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愛松
(金屬在沉睡中感受到外界的擾動,不同于地殼運動、溫度、濕度的變化,而是試圖破壞金屬本質(zhì)的波動。
有一種針對它的記憶的掃描,卻沒有溝通的意圖。
金屬嘗試單向介入掃描者主體。在巨大的干擾中,金屬意識到掃描者在做一個夢。做夢者曾嘗試解讀夢境但阻力重重,最終服從于夢境。
而做夢者的夢境恰恰是金屬的夢。
當它好奇這一切發(fā)生的內(nèi)在原理時,金屬發(fā)現(xiàn)做夢者以他的種族的文字重寫了夢境。
而這種書寫里有一種異常的節(jié)奏。金屬認為這是該種族特有的節(jié)奏,讓它很好奇。)
崩 離
對于一塊在夢中被驚醒的金屬來說,身體發(fā)涼后,再次入夢顯然困難重重。
我的第八個夢,并沒有像前面那些夢境一樣,一個緊接著一個。戰(zhàn)爭改變現(xiàn)實世界的同時,也左右著虛擬世界。
古滇大地之上的劇變,動搖了我繼續(xù)做夢的渴求。我又像第一個夢之前那樣,靜靜醒在地底的黑暗中。我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覺到夢境能改變的,遠遠超過了我所期待和所能承受的。
在黑暗中,這些夢境不斷累積。我更深切體會到,記憶原來是有重量的,它們不斷涌向我,不斷從一個又一個做過的夢中坍塌迫壓下來,令我無比清醒。我開始明白,現(xiàn)實的恐懼,原來竟來自夢境的虛幻。
我慶幸終于把握了這個道理,開始恢復本來的體溫。銅礦脈中,一股股與我身體緊緊相連的通道,隨之被打通。來自地心巫術(shù)之源散發(fā)的脈絡,又重新涌入了我的體內(nèi),瞬間令我溫暖無比、昏昏欲睡……
我知道我在這短暫清醒中,找到過的自己,無法割裂我與我的族群血脈相連的現(xiàn)實。我作為億萬銅族中的一丁點兒,億萬銅族作為天地萬物中更細微的存在,都無法逃脫夢幻般的卑小宿命。
做夢,不過是存活在天地之間,唯一的證明。而我的夢,則是古滇大地巫術(shù)之源存在的另一種明證。影子神靈巨大算式中的隱性部分,寄居著我真正的身體。黑暗地底中清醒過的青銅,不過是那個身體在破裂的鏡像中,為自己造的一個夢境。
由于我在短暫清醒之后,陷入了更加混亂和模糊的意識(也許是巫術(shù)之源在影子神靈巨大算式中的特意安排),使得我對第八個夢與第九個夢之間的順序,產(chǎn)生極大懷疑。
按照我清醒時的意愿,新的古滇國,將在我第七個夢境里的戰(zhàn)爭結(jié)束后,迅速建立。但與之恰恰相反的是,我卻先看到了一個王國還未建立就業(yè)已消亡過程的征兆,這讓我十分不安,唯恐邏輯的混亂,讓看到這些文字的人留下錯亂顛倒的把柄;我更擔心,還會給寫作這篇小說的作者增加世俗標準下,幾乎不可能自圓其說的極大難度。
我開始盼望夢境,能夠解開我的顧慮與矛盾。于是乎,我又在第八個夢開始后,漸漸恢復了我剛剛喪失的、對于夢境的熱切渴求。
第七個夢中死去的眾神獸,再度突兀地紛紛冒了出來。它們和膜拜過它們的古滇部族亡靈一道,為第八個夢的開端制造了一場狂歡式的追逐聚會,以慶賀自己在古滇大地真實死亡之前又一次虛擬地再生。
圓形巨輪的影子,再次升起的時候,我的第八個夢在古滇大地上彌漫開來。這些氤氳之氣,隱隱閃爍著青銅般的碎片。它們由在戰(zhàn)爭和占卜中破碎的第一第二第三面青銅鏡的裂痕所組成。
這些虛幻之物,因為喪失了時間世界的銅質(zhì),以一道道破碎的痕跡存在。第八個夢,將它們按照三維空間的構(gòu)建排列,最后組合成類似于“東地兵”將領莊蹻三個面具“紫譜”“青譜”“金譜”的影像,并圍攏形成我第八個夢最初的輪廓。
我知道,我這個熱切過度的夢,已經(jīng)被古滇大地之上,開始相互抗衡的亡靈們牢牢捕獲到了。
“明”王出現(xiàn)在第三面青銅鏡“蓋莽”亡靈的夢境中。他佩戴古滇神獸“蓋莽”死去已久的軀殼作為面具,像是繼續(xù)出現(xiàn)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南方“午”部族,圍著這個面具,順時針旋轉(zhuǎn)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紅色圓形巨輪里,詭異的動作,帶出一條條通向未來古滇大地的太陽紋?!懊鳌蓖蹴樦@些紋路,尋找時間世界里,遺落的三刃無字格青銅寶劍。卻不料構(gòu)成第八個夢輪廓的“紫譜”面具中,飛奔而出的金色騎馬人緊逼其后……
“把”軍師出現(xiàn)在第三面青銅鏡“射虎”亡靈的夢境中。他佩戴古滇神獸“射虎”死去已久的軀殼作為面具,像是繼續(xù)出現(xiàn)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北方“子”部族,圍著這個面具,逆時針旋轉(zhuǎn)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橙色圓形巨輪里,詭異的動作帶出一條條通向未來古滇大地的太陽紋?!鞍选避妿燀樦@些紋路,尋找時間世界里高速旋轉(zhuǎn)泛著青銅光澤的鎳幣。那些鎳幣,在第八個夢中,像一個個狠狠踏下的腳印,堵住了他的影子奮力呼出的最后一聲……
“果”器師出現(xiàn)在第三面青銅鏡“蠱豹”亡靈的夢境中。他佩戴古滇神獸“蠱豹”死去已久的軀殼作為面具,像是繼續(xù)出現(xiàn)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西方“酉”部族,圍著這個面具,順時針旋轉(zhuǎn)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黃色圓形巨輪里,詭異的動作帶出一條條通向未來古滇大地的太陽紋?!肮逼鲙燀樦@些紋路,尋找時間世界里嫵媚動人的鳥人女體。那把皮槍發(fā)射過的所有子彈,又一顆顆從我第八個夢中飛射回來,在他的瞳孔中,成為憤怒小鳥和獵物豬的現(xiàn)代游戲……
“包”統(tǒng)領出現(xiàn)在第三面青銅鏡“麒龍”亡靈的夢境中。他佩戴古滇神獸“麒龍”死去已久的軀殼作為面具,像是繼續(xù)出現(xiàn)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東方“卯”部族,圍著這個面具,逆時針旋轉(zhuǎn)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綠色圓形巨輪里,詭異的動作,帶出一條條通向未來古滇大地的太陽紋?!鞍苯y(tǒng)領順著這些紋路,尋找時間世界里一個囚徒歌手的聲音。那些聲音,在他體內(nèi)回響過無數(shù)遍。現(xiàn)在又在我第八個夢中,成為驅(qū)動一個錄像劇場反復放映的意志。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像陳舊的卡帶一樣,跟著旋轉(zhuǎn)……
“酪”主帥出現(xiàn)在第三面青銅鏡“羆獵”亡靈的夢境中。他佩戴古滇神獸“羆獵”死去已久的軀殼作為面具,像是繼續(xù)出現(xiàn)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西北“乾”部族,圍著這個面具,順時針旋轉(zhuǎn)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青色圓形巨輪里,詭異的動作,帶出一條條通向未來古滇大地的太陽紋?!袄摇敝鲙涰樦@些紋路,尋找時間世界里黑白相間的球體,那個球體隨著他的身體上下前后左右運動。它不偏不斜,被射入了我第八個夢中。高高的石坎跟著它,再次奔跑旋轉(zhuǎn)變形……一陣電鋸聲撕碎了這場速度的比拼。他想不通,一個影子高高墜落后,怎么會成為他的肉身……
“滴”先鋒出現(xiàn)在第三面青銅鏡“嚻頞”亡靈的夢境中。他佩戴古滇神獸“嚻頞”死去已久的軀殼作為面具,像是繼續(xù)出現(xiàn)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東南“巽”部族,圍著這個面具,逆時針旋轉(zhuǎn)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藍色圓形巨輪里,詭異的動作,帶出一條條通向未來古滇大地的太陽紋?!暗巍毕蠕h順著這些紋路,尋找時間世界里鐵環(huán)前進的聲音。那個聲音,一直在他前方滾動。它不斷擠壓進入我第八個夢中,把一個軀體死死壓在身下。他感到吮吸過的乳汁,正一滴滴從身體毛孔里滲了出來……
“惢”使者出現(xiàn)在第三面青銅鏡“象奇”亡靈的夢境中。他佩戴古滇神獸“象奇”死去已久的軀殼作為面具,像是繼續(xù)出現(xiàn)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西南“坤”部族,圍著這個面具,順時針旋轉(zhuǎn)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紫色圓形巨輪里,詭異的動作,帶出一條條通向未來古滇大地的太陽紋?!皭弧笔拐唔樦@些紋路,尋找時間世界里,發(fā)出青銅脆響的窯泥槍。那把窯泥槍藏著的唯一子彈,穿透過我的第八個夢。它最想要抵達的,并不是他的心臟或者腦袋,當他成為第八個夢的捕獲者他才能看到,其實那并非是一顆子彈,而是一把閃著金光變形的鑰匙……
“飛”司儀出現(xiàn)在第三面青銅鏡“兕蜚”亡靈的夢境中。他佩戴古滇神獸“兕蜚”死去已久的軀殼作為面具,像是繼續(xù)出現(xiàn)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東北“艮”部族,圍著這個面具,逆時針旋轉(zhuǎn)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黑色圓形巨輪里,詭異的動作,帶出一條條通向未來古滇大地的太陽紋?!帮w”司儀順著這些紋路,尋找時間世界里被埋葬的演奏會,那場演奏會,一直在石寨山地下音樂廳進行。音符不知道通過什么方式,激蕩在我的第八個夢中,凝結(jié)成一塊塊青色的石板,它們被一輛接一輛呼嘯的馬車碾壓。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一道又一道的裂痕,竟然是樂曲不可替代的隨聲附身的和聲……
“狄”武士出現(xiàn)在第三面青銅鏡“青振翼”亡靈的夢境中。他佩戴古滇神獸“青振翼”死去已久的軀殼作為面具,像是繼續(xù)出現(xiàn)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上空“虛”部族,圍著這個面具,順時針旋轉(zhuǎn)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灰色圓形巨輪里,詭異的動作,帶出一條條通向未來古滇大地的太陽紋。“狄”武士順著這些紋路,尋找時間世界里“打死救活”游戲中,更高一級的殺手锏,卻不料構(gòu)成第八個夢輪廓的“青譜”面具中,飛射而出一塊塊包藏白色深度迷幻的“豆腐塊”,擊向了他身上密密麻麻的針眼……
“鎖”謀士出現(xiàn)在第三面青銅鏡“黑虎鱬”亡靈的夢境中。他佩戴古滇神獸“黑虎鱬”死去已久的軀殼作為面具,像是繼續(xù)出現(xiàn)在某次盛大的祭祀中。大澤“淼”部族圍著這個面具,逆時針旋轉(zhuǎn)起舞。古老的巫舞,映在金色圓形巨輪里,詭異的動作,帶出一條條通向未來古滇大地的太陽紋?!版i”謀士順著這些紋路,尋找時間世界里,被青銅光澤壓低的臺秤,卻不料構(gòu)成第八個夢輪廓的“金譜”面具中,畀出一顆青銅珠,它繞著鍍白瓷的鐵秤盤飛旋。他感覺到身體被一層層迅速剝離……
(當夢以做夢者的語言寫下時,金屬感受到他在以一種有聲響的形式試圖控制金屬的夢,某種程度上,這些夢已經(jīng)不再完全屬于金屬。
金屬不能理解這種節(jié)奏的聲響來自金屬本身還是來自做夢者。)
佩戴太陽紋狀象骨孔雀翎面具的元嬰“巫”,以及佩戴巫族“影子”透明金色面具的假巫師“陸”,共同在我的第八個夢境中,召喚著古滇大地死去的鳥獸魚蟲……
他倆被影子神靈詛咒的巫族邪僻力量驅(qū)使,分不清時間世界里,這些生物亡靈團團圍住的,究竟是不是自己依舊存活的軀殼。他們寄身于和巫術(shù)最為接近的夢境,并在第一面青銅鏡的裂痕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子;在第二面青銅鏡的裂痕中,看到了自己的手腳;在第三面青銅鏡的裂痕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具。
