨車給洗劫一空。于是,各家各戶便把自行車、電動車收進屋里,可有一家的車子是三輪車,進不了門,只能放在屋外。那家的主人便給三輪車加了兩把鎖,上了雙保險??墒堑诙欤禽v三輪車就有了四把鎖,多出那兩把是偷車賊加的。賊偷不了,你也騎不成。
小區(qū)頻發(fā)偷盜事件,引起管事部門的注意,為防止機器設備被盜,上頭便找來了兩個保安。這兩個保安,一個年齡大一點,負責值夜班,另一個年齡和我相仿,負責值白班。這個年齡和我相仿的,就是魏保安。魏保安最初來時,還有些腰身,經(jīng)過幾年的消耗,身上囤積的脂肪越來越少,他居然變成一個細瘦文弱的人。魏保安只有一個愛好,就是學鳥叫,最初是跟著幾張碟片學,后來就捧著手機學。這么多年下來,他竟然練成了百鳥朝鳳的口技,還到市電視臺參加過選秀節(jié)目。最為傳奇的是,去年秋天他學母雁叫,竟然把從天上路過的一群大雁給勾引了下來。
魏保安除了看門這一本職工作外,還是小區(qū)的勤雜工。每家每戶遇到困難,他都樂意幫忙。前面說過的那個工具包,他是隨身攜帶的,里面的螺絲刀和扳手有好幾套,總有一套能滿足你的需要。我之所以對魏保安反感,主要原因有兩樣。一樣是他眼里有水,見到有男人開著豪車、女人牽著好狗進出小區(qū),他便彎著腰、堆著笑跑去給人家開門。而像我這樣騎電動車出入的,往往要喊三聲“魏保安”,他才挪動屁股,好像那門是他家的。還有一樣是因為喬美玉總愛拿我跟他比,言下之意,我混得還不如一個保安。
喬美玉說:“你看人家魏保安,每天繞著小區(qū)跑步,身上一兩肥肉都沒有。你看你,整天把電動車夾在屁股底下,一步路都不多走?!?/p>
我說:“我不是腳有問題,不能跑嗎?我要是能跑,一天電動車都不騎?!?/p>
喬美玉便不說話了。
啤酒廠倒閉那年,倉庫里的啤酒被抵押了出去。債主找人搬運啤酒,出價兩百塊一個人。喬美玉讓我去掙那兩百塊錢。我堅決不同意。我說:“你讓我去拆墻角,這種吃里扒外的活,我不能干?!眴堂烙裾f:“你別糊涂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啤酒廠了,哪還有拆墻角之說。你去干一個晚上,小楠的生日蛋糕和娃娃就都有了。”這么一說,我便不得不去了。干到下半夜,站在貨車上接箱子的人打了瞌睡,手一軟,一箱啤酒從高處摔了下來,爆炸飛出的玻璃,切斷了我左腳的一根腳筋。雖然住院和治療的錢全部報銷了,可我的腳從此使不上勁了,不能登高,只能干鉆在地下管道的活。
這天小楠上學后,我找到了魏保安。我問他:“昨天晚上是不是你值班?”魏保安正在換保安服,他一邊系著皮帶,一邊對著鏡子說:“這么多年我值的都是白班,你看不到我正在換裝嗎?怎么,昨天晚上家被偷了?”
我說:“沒有。昨天晚上,不,應該是今天早上,我女兒小楠聽到小區(qū)有十幾種鳥叫,我還以為是你學的呢。”
魏保安兩眼放出光來:“能有這事?要是有十幾種鳥叫,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圍著小區(qū)找起了鳥來。小區(qū)周邊的果糖廠、醬油廠,都碎身為瓦礫了,打樁機正將一棟棟樓房的根基夯入大地。啤酒廠后方是一座丘陵狀的小山包,那里曾是幾個廠的工人談情說愛的地方,類似于現(xiàn)在城市公園里的相親角。十多年前栽植的水杉,已長出了頂天立地之感。有人刻在樹上的“某某我愛你”幾個字,被樹木放大了好幾倍,也不知,那刻字的人是否如愿以償。這些水杉樹,樹形驚人的相似,如同實施粘貼復制的操作一般,整齊劃一地站成兩個隊列。
從水杉林看過去,正面對著的是那座廢棄的水塔,塔頂上長滿了雜樹,如同頂著一頭蓬亂的頭發(fā)。有零零碎碎的鳥叫傳來,那聲音遠遠沒有魏保安叫的好聽。水塔的旁邊是幾排高大的廠房和倉庫,房頂上還壓著少許的積雪。據(jù)說,啤酒廠至今沒有拆遷,就與這水塔、廠房和倉庫有關。據(jù)管事部門說,要把啤酒廠打造成一座工業(yè)遺址公園,以此來紀念這座城市曾經(jīng)轟轟烈烈過的食品工業(yè)。我覺得這個說法有些荒唐,這些一點生機都沒有的廠房,怎么可能和公園聯(lián)系在一起?
我找了一個多小時的鳥,見到的大多是麻雀,也有幾只喜鵲和鴿子。這些鳥的叫聲都是單音節(jié)的,不是小楠所說的那種叫成串的鳥聲。我跨過院墻進入小區(qū)時,身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我以為是廠房坍塌了,兀自跑了很遠,才發(fā)現(xiàn)是房頂?shù)姆e雪整體滑落下來。住在倉庫里的麻雀,驚慌失措地尖叫著,空曠的廠房變成了一個碩大的音箱,把麻雀的叫聲放大了很多倍。
繞過廠房,我頂頭遇到了魏保安。他正舉著手機,朝四周收集什么。魏保安把食指壓在嘴唇中間,示意我不要出聲,他在錄鳥的叫聲。
我說:“你別神經(jīng)了,這里里外外我都找過了,根本就沒有那種能叫成串的鳥?!?/p>
魏保安說:“有,我剛才聽到了,還錄了一段呢?!?/p>
魏保安回播了聲音,可他錄在手機里的只有“轟隆”聲,那應該是雪塊墜落的聲音,不過聽上去更像遠處的雷聲。
季節(jié)已至雨水,雖然真正的降雨還沒有到來,但空氣卻如同受孕的子宮,變得溫暖、濕潤起來。我家的水泥地面接通了地氣,洇著一層水,像穿棉襖的人焐出的一層細汗。我睡的那張海綿床墊,早已吸飽了水分,變成一張適合植物生根發(fā)芽的溫床了。加之,這張海綿床墊堵著衛(wèi)生間的門,給生活帶來了很大的不便。于是,我便有了建一張高低床的想法。我睡上鋪,父親睡下鋪,把我跟父親的位置關系改變一下。
我在手機里搜了一番,網(wǎng)上賣的雙人床多為“雙子床”,是給兩個孩子睡的,尺碼小不說,價錢還不便宜。而我要的是“父子床”,需要專門定制,商家的報價遠遠高出我的預期。我對喬美玉說出,我想建一張高低床的想法。喬美玉說,去年商學院學生宿舍樓搬遷,扔了一批鐵架子床在操場上,你去撿一張回來不就行了。我騎著電動車趕到商學院,別說那操場和鐵架子床了,就連商學院的幾棟宿舍樓都被清理干凈,連一塊磚頭也不剩。
我想起原果糖廠拆遷時,有些木板被推土機推到了水溝里。我趕到原果糖廠,找了幾塊品相好的,朝小區(qū)里扛。魏保安見了我,沖我晃著手機,一臉洋洋得意的樣子。
我說:“快開門,沒看到我正扛東西嗎?”
魏保安像沒有聽到我說話,他自說自的:“我錄到鳥叫了,放一段給你聽聽?!?/p>
魏保安的手機里傳出兩只鳥叫,聽上去是兩只鳥在對話,至于說的是什么,我就聽不懂了。魏保安撅起嘴,學了一段鳥叫,然后問我:“這是什么鳥叫的,我以前怎么沒有聽過?”
我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魏保安學的這段鳥叫,是以前父親在林場里喊我用的。那時,別人家的大人喊孩子,大多是“誰誰回家吃飯”,只有父親用的是鳥叫。其實,就是把喊孩子回家吃飯,用鳥叫聲給喊出來。所以,這一段聲音準確地說是人叫、不應該算鳥叫。
我問:“你怎么會這個?”
魏保安說:“你猜?!?/p>
我正扛著木頭,腰就要被壓斷了,哪有心思猜。魏保安見我要發(fā)火,才慢吞吞地說:“那天早上,你不是問我有沒有聽到鳥叫嗎?我真的沒聽到,但我不服氣。在這塊地盤,哪有鳥叫能瞞得過我的耳朵呢?我一邊找鳥、一邊學著鳥叫,走到啤酒廠宿舍前,聽到了一只鳥跟我對答。我跟它一對一答,就來到了你家的門前?!?/p>
我說:“果真有鳥躲在我家?”
