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懷寶
痛呀——痛,二叔呂望根夜以繼日的喊痛聲戛然而止,他說:春生,回家,一定帶我回家,說罷,病床上躺了十五年的二叔睜著眼睛停止了呼吸,他僵硬的手指指向東北方,那是大陸,是他的老家——山東。
整整六十年了,我才敢踏上這片土地,這塊生我養(yǎng)我的家鄉(xiāng)。六十年來,我一次又一次在那個夢中流連忘返,一次又一次在那條永遠(yuǎn)走不到盡頭的狹窄小巷里邁動沉重的腳步。今天,罪孽深重的我,病魔纏身的我抱著二叔的骨灰盒,終于踏上了這塊土地,叫一聲親爹親娘啊,能不能接納我這個不肖子孫!
我的家鄉(xiāng)在膠東一座偏僻的小山村。古樸狹窄的街道,記得父親趕馬車甩鞭子的脆響,母親月光下紡棉花的嗡嗡聲,還有姐姐在春天的草地上帶我放牛時的輕唱……我的故鄉(xiāng)??!
從省城坐了五個多小時的車,我看見家鄉(xiāng)前面的那列群山,盡管山上多了幾個缺口,可輪廓與我六十年前的記憶一模一樣。只是六十年前的崎嶇山路,變成柏油馬路,我努力地回憶著少年時期的山坡,山野里的莊稼、野花,村外高大的墓碑,村頭的小河、杏樹、桃花、春天……面包車上,與我同行的臺辦李主任跟我講解放后家鄉(xiāng)的變遷,講我六十年沒見面的姐姐如何含辛茹苦,如何把人世間所有的苦難一個人扛在肩上。
我十二歲結(jié)婚,媳婦叫苗靈芝,比我大六歲,是我們村東苗家莊人,結(jié)婚那天起,我就稱我的新娘為姐姐。日本鬼子進(jìn)山掃蕩,岳父岳母躲在橋底下被日本兵發(fā)現(xiàn),岳父包裹里藏了一柄長矛頭,鬼子懷疑他是紅槍會的人,兩口子被鬼子兵用刺刀活活挑死在橋下。新娘姐姐從此到二叔家當(dāng)丫鬟。二叔的父親叫呂茂才,是我爹沒出五服的弟弟,我爹給二叔家趕馬車,母親幫二嬸帶孩子。二嬸對姐姐好,對我也好,姐姐十八歲那年,二嬸牽著姐姐的手和我的手,我們兩個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漂亮的姐姐成了我的新娘。我畢竟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常常在姐姐面前淘氣,常常變著法兒捉弄姐姐,常常在父母對姐姐不好的時候也對她不好,姐姐經(jīng)常一個人磨面、紡布、做飯、種田、納鞋底……哦,我的姐姐啊。
離家很遠(yuǎn)的時候,我早早下車了。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村口一群人。李主任說那是迎接我的親人,他說有些事情先不告訴我,到時候給我一個驚喜。
我向親人們走過去,他們也迎上來,面孔那樣的陌生那樣的年輕又那樣熟悉。
李主任熱情地介紹著,村支書、村主任、村會計(jì)……這些都是晚輩。我注意到人群后一個看起來跟我歲數(shù)差不多的老漢攙扶著的老太太,我撇開眾人,一步步向那位拄著拐杖、彎著腰、滿頭銀發(fā)的老人走去。她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我,臉上的微笑像這三月的春風(fēng),暖暖地,讓我瞬間想起六十年前那個在村前草地上領(lǐng)著我放風(fēng)箏的背影。她放了一小會兒,十三歲的我接過風(fēng)箏線,風(fēng)箏飛起來了,她拍著手鼓勵我,目光那樣溫暖,就是這種溫暖在無數(shù)個黑暗的夢里,為我舉起明亮的火把,讓我看見回家的路。
有人過來給我介紹,我沒聽清他們說什么,眼淚就涌出來了,我邁著沉重的腳步,嘴里念念自語:姐姐,姐姐——真的是你嗎?
她吃驚地看著我,努力地在我臉上尋找著什么,嘴唇哆嗦著說:春生,春生!
我緊走幾步,撲通一下跪在姐姐面前,緊緊地抱住她的雙腿,淚如雨下,哽咽著說:姐姐,是我,我是春生。
姐姐緊緊地抱著我的頭說:春生,你咋老成這樣了?
姐姐——我來看你了。
春生,你怎么這么晚才回家,那晚的餃子你一個也沒吃上。
姐姐。
春生,好孩子,不哭。
姐姐眼神渾濁,渾濁的淚水滴在我的心上,哦,我的姐姐??!