他們懷疑自己的頭部,已經(jīng)被召喚而來的生物亡靈吞食。他們因為邪僻之氣,未能靠近神獸亡靈的亡靈試圖主宰自己時,那些生物亡靈的頭部,紛紛掉落在與我的第八個夢摞在一起的陰影里。
一個夢以季節(jié)性的癥候,被時間世界的亡靈們感知到時,它即將遭受的破壞與毀滅,就難以避免。我的第八個夢,有意在錯綜復雜的時間世界中,躲避這個風險。它認為,四季亙古不變的循環(huán),是再好不過的藏身所。因此,我的第八個夢,在古滇大地之上的混戰(zhàn)中,捕獲到了萬物死亡之后,古滇巫術(shù)之源支撐自然那部分的枯竭。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的夢,被這些因為枯竭而顛倒錯亂的時序左右著。這一切,正是與沒有完成的第六個夢被生生打斷有關。這未完成的部分,一點一點試圖跨越第七個夢,直接擠進第八個夢中繼續(xù)朝前,就像一個人的熱血,失去了軀體,渴望隔著一個堅實身體后,在第三個人體內(nèi)循環(huán)流竄一樣。
第八個夢,承受著第七個夢被截斷處,宮殿雙重坍塌的重量。
石寨山叢林中,地上和地下兩座宮殿,陷入古滇大地深處的時候,春夏秋冬同時交替出現(xiàn)在古滇大地的每一塊土粒之上。剛剛冒出枝條的嫩葉,還沒有來得及呼吸和享受春天溫暖的陽光,就被一陣颯颯的秋風掃黃;森林里,已經(jīng)長成的蒼天大樹,正消化著一場遲來夏天雨水充沛的滋潤,卻突然被一陣陣漫天狂雪壓斷了枝椏……
我的第八個夢,正從后面包抄過來。它想從最后面,倒做著夢回來。只是兩座宮殿巨大的陷落聲,打亂了它的節(jié)奏與計劃。第七個夢,橫在了兩座宮殿之間。
兩座宮殿同時坍塌,不可避免將第七個夢夾得扁扁的。第七個夢里,所有的時間和事件,被擠兌了出來。這些死無葬身之地的虛妄概念,目睹著曾經(jīng)附在自己身上亡靈們的聚會和追逐。
它們?yōu)楣诺岽蟮刂?,漸漸被抽去的巫術(shù)之源興奮不已。古滇大地未來世界,才是它們真正的寄身之所。石寨山地上宮殿和地下宮殿,不過是我的第八個夢遺落在第六個夢中,一陰一陽兩只眼睛而已。現(xiàn)在,它們已經(jīng)徹底瞎了。但我的第八個夢,并沒有因此感覺到黑暗的降臨。相反,夢的眼睛,正是需要在摸瞎中,才能夠看清楚夢見之物。
第八個夢,并沒有隨著捕獲它的亡靈們,狂歡追逐得不知所終而潰散。也沒有因為石寨山,地上和地下兩個宮殿的坍塌而陷落。我做夢做到此時才感覺到,流動性,才是第八個夢破碎消亡的開始。就像我們銅族在古老冶煉術(shù)下,由固體融化為液體,再由液體鑄造成為固體。
因此我們經(jīng)歷了自己世界的生死輪回。這份經(jīng)歷,在銅質(zhì)內(nèi)部皆有保存,并成為我們作為青銅器體內(nèi)看不到的一種循環(huán)流動。只是這種流動循環(huán),比肉體里的血液,更具有隱蔽與永恒性。這種看不見的流動,充斥著我對于第八個夢的掌控。是第八個夢,建立了和我體內(nèi)速度一致的流動性,這與古滇大地環(huán)繞著的大澤幾乎如出一轍。
兩個宮殿的被埋葬,還影響到巫源形成的圓形巨輪。當它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第八個夢中,古滇大地世界之巔,無數(shù)群峰交錯澗流之水,西北渺茫煙霧繚繞之處時,它完全改變了我夢中原本金燦燦的本色,變得與大澤底部,東南方位水流出口處,巨大褐色暗流一致。
從兩座宮殿沉陷中間,迸發(fā)而出的、第七個夢的夢中之物,逐漸匯集成一把巨大的鑰匙形狀。它精準地,生生插入第八個夢三個面具似的三維接縫的一剎那,圓形巨輪被啟動了。
它慢慢旋轉(zhuǎn)起來,越轉(zhuǎn)越快,最后飛一般宛如靜止在空中。輪廓因為切割著空氣,激烈燃燒起來。構(gòu)成它內(nèi)部的、每一個圓形顆粒狀流質(zhì),因為高速旋轉(zhuǎn),相互碰撞分裂、分裂碰撞,直至朝著無窮裂變。
這是古滇巫術(shù)之源,通過圓形巨輪改變大澤的先兆。這個被戰(zhàn)爭破壞了的古滇水之源,并不能在時間世界繼續(xù)保存。
影子神靈巨大算式中,戰(zhàn)爭的動因,通過我的夢境之后變得可疑。古滇水之源面臨的命運,并非通過時間世界的力量來改變。當圓形巨輪的高速旋轉(zhuǎn)和內(nèi)部裂變,達到一個極致之時,我的夢境,也被一層層褐色所渲染。
古滇大澤底部,發(fā)出無數(shù)巨大而沉悶的爆破之聲。大澤水位,隨著我在褐色夢境中的疑惑而迅速下降。圓形巨輪隨著大澤之水的下降,逐漸擴大變淡,最后,只剩一層薄薄的褐色,彌漫整個天空。
天空之下,那些從退卻的大澤水里新冒出來的土地和山丘,一點點,重新試圖覆蓋我第八個夢的一角。它們閃爍著濕漉漉的金質(zhì)光芒。這時候,我才看清,我正處在一座逐漸顯露的、無邊無際墳墓般的陰影下,繼續(xù)被做著的這個夢中。
古滇城邦在大澤水退去之后,更顯得孤立無助。
在我的第八個夢境里,由各個古滇部族建成的龐大城邦,按照方位構(gòu)成了以古滇十大神獸為圖騰的主體干欄式建筑群。錯落其間的,還有按照古滇動植物形狀排列的、其他形式的建筑。
我借助夢境,從空中俯瞰。城邦隨著光線的變化,像是游動在茂密林木花草之間,有生命的時間巨獸。
這頭巨獸,宛如古滇巫術(shù)之源封印的那個碩大太陽紋圖案一樣,嚴絲合縫地嵌蓋在了古滇大地之上。
逝去的時間,卻因為三面青銅鏡中戰(zhàn)爭的消亡,失去了存在的依附。面對著繼續(xù)消亡的古滇大澤,在時間之外,一遍又一遍召喚著大地深處,巫術(shù)之源保存著的、自己的鮮亮衣缽。
我的第八個夢,突然有了強烈的缺失感。
在由“紫譜”“青譜”“金譜”面具構(gòu)建而成的三維空間破碎痕跡里,古滇城邦之上的部分,由青銅和林木等組合而成。但是在它的下部,卻連接著大澤之水寄寓的力量。
古滇城邦建筑,之所以成為古滇大地真正的完整圖騰,就是由大澤之水,通過地下暗道,傳遞和循環(huán)著巫術(shù)之源。城邦之上的每一個部分,因此獲得了個體生命活力般的穩(wěn)固與色澤。
這種穩(wěn)固和色澤,在遠古的大地之上,閃耀著樸素的莊嚴與極致之美,成為古滇部族血脈里,流動著的個性符號,也成為我的第八個夢,在徹底破碎之前,保持清晰氣度的另一種支撐。
大澤之水的退卻,宛如一個人的血液被抽減。城邦干欄式主體建筑上的卯榫部位,首先出現(xiàn)了松動;繼而,其他附屬建筑形式,也不可避免在被抽去精髓之后,萎縮了下來。許多建筑主架用的青銅和林木構(gòu)件內(nèi)部,出現(xiàn)了大小不一、蟲蛀一樣的細微空洞。這些空洞,甚至蔓延到了我第八個夢的各個邊緣。
它們順著這些來回伸縮的柔軟邊沿啃噬,令我隔著夢的身體,出現(xiàn)了酥麻的癢痛。我意識到,第八個夢在我預言般的缺失感中,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重量。
城邦的消失,和太陽紋的消亡一樣,存在著諸多疑點。
我的第八個夢,并沒有能夠為這片土之源的構(gòu)建,作出理由充分的解釋。被抽取完巫術(shù)之源的所有建筑,抵擋不了,被時間世界迅速消解的命運。從這點上來說,城邦和里面存在過的任何一個古滇部族之人的血肉之軀,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區(qū)別。
我在第八個夢中一直都相信,古滇城邦,是具有我們銅族金屬,甚至是部族人類無法想象的生命力的。我們都看不到這個龐大的建筑群,每天順著地底大澤之水進行呼吸。它在汲取另一種只能存活在夢境中的空氣。這些空氣,來自古滇地底的巫術(shù)之源。大澤之水,運送和傳遞著它們。城邦用土粒與黑暗,交換了它們。我的第八個夢,不過是為自己虛幻的假設,鋪上了一層層墓碑般的陰影。
我所能理解的世界中,夢,就是和城邦等同的詞語。特別是當我預言到下一個夢中城邦,再一次出現(xiàn)時,這個消亡了的非時間世界的建筑,便獲得了新的時間世界的外套和經(jīng)幡。它也許會為死去的自己招魂,也可能在向重塑自己的、我的第九個夢致意。當我又一次意識到,這個巨大墳墓的陰影,已捕獲我第八個夢丟失的重量之時。
古滇城邦干欄式主體建筑息息相關的林木,與古滇大地之上,縱橫交錯的水泊和澗流一道,布下古滇太陽紋的另一個面。在古滇部族生息繁衍中,這道陰面,像高明的魔術(shù)師一樣,變化提供著充沛的自然資源。它依然是由古滇巫術(shù)之源所支撐,其中的紐帶與通道,就隱藏在太陽紋陽面——即古滇城邦的特殊構(gòu)建之中。
我的第八個夢,有時候會像放映機一樣,在古滇城邦崩塌之前,記載了古滇部族哼唱過天堂一樣美妙的音律,并通過城邦建筑的特殊構(gòu)造,向古滇太陽紋的陰面播放。
那些建筑物的紋路,以及相互契合與卯榫的角度,在古滇大地上空,形成一個個氣場一樣肉眼看不見的小小巫源。繁茂的山林,便可以通過空氣的媒介,接收到這些聲音。
這些聲音,不僅僅是簡單的樂聲音符,里面每句旋律、節(jié)奏、小節(jié)、段落、變奏……都與影子神靈巨大算式中,某些環(huán)節(jié)的指令相一致。
太陽紋陰面,會根據(jù)這些豐富的信息,作出反應。古滇大地之上的林木,生長在什么地方,長些什么種類,長多高多粗,開什么花結(jié)什么果……都有冥冥中的安排。這些林木,甚至還決定了四周水泊的大小深淺,溪澗的多少急緩,地勢的崎嶇高低,等等,一整套自然環(huán)境資源的布局與變化。
林木大片大片緊緊相依,逐漸構(gòu)成連汪森林、象紋山森林、石寨森林……這些原始叢林中,孕育著無數(shù)珍禽野獸、花鳥魚蟲、礦物奇石……它們彼此根脈相同,氣韻相通,把古滇城邦圍攏在正中心,并能夠把充沛的陽光雨露,以及古滇大地生息繁衍過的一切氣息吸收。通過更為強大的根系世界,把它們儲藏并深埋地底。它們早已明了這場災害來臨的時間,要為古滇大地的未來,把木之源封存準備。
林木在我的第八個夢中,并沒有我期待的那樣堅不可摧。我一直認為,擁有如此龐大根系的植物,能夠把與之毫無干系的我的夢境,支撐得更長久一些。這種錯覺,也許來自我被深埋久遠,以致全身麻痹的原故。當林木因為古滇城邦的陷落,而被阻斷巫術(shù)之源的供給時,時間世界關聯(lián)的極限性,不得不讓我重新思考,我對于自己第八個夢的判斷。
這些保存著密密匝匝、無所不在根系的高大影像,曾經(jīng)讓我誤認為,古滇大地具有永恒的存在意味。而時間,不過只是這種意味延續(xù)向前的一種伴奏形式。甚至于我的夢境,也絲毫不能改變什么。
我期待著這些偉大的影像,成為我夢境的守護者。當它們像古滇城邦消逝一樣,被抽去巫術(shù)之源時,就連我的夢境,也跟著疲軟下來。它虛弱地跟隨這一變化,翻了個身。我第一次得以窺見,夢和古滇太陽紋一樣,具有截然不同的兩個面。
林木開始被時間世界消解時,古滇城邦,已經(jīng)沉入到我夢境另一個面的底部。
林木賴以交換的卡口,因為城邦的消亡而被閉合。整個太陽紋陰面,從我第八個夢境的正面,滑向了反面。古滇林木內(nèi)部紋路,再也無法從空氣中獲得存在于生長的意義。它們在毫無方向的窒息中混亂不堪。來自根系的盲目養(yǎng)分,越發(fā)催生出野蠻而瘋狂的激素。
林木在無限制地擴張著自己。它們獲得了空前的某種欲望,開始在自己的夢境中,攀比競賽。無數(shù)枝蔓,毫無原則地向四周伸展,以至于每一棵植物,把彼此之間的合理距離掏空。
它們糾纏扭打在了一起,毫無限度地透支著,地下根須世界所能提供的養(yǎng)分。無數(shù)的水泊與澗流,隨之干涸。它們成為一棵棵著了魔的植物,甚至一度充盈、翻越過了我的第八個夢境,向我投下了一道又一道棺槨密密麻麻凝重的陰影。
我第八個夢的反面,一直隱藏著有關銅族的記憶。這是古滇城邦與林木共同構(gòu)成的古滇太陽紋中,被埋葬的土之源和木之源留給我的遺址啟示。
第八個夢金屬碎片(第一二三面青銅鏡的裂痕)的質(zhì)地,一直零零散散試圖在“紫譜”“青譜”“金譜”三個面具影像形成的夢的輪廓中浮泛。這些銅族記憶的碎片,并不能夠再回復到一個完整時間世界的記錄層面。它們因為戰(zhàn)爭和占卜,承受著記憶的凌亂與不完整。
更為不幸的是,這些破敗的記憶,為古滇大地金之源的繼續(xù)存在與變異,提供了源源不竭的邪僻巫術(shù)之力。
我在夢境中懷疑,這是不是邪僻巫源的古老來路之一呢?要不然,銅族深埋大地的身體,何以通過冶煉術(shù),成為一件件歷史與時間的烙印,并在幾千年后,成為諸多變異發(fā)端的開始與終結(jié)呢?