魏保安說:“沒錯,我到了你家門前,發(fā)現(xiàn)你家老爺子趴在窗臺上,對著外面學鳥叫呢。別說,你家老爺子的口技還真不賴,他學的鳥叫竟然沒有重茬的。”
我說:“這怎么可能,老爸進城這么多天,還從來沒有開過口呢?!?/p>
魏保安堅持說,那鳥叫是父親發(fā)出來的。我沒有辦法不信,因為這串鳥叫,只有父親才能發(fā)得出來。在我的少年時代,也有過短暫的“父親崇拜”,我也想學一嘴的鳥叫,可學了幾年也沒有學會。我實在沒有那個天分。而這些復雜的聲音,魏保安聽了兩遍就學會了,就能把那些叫聲掛在嘴上。
魏保安問:“這到底是什么鳥在叫?我在手機上也沒有搜到?!?/p>
我說:“這不是鳥叫,是老爸瞎編的?!?/p>
魏保安不信:“這明明就是鳥叫,你怎么說不是呢?我非要見識見識這鳥不可。”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暗中留意父親,試圖找到他學鳥叫的證據(jù),可是無果。我跟小楠商量,能不能給你爺爺嘴上裝個什么裝置,他一學鳥叫,我們這邊的手機就報警。小楠說,好像沒聽說有這種發(fā)明。我暗中研究過父親的嘴。他的嘴實在是再普通不過了,嘴唇干裂、起皺,與別人不同,就是朝一邊歪斜得越來越厲害。反倒是父親的胡子很有特點,顏色焦黃,末梢打著卷兒,還保留著在林場被火燒過的痕跡。這時,門外有女人喊狗回家吃飯,她的喊法很原始,就是學狗叫來喊狗。我突然想起了魏保安,如果讓他學著鳥叫,說不定能把父親嘴里的鳥叫給勾引出來。
第二天,我去找魏保安,見保安室空空如也,對著小區(qū)的這面玻璃,貼著一張紙片,上面寫著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我到省城參加演出去了,三天后回來??磥?,又有電視臺邀請他去表演了。從保安室朝回走,我與早上的太陽打個照面,初春的太陽已經(jīng)有了熱力,照在身上,有一種貓抓之癢。到了中午,氣溫升到十度以上,我腳上的那根斷筋,也開始癢了起來,像有種子要破土而出一般。
我扶著父親出門小解,前幾天,他的身子還是硬梆梆的,像剛從冷庫里取出來的,還沒有化凍,可是今天,他的身體突然柔軟、靈活了很多,僵直了一個冬天的關節(jié)可以打彎了。此外,父親今天尿得也不錯,不用我伸手去扶了。父親尿成了一條直線,將躲在背陰處的一小撮積雪,沖出了一個黃色的窩窩。父親正尿著,突然頭頂落下來一聲鳥叫,很響亮、也很尖銳,像掉下了一根冰錐子。父親的身體猛然一哆嗦,他的尿在對面的墻上畫出了一扇大大的拱門。
這是父親通往春天的大門嗎?
我請假的期限已到,自來水廠打來電話,問我還回不回去干了。我要是不回去,他們就要重新招人了。我不能沒有這份“入地”的活,錢拿得不比喬美玉少,每月二十五號還能準時發(fā)放。我要了最新的施工地址,并保證下午準時到崗。
自立春開始,大地逐漸蘇醒,流水自我松綁,一個冬天自來水管道積累的病癥,開始集中暴發(fā)。特別是老城區(qū)的自來水管網(wǎng),在修補多年之后,如今就像一截截潰爛的盲腸,到處都在跑冒滴漏。水廠組織十個突擊隊,二十四小時輪班作業(yè),哪里漏水,隊伍就開到哪里,工人便吃住在哪里。
我跟喬美玉簡單分了一下工。中午,她在賓館吃過飯后,抽十來分鐘回家給父親送飯,順手把父親吃的藥喂下去。晚上,我回家負責做飯、洗衣、拖地等一切家務。我倆都不在家時,只好將父親關在屋里,因為家里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便把房門虛掩著,這樣,父親不至于有坐牢或者被囚禁之感。
以前,喬美玉的午飯通常是一份蓋澆飯,有時就是一個雞蛋煎餅,草草對付了事。自打給父親帶飯后,她提高了伙食標準,開始在賓館對面的排檔里炒起菜來。喬美玉吃一半,另一半裝在保溫桶里帶回家。父親愛吃葷,吃飯時先把菜里的肉挑出來,堆在米飯上,肉吃完了才開始吃飯。飯吃完了,素菜便剩在碗里,一根都不動了。湯是用來服藥的。喬美玉像剝豆子一樣,剝了一把藥片放到父親的嘴里,看他就著那碗湯把藥片吞下去。之后,喬美玉還要父親張嘴接受檢查,防止他把藥片壓在舌頭底下,或轉運到兩個腮幫子里,趁人不備給吐掉。我在水廠聽一個整天吃羊球的人說,吃物可以補物,便給父親買了一回豬腦子。好在現(xiàn)在補下身的人比補腦子的人多,我只花了十塊錢,便從豬頭肉的作坊里買了一方便袋豬腦子。先是原汁原味地煮,煮出了一屋子令人作嘔的土腥味兒。我用勺子給父親灌下去半碗,剩下的倒了可惜,便捏著鼻子全部給自己灌了下去?,F(xiàn)在沒有時間弄豬腦子了,聽說核桃也可以補腦,便去超市買核桃。我捏著一顆搖了搖,里面“嘩啦啦”地響,空曠的程度跟父親的大腦差不多。我買了兩包回來,把核桃仁剝出來,放在一只棕色的藥瓶里,讓父親和藥片一起吞服。
這段時間,我在干完家務活、伺候父親吞下核桃仁和藥片后,便加班加點地打造那張高低床來。
我看到一些古建筑,僅用四根柱子便能撐起幾層樓閣,而且能站立好幾百年不倒,便想借鑒這樣的結構,打造這張雙人床。畢竟這張雙人床不同于兒童床,我和父親兩人加起來該有三百來斤,用上這種結構不僅床更牢固,而且還有更強的儀式感。我從魏保安那里借來了鋸子、斧頭和鑿子,然后對著手機里的教程,制作起榫卯結構來。幾天過后,整間屋子里擺滿了木棍和木板兒,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我將鋸好的床腿、床架和床板分門別類地排好。小楠放學后,我讓她用紅色的記號筆給這些木頭編號。比如,在床腿寫上“左前”與“左后”、“右前”與“右后”,將床板寫上“上肋一”與“上肋二”、“下肋一”與“下肋二”等。喬美玉說:“你這哪是在做床,分明是肉聯(lián)廠賣豬骨頭呀。你要是再不整理,我非把這些東西都給扔了。你信不信?”
大約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我終于做齊了所有零部件,開始總裝了。第一步是將床腿的榫卯和床框的榫卯扣在一起,可找床腿時,才發(fā)現(xiàn)少了兩條。我問父親,白天就你一個人在家,你看到那兩條床腿了嗎?父親不說話,眼睛一直朝斜上方瞅著。我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確認父親是在看墻??墒悄敲鎵ι峡湛盏模B一根釘子也沒有。我們都猜不出父親究竟是在看什么。
小楠開玩笑說:“不會是那兩條腿自己跑了吧?”
我說:“要跑,也該四條腿一起跑才對,怎么只跑了兩條?”
我懷疑那兩條床腿是被喬美玉扔了。等喬美玉回家,我先試探地問她看到我的床腿沒有?這一問,還真的問到了下落。喬美玉說,門外的小花壇里,有兩根樹棍插在那里,挺突兀的,你去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床腿。我打開手機的電筒功能,跑出去一照,果真見那兩條床腿插在花壇里。我將兩條床腿從花壇里拔了出來,它們的下端還沾著泥水,像是被人澆過。
第二天,我從地下管道里爬上來時,手機里的短信如果能摞起來,該有一尺多高了。這些短信竟然全是喬美玉的未接來電提醒。喬美玉和我平時只發(fā)微信,打電話必定是有要事、急事,而且這一次就打了十來個,事情肯定不小。我打電話過去,問喬美玉發(fā)生什么事,是不是賓館的馬桶又噴水了,要我去幫忙。
喬美玉說:“不好了,家里進賊了。還有,爸也不見了!”
我初步分析,喬美玉說的是兩件事,進賊是一件事,我爸不見了是另外一件事。不可能是賊偷東西,順便把我爸也給偷了去,做賊,沒有這么眼瞎的。我問喬美玉報警了沒有?喬美玉說光顧找東西了,忘了報警了。我說,你快報警呀,你在屋里還能把賊給翻出來不成?
我趕到家后,見屋里被翻得七零八落的,所有帶門的衣櫥都被打開,所有帶抽屜的柜子都被翻了個底朝天,還有,所有帶“肚子”的容器,都被集中在衛(wèi)生間,并且裝滿了水,甚至,連以前盛饅頭用的竹簍子,也濕漉漉地放在地上。喬美玉蹲在屋子里,將零亂的東西一一歸位,可是越整理,越覺得不對勁。
喬美玉說:“這賊到底是來干嘛的,難道是來玩的、練膽的?你看這金耳環(huán)、金戒指都在,還有這五百多塊錢都翻出來了,也沒有拿走。你說這事怪不怪?”
我把那只竹簍子提到外面時說:“難道是偷水的不成?”