我老家原來叫呂家莊,后來與村東的苗家莊合為一個村,更名為向陽村,我?guī)资旰蟛胖?。姐姐拉一把身邊扶著她的老漢對我說:春生,看看這是誰?
我上下打量著這位皮膚黝黑,頭發(fā)花白,看起來年齡與我差不多的老漢,從他的皺紋和花白頭發(fā)中,我看到了歲月的滄桑,風(fēng)雨的磨煉,苦難的印痕,還有我自己的影子。我一直認(rèn)為這是姐姐后來找的一個老伴,我很感激地看著他,感激他代我照顧姐姐。老漢憨憨地看著我,很不好意思地對我喊了一聲:爹——
爹?這個陌生而親切的字眼讓聽?wèi)T了“爸爸”的我不由一愣,我仔細(xì)地端詳著他,不敢相信這一切,仿佛又回到那個熟悉的夢中。姐姐使勁握了一下我的手,顫巍巍地說:春生,這是咱兒子,呂長盼。
我陌生而吃驚地握著長盼滿是老繭的大手,長盼有些尷尬但非常激動地看著我,又叫了一聲:爹。
這就是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兒子,這就是我一天也沒關(guān)心過的兒子,我緊緊握著他的手說:長盼。
呂長盼聲音咸咸地又喊了一聲“爹——”忙拉著一群人給我介紹,“爹,這是你大孫子,叫學(xué)德?!睂W(xué)德長得五大三粗,四十出頭模樣,有些羞怯地給我鞠了一躬,受寵若驚般叫了一聲:爺爺。
這是老二,叫學(xué)能。 ……
這些人有的叫我爺爺,有的竟然喊我“老爺爺?!遍L盼有三個兒子,也就是說我有三個孫子,我在臺灣有兩個女兒,我一直以為自己絕后了,不能續(xù)呂家的香火了,想不到,真想不到啊,我悲喜交加,老淚縱橫,一群孩子叫著“老爺爺”走上前來,我忙從口袋里掏紅包,一一地給孩子們分發(fā)著,更多的孩子走過來,我準(zhǔn)備的紅包很快發(fā)完了。
姐姐拉了我一下說:春生,回家,咱回家吃餃子,姐姐包的。
走過一段水泥路,路過一座座陌生的瓦房、樓房,我看到那條仄仄的小巷,古老的石屋。六十年了,這一切都像我們的年齡,那么蒼老,充滿回憶。小巷口有一堆玉米秸,玉米秸下壓著一座石碾,我記得跟姐姐在這個石碾上碾米的情景,我跟不上姐姐,姐姐把我放到碾棍上,向前推著。
我長高了,長大了,變老了,在外面見的高樓大廈、寬闊的馬路多了,總覺得眼前的石碾比我小時候小多了,小巷窄多了,石屋矮多了,可是,小巷越窄,越能牽著我的情思,就是這條小巷,我在夢中走了六十年,一直沒有走到盡頭。
我和姐姐在兒孫們的簇?fù)硐峦白?,姐姐的拐杖一下又一下敲擊著古老的石板路,那有?jié)奏的響聲讓我想起我娘在這個小巷中喊我乳名的聲音,娘早已走出這條小巷,如今我與姐姐又緊緊地跟在我娘身后。
前面是我老家,小院內(nèi)一棵古槐盛開著滿樹白花,整條小巷洋溢芬芳的清香和蜜蜂們嗡嗡的聲音。院內(nèi)有燕子飛來飛去,是不是歡迎我這個遠(yuǎn)方的游子?我與姐姐勞燕分飛了六十年,終于又回到老窩內(nèi)。姐姐六十年來一直住在這里,沒有住她為兒子蓋的新瓦房,更沒住孫子的新樓房。
這里的一草一木,無不與夢中吻合著,我爹抽著長長的旱煙袋出門迎接,爹拔出旱煙袋咳嗽著說:春生,咋在外面玩那么長時間呢?