銅族漫長的發(fā)展史中,沒有哪一個階段能夠如此幸運,又如此不幸地承載了古滇巫術(shù)之源的同時,又被邪僻巫源所附身。我的第八個夢,也未能幸免。
銅族在被冶煉鑄造成為青銅貯貝器時,就注定要把時間世界看似完結(jié)的戰(zhàn)爭,繼續(xù)存儲地底。它們將在未來古滇大地的某一天復活,并作為新的戰(zhàn)爭的伊始。而有關戰(zhàn)爭之外古滇大地所有歷史事件、自然存在、部族風物……無一不被另一種青銅貯貝器所鑄造深埋。它們同樣也將在未來成為影子神靈巨大算式生死輪回中的一環(huán),繼續(xù)上演。銅族作為埋葬這些事物金質(zhì)墳墓的同時,又將成為喚醒未來黑暗戰(zhàn)禍的發(fā)端。
我第八個夢背面熠熠生輝的假象,更令我堅定了自己的判斷。在一團團夢境金色火焰之中,依稀有一匹馬,載著一個人飛奔。在他前面,是第八個夢邊緣上亡靈的領域。一個黑色的影像,似乎感覺到了來自夢境中心追逐力量產(chǎn)生的危險,慌亂奔逃……我的夢境,竟然會為一個黑影般亡靈的逃亡顫動不已。這讓我不得不懷疑,現(xiàn)在第八個夢,是否還屬于我昏昏沉沉的睡眠。抑或是它也在逃避,某種我所不知道的神秘力量的另一番追捕。
我明顯覺察到,漫無邊際的黑色,朝著第八個夢金燦燦面具般的邊緣傾軋下來。
銅族身體內(nèi)凝固的火焰,即使在夢境中,也不能澆滅。我第八個夢熾熱的溫度,并非來自時間世界,通常意義上的熱度,而是我與夢境無限接近,所帶來的壓迫感。
這份壓迫感,與古滇大地遭受的戰(zhàn)亂,在第八個夢的同一緯度平行。古滇火之源,因此成為邪僻巫源首先利用的秘密武器。它在大戰(zhàn)中并沒有隨之熄滅,反而更加激烈地通過夢境,得以錘煉豐沛。它發(fā)出青幽的淡淡色澤,在我第八個夢的反面,與戰(zhàn)死的亡靈的尸骨們,同存共生。
冶煉術(shù)鑄造青銅貯貝器時,已經(jīng)把古滇巫術(shù)之源的力量注入其中。時間世界的火焰,作為其中的一部分,得以在金屬內(nèi)部以固態(tài)形式保存。
夢境,是唯一能夠使其回復到本來燃燒狀態(tài)的途徑。當然,也是邪僻巫源得以熄滅或改變它的唯一時機。
火之源,在時間世界,作為巫術(shù)之源的外在之功,曾經(jīng)蘊藏在古滇大地之上,陽光所及的每一個地方;同樣,它作為時間之外,巫術(shù)之源的內(nèi)顯之力,一直沸騰翻滾在黑暗地心的最深處。
火之源貫穿在影子神靈巨大算式之中,成為算式演變行進的重要推動力之一。它在古滇大地之上,既點燃過無數(shù)希望之光,也將生命無數(shù)活力的色彩付之一炬;它讓古滇萬物,具有恒久溫度的同時,又令這種溫度所構(gòu)建起來的各具形體,成為煙灰。
它還調(diào)節(jié)四季輪回,撬動桑田滄海,揮霍病死生老……它在時間世界依附天地萬物,為所欲為而不露痕跡,甚至將在未來古滇大地,焚化變異的族類。它試圖點燃我第八個夢的時候,邪僻巫源精準地捕獲到了古滇大地之上的欲望之源……
第八個夢的扭曲與變形,并非來自其后面青幽火焰的持續(xù)燃燒,也不可能受到時間世界無所不在火之源的侵擾。
夢的存在,是比虛構(gòu)還要高一級別的事件?;鹧?,也避免不了在這種超然時間的境地里,變形成為某種無限延展的可能性。那么唯一能夠影響夢境的,究竟是什么呢?
當我一再懷疑,是否因為第八和第九個夢境顛倒了順序,造就這種巫邪之力時,亡靈們,開始在第一二三面青銅鏡的裂痕里,紛紛躍出,競相潛入由“紫譜”“青譜”“金譜”面具影像構(gòu)成的第八個夢的邊緣里。
它們是如此饑渴著第八個夢背面的青幽火焰。那些原本發(fā)自亡靈們,殘存于時間世界軀殼的欲望之火,通過戰(zhàn)事,通過死亡,通過第八個夢,輕而易舉地汆入了我的體內(nèi),成為夢中墓葬,真正完整的巨大陰影躍動著的點點縮影,不斷將通向未來古滇大地的渴求,拉伸變形。
(做夢者感受到的缺失感在形式上讓金屬感到驚異,因為這夢里充滿了不安和變異,并非金屬本身的經(jīng)驗。金屬懷疑做夢者已經(jīng)將自身的感受與金屬的夢進行了混合。做夢者試圖用自身的沖突和形式上險峻的部分,賦予金屬的夢以闡釋。
與此同時,金屬意識到自己的夢被賦予的解讀空間,似乎是自己存在的潛在意義。
金屬感到不安,它覺得有一種力量在入侵它的安寧,在嘗試改變它的質(zhì)地。
這也是它最終在不確定的夢中被驚醒的感覺。如同被重新鍛造,金屬感受到它在深層被重新鍛造。)
王 滇
第八和第九個夢的順序顛倒,并沒有影響到我在夢中所見之物。倒是因為顛倒了順序,反而使第九個夢,暴露出更多的隱秘。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第九個夢,竟然像是由頭尾部向中間逐漸收緊的,某種虛妄癥兆。我甚至感覺到,新的古滇大地兩位主宰者:創(chuàng)始者莊蹻與他的子孫,王國末世者嘗羌的影子,在第九個夢的兩頭,向著夢的中心悄然靠攏而來。
我知道能夠制造這種虛幻假象的,并不是夢境本身。在古滇大地傳統(tǒng)的器師家族中,可以掌控夢境的方法不下十種,它們借助器術(shù)(未知的古滇巫術(shù)中的一種)獨立于已知的古滇巫術(shù)。它們把夢掐頭去尾,無非就是想隱藏某些真相,以至于冶煉術(shù)的一部分,也被它們所慫恿。在古滇大地的鑄造史上,它們讓時間世界流動的古滇巫術(shù),轉(zhuǎn)換成為空間凝固的未知巫源,從而令時間再生。
盡管這些器術(shù)從不可示人,它們?yōu)楣诺岽蟮乇A舻膲艟?,卻與我的第九個夢重疊。就像兩個陰魂不散的古滇王國的主宰,自己和自己的另一個影子重逢,當然更像是他們在試圖尋找的,古滇王國新的消亡,與舊的建立之間的重合。
器師家族對于夢境的研究和理解,不亞于對冶煉術(shù)的學習與掌控。這是古滇大地建立與消亡見證者的光榮使命。器師家族在黑暗的地底,依然能夠依靠肉身之外的器皿,繼續(xù)為古滇王國未來的命運進行觀察與預測。
夢境在古滇巫術(shù)之源的核心部分中,曾經(jīng)也有被鑄造的記載。這份記載,成為困擾器師家族的一個坎。因為只有通過夢境,才能夠重新編碼鑄造其他夢境。
器師家族很少能夠做夢(影子神靈賦予這個家族特殊能力時,也作了相應限制)。“果”器師,同樣也避免不了,遇到這種尷尬的情況,當他試圖進一步了解,器術(shù)高級形式下的造夢術(shù)時,常常陷入了無比的絕望之中。
每次他的睡眠,像是被詛咒過一樣。距離夢境,似乎總有繞不過去的、不同迷宮似的障礙,除了偶爾極少突然獲得啟示,繞過迷宮獲得短暫夢境外,他不得不通過其他途徑,獲取造夢術(shù)所需要的足夠多的夢。
這是器師家族傳承里的最高機密,也是器師家族成年儀式上,最為獨特的部分。這個途徑,一度成為幾千年后,古滇大地晉虛城天才“背果”遇到“鳥人女體”后,一生沉溺其間,而被巫邪力量所控制的另一種宿命。
我感覺到,第九個夢被“果”器師造夢術(shù)所控制,大概還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它與第八個夢順序顛倒留下的縫隙。
造夢術(shù)作為器術(shù)的高級形式,它控制夢境的同時,也不可避免被一些特殊的夢境所捕獲。更何況,第九個夢擁有的強大氣場,不僅僅是因為新的古滇王國締造者莊蹻,以及消失之謎的掌控者、末代滇王嘗羌試圖在這個夢境中心相遇合體。更有古滇巫術(shù)之源中的冶煉術(shù)與器術(shù),共同為古滇未來大地所鑄就的,那些極為隱秘器皿帶來深埋地底的力量儲備。
第九個夢,在顛倒順序留有的空隙中,捕獲了它們。我也才得以窺見,古滇大地地底,還存在著不亞于時間世界,人類用以思考和創(chuàng)造肉身的高級器物。它們,才是地底世界真正的主宰。
影子神靈在古滇大地選擇冶煉術(shù),以及器術(shù),作為時間世界存活痕跡的留證。銅族,無疑成為這份證據(jù)唯一的載體;青銅也就不可避免被賦予了礦物質(zhì)以外新的生命氣息。我的第九個夢也翻涌著,為做夢者被放置于青銅鑄造術(shù),漫長發(fā)展史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呈現(xiàn)不同的狀況亢奮。
新石器時代晚期和夏代,人們用石范和陶范,鑄造簡陋的工具和武器,就像一個夢的發(fā)端,它開始為一場戰(zhàn)爭醞釀最初的混沌元素。后來逐漸出現(xiàn)單一的錫青銅鑄劍,分鑄法(先鑄器件再接鑄附件,或者先鑄附件再與器體鑄接,如殷墟婦好墓出土的圓斝的斝柱和斝鋬)得到運用,戰(zhàn)爭的雙方主體逐漸明朗,戰(zhàn)爭的意義卻處于缺失狀態(tài)。
西周時期,陶范鑄造進一步深化發(fā)展(出現(xiàn)如四羊尊和曾侯乙甬鐘那樣極其復雜的器形),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在這場戰(zhàn)爭中運用趨于成熟,排兵布陣已經(jīng)初見端倪。
春秋中期以后,失蠟法和低熔點合金鑄焊技術(shù)的革新(從先前較為單一的范鑄技術(shù)轉(zhuǎn)變?yōu)闇嗚T、分鑄、蠟鑄、軟焊、硬焊、鍛造,等等,多種金屬工藝的綜合運用。其中最重要的失蠟法,又稱熔模鑄造,是用蠟制作所要鑄成器物的模子,然后在蠟模上涂以泥漿成泥模。泥模晾干后,焙燒成陶模。一經(jīng)焙燒,蠟模全部熔化流失,只剩陶模。一般制泥模時就留下了澆注口,再從澆注口灌入銅液,冷卻后,所需的器物就制成了),令戰(zhàn)爭的升級顯而易見,它的復雜與精密程度令對陣雙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與考驗。
秦漢時期疊鑄法,呈現(xiàn)了更為廣闊的鑄造空間(錢幣、銅鏡、銅鼓、鎏金器物的鑄造和制作),卻讓戰(zhàn)爭在意義缺失下,突然轉(zhuǎn)向。多種形式的可能,成為戰(zhàn)爭新的起點,但仍然不知,戰(zhàn)爭何時會在夢境中突然醒來……
古滇大地在時間世界普遍的青銅器皿身上使用過這些方法。因此,古滇大地之上,戰(zhàn)爭不可避免應和著,影子神靈巨大算式中的某些環(huán)節(jié),成為時間世界向前推進的動機與主導,也成為古滇大地日益現(xiàn)代變異的隱秘邏輯。
我的第九個夢呈現(xiàn)的,并不僅僅是依靠這些傳統(tǒng)方法鑄造的器皿,在日后重見天日的考古發(fā)掘中,表現(xiàn)出來令人們震撼的發(fā)現(xiàn),而是令夢境都無法預測到的,更加高級的、被巫術(shù)之源封存地底的青銅器物。