喬美玉將家里物品清點完畢,確定她的東西一樣也沒有少。可我這邊卻少了兩樣,一樣還是床腿,與昨天不同,這次一下丟了四條。還丟了一樣,就是準備給父親做夜壺用的那個帶提手的罐子。
我去找魏保安,想問他有沒有看到有賊進來,可轉而一想,話沒有這么問的,便問他有沒有看到我家老頭子去哪了。魏保安剛演出歸來,看樣子是拿了獎,笑容堆得臉上都盛不下了,已經(jīng)漫溢到頭頂和下巴上。保安室的墻上,貼著一張紅彤彤的獎狀,上面的字是金色的,兀自發(fā)著光芒。
魏保安說:“今天小區(qū)出奇安靜,別說沒有人進出了,連鳥都沒有飛過一只?!?/p>
我在小區(qū)附近找起父親來,找到那片杉樹林時,見父親提著那只夜壺,正顫顫巍巍地給樹木澆水。父親的褲子自膝蓋以下全是濕的,鞋子丟了一只。我順著他踩在地上的濕印子,來到那個小水塘邊。他的一只鞋子掉在塘里,塘邊還有他爬上來的痕跡。我猜,父親是想把家里那些盆盆罐罐盛滿水,然后背過來澆樹??墒?,他看到了這個水塘后,便改變了主意,就地取起了水來。我把那只鞋子撈了出來,拎在手里,返回杉樹林時,看到那四條床腿整整齊齊地站在杉樹林的盡頭,與那些樹木保持步調一致。原來,父親把它們當成了樹苗,給栽下了地。
已經(jīng)到了栽樹的季節(jié)了。雖然大多數(shù)樹木仍然睡意惺忪,但一些早醒的樹木,已吐出半個指甲大小的新芽了。每年的這個時節(jié),林場便開始大面積栽樹了。以往是將山頭分到各家各戶,分片包干。今年林場像一個棄子又重新被母親抱在了懷里,這樹是怎么栽的,我就不知道了。將任務分包到戶時,林場為防止樹苗外流,便將樹苗用紅色油漆給碼上記號,這樣,如果在林場外看到這些帶著紅色油漆的樹苗,就知道是從林場流出去的了。想到這里,我突然明白為什么父親會對床腿情有獨鐘了。那四條床腿上,被小楠用紅筆寫下了記號,這讓父親誤以為是林場里發(fā)放的樹苗了。
至此,家里失竊的原因,已基本查明。我讓喬美玉再打個電話,把報的警給撤了。喬美玉打電話過去,問警察來了沒有,要是沒來,就不要來了,這個案子我們自己破了。我本想把那四條床腿扛回家,看在父親為它們挖坑、澆水的份子上,便把它們留在地里,雖然不能生根發(fā)芽,但說不定夏天還能長出木耳、蘑菇呢。我重新找來四根木頭,簡單地去皮,用手指頭粗的釘子給釘了起來。只用半天的功夫,便把高低床給做好了。
第二天,我從地下爬上來時,又收到喬美玉的一串短信。果然,家里又有了狀況。原來,父親斜著眼睛瞅過的那個地方,被鑿出了一個碗口大的窟窿。喬美玉發(fā)來一張照片:父親蹲在高低床的高層,正在鑿第二個窟窿呢。我對喬美玉說:“不要管他,讓他鑿吧。我倒是想看看,這老家伙整天不理人、不說話,腦子里到底裝的是什么鬼?!?/p>
我晚上到家后,父親的工程已經(jīng)完工。他在離地三米多高的位置鑿了兩個洞,把兩根做床腿截下來的木棍塞進去,把一塊木板橫擔在兩根木棍上。而那塊木板上,放著他從林場帶來的那個帆布包。我爬上了高低床,連夜把父親的工程給拆了。我把手機從窟窿里伸進去,拍了兩張照片。還好,對方的屋子里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有一臺“大屁股”電視被砸中了,摔在地上。
次日,我從附近的工地,要了一方便袋的水泥,從小區(qū)里找了幾塊磚頭,便開始補起墻來。剛補第一個窟窿,魏保安領了兩個人進來,說要找我談談。我以為是鄰居回來了,便說砸壞的東西我全部據(jù)實賠償??傻皖^一看,進來的是兩個肩上扛著徽章的人。
我問喬美玉:“你報的警不是已經(jīng)撤過了嗎?”
喬美玉說:“撤過了,我的手機還有通話記錄呢?!?/p>
民警說:“你還是下來說吧,我們還要做筆錄呢?!?/p>
我說:“事實我們自己調查清楚了,我家東西也沒丟,沒有什么筆錄可做的?!?/p>
民警說:“不是這事,我們是來調查你是否虐待老人的?!?/p>
我一時半會摸不著頭腦。我家生活水平雖然不高,給父親提供的條件,遠遠沒有他在林場好,睡的地方就不說了,吃的也差了很多。我媽在的時候,每天早上要給父親煮兩個雞蛋、中午和晚上都要為他煨一壺酒,父親到我家之后,這些待遇都沒有了。不過,自父親到來之后,我家每天都有一到兩樣葷菜,生活水平已經(jīng)提高了不少。
我說:“我家就這個生活水平,我和喬美玉吃的還不如老爸呢,哪里虐待他了?”
民警說:“你們有沒有強行關人,限制老人的人身自由?”
我說:“我和老婆白天出去上班,的確把老爸關在屋子里,不讓他出門??墒?,不關他行嗎?他以前在林場,路就兩條路,人都是熟人,跑到哪都能找到家,可是現(xiàn)在進了城,路多、人多、車更多,要是跑丟了怎么辦?”
民警說:“那你們經(jīng)常給老人下藥,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這時,已經(jīng)到了吃藥的點了。喬美玉又從錫箔紙里剝出了一把藥片,塞到父親的嘴里。喂他一杯水后,便讓父親張嘴檢查,果然,父親又把幾粒藥片壓在了舌頭底下。民警了解了大概情況后,撥通了舉報人的電話。“是不是你舉報有人虐待老人,每天都給老人下藥的?我們想找你了解一下情況?!边@時,我聽到魏保安躲在門外說,對,是我,調查清楚就好,我這邊沒有什么要了解的。
我突然同情林場的人了。這個老頭不言不語,貌似老實巴交,可滿腦子凈是餿主意。在過去的那幾年,他在林場肯定干了不少搗蛋的事。
我對他的態(tài)度急轉直下。我將他重新關在屋子里,限他上午不許出門,中午上廁所時,可以在小區(qū)里溜達兩圈,但絕對不能走出小區(qū)。我指著那片杉樹林連嚇帶騙地說:“那里剛拴了幾條狼狗,見到帶骨頭的就咬,你要不怕就去試試?!蔽疫€領他到了小區(qū)的鐵門前,敲著那扇鐵門警告他:“看到上面那些尖釘沒有,那里可是戳死過人的?!边@倒是真事,幾年前有一個小偷抱著一臺電視機翻鐵門,電視機翻過去了,可人卻被串在了上面。
此后幾天,父親果然老實了很多。他在高低床的下鋪躺著,我經(jīng)過時,看他正在練習翻白眼,也不知道是不是翻給我看的。中午,喬美玉送飯時,父親低著頭扒著米飯,從嘴邊逃逸出來的飯粒,粘在胸前和腿上。他吃完飯后,便將那些掉下的飯粒一粒一粒捏起來,放到碗里,聚少成多,再用勺子扒進嘴里。在這過程中又有米粒掉到了地上,父親便將它們重新?lián)炱饋矸胚M碗里。所以,父親吃飯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是在撿米粒兒??筛赣H在朝嘴里扒著米粒時,眼睛并不看碗,而是從碗沿上方飛了出去,飛到了窗戶外頭的天空上。
這是初春的天空,天又藍又深,像一潭湖水。云塊像廣場上暴走隊的成員,從天的一端暴走到另一端,不在天頂做片刻停留。已過雨水節(jié)氣多日,現(xiàn)實中的雨水仍然沒有降落下來,春天奔跑至中途,后勤補給卻出了問題,樹木將葉片收攏起來,一副要打道回府的樣子。遠處有幾團綠煙,那應該是幾棵柳樹,綠得沒有精神,更像是幾團綠色的霧霾。
在這讓人提心吊膽的春天里,小楠十四歲的生日到來了。
喬美玉說,今年爸也進城了,我下功夫做幾道菜,咱家好好吃頓團圓飯。接著,我和喬美玉又分了工。她負責買菜做飯,我負責接小楠放學。平時,我很少接小楠放學,一是下班不準時,二是沒有固定的工作地點。此外,還有一點是我最為顧忌的。小楠已經(jīng)出落成大姑娘了,肯定是愛面子的,如果我穿著工作服,一身泥水去接她,我怕我會給她丟人。有一次,喬美玉所在的賓館臨時有事,讓我代她參加家長會。我穿著齊膝高的膠鞋,踩著一串黃色腳印來到了小楠的教室,坐在遲到家長席。那天,偏偏有一個神經(jīng)質的老師要求家長自報家門,說自己是誰誰的家長??燧喌轿伊?,我趕緊起身走了出去,我說走錯教室了,我是隔壁班孩子的家長。
今天,我花了兩個多小時,將自己從頭到腳打扮了一新。其實,就是洗澡、理發(fā)、光臉,將身上多余的毛發(fā)和死皮刮了下來。我還用抹布沾水,將一雙多年沒穿過的皮鞋擦了擦。經(jīng)過一番打扮,我感到整個人都變薄、變輕了,體會到了久違的春風撲面之感。我和小楠一起朝回走,走到一處窖井前,見里面冒出一個戴著黃色安全帽的人來。小楠便湊過去,一看究竟。我問小楠,你在看什么?小楠回過神來說:“爸,我忘了,今天你接我來了。”
原來,小楠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看到地下窖井有人出來,她就要去看那個上來的人,是不是她的爸爸。我倆路過大塘公園,看到有人在舉行婚禮慶典。一對新人相互攙扶著,在紅毯上款款而行,即將穿過一道綴滿鮮花和彩色氣球的拱門。這時,婚禮司儀說:“記住這神圣的時刻吧,當你們攜手走過這扇拱門,你們將不再是你們自己。你,將成了一個人的丈夫;而你,將成為一個人的妻子。你們的生活將會重新書寫……”
小楠說:“走過那個門,人生就會重新書寫嗎?”