我納鞋底的娘將納鞋針在油亮的頭上蹭兩下,見我來了,忙放下鞋底迎上來
……
我激動地走上前,對面卻是兩塊堅(jiān)硬的石頭。有人說,如果一個人勞累或激動過度,一旦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他總有一種來過這個地方的幻覺,可是,我真的生在這里,在這里度過了我的童年、少年,迎娶了我的新娘。
一張陳漆斑駁的紅木桌子,那是我們結(jié)婚時父親請鎮(zhèn)上的木匠做的。那個藤木箱子舊得不成樣子,那是我們結(jié)婚時二叔二嬸送的,姐姐一直精心保存著。姐姐輕輕打開藤木箱子,從里面掏出一疊有些褪色發(fā)黃的紅布包,她一層層地打開,里面是一摞不同時期的照片。一塊又一塊老人斑在姐姐手上清晰可見,她顫抖著拿出一張發(fā)黃的黑白照片:一個穿長袍馬褂戴瓜皮帽的少年;一個紅色禮服,頭上插著花,臉上搽著胭脂的姑娘。這是我們的結(jié)婚照,我那年十二歲,姐姐十八歲。姐姐輕輕拉過她身后一個小男孩,小男孩眼睛黝黑明亮,羞澀地叫我“老爺爺。”我對著照片仔細(xì)端詳,孩子與照片上的我?guī)缀跻粯?,我親切地抱起孩子,像我爹當(dāng)初抱著“嗷嗷”地哭鬧著不愿拜堂的我。
望著石屋內(nèi)外的一切,我如一個出門玩耍玩累了回家的孩子,只是玩得時間太長,回到家已恍如隔世。我與姐姐徹夜長談,知道了姐姐六十年來走過的辛酸之路。
那晚,我給姐姐說我跟二叔執(zhí)行完任務(wù)就回家,姐姐為我包了兩大蓋簾餃子。然而,我那晚走后,再也沒有回家,姐姐在擔(dān)心恐懼中等了整整一個晚上。
我走后不久,姐姐的肚子越來越大,她依然起早貪黑地在田里施肥、鋤草、收割,連孩子都生在黍子地內(nèi)……
解放后,我家分了六畝山地,我爹在一次馬車翻車事故中壓折了腿,娘在家照顧他,姐姐背著孩子在離家三里多遠(yuǎn)的山坡上辛苦勞作。
合作化時期,姐姐將孩子拴在地頭的楊樹上,一隴地鋤回來,孩子全身爬滿螞蟻。
大食堂的時候,姐姐排著隊(duì)打飯,領(lǐng)回來的四份湯飯給公公婆婆大半,剩下的全給了兒子。有一天深夜,我爹病得太重,赤腳醫(yī)生治不了,姐姐用地排車?yán)傺僖幌⒌母赣H走了三十多里山路,趕到鎮(zhèn)上,我爹因此又活了十年。
大食堂的炊煙斷了,姐姐上山挖野菜,上樹捋榆葉……
修水利工程、開墾大寨田、鑿?fù)ㄍ酵獾牡缆?,又是姐姐,同那些壯年漢子一起,拴一根繩子將自己吊在懸崖上,一下又一下掄動大鐵錘,硬是在懸崖上鑿出一條山路,我家到鎮(zhèn)上的道路由原來的三十多里,縮短為八里。
為了一家老小吃飯,姐姐偷生產(chǎn)隊(duì)玉米,被人抓住,姐姐戴著高帽子站在拖拉機(jī)上,從一個村游街到另一個村。
爹去世了,娘體弱多病,有人勸能吃苦、長相周正的姐姐改嫁,對方答應(yīng)姐姐原來說的帶著婆婆和孩子改嫁,姐姐卻緊咬牙關(guān),一滴一滴她往肚子里咽著淚水說:一天等不到春生的消息,俺就等他一輩子。
就這樣,姐姐從那個包餃子等我回家的夜晚開始,一個月,兩個月,十個月,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直到今天……姐姐知道我生死未卜,她一直等。等待中,歲月的溝壑逐漸爬上姐姐美麗的容顏,姐姐頭發(fā)白了,腰彎了,眼花了,淚水早已流干。兩岸關(guān)系松動后,望著一些臺灣的游子們紛紛回家,姐姐東打聽西打聽,村口,人們經(jīng)??吹浇憬氵b望東南的背影。深夜,許多人經(jīng)常聽到,小巷深處傳來“嗡嗡嗡”地紡棉花的響聲。
姐姐等了我一輩子,我五十年前就結(jié)婚了,找了一個當(dāng)?shù)氐墓媚?,婚后兩個女兒,我老老實(shí)實(shí)地給姐姐說了實(shí)情,想不到姐姐笑吟吟地說:唉,真是的,你該帶她們一起回來,咱家才真正團(tuán)圓了。姐姐問弟妹好嗎?孩子好嗎?回去時該給她們捎帶些啥東西?唉,我的好姐姐?。?/p>