那種特別的鑄造法的運用,甚至超越了二十一世紀,美洲大陸一家公司制造的,全球首款3D打印機打印出來,成功試射了50發(fā)子彈的金屬手槍。當然,我還可以自信地預測,即使未來時間世界里的3D打印機繼續(xù)發(fā)展下去,取得更為驚人的打印成果,也無法與那些一直深埋古滇大地地底,靠巫脈自由活動和思考的窯泥青銅器物們相比較(青銅作為外狀,窯泥作為經(jīng)脈,古滇巫源作為思維)。
就像是任何人類制造的先進機器人,無法和真正的人綜合比較一樣;也像是上帝制造的任何完美的人,無法和上帝比較一般,他們中間隔著無窮大的距離,即器術(shù)通過夢境,重新解構(gòu)和建立的造夢術(shù)。
時間世界里,一代又一代的生物依靠夢境,延續(xù)著自我族類的生息之氣。就連像我這樣,看似毫無生命特征的銅族中的一員,也不得不依靠夢境,證實自己的存在。我的第九個夢,在捕獲這些秘密的同時,也在不經(jīng)意間,遇到了古滇大地萬物死去不安的亡靈,與那些高深莫測、極其隱秘的巫偶器皿之間,對話般的囈語片段。
亡靈:
……我們在占卜青銅鏡里發(fā)生的戰(zhàn)事中死去,又在夢見過青銅鏡的夢的延續(xù)中復活。生與死對于我們來說,皆是虛幻的一場假設。
古滇大地曾經(jīng)寄存過的肉身是否消亡,成為困惑我們的大問題。因為在我們之后,依然有眾多我們的影子,棲息遍布這塊大地之上,只是形態(tài)、顏色、氣味,等等,已不復從前。
我們再也無法依附時間世界,這些變異了的肉身。那么替代我們,繼續(xù)輪回存在的,究竟是些什么呢……
巫偶:
……第一次出現(xiàn)在這第九個夢中,讓我們深感意外。時間世界本與我們關聯(lián),但也隔絕。
夢境千方百計捕獲我們的唯一理由,就是我們軀體的各個部分,曾經(jīng)來自時間世界的冶煉術(shù)與器術(shù)。當然,還有跨越了時間世界的古滇原始巫源。
我們的秘密,正是我們存在的真正意義。
我們沒有輪回,也就不可能存在變異。這一點和亡靈世界完全不同,我們和巫術(shù)之源同在。我們是巫術(shù)之源留存未來時間世界的力量,而亡靈,則只屬于輪回世界的過去,一旦獲得新生,也就意味著死亡的真正開始……
亡靈:
……我們變異了的肉身,脫離我們,繼續(xù)在古滇大地之上繁衍。
時間賦予世界的生死界限,不但明顯,而且還極具荒謬的殘忍性。當我們一無所依,漂浮在空氣之中,呼喚與之對應的軀殼而不可得時,古滇大地夢魘般的灰色記憶,取代了我們苦苦尋覓的自我,轉(zhuǎn)向器師家族非凡的造夢術(shù)。
可惜我們無緣被夢境重塑,也就無法理解,器術(shù)真正的力量和意義。那么當我們試圖成為你們的補充,是否也就顯得毫無根據(jù)……
巫偶:
……古滇大地之上的一切變化,并不是皆可以通過戰(zhàn)事來進行運行與改變。而亡靈,又屬于戰(zhàn)事之后,被遺忘的最大一部分。
雙重不幸,致使亡靈世界,喪失被巫術(shù)之源拯救的可能。那么,也就無法被器師家族,通過夢境進行再造。更何況,我們在器術(shù)中,也并不是其最終的那一道程序。
器術(shù)承擔著的,只是巫偶世界連接巫術(shù)之源的一環(huán)而已。真正賦予我們生命之力的,乃是地下世界的黑暗之火,那是巫術(shù)之源吐出的舌頭。
它令我們心旌搖蕩,并通過冶煉術(shù)中對于窯泥與青銅的熔鑄,而產(chǎn)生精細神經(jīng)脈絡的通達,才得以實現(xiàn)的。這是你們僵硬幻影所沒有的通道,它建立在時間世界,及其外部的交接處……
亡靈:
……說到黑暗,也許不見得還有比我們更懂得其意義的了。
古滇戰(zhàn)事結(jié)束之后,我們便在一個接一個的黑夜產(chǎn)生的黑色睡眠中,被壓抑的黑暗空間摸索前行。我們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和周遭的黑是一致的。
我們并沒有眼睛,我們的感官,來自于每一縷風、每一個細微的響動、每一點血腥的氣息……然而對于自己的形體,幾乎沒有什么感覺。
或許隨物賦形便是亡靈最終的歸宿。但這種歸宿,又是不可靠和不穩(wěn)定的。
我們的黑暗,處在夢境的飄搖與被虛構(gòu)之中,還有什么比這樣的黑暗更能說明我們的存在嗎……
巫偶:
……對于我們來說,黑暗,才意味著真正的光明。
這和亡靈對黑暗的理解大相徑庭。對于我們來說,黑暗本身就是一個重生的概念,而并非死亡。不過,對于亡靈來說,重生,即意味著死亡的宿命,或許造就了它們對于黑暗,深切認識與誤導。
巫偶深埋地底的黑暗,并非來自內(nèi)心,而是外在。地上的黑暗,卻源于亡靈內(nèi)心,而非外在。亡靈喪失了附體之輕,正是巫偶獲得實體之重。黑暗的真正含義,正存在于此……
亡靈:
……地上世界,飄蕩著我們真正的存在;地下世界,卻埋葬著我們腐爛的軀殼。當我們的軀殼,能夠獨立于我們,被大地重新分解吸收時,作為軀殼曾經(jīng)的主宰,卻永久離地而活,我們真正的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我們終日漂游尋找的歸宿,又存于何方,當我們再次目睹古滇大地之上,萬物上演生死輪回時,一個又一個新的亡靈,擠進了這個毫無重量的地上世界,而不是落到埋葬軀殼的大地之下。
亡靈,難道是被詛咒過的時間重量嗎……
巫偶:
……地上世界的紛繁溫暖,遠遠超過了地下世界的孤獨陰冷。然而,古滇大地之上的萬物的形式,皆成活于地上陽光雨露之中。只是萬物的根脈,不可能脫離地下世界。只要活著的,必要承擔時間世界重量的賦予。
亡靈作為死去的時間遺骸的一部分,重量已經(jīng)通過軀殼的回歸,得到釋放。而巫偶,卻是從時間世界不斷獲得的重量中,獲得造夢術(shù)卸掉重量的改造。
非時間世界的巫術(shù)之源,填補了這部分被卸掉的重量。因此,巫偶在地底,可以成為詛咒一切有著時間世界重量的物體,而不是被詛咒……
亡靈:
……時間世界里的死亡,和古滇大地之上,萬物的更替,似乎有著某種緊密的關聯(lián)。我們的產(chǎn)生與消亡,正存在其間。
時間的流動性,是否就是驅(qū)動這一切產(chǎn)生的根本動因呢?在喪失重量的自我反省下,我們獲得了依靠器術(shù),重建重量的可能。然而,這需要配套的夢境,才得以實現(xiàn)得了。
對于這樣的夢境,我們一無所知。誠如我們會被第九個夢,帶往何方一樣茫然。我們既然曾經(jīng)存活在這片古滇大地之上,也就渴望著,找到喪失已久的重量,重回時間世界,但我們?nèi)狈ψ屖挛镏匦螺喕氐牧α?。我們不得不求助于,深藏地下的巫偶世界…?/p>
巫偶:
……時間的重塑與重塑時間世界一樣,皆成為古滇巫術(shù)之源生生不竭的動因之一。巫偶在幽深的地底,靜靜等待著被重塑的命運,在未來古滇大地重見天日。
重返時間世界,是所有存在之物渴望的終極目標之一。只是問題在于,以什么方式和形式,跨越生死界限;再以什么途徑,令死亡腐朽消逝的軀殼,重獲新生。
亡靈作為一種存在,并非只是影子神靈巨大方程式中某一環(huán)節(jié)的過渡。而是真正的、實在的存在意義。從這一點來看,巫偶世界和亡靈世界是一致的。只不過,巫偶的使命,在于未來;亡靈的消亡,則是通向未來的必經(jīng)之路……
亡靈:
……古滇大地舊的王國消亡,與新的王國建立之間,造就了我們。并且,這種造就,會隨著影子神靈巨大算式的演進,成為不可更改的定勢。
作為地上世界的王者,他們的死亡,在時間世界同樣不可避免。他們死亡之后,成為我們新的一員,也無可厚非。
在這些王者主宰的時間里,古滇大地何去何從?成為我們不得不思考的嚴肅問題。這將決定著我們是否得以重新回歸未來……
巫偶:
……新與舊,不過是交替向前的兩個偽命題。新的王者與舊的王者,在輪回的交替下,毫無意義。
古滇大地向前需要的力量,并不是新舊交替便可以產(chǎn)生和推動的。新與舊,不過是巫術(shù)之源,在時間世界的外化表達而已。就拿我們來說,在尚未成形之前,身體的各部分,一直分別寄存在舊時古滇大地的各個物種之上。一旦鑄造成型,便在新的王國地底,深埋等待。
在更為漫長的靜候中,我們在自己的世界,同樣也在經(jīng)歷新與舊的交替。只是這種交替和時間世界的王朝更迭,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我們是自己和自己交替。通過我們體內(nèi),窯泥青銅神經(jīng)灌入巫術(shù)之源秘密完成,這是我們?yōu)檫m應未來時間世界的一種必須……
亡靈:
……既然新王國的建立,與舊王國的消亡,是一種必然,那么,為之死去的軀體的亡靈,還有什么意義?這是我們在戰(zhàn)事之后,一直弄不明白的問題。
亡靈的世界里,因為失去時間重量,大家都不得不承受著輕的痛苦。
然而矛盾的是,一旦經(jīng)過輪回,獲得由時間重量的軀殼后,新的死亡,又將蒞臨;新的軀體,又會腐朽消亡;新的亡靈(其實是同一個,但也因為輪回成為新的同一個舊亡靈)又進入無序的輪回。
生死疲勞造就的苦惱,如何才是輪回的盡頭……
巫偶:
……時間世界最大的意義,就在于它的死亡和再生。如果拋開了這個意義來談其他的任何意義,都是無解而荒誕的。
古滇大地之上,從影子神靈時代開始,就在巨大方程式中,締造了這個時間意義,萬物也才得以在自然規(guī)則之中,獲得獨立存在的可能。即使是后來的交替變異,也不可能脫離這層意義,產(chǎn)生什么新的意義,除非算式里早經(jīng)安排。
從這一點來看,無論是亡靈生死疲勞帶來的苦惱,抑或我們巫偶獨立存在的孤獨,都是時間世界生生不息、朝前行進的一種態(tài)勢。當然,除了我們所能了解的,還有更多我們并不曾碰觸到的、更為隱秘的存在……
亡靈:
……在先前古滇“明”王與“東地兵”首領莊蹻幾場大戰(zhàn)當中死去,而成為的亡靈,并不安于戰(zhàn)爭消亡之后毫無重量的平靜。這些時間世界戰(zhàn)場上的英雄,比其他亡靈,更熱衷于看到新的古滇王國的建立。
他們覺得,新王國的建立,會在無形之中,增加他們的重量。
在亡靈的世界,這種虛妄的幻象,是否會在某一天成為現(xiàn)實呢?新的古滇王國,在莊蹻這個有著三重面具的王者的統(tǒng)領下,是否會制造更多的亡靈,進入我們的世界呢……
巫偶:
……莊蹻,作為新的古滇王國的王者,不可避免?!皷|地兵”從中原侵入“明”王統(tǒng)治下的古滇王國,并非其意愿。
莊蹻重新成為古滇王國的統(tǒng)治者,要從他的三個面具來看:“紫譜”是造就侵略與殺戮的動因;“青譜”是莊蹻回歸身份與故土的原委;“金譜”,則是影子神靈時代就已經(jīng)寄寓這一切的推動力與想象力。
就像我們身處其間的第九個夢,與第八個夢順序的顛倒,也并非是做夢者所能控制的一樣,巫術(shù)之源,將會為新的古滇王國注入更為神秘的消失之謎。
亡靈的世界,有可能無限擴大,其間戰(zhàn)死亡靈的重量,將會增加,卻并不是加在它們身上……
亡靈:
……我們的世界,因為喪失了重量,感覺空間無限。但是對于時間,卻了無知覺,這是一種什么狀態(tài)呢?