我說:“差不多吧,要不然怎么會有這么多的人說,又有這么多的人信呢?”
生日晚餐果然豐盛,連消失多年的東坡肘子和松鼠桂魚都神奇復現(xiàn)。喬美玉提議道:“不如,我們喝一杯,雖然沒有喜事,但也沒有壞事,就為這一年的平安干杯?!蔽医o父親倒酒時,跟他說:“就一杯,重在參與?!蔽覄偘迅赣H的杯子放下,轉身給喬美玉倒酒時,發(fā)現(xiàn)父親又把杯子伸了過來。他竟然將剛剛倒下的酒,一口給喝干了。
喬美玉說:“沾小壽星的光,就讓爸喝兩杯吧?!?/p>
兩杯之后,父親突然清醒了一些,他低聲說了一句“田彩霞呢”?小楠問誰是田彩霞?我說是你奶奶。這時,父親又說“喊田彩霞一塊吃飯”。我走到門外,把雙手合攏在嘴前,就像對著山林那樣對著空蕩蕩的夜空喊:“田彩霞,你老公喊你回家吃飯。”進屋后,我說:“田彩霞八成上街賣山貨去了,沒有聽到,我們先吃吧?!?/p>
父親說:“不會是迷路了吧,怎么天黑了還沒回來,我去找找。”
我又給父親倒了一杯。我說:“爸,你喝酒吧,我去找?!蔽也荒苷f田彩霞在林場呢,我要是這么說,父親一定要去林場。我佯裝出去找田彩霞,來到小區(qū)里,依著一棵樹抽煙。那是一棵白玉蘭,在月光下開出一樹白色的花苞,像點亮了一樹燈盞。春天還是悄然在枝頭登陸了。
回屋后,我說,田彩霞在鎮(zhèn)上吃了,今天不回來了。父親說,不回來吃,怎么不講一聲。父親表情失落,像一個被拋棄了的孩子。我趁熱打鐵,問父親我是誰,你認不認識我?父親看了一眼說,在哪里見過。我沉不住氣了,對他大聲說道,爸,我是你的兒子劉小手呀。父親盯著我看了一會,搖了搖頭說,你不是。我突然鼻子酸酸的,也有被人遺棄之感。我想不明白我怎么不是劉小手了,我不是劉小手,那我現(xiàn)在是誰?還有,父親心中的劉小手又會是誰呢?
之后,父親在小區(qū)里活動,見到人就問:“你看到田彩霞沒有?”他以為自己還在林場呢,誰都認識田彩霞呢。我想你找就找吧,反正也找不到,等你找死了心就不找了。果真如此,父親找了幾天的田彩霞之后,就不再提這事了??墒歉赣H卻變得更加古怪。他把我的被褥從上鋪抱下來,把他的帆布包放在了上面。他和他的帆布包睡著那張高低床。還有,喬美玉送的午飯,他趁家里沒人時才吃,也不知道他到底吃了沒有。
這天,小區(qū)便利店的女老板找到了我:“你爸來我家買東西,拿著東西就走,根本不提錢的事。我問他要錢,他還要發(fā)脾氣、要打人?!?/p>
我趕緊給她賠不是。我說:“你不要生氣,我家老爺子腦子不好,他還以為自己在林場呢,拿東西不要付現(xiàn)錢,可以從養(yǎng)老金里抵呢。一共少你多少錢,我付給你。”我要過賬單一看,里面竟然有兩瓶酒。難怪這段時間他吃飯也躲著人,原來是把飯菜端出去喝酒了。
我找到父親,讓他立刻把酒交出來。我說:“我喊到三,你要是不交,今天會有你‘好果子吃的?!边@一套,是小時候父親用來嚇我的。那時,我和林場的孩子們玩到半夜還不想回家,父親就對著林子說:我喊到三,你再不回來,準有你“好果子”吃。這句話對我來說,比那些紅眼綠鼻子、專逮小孩子去焐炕的鬼怪還要嚇人。別說,這一招還真管用,父親老老實實地把埋在花壇里的酒給刨了出來。我當著父親的面,把酒給倒進了下水道。
這件事平息沒有幾天,魏保安又找上門來了,把左邊半個臉伸給我看。魏保安說:“你看這邊半個臉是不是腫了一點?”
我說:“何止是腫了一點,都夠一盤菜了。你被馬蜂蜇了?”
“被你家老爺子打的。”說著,他把手機遞給了我,“你看這張照片,是上午剛打過時拍的,五個手指頭印子都陷到了肉里,現(xiàn)在又腫了出來。”
我說:“為什么不打別人,偏偏跟你過不去?”
魏保安說:“說來話長,我就長話短說吧。上午,我正在學鳥叫呢,你家老爺子找到我,非要我把嘴里的鳥吐出來給它。我張嘴給他看,說里面沒有鳥。可老爺子看到我嘴里是空的,就說我把鳥給吞下去了,輪起胳膊就給了我一巴掌?!?/p>
我還是問那個問題:“為什么那么多人不找,偏偏找你要鳥呢?”
魏保安說:“這事還得再朝前說。幾天前,老爺子來找我,問我是不是劉小手?我說我不是劉小手。老爺子不信,非一口咬定我是他兒子劉小手。我想當兒子就當兒子吧,反正我也有二十多年沒有爸了,我就承認了我是劉小手。接著,老爺子說有人要害他,把他給關起來不讓出屋,還整天下藥要將他給毒死。今天上午,老爺子又來找我,見我在學鳥叫,非說我嘴里的鳥是他的。我張開嘴巴給他看,他就給了我一巴掌。我馬上要參加達人秀的淘汰賽了,你說我嘴腫成這樣,還怎么參加比賽?”
我說:“誰叫你是他兒子呢,老子打兒子,不是天經(jīng)地義嗎?”
玩笑歸玩笑,我還是發(fā)去兩百塊錢的紅包,讓他趕緊去治嘴,千萬別耽誤了比賽。事情至此,仍然沒有完結。這個遲來的春天,已經(jīng)偷偷潛入父親身體里,一些不可知的變化,正在他的身體里醞釀。每天晚上,父親不是學鳥叫,就是指揮別人種樹,睡熟之后,鼾聲打得比鋸木頭的油鋸還要響。我找來木板和硬紙板,將中間的隔墻做厚了幾層,可是還隔不住父親的噪音。
父親的夜間活動,對小楠的影響最大。小楠晚上睡不好覺,醒來就說自己胸悶,腦子里像被灌了豬油一樣,而這幾天更是如此。喬美玉問我,你說這可怎么辦?我說,小楠這次會不會跟上次一樣?喬美玉問,上次是哪一次?我說,你怎么忘了,上次小楠也說胸口難受,你帶她去醫(yī)院檢查的那次。
喬美玉想起來,那次小楠說胸口疼,我和喬美玉嚇得不輕,怕她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病又不安分了,便帶她去醫(yī)院檢查??蓹z查結果卻讓人喜不自禁:小楠要長成大姑娘了,一些變化在胸部悄然發(fā)生。我對喬美玉說,這次會不會和上次一樣,也是身體在發(fā)育?
喬美玉說:“晚上我捏捏看?!?/p>
晚上,小楠放學回來,喬美玉帶她去澡堂洗澡,給她搓澡時,偷偷捏了捏?;貋砗螅瑔堂烙竦哪樕懿缓每?。她說:“我看這次跟上次不一樣,不是發(fā)育的問題?!蔽业男囊怀粒p腿一軟,差一點要摔倒。喬美玉問我怎么辦,別把小問題鬧成了大麻煩。
我說:“要不租一間房子出去住吧?!?/p>
喬美玉說:“誰出去?”