我們究竟是活在時間世界,還是死在了時間世界?或是等待著我們的,將是變異而非重生?
越來越多時間世界的死亡造就了越來越豐富的亡靈世界。這個世界,和時間世界里,飛速朝前的古滇大地,是否保持了一致?
我們盡管對于殺戮和死亡司空見慣,但是未來古滇大地某種重力的壓迫感,卻令我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巫偶:
……在巫偶的地下世界,其實一直存在著時間世界締造的感官。它完全可以感覺得到,來自地面的不安與疑惑。更何況,所有地上世界發(fā)生的一切,巫術(shù)之源,都會通過巨大的地心引力,汲取分析,并作出反應。
巫偶世界,既是一個獨立的世界,又不可避免是一個通聯(lián)地上世界的發(fā)射反應器。來自亡靈世界的這些感觸,同樣也游離于巫偶窯泥青銅神經(jīng)之內(nèi)。
生與死的交替,我們應該都很明了,但生與死背后的秘密,卻依然掌控在巫術(shù)之源的核心部位。無論是亡靈世界還是巫偶世界,只要我們碰觸到這個向度,巫術(shù)之源就將反饋更多更密的思考給我們,成為新的問題與疑惑。
作為影子神靈巨大算式中的一環(huán),我們所能想到的,僅僅是我們的設身處地;我們想不到的,也許夢境才是真正的幫手……
亡靈:
……這么說來,不覺又回到原點。第九個夢中暢游著的是諸多亡靈探尋這個真相的影像。與我們同行的,還有“果”器師通過夢境,試圖重新編造第九個夢忙碌的身影。
我們不大明白的是,第九個夢,何以連接地上和地下世界?是否夢境,才是巫術(shù)之源,真正的使者?但是,這個使者為什么一定要想脫離時間世界,在這一場場虛構(gòu)的幻境中,捕獲我們呢。
可以肯定的是,這些夢已經(jīng)和做夢者毫無干系,但是我們又很疑惑,毫無關系的做夢者,如何一直繼續(xù)著這些隱秘的存在……
巫偶:
……當一個夢被完全捕獲之時,捕獲它的,也必將被此夢反捕。就像亡靈世界和巫偶世界的關聯(lián)一樣,毫無重量之物,是如何與滿身重負之器交連?
讓我們不得不回頭,看看這個承載一切的第九個夢吧!它在“果”器師碌碌無為的改造下,依然按照自己的習慣,呈現(xiàn)自己的聲音和色調(diào)。
我甚至懷疑,關于器師家族造夢術(shù)的真?zhèn)巍5策€有另一種可能就是,我們所見所想,正是造夢術(shù)希望呈現(xiàn)給我們的假象。真正驚心動魄的那一部分,其實一直在第九個夢的其他部位繼續(xù)著。
我們與亡靈的對話和思考,只不過是為第九個夢精心呈現(xiàn)的假象提供了一份虛幻的證據(jù)而已,因為我的窯泥青銅神經(jīng),似乎感覺到了,來自亡靈世界的重量,這些重量是如此急促不安地,像是想要建立什么……
(做夢者試圖賦予金屬的夢以順序和變異。金屬在和諧中感受到自身的質(zhì)地被轉(zhuǎn)化為一種崢嶸的存在。它試圖脫離夢境重歸安寧,但無法達成。
金屬意識到有一種被稱為巫術(shù)的東西,就是做夢者在轉(zhuǎn)述夢中使用的詞匯。
它不確定巫術(shù)是為己所有的,還是做夢者所屬種族的獨特能力。
金屬感到恐懼,這是它未曾有過的,即便被多種方式鍛造也未曾有過的感受。)
第九個夢從兩頭開始,發(fā)出兩種不同聲音:一種高亢明亮,另一種低沉哀婉。兩種聲音,有著青銅一樣的質(zhì)地?!肮逼鲙熢谄餍g(shù)中的造夢術(shù)驅(qū)使下,被這兩種突然而至的意外聲響驚住。第九個夢兩頭的莊蹻與嘗羌的影子,也在兩股聲浪的推進下,更加快速朝著夢的中心靠攏。
“果”器師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礙,古滇部族兩個巨大銅鼓,不知道被什么敲響,進入了夢境。在兩種截然相反的銅鼓聲中,“明”王的影像乍隱乍現(xiàn)。他作為這兩面銅鼓舊日的主人,顯然在無數(shù)次部族祭祀中,通過讖語和銅鼓之上的部族太陽紋,打通了一部分巫術(shù)之源。
器師家族所掌握的器術(shù),并不能夠掌控,象征著最高祭祀用品的神圣銅鼓;更無法在部族通靈的神物發(fā)出來的聲響里有所作為。
“果”器師試圖通過造夢術(shù),為新的古滇王國崩坍消失的未來命運進行造夢術(shù)努力。卻在舊王國兩面銅鼓發(fā)出的詛咒般的聲音下幾近崩坍。
銅鼓的聲響,令我的第九個夢,產(chǎn)生陣陣回音和圈圈震顫,甚至于夢境的形狀,也在這兩股力量的敲擊下,坍陷變形……
古滇部族銅鼓,發(fā)出攝人心魄的兩種聲音,像是在驅(qū)趕亡靈上路;也像是在催促某種必然的神秘因果早些降臨。
兩面銅鼓上,太陽紋鼓芯鐫刻著古滇神獸變形的抽象圖騰。寬暈與窄暈,交錯形成了立體暈圈。
這些立體圖騰,按照同心圓節(jié)線規(guī)則,在鼓面二分之一處,制造和聲四度疊加;在鼓面三分之一處,制造和聲三度疊加;在四分之一處,制造和聲二度疊加……最終形成一個累加的奇異和聲集群效果。
由于兩面銅鼓,在鼓胸與鼓腰部位制造上的相左,造就了其共鳴音色的截然相反。就像人類男性的聲帶短、寬、厚;而女性的聲帶長、窄、薄一樣。不僅如此,兩面銅鼓在諸多部位和細節(jié)處,明顯遵照天地陰陽之道仿制而成。
公母二鼓,如若同時從兩面敲擊,所發(fā)之音,便能產(chǎn)生強大的正反磁場。不僅僅第九個夢中,莊蹻和嘗羌的影像被拉往一起,就算是眾多亡靈以及夢本身,也在兩股銅鼓發(fā)出的詭異聲動下,被撕扯麇集。
這些密集被動發(fā)出的摩擦般的聲響,逐漸成為公母二鼓的背景伴奏和聲。變化無盡的音墻,像是無數(shù)巨大的交響樂團,同時演奏末日之歌般,時而澎湃激昂,時而如訴如泣,時而高亢明亮,時而低咽喑啞……
第九個夢隨著這曲偉大的合奏,幾乎快要崩裂碎塌時,“明”王幽靈一樣的手,揮動著鼓槌一般的指揮棒,忽然停當在了夢的正中。
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我看到“果”器師,猶如一個切分音一樣,在第九個夢的造夢術(shù)中,被公母二鼓發(fā)出過的六十四分音符,再次切分在莊蹻與嘗羌交疊重合的影像中,迸發(fā)出一道圓形巨輪才有的強烈金色光束。
第九個夢,就這么從我的腦海里,被齊刷刷地一分為二了。
夢的分裂,令我的記憶產(chǎn)生了錯覺;也令時間世界紊亂不堪。新的古滇王國的建立與消逝,在斷裂的第九個夢的兩頭,重新涌入我一時難以適應的睡眠的斷層。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并不是夢的姿態(tài),也不是醒的潛伏。它掙扎在古滇王國夢魘一樣被精準剖開的塵土里。
我從來沒有為一個斫斷成兩截的夢境進行過敘述。兩個合體的王者莊蹻和嘗羌的影子,卻于我毫無知情的懷疑中,在一個夢的兩個獨立面上,卸掉了時間。古滇大地,據(jù)此獲得了死而復生的重量和變異之力。
莊蹻的影子,在第九個夢的一半中,首先卸掉了自己身上,楚國“東地兵”將領的衣物。
斷裂的第九個夢,在夢無限循環(huán)的世界中,被第六個夢捕獲。莊蹻得以看到了自己一直被這身衣物困擾的肉身。
當他昂首進入古滇王國宮殿時,這身衣服,像是被宮殿內(nèi)空氣中無數(shù)看不見的嚙齒撕咬。然而,衣物并沒有發(fā)生什么異樣。鉆心的癢痛,卻生發(fā)在他皮膚之下。他看到“明”王寶座之上,竟然橫掛著和他身上一模一樣的衣物。他不得不懷疑,是夢,下了某種怨毒的古滇魔咒……
嘗羌的影子,在第九個夢的另一半里,看見了金光燦燦的鱗紋蛇紐“滇王之印”。這方印,正掛在自己心臟部位。它背后的蛇紐,順著自己的血脈游動。
這條金質(zhì)的小蛇,仿佛是一道無所不入的貪婪的光線,在自己身體內(nèi),不停變幻著形狀和大小。每抵達體內(nèi)的一個器官組織,就停下來噬咬吮吸。
它就像處于永遠饑渴的一個邪惡精靈一樣,把嘗羌的身體,當作了豐盛的天堂。它在體內(nèi)周游一周后,又回到王印背面盤踞,把吞下的所有,一點一點注入王印里面……
被古滇毒咒折磨的莊蹻,并不知道自己身處我的夢境。他體內(nèi)的“紫譜”“青譜”“金譜”三股力量也難免被殃及。
他不覺回想起來,這之前中原的戰(zhàn)火。強大秦國將領司馬錯與白起如今身在何方?他們在公元前280年后,攻下的蜀郡、巫郡等地,又在時間世界里的公元前279年,被“東地兵”收回。他手上的青銅劍,因為浸染了血,而與手掌連成了一體,成為一根可供伸縮的骨頭。
他時常被這額外重量的骨頭刺痛。但是他比需要任何一樣東西,更需要正中刺痛。他認為,除非是夢醒過來,消弭了這種刺痛,否則哪一天,一旦喪失被無數(shù)鮮血浸染過的這塊骨頭,他必將即刻碎朽……
“滇王之印”的影子,像是從夢境中,更為遙遠的另一個夢,朝著古滇大地蓋了下來。嘗羌自認為可以在夢中作為不死心臟的王印,與中原強大的西漢帝國幾乎沒有任何關聯(lián)。
公元前109年的漢武帝劉徹,對于古滇大地來說,不過是一道命運在夢境里劃開的缺口。這個缺口,在中原大地無數(shù)的戰(zhàn)亂中,一再暴露過它的殘忍與丑陋。它甚至和這塊印,安放自己心口二十三年后的部族叛徒勾町王王波,幾無二致。
是夢境的毫無原則,造就了時間世界的荒謬性缺口。正如把一塊貴金屬,作為一個人永久的不死心臟一樣,肉身的重量,是在夢境中被時間一點一點疊加著,并撕碎了的……
卸掉了楚國“東地兵”將領衣物的莊蹻,和安放西漢帝國“滇王之印”作為心臟的嘗羌,依然在我第九個裂成兩瓣的夢鏡中,糾纏于時間世界造就的一個個假象。
古滇大地,并沒有因為夢境的存在而隱退。當我試圖努力讓第九個夢重新對接成為一個完整個體時,在夢境斷裂深不可測之處,隱隱又傳來了古滇神器公母二鼓,被敲擊的響聲。
時間世界不能更改的事物,我的夢境,似乎也無力抵達。只是這聲音,讓我想起了三面占卜青銅鏡碎裂時發(fā)出的預言般的響動。我覺得這些,全都是鏡像產(chǎn)生的幻覺。
我一直迷失在這些瑣碎夢境給予我的時間表象之中。真正策動夢境成像的,或許和古滇巫源一樣,隱藏封存在地下世界。
那里應該還有一面這樣的鏡子。它能夠照亮我繼續(xù)把夢做下去的道路。作為青銅鏡,作為第四面青銅鏡,它或許才是我真正的身體。而我,只是它影射于古滇大地在時間世界輪回變異的一個影子。
我因此渴望回歸,哪怕只是像古滇王者莊蹻與嘗羌虛幻的影子一樣,在夢境中,獲得短暫重疊的安寧后,卻要承受長久分裂的苦痛。
(金屬感受到自身在分裂,在被賦予形象和意義,它不記得曾經(jīng)的存在是何種體驗,而是被做夢者的敘述轉(zhuǎn)化。它意識到自己無法回歸普通的金屬。它從做夢者的夢境中看到自己,看到曾經(jīng)自身的諸多鍛造和改變,看到這些改變施與者的巨大的力量。
金屬意識到自己并非被控制,而是被賦予了記憶的力量,它的夢曾經(jīng)只是朦朧的無意義的夢,而此刻成為一種有質(zhì)地的內(nèi)在。
它意識到這種力量,是來自做夢者的族群。而做夢者在重現(xiàn)這種力量的同時,并無駕馭這種力量的能力。這是一種做夢者族群喪失了的力量。
有一種新的火焰在燃燒。它并不改變金屬的形象。
金屬試圖與做夢者溝通。金屬意識到做夢者在掃描自己的夢境,于是金屬意識到,溝通的前提就是改變自己,造成變異。
它看到這種變異在做夢者的夢境中帶來的改變。
但做夢者并未意識到這是一種溝通的意圖。)
地 宮
我不得不在第九個夢殘損,卻還沒有醒來之時,努力掙脫,并尋找我的真身。我認定,它就在古滇地下世界的某一個地方。我發(fā)現(xiàn)自己照得見好像醒來后四周陣陣的黑暗,這讓我多少有些恐慌。我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從第九個夢中醒了過來,還是不知不覺,墜入了最后的第十個夢中。
我在對過去夢境的自我審視中發(fā)現(xiàn),黑色,成為我第十個夢唯一的色調(diào)。它緊緊包裹著我原本锃亮的金屬身體和柔軟期待。我會在這個夢境中,最終成為什么呢?