我說:“你和小楠?!?/p>
喬美玉說:“不行,小楠在家里住慣了,搬出去住肯定不適應?!?/p>
我說:“那就讓我爸出去住吧。”
喬美玉說:“那也不行?!?/p>
喬美玉給我算了一筆賬,無論誰搬出去住,一個月都要多開支幾百塊錢,這幾百塊錢,她在賓館里不知要擦多少個馬桶才能賺回來。所以租房子是萬萬不行的。喬美玉開導我說,你再想想,辦法肯定會有的。我能有什么辦法呢?只好在父親的身上打主意了。
我跟父親商量一件事,想讓他換個地方臨時住一段時間,等小楠考上了高中,在學校寄宿之后,再把他給接回來。說是商量,其實沒有商量的余地,可我還是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見,這樣我會心安一些。
我遞給父親一個板凳,用手拍了拍,示意他坐下來。父親沒有坐,而是蹲在板凳邊,垂著雙手,一副受審的樣子。我也陪他蹲了下來。我和父親有很長時間沒這么蹲過了,以前在林場,我倆經(jīng)常晚上結伴去野板栗樹下蹲半個小時。我手捧著下巴,望著綴滿寶石的星空,臆想著林場之外的事情。今天這么一蹲,我又找回當年的情懷與便意。
我說:“爸,你看我們一家四口人擠在三十個平方里,實在不方便。尤其是小楠,她打小身體就不好,晚上睡得又特別淺,跟浮在水面上似的,扔個石頭子下去就能驚醒。還有,她已經(jīng)長成了大姑娘,有自己的隱私了,我們得給她騰出地方來。你說是不是?”說這句話時,我不知不覺把“你”說成了“我們”,言下之意,是我和他一起搬出去。我說:“爸,你要是不同意,就點一下頭,要是同意,就不用點頭了?!?/p>
果不其然,父親沒有點頭。
喬美玉說:“太好了,爸同意了。我倆趕緊給爸找一個合適的地方?!?/p>
喬美玉所說的“合適的地方”,主要是指不要花錢的地方。在這個坐車、喝水,到公園呼吸幾口新鮮空氣都要花錢的城市,去哪找到一個住房不要錢的地方呢?就連火車站和醫(yī)院旁邊,那些像鴿子籠一樣的小旅館,睡一晚還要三十塊錢呢。
這天傍晚,我在小區(qū)里繞圈,把喬美玉安排給我的五千步給走完,迎面遇到了巡邏歸來的魏保安。魏保安將手里的一串麻雀揚了揚說:“剛才有人在倉庫里打鳥,被我報警給抓了去?!?/p>
魏保安把那串麻雀掛在樹枝上,從口袋里掏出一只通體鵝黃的鳥:“這是畫眉鳥,小區(qū)叫得最好聽的就是它,也不知還能不能救活。”魏保安兩只手掌合起一個“凸”形的空間,把那只鳥捂在手心。在跟我說話時,他通過手指間的縫隙,不斷地朝里面吹氣。我想起我媽養(yǎng)雞時,把生病的小雞扣在葫蘆瓢里敲,像是為小雞超度,有的小雞竟然被敲了回來。我跟魏保安講了這個起死回生術,魏保安說,我把它扣在飯盒里敲敲看。說罷,魏保安便朝保安室走,走到一個水泥椅子前,突然剎住了車。魏保安把我喊了過去,讓我坐在椅子上,身體靠緊椅背,腦袋微微上仰。接著,他又幫我調整一番姿勢和角度。
魏保安說:“這兩天,你家老爺子又不對勁了,喜歡坐在這個椅子上,就是你這個姿勢,一坐就是半天,一嘴亂七八糟的鳥叫。我估計他的腦子里又有什么餿主意了?!?/p>
我的眼神越過倉庫,落在小區(qū)外的那片水杉林上。樹梢上有一個鳥巢正在搭建,從建設進度看,工程已經(jīng)過半。可兩只喜鵲卻發(fā)生了爭執(zhí),在樹梢上激烈地爭吵著。我想,也許父親在勸樹上的那兩只喜鵲吧,要不,就是想念林場的那個家了。
這幾天,我和喬美玉在為父親尋找一個合適的安身之地。也找到一些地方,比如,水廠取水口旁邊幾條擱淺的漁船、城鄉(xiāng)接合處的排灌站,但這些地方都不合適。一是距離較遠,一個單程就需要花上四十來分鐘,根本沒有辦法照顧父親的生活。二是位置都在水邊,要是父親失足摔進了水里,以他現(xiàn)在的身體情況,肯定爬不上來。此外,我還打過小區(qū)里那幾棟廠房的主意,想借用內部的一角,搭個簡易的木板房,把那張高低床搬進去??僧斘遗肋M其中的一棟廠房后,便放棄了這種想法。因為廠房過于浩大、過于空曠,人站在里面,身上的熱量很快便被空曠的廠房給吸干。
實在沒有辦法,還是回到租房子這條路上。我在老城區(qū)租了一間老房子,并預交了一個月的押金??晌液透赣H搬去那天,女房東看到搬進來的是一個憨老頭和他的瘸腿兒子,便不干了。女房東說:“你是把我這里當成養(yǎng)老院了吧?房子不租了,押金全退給你?!?/p>
喬美玉說:“實在不行,我再找老同學‘肋條,聽說他現(xiàn)在保安的事情做大了,干起了好幾個小區(qū)的物業(yè),說不定他會有辦法的。”
喬美玉聯(lián)系過肋條后,臉像被春風吹過,顏色紅潤了不說,雙頰還泛出光來。喬美玉說:“還真有一個能臨時住的地方,離我們這里近不說,還不要爬樓。肋條說,他馬上就給看工地的人打招呼。但那地方有一點不好,就是幾年前死過人?!?/p>
我說:“城里哪個地方?jīng)]死過人,醫(yī)院里死的人要是摞起來,肯定比門診大樓還要高呢,可那里不還住得滿滿的,不預約還住不進去呢。要是住重癥監(jiān)護室,一天還要花好幾萬呢。”
事不宜遲,我和喬美玉趕過去一探究竟。
這是位于老城區(qū)的一處拆遷工地,四周被高大漂亮的廣告圍擋包圍著。幾年前,因為有幾戶人家的賠償沒有談攏,又有人為了拆遷的事跳了樓,拆遷就此擱淺了下來。至今,這里仍保留著幾棟未拆完的小樓。我和喬美玉選中了一棟兩層小樓。這是一棟西式洋樓:走廊砌的是羅馬柱,門窗都帶著西式斗拱。它的西半邊被拆掉了,還剩下東邊的一半,殘存的墻面上還有半個紅色的“拆”字。進入小樓后,見頭上有吊頂,地面有大理石,還有一架設在屋內的樓梯,通到二樓的小平臺上。說實在的,這里的條件比我們住的房子要好上很多倍。
我對這半棟小樓進行簡單的維修。先是找來幾塊木板,將窗戶給釘上,再抬進去幾張門板,用磚頭支起兩張床。用木板鋪的那張,是父親的床。用一扇大鐵門鋪的那張,是我的床。因為沒有電,我用鐵絲擰成一個類似于醫(yī)院掛吊瓶那樣的架子,掛在原來吊燈的位置上。接著,我將電瓶燈吊在了燈架上,用報紙和喬美玉的一條舊絲巾做成燈罩,這樣,屋里的光線就變得柔軟了起來。
一切安排妥當后,我邀請喬美玉來體驗生活。因為僅有的家具就是床,我請喬美玉來試試我的那張床。喬美玉剛坐到床沿上,那扇鐵門就像被火烤似的噪響起來,一副滿是拒絕的樣子。喬美玉索性一個“大”字壓在上面,她又朝四周伸了伸腿,去試探床的邊界,之后,她還翻了翻身,很舒服地哼了幾聲。
我說:“怎么樣,夠大吧,怎么翻都掉不下來。”
喬美玉說:“夠大,賓館的床也沒有這么寬。”
喬美玉將身體朝床內側挪了挪,給我空出一塊地方來。我和喬美玉就躺在了這闊大的門板床上。我倆有很長時間沒有這么躺在一起了,睡在一起的感覺,既熟悉、又陌生。我們干睜著眼睛,沒有說話。過了幾分鐘,喬美玉問我,你在想什么?
我說我在想我倆第一次睡在一起的事情。
那年,我和喬美玉剛處對象,季節(jié)是比現(xiàn)在遲一點的暮春,樹木吐露出一年中最蔥郁的綠色,百花開出了一年中最美麗的色彩。我倆躺在啤酒廠后面的林子里,空空地望著藍得缺氧的天空,誰都沒有說話。我從余光中,看到喬美玉的胸脯像海水漲潮退潮一般大起大落著。我問喬美玉,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喬美玉說,我心跳得厲害。我去試探喬美玉的心跳時,摸到的是她心臟之上那只正在發(fā)燒的乳房。那是半個圓潤、柔軟的球體,勝過我以前接觸過的任何工業(yè)材料。也就在那一刻,有一股類似暖流、電流之類的流體,從喬美玉的身體出發(fā),將我重重地擊倒……
想到此時,我的手已經(jīng)按在了喬美玉的乳房上了。我倆很久沒有這么躺在一起了,也有很長時間沒有那個過了。這么多年,我倆雖然生活在一個屋子里,但一直睡在兩處,有時突然有了興趣,往往都是短平快的配合,點對點的接觸、溝通是不充分的,更不要說大開大合了。而干那事的意義,更多地體現(xiàn)在對彼此的關懷與問候上,幾乎沒有了性愛的成分。
今天在燈光的映照下,喬美玉的臉白中泛紅,眼睛里也起了霧。她的聲音沒有了白天的棱角,聽上去又軟又糯,剛好入口。喬美玉說:“你去看看門窗關好了沒有?!蔽姨麓玻汛皯舻哪景蹇p隙合了合,將門栓重新銷住?;貋砗?,卻見喬美玉已經(jīng)下了床,正在緊褲腰帶呢。我像被澆了一瓢冷水,有點摸不著頭腦。
我問:“怎么了,不那個了?”
喬美玉肯定地說:“不那個了?!?/p>
我說:“剛才還要那個呢,怎么突然就不那個了?”
喬美玉說:“哪有在別人家那個的,改天回家再說吧。”
我和喬美玉把那事放下后,便順著樓梯,來到二樓的露臺上。我倆席地而坐,看著廢墟和廢墟之外的燈火。我給喬美玉說起那天接小楠放學的事情來。我說,那天有一對新人在公園里結婚,那對新人從綴滿鮮花和氣球的拱門下經(jīng)過時,婚禮司儀說,從那扇門下走過的人,人生就會重新書寫,不知是不是真的?
喬美玉說:“哄人的把戲,你也相信?”
我說:“我相信。”
喬美玉說:“等女兒結婚時,我?guī)銖南旅孀咭换?。?/p>
通過試睡,喬美玉對這個新家很滿意。沒過多久,我和父親便一起搬了過來。我對父親說,這就是咱倆的家,不比你建在樹上的那個家差吧。這房子樓上有一個露臺,那地方離太陽近一些,你要是怕冷就上去曬曬太陽,也補補鈣。我指著周圍的廣告圍擋說:“看到這個圈子了沒有,在這里,你想栽樹就栽樹,要澆水就澆水,只要不犯法,干什么都行,都沒有人管你。但一定不能出了這個圈圈?!?/p>
我們住進來這天,有兩臺挖掘機也跟著開了進來,我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我問喬美玉,工地怎么出現(xiàn)兩臺挖掘機,不會是要拆樓吧?喬美玉說,你問我,我問誰去。我說,你問問肋條,看看他知不知道?喬美玉說,總不能遇到屁大的事就問肋條吧?再說,這幾棟破樓幾年都沒人拆沒人問了,哪能我們前腳剛搬進來,后腳就要拆,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
我覺得喬美玉講得對,我倆一輩子都沒有趕過巧,這樣的巧事應該不會落到我們的頭上。可挖掘機不走,我心里的石頭便落不了地。為了提醒那兩臺挖掘機,這棟小樓里還有人居住。我到五金店買了兩罐油漆,在墻上那個大紅“拆”字前,加了一個“勿”字??墒牵憬腥瞬徊?,人家就不拆了嗎?房子又不是你的。于是,我又在“勿拆”兩個字前面,噴上“有人”兩個字。噴完之后,油漆還有剩余,我便圍著小樓,在四面墻上都噴上了“有人”兩個字。為了強調這兩個字,我還在字的周圍畫上了重重的圓圈。
住進小樓沒幾天,門前一叢油菜花便熱熱鬧鬧地開了起來。我和父親以油菜花為中心,開辟了一塊小小的菜地。記得當年我媽最喜歡種攀爬的植物,有一種開著紫色小花的茶豆,每年都會將我家的墻面爬滿。我也想把那種茶豆種出來,埋下種子的同時,便為它搭好了“腳手架”,算是替它們謀劃好了未來。
喬美玉也被這一片油菜花吸引住了,她自拍了一組照片,通過微信發(fā)給了我,隨后語音就追了過來,問拍得怎么樣,好不好看?我正在菜市買魚呢,匆匆掃了一眼說,好看。喬美玉說,你認真看了沒有?我把照片放大兩倍,仔細看了起來。別說,今天喬美玉還真是好看,顴骨上的雀斑變淡了,眼角的細紋也沒有了,就像一件蒙塵多年的瓷器,被清水擦洗后,重新發(fā)出光澤來。
我問喬美玉:“你是不是開了美顏濾鏡了?”
喬美玉說:“你怎么這么掃興,不過,我是化了淡妝了?!?/p>
的確,喬美玉的眉毛濃了一些,在眉梢處人造了一個彎兒,有點勾人的意思。她的嘴唇比以前紅了一些,像是剛剛喝過熱茶或者是用力咬過。喬美玉一年也畫不了幾次妝,用她的話說,一個整天在賓館里擦馬桶的人,化妝干什么,難道給馬桶看?喬美玉有一支口紅,已用了十來年了,至今仍然沒有擦完。每次想用那只口紅,先要將它在溫水里泡上半個小時,待那凝固的紅色有所松動才能使用。這只口紅的紅色,也由原來的桃紅越變越暗,從今天喬美玉嘴上的顏色來看,這支口紅已變成了紅褐色。
我問喬美玉:“這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家里貌似也沒有什么喜事可以慶祝,你怎么想起來化妝了?”
喬美玉說:“忘了對你說了,今天初中同學畢業(yè)二十年聚會?!?/p>
我說:“那你中午還回不回來吃了,今天買了一條鯉魚?!?/p>
喬美玉說:“當然不回來吃,哪有同學會不吃飯的?我早晨就留著肚子,打算放開肚皮吃一頓呢?!?/p>
我提著魚回到小區(qū),魏保安好像知道我要回來似的,早在大門前等候了。魏保安身邊站著一個人,一臉的皮肉都擰成了笑的模樣。魏保安向那人介紹我:這就是劉小手,那個會爬樹的老頭是他爸。那人便握住我的手,開始夸起我的父親來。
那人說:“你家老爺子真是好身手,這么大年紀還身輕如燕,爬起樹來靈活得像只猴子似的?!蔽罕0步釉捳f:“可不是嗎,你看他胳臂又細又長,垂下來跟劉備一樣足以過膝。有一天,我在健身路徑那兒遇到他,他雙手吊在雙杠上跟我說話。結果,我的脖子都仰酸了,可他還是那么吊著呢。”
我不知道這兩人一唱一和想干什么,尤其是這個陌生人,第一次和我見面,就拿出這么一大堆不友好的笑臉,還沒頭沒腦地夸我的父親。一般陌生人頭次見面,不是說今天的天氣怎么樣,就是夸孩子的,從來沒有遇到過夸對方老爸的。還有,我是一個自來水廠的合同工,老婆在賓館給人家刷馬桶,別人也沒有必要來拍我的馬屁呀。
我問魏保安:“你們是什么意思,是想拜師學藝,跟著老爺子學爬樹嗎?”
那人聽出我的不悅,便把話接了過去。那人說:“忘了自我介紹了,我是大塘公園的管理員,今天來找你,的確不是拜師學藝的,我是來找你賠錢的?!?/p>
我更是摸不到頭腦了。我至少有十年沒有進過那個公園了,上次看到一對新人在那里舉辦婚禮,也只是遠遠地看看,沒有邁進去一步。難道多看幾眼也要收費?那人見我一臉的迷茫,便解釋道:“看來,這事你還不知道。你家老爺子看上我們那里的一片林子,想在樹上建房子。”說著,他把手機打開,把里面的照片調出來。那是一片板栗林,在幾棵挨得比較近的樹上,綁著七八根木棍。那應該是一棟房子的基座。
我說:“不就在樹上搭了架子嗎,我晚上去給拆了?!?/p>
那人說:“架子我們已經(jīng)拆掉了,來找你,是讓你賠這幾棵被砍掉的樹?!?/p>
原來,綁在板栗樹上的那些木棍,竟然是父親砍的樹。那些樹只有手臂粗細,估計也值不了幾個錢,我便問道要賠多少錢,我給。那人說,這些樹還沒長成材,你就按小樹賠吧,一棵四百塊,一共是八棵三千二百塊。你是付現(xiàn)金,還是掃碼?
我用小拇指摳了摳耳朵,以為聽錯了,又問了一遍:要賠多少?
那人說:“一棵四百,一共是八棵,要賠三千二,你給三千就行了?!?/p>
我說:“你這是金樹銀樹還是搖錢樹,哪里值這么多錢?”
那人說:“你家老爺子有眼力,砍的都是銀杏樹,而且專挑直溜的砍?,F(xiàn)在這么粗的銀杏樹就是這個價位?!?/p>
我反悔了。我以為是幾十塊錢的事,最多也不會超過兩百,權當花錢買平安了??墒乾F(xiàn)在要賠三千多,這遠遠超出了我的心理預期。我跟那人商量道,現(xiàn)在正是栽樹的季節(jié),老爸砍了你們多少樹,我們就給你栽多少。見那人不同意,我又做了退讓?!安恍械脑挘野匆槐榷碓?,不是砍你們八棵嗎,我們栽十六棵,也是這么粗的,包栽包活,死一棵,來年再罰三棵?!?/p>
那人說:“不要這么麻煩,你賠錢就行,栽樹的事我們已經(jīng)安排好了?!?/p>
那人堅持要賠錢,我堅持要栽樹,彼此都不同意退讓,于是事情便僵持了下來?;丶液?,我把魚腹剖開,摳出肚腸、肝膽和雙腮,正在魚身上碼花刀、放鹽時,有人來敲門。我滿手血腥地去開門,見來者是一男一女,那女的一臉的苦相,像剛剛吞下過魚膽。兩人見我拿著菜刀,而且是滿手血污,不由地后退兩步。
我說:“又是來要錢的,對不對?”
男人看了女人一眼說,“對,是來要錢的?!?/p>
我說:“不是說過了嗎,只賠樹不賠錢。”
兩人又互相看了一眼后,男人說,你不欠我什么樹呀?