作為被掩蓋的青銅光澤,在暗黑世界所能夠呈現(xiàn)的鏡像,也只能依靠想象而不是視覺完成。特別是當我的本身,成為第十個夢的一部分時,我隱約感覺到的第四面青銅鏡,便借機掙脫了我的身體,成為獨立存在的另一個我。它像是造夢者通往夢境唯一的通道一樣,影射著來自地下世界里古滇大地被埋葬了的各個亡靈的真身。
黑暗帶來的想象,首先是自我存在的莫可名狀。按理來說,我沉睡地底那么多年,對于黑暗長久麻木早就習以為常的暗黑色調(diào),為何在我的夢境中,造就了我對于這塊土地無限的想象力,的確令我甚為困惑。
每當我聽到四周不斷有聲音匆匆閃過之時,我便懷疑,那是不是我丟失已久的腳印重新被夢境撿拾起來。但是,隨著這些聲響在我想象中離我越來越近,它們之間的巨大差異性令我十分吃驚。
這些聲音里,最為明顯的是,睡眠發(fā)出的做夢的響動。不是一個,而是一片,一大片,漫無邊際的一種層層疊疊的窒息包圍。這當中,當然也包括我正在做著的第十個夢。
這些由黑暗中隱藏著的事物酣睡時發(fā)出的輕微呼吸聲,交織著各個睡眠之間連綿的起伏,在夢境中,發(fā)出了千奇百怪,宛如另一個世界的響動。借助時間,它一點點切入第十個夢。我被夢生發(fā)和擴張的想象力,在古滇大地幽深的地底,再次激活了。它令我捕獲到夢境之外,更多被這片土地埋葬的秘密。
夢境的聲響,并不能掩蓋和隔絕,來自地底更多聲音奏鳴般的交織。
亡靈世界,成為這些音樂織體中,最為浩大的一股。它們來由無定,密密匝匝。有哀怨,有爭吵,有笑罵,有傾訴,有戲謔,有禱告……它們混雜一起,又各自為營。
這些聲音中,有死去多年,依然空無所依的冤魂;也有剛剛?cè)胪?,消除了恐懼正在尋找方位的新?更有預感到自己在地上的肉身即將遭遇不幸,而慌亂無助的來魂……它們招搖在黑暗中,以期取得片刻的安寧而不可得,卻成為第十個夢飄搖不定的黑暗因子。
還有一支躲藏在亡靈世界背后的新鮮力量。它們本不屬于地下世界,但是通過根須,通過夢境,通過想象力……通過無所不在的活著的氣息,把地上世界所有的聲音,轉(zhuǎn)換傳遞到了地下。
這些聲音,連接著陰陽兩界,不可逾越的界限。它們用聲音的形式,獲得了地上世界古滇大地存儲的時間。借助這時間,輕而易舉打通了兩個不同世界的古老規(guī)則。它們因此也成為第十個夢捕獲自己,宛如第四面青銅鏡一樣的造夢者,支撐起金屬身體的重要力量。
在古滇大地暗黑地底世界中,還有第三股聲音,試圖重新建立新的未來秩序。這股聲音,來自夢境本身,也就是我身體內(nèi),剛剛掙脫出去的第四面青銅鏡。
與早經(jīng)破碎的第一、第二、第三面青銅鏡不同的是,它是第十個夢本身的一部分。誠如我的身體(造夢者),也是第十個夢的一部分一樣,我們在一種復雜而古怪的邏輯中,又成為各自的一部分。
第四面青銅鏡試圖發(fā)出光亮,以驅(qū)除暗無天日的四周,和我努力呼吸,以掙脫窒息般的陣陣黑浪,以及第十個夢拼命抵御,滑向終結(jié)的暗黑色調(diào)一樣,并沒有能改變時間在萬物身上埋下定時炸彈般的宿命。
那些突然爆裂的巨大聲響(比如第六個夢中兩座宮殿的坍塌),無可辯駁地成為地下世界第四股聲音的力量來源。它們令我這個夢,搖搖欲墜的同時,也為第十個夢的重建,提供了無限的可能與幻象之力。
夢中各股聲音逐漸形成的追逐之勢,成為第十個夢推進的新動能。它甚至讓時間世界并未了解的戰(zhàn)爭,轉(zhuǎn)到了地下世界。只是這個轉(zhuǎn)換,剝奪了時間。
“明”王、莊蹻、嘗羌……古滇大地的王者,并不能因為時間世界的死亡,忘卻自己的使命。他們在第十個夢中的地下世界,再次重逢。影子神靈巨大算式中的反算式,主宰了第十個夢的運行程序。第四面青銅鏡,為此獲得的新的占卜功能,在我的夢境中,成為另一股推動力。
我感覺到夢境顛倒之后,顏色的快速轉(zhuǎn)變。眼前遽然出現(xiàn)的光亮,如同圓形巨輪在其他夢境中那樣,閃耀照亮了地下暗黑世界。巫術(shù)之源被什么東西啟動了,我的想象力,被光芒拉上了閘門,而我的感官,卻獲得了陳腐般的重生。
倒置的第十個夢被照亮之后,令第四面青銅鏡中的鏡像,出現(xiàn)了時光倒流。
諸多我做過的夢,又像放映機放映那樣,一一追溯及前。過往古滇大地之上發(fā)生的戰(zhàn)爭、祭祀、勞作、喧豗……在鏡中,成為如今夢境破敗的傷感記憶。
我覺得,不是那些過往在我夢中死去過,而是我對于過往,古滇大地生生不息古老場景的眷戀。盡管這些時間世界所發(fā)生的往事,與我毫無干系,但我為什么會為這些毫無干系的生死輪回著迷,而不可自拔呢?
我開始懷疑,自己作為金屬銅,在這篇小說作者的筆下,是否太過于肆意妄為和自以為是了。我沉睡在古滇大地之下,居然做著這么多荒誕不經(jīng)的夢。我究竟在小說中,期待著古滇大地最終會發(fā)生什么呢?
我的思考和傷感,并不會在第四面青銅鏡中得到反映,因為這是夢境之外的事情。但我的這些情緒,足以影響到第十個夢繼續(xù)下去的過程和結(jié)果。
夢,畢竟只是夢,它往往在舉棋不定的時候走神。第四面青銅鏡在一個走了神的夢境中,幾乎是不可靠的。還好,在放映機一樣的追憶中,閃出了死去久遠的兩個亡靈。只有它們與夢是沖突的,然而也是最真實的。因為在巫術(shù)之源揭示的任何一個真相面前,都拒絕夢幻,只有假象,才會在時間世界的夢境虛構(gòu)中長生。
在第六個夢中,被第一、第二面青銅鏡再次旋轉(zhuǎn)而交錯的隱秘空間,吸入的元嬰“巫”的亡靈,被第四面青銅鏡照見。他身負的邪僻巫術(shù),令亡靈呈現(xiàn)出綠閃閃、像火一樣跳動的色澤。
這些色澤零碎而飄忽地在他身上,繞著圈作翻越狀,似乎在看不見的空間里,有著無數(shù)阻礙需要跨過去。
我預感到,是否四面青銅鏡的光線,造成了在時間世界,并不能成為阻礙,卻在那個隱秘空間,成為具有實在形體般的障礙呢?
時間世界和與其對應的反時間世界,是否生與死之間,唯一的界限呢?
萬物的生死,難道僅僅是,卸掉了時間賦予的重量嗎?
正當我想從第十個夢中進一步尋找這些問題回答的蛛絲馬跡時,元嬰“巫”的亡靈,卻一點點擠過了那些看似空空蕩蕩的、不存在障礙的障礙。
邪僻巫術(shù)與巫術(shù)之源在這個過程中,明顯發(fā)生了某種相互的抗爭。當這個亡靈,真正被第四面青銅鏡完整清晰地照見時,一個光溜溜的影子,順著第十個夢,滑進了第四面青銅鏡里,并與那個被照見的影像,重疊在了一起,然后迅速消逝,只留有一道鋒利的野狗犬齒,在鏡面上刮出了一道痕跡。這道犬齒痕跡,隨著時間被放映般的倒轉(zhuǎn),即刻便化作了兩縷慘白的煙霧,立馬消散了。
另一個亡靈的出現(xiàn),令第十個夢顛倒的重心,搖擺了幾下。多刃有字格暗黑鐵劍的影像,首先映照在第四面青銅鏡正中。
“陸”巫師的亡靈,在另一個世界,也仍然沒有解除巫師家族被詛咒的宿命。他似乎被封存在了那把劍里。
多刃有字格暗黑鐵劍的影像,在青銅鏡中,發(fā)出了強烈的某種敵意。它不停地震顫抖動,猶如一塊燒得通紅的鋼鐵,突然被浸入冰冷的水中。
第四面青銅鏡,同樣因為照映到了這把鐵器而不安起來。第十個夢失去顛倒的重心,搖搖欲墜。一堵又一堵暗黑物質(zhì),在夢境因為搖晃而產(chǎn)生的諸多縫隙里,伸伸縮縮、蠢蠢欲動。
我不由得繃緊了夢中的神經(jīng)。第十個夢,因為我的緊張,明顯加快了放映時光的速度。多刃有字格暗黑鐵劍的影像,隨著相持力量的改變,逆時針旋轉(zhuǎn)了起來。這種旋轉(zhuǎn)的力道與夢放映的力道,在某種交錯中慢慢接近。
兩股力量,形成了一種吸附力。
我感覺到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我感覺到夢的重量,因為我靠過去的身體,猛然增加。
第四面青銅鏡借助新增加的力道,死死卡住了多刃有字格暗黑鐵劍的影像。也就在同一瞬間,這柄劍的影像,被一道道青銅的光亮肢解,形成一些古怪紋飾狀、不斷變形的黑色線蟲。
這些線蟲,急于在構(gòu)建“陸”巫師失去形體的亡靈。它們拼命蠕動,想掙脫被第四面青銅鏡倒轉(zhuǎn)的時間,卻在我、第四面青銅鏡,以及第十個夢合體般的重力作用下,褪去了顏色,成為鏡像中閃動的青銅光澤,暗暗潛伏。
我發(fā)現(xiàn)第四面青銅鏡,其實是鐫刻在第十個夢境中的;并且它所處的位置,好像是精心計算好的一個關口。
隨著夢境倒懸時間的延長,我的感官也更加敏銳起來。就連夢境,也像一雙雙手,悄悄地敲打搓擰第四面青銅鏡,發(fā)出極其細微的聲音,也被我的聽覺所捕獲。
我的視覺,被青銅光澤,因為受到外力而產(chǎn)生細微變化的過程所照亮。一方似曾相識的圖案,漸漸清晰起來。
第十個夢,突然暴露的這個秘密,讓我浮想聯(lián)翩。幾千年后,古滇大地“一顆印”式樣的建筑,排列在我因為獲得感官,而暫時失去能力的想象中。仿佛未來古滇大地上的人們,居住的不是我期待的傳統(tǒng)干欄式房屋,而是第六個夢中,末代古滇王者嘗羌那顆因為死去,慢慢趨于堅硬的心臟。
第四面青銅鏡,在第十個夢的作用力下,漸漸縮小。
像一切必須隱藏的驚天秘密一樣,夢境在自己的關口處,想要做得不露痕跡。這令我想起了銅族,寄身古滇大地,被不斷淬煉的歷史。
時間世界需要提煉的,不僅僅是萬物的精華;還有更為重要的是,為某些可能暴露的口子,進行的掩蓋與縫合。
當一條條鱗紋蛇狀的金色光芒,從縮小的第四面青銅鏡里四射而出時,第十個夢,也許沒有想到過,它恰恰暴露出的痕跡。
這些鱗紋蛇狀,沿著夢境中,看不見的暗道攀爬,那是古滇部族崇拜著的神物。它曾經(jīng)在老“冉”王彌留之際,順著他的舌頭爬出來過。
現(xiàn)在,整個鱗紋蛇家族借助夢的力量,從一方大印里解放了出來。它們要歸于何處?它們要爬向何方?它們要通往何地?它們一簇又一簇、急速扭動著,喪失了時間重量的軀體符號,鉆進鉆出。金光,也隨即明明滅滅。它們一定遇到了我所看不見的阻礙。它們一定是想通過這個夢最后的關口,抵達盛滿古滇巫術(shù)之源的某層地下天堂。
這塊原本金光四溢的印跡,隨著鱗紋蛇狀的掙脫黯淡下來,就像一個流血的傷口,蒂結(jié)了痂。青銅的質(zhì)地,重新在夢境中得到淬火般的磨礪后,變成了一塊被傷痂包裹著的暗金色貴金屬。上面有鱗紋蛇狀爬過的、深淺不一的痕跡。
這些痕跡在夢的擠壓作用下,形成了詭異的陽文紋飾。宛如第六個夢中,出現(xiàn)過的“滇王之印”反面的另一個真身,在第十個夢中,像一把特別的鎖一樣,完整再現(xiàn)。
這個夢境隱秘通道唯一的入口,需要配合陰文鑰匙才能開啟。那把鑰匙,又身在何方呢?