待仔細一盤問,原來這兩人是從林場趕來的。父親在進城之前,不是在林場烤火點著了倉庫還燒死了幾百只雞嗎?倉庫的賬,林場買了單,這一對夫婦是來要雞錢的。兩人明顯是有備而來,他們也掏出手機,把里面的照片調了出來,其中有一張是父親和那些雞的合影。接著,兩人給我算了一筆賬。
“按三百五十只雞、每只五十塊錢來算,就是一萬七千五。如果加上生蛋的損失,怎么也得有三四萬塊。我們自認倒霉,蛋的錢不要了,你賠一萬七千五的雞錢算了?!?/p>
我覺得他們算得合情合理??晌壹业腻X都在喬美玉手里,前面已經(jīng)說過,我的手機多出一塊錢話費,就要向喬美玉說明原因,這上萬塊的賠償,哪是我能做主的呢?可是,我又不想讓喬美玉知道這件事。女人嘛,都是愛財如命的,要把一萬多塊錢白白送人,還不等于要了她的半條命。
我說:“你們把手機號碼給我,人先回去吧,等我考慮好之后,給你們打電話?!?/p>
那對夫婦說:“這事和理都明擺著,還有什么考慮的。我們還等著這筆錢買雞再生產(chǎn)呢?!?/p>
我說:“事和理都沒有問題,是錢有問題。你們給我?guī)滋鞎r間,讓我想想這個錢怎么賠。不過你們放心,這個賬我認了。”
我沒有一點做魚的心思了,滿手的血污也懶得去洗,便騎著電動車去找父親算賬。此時,父親并不在小樓里,我對著周邊的廢墟喊話。我說,我喊到三,你趕緊給我出來。我從一喊到了三,廢墟里一點動靜都沒有。我說,再給你一次機會,要是再不出來,肯定會有你好果子吃的。我又喊到了三,父親還是沒有出來,看來,他是跑到拆遷區(qū)圍擋以外的地方去了。
我正在找父親,喬美玉卻打電話找我。她說:“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看你能不能猜出來。”
我說:“自打小楠出生后,我家就沒有好消息了。我猜不出來?!?/p>
喬美玉說:“小區(qū)馬上要被征收了,要建什么工業(yè)公園。我們住的房子也要被征收,據(jù)說按一比一點二賠償?!?/p>
這真是一個好消息??梢驗榈鹊锰昧?,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問喬美玉,你是從哪聽說的,消息可不可靠?喬美玉說,肋條也參加了同學會,是他親口告訴我的。對了,你幫我算個賬,如果我們的房子按一比一點二賠償,能不能賠到五十個平方?我說差不多吧。喬美玉說,那我們再加一點錢,換個兩室一廳應該沒有問題了。
我跑去找魏保安,想問他有沒有聽說小區(qū)要征收的事。他是這里看門的,小區(qū)里飛進來一只鳥他都知道,別說小區(qū)被征收這么大的事了。我在倉庫后面找到了魏保安。他正伏在花墻的后頭,觀察水杉樹上兩只喜鵲筑巢。魏保安應該伏在那里很長時間了,見到我之后,揉了好一會才把腰直起來。接著,他又揉著脖子,我聽到里面類似于齒輪咬合發(fā)出的“咯吱”聲。
我問:“小區(qū)是不是要被征收了?”
魏保安說:“差不多吧,最近來了幾批人,用手點著那些廠房、倉庫和水塔,你家的那排房子他們也是點過的?!?/p>
我說:“你有沒有聽到那些人說了什么?”
魏保安說:“沒有,我是保安,哪能隨便離開崗位呢。我要站好最后一班崗?!?/p>
我問:“什么意思,你被開除了?”
魏保安說:“不是開除,是我不想在這干了,人哪能一輩子都當保安呢。我在工地上找了個活,工資比看大門高一倍,這不,我正在觀察怎么建房子呢。”
說著,魏保安把身子朝墻靠了靠,拉開了褲子的拉鏈,從里面掏出一泡尿來。他切過包皮,龜頭酷似一只縮頭烏龜,看上去無比的喜感。魏保安尿得很直,把墻面上風化的紅色磚末都沖了下來,像是尿出了血。魏保安一邊尿、一邊搖晃著身子,讓這泡尿盡可能在墻上鋪展開。這讓我想起那些為了證明自身強大,繞著地盤撒尿的動物來。魏保安尿在墻上的拱門,也比父親尿的那個要大上兩三倍。
這天,喬美玉聚會回來,明顯呈現(xiàn)出醉態(tài)。她進了小區(qū)便開始解腰帶,進屋時褲子已經(jīng)褪到了屁股上,剛進衛(wèi)生間便傳來開閘泄洪的聲音,聽上去比歌星唱“滾滾長江東逝水”還要有氣勢。完事后,喬美玉提著褲子走了出來,她一邊系著褲腰帶一邊說:“我還有一個好消息。”
我不由地打了個冷戰(zhàn)。不知為何,這些接踵而來的好消息,讓我感到不安。我把身子依到了墻上,等待著喬美玉拋來的好消息。
喬美玉說:“我們班的幾個老姑娘跟肋條談成了一筆生意,要是做成了,一個人能掙三萬多塊錢,能抵我倆半年的工資了?!?/p>
我說:“你們跟肋條能談什么生意。你們也不是一路的人呀?”
喬美玉說:“這個小區(qū)的改造工程就是肋條承包的,我們從肋條那里分包了刷墻的活,就是把這些廠房、倉庫和水塔用涂料刷白,就跟化妝打粉底差不多。我們把這些建筑刷白之后,肋條再請工藝學校的學生在上面作畫?!?/p>
我說:“你在賓館的活不干了?”
喬美玉說:“當然干,我臨時雇了一個人替我干呢?!?/p>
我說:“你要求那么嚴,標準比國家標準還高,雇人干,你能放心嗎?”
我說這話一點都沒夸張。有一年,我去賓館找喬美玉,見她蹲在大廳的衛(wèi)生間里,拿著鋼絲球擦馬桶里的水垢。我問她為什么不用刷子。喬美玉說,刷子刷得不干凈。我?guī)蛦堂烙袼⒘藥讉€,竟然沒有一個合格的。按照喬美玉刷馬桶的標準,馬桶上不能留下水漬、也不能留下手印,甚至連沖過馬桶的水也要清澈見底,要符合飲用水的標準。
“我有檢查的辦法呀,”她揚了揚手機說,“我用手機視頻檢查,檢查合格一個,給她發(fā)一個紅包。”
接著,喬美玉自然而然地說到了肋條。
喬美玉說,你知道“肋條”為什么叫“肋條”嗎?他一共兄弟姊妹八個,他排行老七,從小被當成貓狗來養(yǎng),上初中時瘦得像根竹竿,胸前的肋骨都是一條一條的,大家便叫他“肋條”了。想不到這家伙現(xiàn)在咸魚翻身了,人胖得像換了個人似的,還長了一身的本事,聽說,我們這個地方的頭頭腦腦他都能認得。
我敷衍了一句,是嗎?
喬美玉說,怎么,你不信?
接著,喬美玉開始夸起肋條來,說他為人仗義、出手大方之類的。喬美玉正在興頭上,我不忍打擾她的興致,更不忍將賠錢的事告訴她,便想辦法把話題岔開。我說,中午老爸從拆遷區(qū)跑了出去,不知現(xiàn)在有沒有回來,我去找找。
來到了小樓前,我給林場那對夫婦打去電話。我說,跟你們商量一下,賠雞的錢能不能分期付款,就像買房按揭那樣。我一個月還你們五百,要不了三年就能全部還清。我還說,要是你們不同意,我也沒有辦法了,雞是我爸燒的,賠雞的錢你們問他要吧。這時,里屋突然傳來“哐當”一聲聲響。我踹開了門,快步趕到里屋,見父親已翻到窗外,正朝磚頭堆里埋著什么東西。
我說:“我喊到三,你趕快把東西交出來?!?/p>
我還沒喊到三呢,父親就把東西翻了出來,揣在懷里便朝圍擋的外面跑。我也從窗戶翻了出去,三步并成兩步攆上了父親,擒住他的胳膊,將他按在地上。父親渾身發(fā)抖,頭發(fā)在陽光下白得刺眼,像剛堆上去的一蓬雪。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么怕過人。
父親懷里揣著兩瓶酒。我要過來一瓶,把瓶塞子咬開,灌下去一大口。接著,我把另外一瓶也給咬開了,把瓶嘴塞到了父親的嘴里。我說:“爸,不就是酒嗎?你想喝就痛快地喝吧,我再也不想管你了?!?/p>
天氣轉暖后,水廠搶修的活少了很多,大家便躲在材料倉庫里摜起蛋來。隊長有言在先,可以打牌但絕對不能賭錢。于是大伙兒便賭起了“明天”——誰輸了牌,誰就要把對方明天的活給承包下來。有的人輸了牌又不想干活,就出七十塊一天,把贏來的活給賣掉。這給我提供了生財?shù)臋C會。
只用了十來天,我便掙夠了第一筆按揭賠雞的錢。我把錢通過手機轉賬給那對夫婦后,心中竟無比的釋然。在從水廠回家的路上,春風投懷送抱,麥苗揭竿而起,一叢叢花樹已經(jīng)開出了疲憊之態(tài)。這一路,始終有鳥叫從頭頂落下來。我駐足朝深空張望,看到云塊正以快進的速度流淌著,一些呆頭呆腦的風箏在低空里盤旋,反倒覓不到那些鳥的蹤跡。這些來自深空的鳥聲,讓我想起了魏保安來——不知他搬走了沒有,我突然很想去見見他。
到了保安室,我將頭貼著玻璃朝里面看,見魏保安正站在椅子上,用一把美工刀小心翼翼地揭那張獎狀。我敲了敲玻璃問道:“你還沒走嗎,我還以為你已經(jīng)走了呢?”魏保安把頭轉了過來,也許是因為逆光,他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我又問:“有什么要幫忙的嗎?”
魏保安從椅子上跳了下來,拉開了門,示意讓我到保安室坐坐。這間保安室只有三、四個平方,除了魏保安和那個值夜班的老保安外,很少有他人進去過,也許是別人不屑進去,也許是他們不讓別人進去??傊?,那間小屋對我來說,既陌生又熟悉,甚至還有一些神秘感。
魏保安大部分東西已經(jīng)收拾好,盛放在一只拉桿箱里,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本“百鳥圖譜”。我拿起這本書隨手翻了翻。嚴格來說,這不算是一本書,是小孩看圖識物的卡片,用剪刀剪開后,再用針線縫釘成的冊。這書本里的鳥,不過二、三十種吧,遠遠沒有一百種。在黃鸝等一些叫得復雜的鳥旁邊,還被他用文字、拼音和符號標注上一串長長的鳥語。
我將書本合上,才注意“百鳥圖譜”四個大字是手寫的。在這四個字的旁邊,還有幾個小字“褚建國的書”。
我問:“‘建國前面的那個字怎么念?是不是念‘豬?!?/p>
魏保安說:“這個字用在姓氏上念‘楚,楚霸王的‘楚?!?/p>
我表示懷疑:“有姓這個的人嗎?”
魏保安說:“我就是姓這個的,褚建國就是我?!?/p>
我說:“你別開玩笑了,你不是姓魏嗎?”
魏保安說:“誰說我姓魏了,別人喊我‘喂,保安,只有你一個喊我‘魏保安?!边@個彎拐得有點急,我費了好長時間才回過神來。我說:“真的對不起,把你喊錯了這么多年,你怎么不說一聲,我好給改過來?”魏保安說:“你不覺得‘魏保安要比‘喂,保安好聽嗎?其實,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你不是叫劉小手嗎?‘小手這個名字喊上去跟“小溲”差不多。小溲在我們老家是小便、撒尿的意思。我在背地里一直喊你‘劉小便呢?!?/p>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我說:“我活了四十多年,還是第一次聽人喊我劉小便,也好,這樣我倆就扯平了?!?/p>
魏保安又跳到那只椅子上,費了老大的功夫,才把那張獎狀給揭了下來。獎狀撕掉了一個角,魏保安心痛得如同掉了一塊肉。魏保安把獎狀折疊好,夾到了那本百鳥圖譜里,這才把箱子給蓋上,將拉鏈給拉上。
我說:“我送你去公交車站吧。”
魏保安說:“不用,所有東西加起來就這一箱子,不費勁就拉走了?!?/p>
我說:“你要沒有要幫忙的,那我就走了。”說完這句話,我突然感覺很奇怪,明明是魏保安要走,要離開這里,可我這話說的,就像走的人是我。
魏保安想了想說:“你幫我給你家老爺子帶個話吧,就說我走了,褚建國去建設國家去了,讓他不要找我了。”說著,魏保安又揉了揉眼睛:“你可記得你家老爺子打我的事了,你知道他為什么打我嗎?他是把我當成你了,他是在打他的兒子呢?!闭f著,魏保安把那只箱子拉開,掏出一個布袋子遞給了我。魏保安接著說:“這個袋子是老爺子交給我的,如果沒有猜錯,里面應該是一卷紙鈔。老爺子把我當成他的兒子后,就把這個交給我保管。本來我是想把這個袋子帶走的,反正我也被打了,也給他當兒子了,就算是他給我的補償?,F(xiàn)在,還是物歸原主吧。”
我說:“你跟他真有緣分,認識你沒有幾天就把你當成兒子了。也許,這是老爺子專門送給你的呢。”
魏保安說:“他是送給兒子的,我這個兒子是假的,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p>
我和魏保安就此別過。我騎著電動車去找父親,魏保安拉著箱子去等公交車。在拐過一個路口,彼此看不到對方時,魏保安打電話過來:“有一件事,當面不好意思跟你說,只能在電話里說了。你還記得那個用鐵鏈子鎖著的帆布包嗎?當時,老爺子把那個包也交給了我。我以為里面裝的是什么值錢的寶貝,就起了私心,偷偷將鎖給撬開了。那里面的東西,是你爸的命根子,你一定要給保護好呀?!?/p>
我想起那個帆布包來。最初,它是系在父親的褲腰上的;后來,父親把它放在離地有三米高的架子上;再后來,帆布包又搶了我的位置,占據(jù)了高低床的上層。我們搬家后,帆布包去了哪里,我卻想不起來了。
我把那只布袋子交給喬美玉時,問她看到那個帆布包沒有?
喬美玉反問道,不是跟你們一起搬到小樓里了嗎?
喬美玉找來剪刀,把我?guī)Щ貋淼牟即蛹糸_,里面果真裝的是錢。大概有雞蛋粗細的一卷兒,從一百到五十、再到十塊,從大到小,有規(guī)律地排成一排、卷成一卷,最外面用我媽用過的一段紅繩子扎著。喬美玉數(shù)了數(shù)說,一共四百多,剛好夠給爸做一套春裝了。
父親身體的比例跟常人不一樣,他的手和腳比人長一截,在市場上買不到合身的衣服,只有到裁縫鋪量身定做??涩F(xiàn)在要把父親拽到裁縫鋪里,肯定是不可能的事,只好在家量好尺寸,再到裁縫鋪里做了。我和喬美玉來到了小樓前,喊來了父親。見他有一只眼是青的,有半個臉是腫的,一看就是在外面被別人打了。我問他是在哪被打的、因為什么原因、被誰打的。父親只言不發(fā)。我給父親檢查身體,發(fā)現(xiàn)他除了幾處挫傷和抓傷之外,并沒嚴重的傷情,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我叫父親立正,雙腿并攏,雙臂伸直,像一副“十字架”那樣貼墻站著,然后用手拃起他的長短來。我從父親的腳底拃到了頭頂,再從左手拃到了右手。我覺得父親的尺寸,好像比以往縮小了很多,于是,又在他的身上重新拃了一個來回。
喬美玉說:“你拃出來的尺寸怎么用,裁縫的手跟你的手又不一樣大,要用尺子量才行。”說著,喬美玉從一棵老樹上拽下一根新枝,折成手臂長短的一根棍子,然后拿著這根棍子去丈量父親。我蹲在菜園里,將茶豆的觸角小心攙扶到架子上,這時,突然聽到喬美玉見鬼般地尖叫:“小手小手,你快進來?!?/p>
我跑進屋,見父親抓住喬美玉的胳膊不放。
父親說:“你是田彩霞對不對?對不對?”
我將父親的手掰開,大聲呵斥道:“這是喬美玉,是我老婆。”
父親說:“不對,是田彩霞,是我老婆?!?/p>
我說:“田彩霞在林場呢。林場不是有座山叫女山嗎,在向陽的那面山坡不是有片板栗林嗎?你老婆田彩霞在那呢,你怎么給忘了?”
父親好像突然開了竅,他放開了喬美玉,雙手捂著臉,像個孩子似的“嚶嚶”哭了起來。父親把這個每天給他送飯,喂他吃藥,今天又要給他做衣服的女人,當成田彩霞了。父親要去找田彩霞,我把他給大聲嚇住。我說:“你要再胡鬧,我也把你給綁起來?!?/p>
喬美玉的手臂被捏出了幾塊淤青,她正揉著胳膊呢,手機響了起來。喬美玉把那根木棍扔給了我,出去接電話去了。我對父親揚了揚棍子,示意他站好不要動。父親又把自己撐成了一副“十字架”,緊緊地貼在墻上,身上多處骨頭從原來的位置凸了出來,使他看上去顯得坑洼不平。
我在丈量父親時,有幾股旋風把喬美玉圍在了里面,把她的頭發(fā)都拽到了空中。喬美玉和她的同學在大聲通話,我零星聽到一些與“刷墻”有關的字眼。喬美玉突破旋風的包圍,理著頭發(fā)走到我的跟前。
喬美玉問:“結婚前,我那件鵝黃色的羽絨服放在哪了?我想試試還能不能穿?!?/p>
我說:“這些年,咱家沒搬過家,也沒有換過家具、扔過東西,那件衣服肯定還在大衣柜里,你回去找找看?!?/p>
喬美玉說:“我都把家里翻一遍了,也沒有找到。那件衣服不會被你扔了吧?”
我突然想起父親的那個枕頭來。我將那件鵝黃色的羽絨服從枕頭里掏了出來,它的顏色仍然那么明亮、那么醒目,仿佛時間將它遺忘了似的。
喬美玉走后,我在雜物堆里翻到了那個帆布包。包里塞著父親的一件舊棉襖。棉襖的懷里,抱著一只木頭匣子。木頭匣子里面,幾層棉布包著父親的至愛之物:一張我媽年輕時的黑白照片。我的心里突然一熱:父親還有希望,明天,我還應該帶他去醫(yī)院看看。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我被樓外的轟鳴聲驚醒,原來,那兩臺挖掘機已經(jīng)開到了樓前。一臺挖掘機盤踞在菜園里,正在鏟除那里的籬笆和“腳手架”,另一臺正揮著手臂向小樓駛來。我跑到里屋喊父親,可里面已是人去床空。那個帆布包扔在床上,包的拉鏈被拉開了,如同剖腹一般敞開著。那只木頭匣子不見了,看來,父親是帶著我媽的照片連夜出逃了。
我在城里漫無目的地尋找著父親,找到那片水杉林時,見兩排樹木已在空中撐起一道巨大的拱門。我又想起那位婚禮司儀的話來:跨過這道拱門之后,你們的人生將會重新書寫。我將紐扣重新排序,扣到了最上頭。我還把零亂的頭發(fā)理了理,把皮鞋在褲角上蹭了蹭,讓它們重新發(fā)出光來。我想,如果喬美玉在,那該多好呀,我可以挽著她的手臂,從這道春天的拱門里幸福地跨過。
想到喬美玉時,林外風聲大作起來。對面水塔的半腰處,有一抹醒目的鵝黃色,正被旋風糾纏不放。風力加大后,我仿佛聽到空中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我跌坐在春天的拱門外,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瞬間突破了我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