這把鎖背后通道的盡頭,是否古滇大地為未來而儲備的無盡財富與力量呢?這座最為隱秘的寶藏庫,既然借用第十個夢作為掩飾,為什么又會在夢中暴露出開口,金燦燦的位置呢……
第十個夢,繼續(xù)放映著它之前的夢境。
我對于曾經(jīng)夢中的各個場景疑惑的同時,深感憂慮。時光倒流帶來原先的暢快與驚喜,蕩然無存。我漸漸感到,時間趨于正常的可貴與安穩(wěn)。
第四面青銅鏡印記一樣的形體,現(xiàn)在完全在第十個夢的正中間形成。它是一道多么危險的閘門。因為我沒有與之相匹配的鑰匙,作為我掌握了這個關口,而獲得的足夠安全感。
這方隨時可以被那把隱秘陰文鑰匙打開的金色印章,猶如我的心臟,暴露在隨時從某個黑暗中射出的箭簇的目標下。原來,時光倒流下,對古滇大地的追憶,竟然也會如此令金屬銅膽戰(zhàn)心驚。
我預感到有什么東西,飛快地跟隨著夢中的放映,從體內(nèi)剝離。我看到了陰文鑰匙一樣的影子,穩(wěn)穩(wěn)插向金色方印,嚴絲合縫地淹沒在印章留有的特殊紋路里。
我聽到自己體內(nèi)響起一陣陣巨大的、門閂被轉(zhuǎn)動的聲響。我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跟著旋轉(zhuǎn)了起來。
我第一次在夢境中,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重量,它們在那條隱秘通道口,被自己鑰匙一樣的開啟所消解。就像古滇大地,被自然消解千萬年時間同時匯集的一個點。我那方金印般的虛擬心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擠。一些前所未見的液體,順著第十個夢血管和脈絡流竄。我感覺到無比炙熱的溫度,像是要把我融化。
我感覺到冶煉術(shù)一些精細的流程,在改變銅族性狀的同時,也在為古滇大地未來的命運設計。這些流體混雜著的精妙技藝,沿著第十個夢的中心,向四周漫延。以至我得以看清,這方小小金印封存著的通道,竟然是整個夢境蘊含的全部秘密。它隨著金色方印的開啟,漸漸鋪展開來。
我想象中的通道,以完全不同于意念下的常規(guī)概念出現(xiàn)。一張巨大的圖紙,在第十個夢中,被一一描繪。我整個的身體,隨之篩糠似的抖動起來。我想,不僅我的軀殼被打開了,就連我的靈魂,也在夢境中,被自己的一雙雙手肆意涂鴉。
夢中圖紙的出現(xiàn),并沒能消解我的意外。
第十個夢在一陣陣嘈嘈切切的繪制聲中靜靜燃燒。以我對古滇大地冶煉術(shù)的了解,紅火生產(chǎn)燃燒,橙火生產(chǎn)溫度,黃火生產(chǎn)熱量,綠火生產(chǎn)怨戾,青火生產(chǎn)技藝,藍火生產(chǎn)空間,紫火生產(chǎn)靈魄,黑火生產(chǎn)灰燼,白火生產(chǎn)神秘,透明的火生產(chǎn)時間……這張燃燒著的巨大圖紙,卻被金色之火(據(jù)說金色之火,淬過每一種火的精髓)包裹。
金色火焰,成為同一時間里,創(chuàng)造和焚毀圖紙的作者與兇手。
我感覺不到,金色火焰帶來的任何改變,但是它的存在,卻實實在在描繪和焚化著我身體之上的每一寸肌膚。為什么會被這種獨一無二的地獄與天堂之合火眷顧,我深感夢背負著罪孽與救贖的矛盾。
我身體被金火打開之后,古滇大地影子神靈時代的山川,開始被焚繪。
那時,不僅地上生長萬物,天空也倒扣著這些被時間賦予了重量的事物的影子。事物身上的輕和重,形成磁場和張力,拉近了天與地之間的距離。萬物的秩序與規(guī)則,構(gòu)建了這塊大地,最初的三維空間。
時間,掌控著這個維度的鑰匙。它悄然而來,又默然流逝。每一次,它都旋轉(zhuǎn)一下世間的密碼鎖孔。重和輕,便在第十個夢中,交換著萬物之間的生死輪回。
沒有不朽的、澤被了時間的事物,也沒有速朽的、被時間消耗的緣由。古滇大地在夢幻中,成為夢境棲息的安寧故鄉(xiāng)。
萬物可以按照自然規(guī)則排列和安放自己的軀殼,于影子神靈巨大算式的起源處。
輕和重,不再是夢境與現(xiàn)實的界限,而是成為融解它們界限的火焰。它點燃每一束白色之火,成為第十個夢開啟金印之后地下宮殿繁復圖紙的背景色。
它燃燒在我的身上,沒有一點溫度。它令我思考的同時,還令黑色火焰乘機躥高了出來。那是影子神靈時代,巨大方程式中的運算負符,是時間重量的最初源頭。
對于自己身體的真正了解,我想,還是源于灰燼。這不僅僅是古滇大地之上,冶煉術(shù)的重要留存證據(jù),更是夢境存在過的唯一依據(jù)。
黑色的火,在白色的火中,顯得多么不合時宜。就像戰(zhàn)爭在安寧的古滇原始大地一樣,它并不能夠改變什么。
在時間世界中,戰(zhàn)爭,只是腐朽的代名詞。它制造的亡靈和自然制造的亡靈,并無二致。只不過,戰(zhàn)爭把時間賦予萬物的重量搞亂了而已。這種混亂,不僅僅導致了夢中地下秘密宮殿圖紙燃燒時的不規(guī)則;還讓我對自己的身體是否終究成為第十個夢的灰燼,產(chǎn)生了極大懷疑。
作為造夢者與夢中亡靈的區(qū)別,我并沒有更多地感覺到,自己對夢境的把控度。與之相反的是,在黑色之火漸漸增多的情況下,我卻感受到,來自亡靈對于時間世界里,自我軀殼的眷戀與找尋。
那些早經(jīng)化作灰燼的虛妄之物,現(xiàn)在堂而皇之地成為我為了證明自己不被亡靈越來越強大集聚所產(chǎn)生力量捕獲的、我的第十個夢境張開的身體。這讓我驚慌失措,幾乎分不清楚兩者的區(qū)別。在白色之火,反過來成為不合時宜的、在黑色火焰跳動下,鋪墊著時間背景的重量之后。
圖紙的展開繼續(xù)在時間趨于正常后的流逝下行進。
黑色火焰在白火燃燒的背景下,沿著毫無規(guī)則的路線,躍動著死亡般的頹唐氣息,而產(chǎn)生裂變。這是黑與白交織之后,色譜產(chǎn)生的微妙對抗;也是古滇大地,從樸素的單一,走向繁復的現(xiàn)代的必須和必由之路。
它借助時間,對于萬物身上被賦予輕與重的比例搭配,一點點在燃燒著的地下宮殿圖紙上,按部就班向前邁出每一步。
我的身體,因為感應到這些腳步侵入,致使第十個夢漸漸熱了起來。紅色,便從我身體中躥高了出來。
我感覺到時間的剝離性,不僅僅對于有形的物質(zhì)。紅色火苗,在金屬堅硬緊致的肌膚縫隙中,獲得了被時間剝離后,極其細微的空間存在。
隨著紅色之火的逐漸增多,我體內(nèi)開始燥熱起來。第十個夢,也像是獲得了某種渴求已久的東西,逐漸縮小變厚。圖紙的燃燒之途,隨之變得狹窄,橙色與黃色,從紅色火焰的頂端漸次冒了出來。
我的身體,在連續(xù)熱度的熏燎下,發(fā)出由于時間被壓縮,而迅速氧化的綠色。這些斑斑點點的銅綠之火,就像是我的眼睛。順著圖紙的燃燒,它看到了第十個夢的真身,被古滇冶煉術(shù)不斷冶煉,產(chǎn)生極致溫度下,噴薄而出的藍色火焰。
在藍火的正中間,竟跳躍著絲絲縷縷、如靈魄般的紫火。那是冶煉術(shù)在另一個世界為死亡的億萬亡靈燃起的禱告之火。它在夢境中,穿越了時間和空間的界限。帶著它成功穿越的,也是地下宮殿圖紙燃燒正中間,一個切口似的圖騰。這個圖騰浮動變化著,吐出蛇信子一樣的火焰,像是一只鎖,旋轉(zhuǎn)變化后,又像是一把鑰匙。
它通體透明,就像吞下了時間,而被消解的、一個地下宮殿中隱秘的廳堂。如果不是它發(fā)出了一道清越的敲擊,我?guī)缀蹙鸵晃疑眢w內(nèi)熊熊燃燒著的各種火焰融化,成為第十個夢的灰燼。
第一聲金屬的敲擊,像是落在我夢中的骨骼上。這是一場華麗演奏的開端。唯一和時間世界里,古滇大地之上,發(fā)生的無數(shù)次演奏不同的是,這場燃燒著圖紙的、秘密音樂廳里的音樂,是從樂曲的最后一個音符,逆向演奏至最初的那個音。
第十個夢顛倒之后,時光倒流般地放映,在地下宮殿圖紙燃燒的開啟下,產(chǎn)生了第三種力。它打開地下音樂廳的同時,也熄滅了我跟隨圖紙燃燒的身體之火。我的感官,重新獲得了時間世界之外的聽覺。
這場音樂會,就像是由我身體的各個部分,發(fā)出的器樂之聲所構(gòu)成,每一個音符,竟然是古滇大地死去了的各個亡靈。
由眾多亡靈組合而成的音樂織體中,“飛”司儀的亡靈,倒懸在第十個夢的中軸線上。他被某種神秘力量驅(qū)使,揮動著由夢境編織兩個古滇王者“明”王和莊蹻亡靈組成的古滇陰紋,成為億萬亡靈演奏的指揮。
第十個夢,也被這些紛紛飄墜的魂魄所切割。這是唯一能夠分解夢境的方式。
樂音,隨著“飛”司儀詭異的指揮動作,噴薄而出,這是時間世界的最后一串音符,也是地下音樂廳,逆向演奏的a小調(diào)第一樂章樂曲《亡靈回旋》。
地下世界的亡靈,跟隨“飛”司儀的指揮,舞動著縷縷閃著磷光的魂魄。
每一縷顏色和形狀各異的魂魄,按照某種約定俗成的回旋曲音樂構(gòu)架,排列組合行進。倒逆的時間,令這些魂魄音符,發(fā)出了古老而奇詭的聲部響動。它們在某種對位與不和諧中,尋找著回旋的意義。
這種回旋,似乎和時間世界的生死輪回有著對應與銜接:亡靈們時而蜂擁而聚,時而各散其力,時而整列疊合,時而影單支離,時而上下倏忽,時而左右擺搖……它們試圖尋找,時間世界軀殼與肉體,早已經(jīng)過和完結(jié)了的雙重意義。
音符在喪失時間賦予重量的一個回旋重力場中,重新獲得關聯(lián)的重量。
死亡和再生之音,在回旋曲中顛倒往返,形成一束束預言般的隱秘音區(qū)結(jié)構(gòu)之光。這光亮,曾經(jīng)無數(shù)次照亮過,銅族在古滇大地地底,比死亡還要牢固的沉睡。這種光,也是支撐我整個記憶之夢的力量所在?,F(xiàn)在,它還原了,回到了它本來的模樣,并在我第十個夢中,成為亡靈復活前的策動力。
我預感到夢的使命完結(jié)即將破裂,以及比夢更為高級的某個形式正在產(chǎn)生。我知道《亡靈回旋》的奏響,本是該在晉虛城未來久遠的終極時期。它現(xiàn)在只是顯現(xiàn)了它在夢中的影子而已:一道終止古滇大地未來真實預言的律令,或者說是,另一種令夢繼續(xù)回溯的低哀行進……
樂曲的轉(zhuǎn)調(diào),在“飛”司儀變幻的手勢之上,顯得異常突兀與決絕。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和第十個夢被顛倒而失去重心,變得極其不穩(wěn)定有關。
a小調(diào)突然在一個屬七和弦上,轉(zhuǎn)向F大調(diào)。這讓“飛”司儀倒懸的身體,逆時針轉(zhuǎn)動了四十五度角。一曲由回旋曲轉(zhuǎn)向進行曲的曲風,令魂魄音符們重新獲得了勃勃生機與活力。
它們快速舞動著一團團因曲風轉(zhuǎn)化而變得規(guī)則整齊的紅色磷火。這些被強大欲望和指令充斥飽脹的亡靈音符,一排排、一隊隊、一列列、一堆堆……匯集成密集有序的音列陣,向著夢境深處沖鋒。
樂曲在億萬魂魄音符的沖擊下,發(fā)出宏大的交響之聲。這曲《亡靈戰(zhàn)爭進行》,令我在第十個夢中,血脈僨張。我甚至感覺到,這些音符正幻化成為我體內(nèi)的每個細胞。它們糾集著,似要拼命沖破金屬屬性的樊籠,成為一具具為戰(zhàn)爭前仆后繼的英勇之軀。
這些細胞,因為欲望,而充盈著血肉世界的渴求。在樂曲聲中,我不得不懷疑,自己作為銅族的依據(jù)。時間世界所能改變的,何止是戰(zhàn)爭,某種可以衍殖的種族屬性,在我越來越感覺到可怕的宏大交響中悄然轉(zhuǎn)換。
一定意義上,戰(zhàn)爭讓金屬,成為古滇大地之上,時間世界的主宰。而血肉,則成為另一種金屬,形成的時間養(yǎng)料。古滇大地和我的夢境一樣,皆逃不脫影子神靈借助這些樂曲,進行解構(gòu)的命運。
亡靈音符,一次次沖破了時間壁壘,卻在戰(zhàn)爭中,成為時間的伴奏織體,成為F大調(diào)在我體內(nèi)寄存的一道音樂算式……
“飛”司儀放棄雙手,改用口來指揮,并參與了下一個,經(jīng)過悄無聲息短暫轉(zhuǎn)調(diào)后,無調(diào)性的合唱。他倒懸的身體,因此繼續(xù)逆向旋轉(zhuǎn)了四十五度。
一陣強似一陣的無伴奏合唱聲中,我的身體,也像被什么訇然打開。亡靈音符澤被的磷火,變成了綠色。它們好像獲得了某種自由象征,正無拘無束地涌進我敞開的身體。一種前所未有的厚實歸屬感,在多聲部合唱中生發(fā)。
我感覺到,此刻我的身體,僅屬于過去,屬于亡靈們在第十個夢中,追憶和開辟的一塊古老的大地。它被自己身體幻變而成的各個組成部分歌唱,那是一首失傳已久的無調(diào)性《耕息之歌》合唱。
《耕息之歌》第一聲部,來自金屬般高亢激昂的陳述。它在影子神靈時代作為天空缺失過的證詞;第二聲部,來自木質(zhì)般堅韌樸實的紋理,它為古滇大地布下影子神靈巨大算式中的命理邏輯;第三聲部,來自水流般通透翻涌的速度,它為萬物體內(nèi)注入流動和循環(huán)的本源;第四聲部,來自火焰般炙熱繚繞的癥候,它為生死循環(huán)構(gòu)筑起一道道消亡的罪愆;第五聲部,來自土地般低沉厚重的耕息,它為亡靈的故鄉(xiāng)建造一個個喪失了時間的血肉墓穴……
亡靈大合唱,擴展著我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它令第十個夢震顫,并加速了分裂。夢境倒置的方位,跟隨著“飛”司儀傾斜下陷……
陡然降臨的、地下音樂廳第四樂章降B大調(diào),致使“飛”司儀,繼續(xù)逆向四十五度。《自然奏鳴》樂曲的奏響,結(jié)束了無調(diào)性合唱,帶來的人間煙火氣。它在一個特別的、減三和弦和聲過渡下,以一個降B主和弦,緩解了我身體內(nèi)繃得異常緊湊的幻象癥兆。
亡靈音符游離于我和第十個夢之間。它們泛著黃色的磷火,組合而成四片看不到邊際的音區(qū)。這是我第一次在夢境中,觀察到我與自己的夢之間,存在著的空間。
這片空間,既不屬于我的身體,更不屬于我的夢,因何還會存在于夢境之中呢?當這些亡靈音符繞著這個空間舞動之時,我才明白,那是古滇大地之上,四季更迭的恒久奏鳴。它屬于,比原始巫術(shù)還要古老的星體存在規(guī)則。
亡靈們旋轉(zhuǎn)著,緩慢,但似乎重逾千斤的動作,試圖孕育和制造時間世界的初元。
第一片音區(qū)有著陽光與鳥鳴般的質(zhì)地,它們播下音符,相互交配而產(chǎn)下的種子;第二片音區(qū)有著雨露和空氣般的清新,它們浸入那些種子后,帶走了種子的魂魄;第三片音區(qū)有著風霜和月光的寂寥,它們透過種子核,成為種子生命歷程的開端;第四片音區(qū)有著雪霧與黑夜的覆蓋力,它們把種子重新掩埋了一遍,成為種子新的外殼……四片音區(qū)交替重疊。
亡靈音符在這個區(qū)域獲得了那枚種子的重量。它們開始爆裂似的,釋放這并不屬于時間的重量。
《自然奏鳴》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崩裂痕跡。我和第十個夢也被這些力量逐漸拉攏合體。我感覺到,距離夢碎裂崩潰,已經(jīng)不遠了……
我觸摸到自己的時候,便感覺到了真正的恐懼與顫栗。因為這是在我的第十個夢中,也是在第十個夢中音樂廳,最后一曲演奏里進行。
降B大調(diào)整個兒升高了半音,它就在增三和弦之上轉(zhuǎn)了調(diào)。這個金屬一樣堅硬的轉(zhuǎn)調(diào)方式,令整個C大調(diào)成為我的夢災難的開始。
亡靈音符,因為我與第十個夢之間的區(qū)域的喪失,飛竄進了我和夢正在進行的合體之中。它們速度之快,令《青銅序曲》的演奏,密不透風。
我已經(jīng)看不清,“飛”司儀再次旋轉(zhuǎn)四十五度之后,回到原位后的動作。他已經(jīng)快得成為不可區(qū)分的亡靈音符之一。
這是一曲喪失了指揮的極速序曲。第十個夢在序曲不可思議的速度帶動下,從顛倒的位置轉(zhuǎn)正。我終于可以和自己在《青銅序曲》聲中,四目相對了。
亡靈音符通過速度發(fā)出來的前一個音,還沒有來得及消散,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第七個……無數(shù)音,就已經(jīng)奏響。這是時間,第一次被重疊鑄造的時刻。
整個序曲,變得不像是演奏,而是在雕塑。音樂在無形中,獲得了有形的表達和凝固。這是負時間到來的某種拯救與摧毀。
我和我第十個夢,在合體的最后時刻,漸漸由聽覺,轉(zhuǎn)向了視覺;再由視覺,轉(zhuǎn)而成為感覺。最終,就連感覺,也無法穿過《青銅序曲》壘建的音樂圣殿。
這是地下音樂廳,全部的秘密所在。這也是我和第十個夢的葬身之地。當我完全和我的夢境合體之時,有關地下宮殿的秘密仍然,卻依然還是秘密。我被亡靈音符構(gòu)建的音樂宮殿所禁錮。但是,我夢中遺漏的部分,卻在這座巨大的地下宮殿之下喘息。它們是我第十個夢,完全碎裂的痕跡。亡靈們(從神獸亡靈開始)在這痕跡里,閑游浪蕩一番后,最終怏怏而歸。
“蓋莽”,歸于古滇巫術(shù)之源,印鎖正南,成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隱形之腦。
“射虎”,歸于古滇巫術(shù)之源,印鎖正北,成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隱形之眼。
“蠱豹”,歸于古滇巫術(shù)之源,印鎖正西,成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隱形之耳。
“麒龍”,歸于古滇巫術(shù)之源,印鎖正東,成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隱形之鼻。
“羆獵”,歸于古滇巫術(shù)之源,印鎖西北,成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隱形之手。
“嚻頞”,歸于古滇巫術(shù)之源,印鎖東南,成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隱形之腳。
“象奇”,歸于古滇巫術(shù)之源,印鎖西南,成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隱形之血。
“兕蜚”,歸于古滇巫術(shù)之源,印鎖東北,成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隱形之經(jīng)。
“青振翼”,歸于古滇巫術(shù)之源,印鎖鱗紋蛇紐正上,成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隱形之骨。
“黑虎鱬”,歸于古滇巫術(shù)之源,印鎖鱗紋蛇紐正下,成為古滇大地封存者的隱形之影。
……
(做夢者終結(jié)了夢境,金屬意識到它的經(jīng)驗不再屬于它。它被重新闡釋已經(jīng)完全成為做夢者的經(jīng)驗。這種巫術(shù)形成的夢境如此具體,而它無法以改變自身對做夢者的夢境帶來新的變異。
金屬感到絕望,事實上它從未有絕望感。這種新生的感覺帶來的傷感,使它回憶起發(fā)生在它身上的無數(shù)改變都源自一種傷感。而做夢者的傷感更純粹,因為不帶來金屬任何形體上的改變。
他看到做夢者在總結(jié)它們的夢。
他也終于意識到這一個陌生的種族,從來都是與它們有著本質(zhì)上的關聯(lián)。
而這未曾改變形體的改變,或許就是金屬的第一次覺醒。)
我即將在,我和我的第十個夢消亡時,醒來。
我重見天日時,古滇大地已經(jīng)逝去幾千年。但這絲毫不會影響到,自己作為銅,堅硬而持久的記憶。就像那三個,曾經(jīng)翻涌在新古滇王者“莊蹻”身上的面具“紫譜”“青譜”“金譜”一樣,第一個面具,成為他早已腐爛了的尸骨的一部分;而第二個與第三個,卻在某種力量追尋下,與古滇舊王者“明”王一起,走向了流放與逃亡之路……
我常常因為過度思考古滇大地奇幻變異的發(fā)展之路,而忽略了自身存在的渺小。
當晉虛城大地的轟鳴聲,消融了最后一個村莊與最后一塊耕地時,我為繼續(xù)存活于這塊已經(jīng)現(xiàn)代化的土地上,感到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不安與焦慮。
我知道,影子神靈巨大算式,在我過往的夢境中,已經(jīng)預示過未來。我為這種無可奈何異化了的警示,感到無限傷感。
遠古逃亡者,并沒有因為看到我的這些夢而有所警覺與反思。繼續(xù)追殺的力量,更不可能留心我的這些夢,而放棄追逐的速度。
在我的夢境之外,游戲一樣的故事不僅還要繼續(xù)上演,而且這個游戲?qū)⒁驗橛白由耢`巨大算式的存在而越發(fā)荒謬絕倫。
我在石寨山重見天日,被晉虛城初冬第一縷陽光照射。捧著我的血肉之手,一直在瑟瑟顫抖。
我看到幾千年后的陽光中,盡是死去亡靈的陰影。它們落在這塊土地上,就一定會種下誰也無法想象的種子。但是,我畢竟已經(jīng)醒來了。
對于一塊我這樣的、金屬銅的命運來說,醒過來之后,就不再是自己,而屬于人間。因此,我也就無法再次入睡;我夢幻般的記憶,也將到此為止。
然而,我所有夢幻般的回憶,也僅僅是古滇大地,往日敘事的一部分。
這位寫作者,一度借走了我那么多的夢境,現(xiàn)在,是到了該還回來的時候了。可是我,即將被攜帶著現(xiàn)代化工具的人們帶走。
幾千年后,晉虛城的夕陽,燒紅了石寨山荒草萋萋的墓園。我逃離了地下宮殿的身軀,卻把睡眠和靈魂留在了那里,和無數(shù)的亡靈們,在黑暗的地底繼續(xù)游蕩。
被五行密碼封存的古滇巫術(shù)之源,在我夢醒之后,仍舊等待那把金色鑰匙的開啟。晉虛城未來的解碼人,究竟身在何方?他在追殺誰,還是被誰追殺著……在我的想象即將完全被封閉前,在我的夢境,即將被徹底瓦解后,或許,這個人踏著陽光出來過,又乘著月色,悄悄回去了……
責任編輯: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