對家鄉(xiāng)的思念,讓我由希望變絕望,由絕望變惆悵,沒有法子,只有夢里回故鄉(xiāng)。直到二十多年前,我背著二叔參加了“外省人返鄉(xiāng)探親促進(jìn)會”,我們穿著白襯衣,正面印有鮮紅色的“想家”,后面是“媽媽我好想你”……那年母親節(jié),我們這些老兵首度集體以“母親節(jié)遙祝母親”的名義在臺北國父紀(jì)念館聚會。一整排的“想家”在臺上一宇亮開后,臺上臺下哭成一團(tuán)。我們高舉著“捉我來當(dāng)兵,送我回家去”、“白發(fā)娘望兒歸,紅妝守空幃”等標(biāo)語牌,流著眼淚和鼻涕合唱起《母親你在何方》:
雁陣兒飛來飛去 白云里
經(jīng)過那萬里可曾看仔細(xì)
雁兒呀 我想問你
我的母親可有消息
秋風(fēng)那吹得楓葉亂飄蕩
噓寒呀問暖缺少那親娘
母親呀 我要問您
天涯茫茫您在何方
六十年后,我們一家人終于來到我爹我娘的墳前,我和姐姐領(lǐng)著兒子孫子重孫們一起跪下來,我聲音哽咽地唱起那支《母親你在何方》:
明知那黃泉難歸
我們?nèi)栽诎V心等待
我的母親呀 等著您
等著您 等您入夢來
兒時的情景似夢般依稀
母愛的溫暖永遠(yuǎn)難忘記
母親呀我真想您
恨不能夠時光倒移 ……
多少年思念您,想念您,恨不能一步跨過那道淺淺的海峽,恨不能瞬間跨過蒼茫的歲月,飛到您身邊盡孝,我終于來了,我們卻陰陽兩隔,與姐姐、孩子們淚流滿面,痛哭聲響成一片。
二叔呂望根一直反對我參加老兵返鄉(xiāng)活動,他經(jīng)常說大丈夫四海為家,出來就不能回去了,哪有好馬吃回頭草的。但“母親節(jié)遙祝母親”活動那天,我看到流著眼淚的二叔與大家一起唱歌,二叔回家后,頭疼病又犯了,他說:春生,咱不如人家?。哪且院?,二叔的頭疼病日漸加重,一直到十五年前一病不起。
我后來看周圍的一些人回大陸老家了,對爹娘和姐姐的思念常讓我徹夜難眠。可是我們與眾不同,有家不能回時,大家一樣不能回,但有家能回的時候就不同了。
二叔仰天長嘆:共產(chǎn)黨免除了我們的罪行,那些地下的鄉(xiāng)親能饒恕我們嗎?我們的內(nèi)心能饒恕自己嗎?我們有家不能回,是悲劇中的悲劇。
不是說我們不知道家鄉(xiāng)的方向,不是說我工作太忙,而是——鄰居劉青漢二十年前就回青島老家了,他兒子前幾年在大陸投資建設(shè)了一家電子廠,他因此經(jīng)常回大陸,游劉公島,爬泰山,登黃山……我非常羨慕他,很想聽他講山東老家的故事,又怕他講老家的故事,我承受不了那種沉重的眷戀和自責(zé),那種沉重的自責(zé)讓我與二叔患上同一種頭疼病,經(jīng)常被一種莫名的聲音,莫名的幻覺折磨得寢食難安。
大家商量二叔呂望根的安葬事宜。
一次戰(zhàn)斗中二叔呂望根的國軍隊(duì)伍被解放軍打散了,他的妻兒也走散了,從此再也沒有消息。我問二嬸回家沒有?許多人說不知道。姐姐說,自打二嬸跟著二叔走后,沒再回來,我說:既然不能與妻兒團(tuán)聚,就讓他偎依著母親吧,活著不能盡孝,讓他到另一個世界完成這樁心愿吧。
我說我這次回家不是衣錦還鄉(xiāng),二叔的喪事盡量從簡,不要給老家人添麻煩。村里紅白理事會表態(tài),還是依照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辦吧,況且已經(jīng)準(zhǔn)備多日。二叔呂望根沒子女,我和我的子孫們、其他沒出五服的晚輩們?yōu)槎鍏瓮榇餍?,我不同意大操大辦,因?yàn)槎迨呛苡袪幾h人物,他在地下也不愿意這樣。
剛回家那天,一個胖胖的白胡茬老頭緊緊握住我的手,激動地喊:春生,我是秋生。
我腦海中逐漸浮現(xiàn)出留著茶壺蓋頭,手持紅纓槍在村頭站崗放哨的少年,我緊緊握著秋生的手,仔細(xì)端詳著說:秋生啊,不是我救了你,是我害了你呀!
呂秋生后來當(dāng)了好多年大隊(duì)支書,大家稱他老支書,老支書呂秋生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春生,就是你救了我。無論呂望根解放前干過再多的壞事,那都過去了,他葉落歸根,況且他是我們的長輩,花多少錢不讓你春生掏,呂望根的葬禮必須照咱家的規(guī)矩來。
我說不差錢,我這次抱來二叔的骨灰盒,也帶來二叔呂望根的全部積蓄,折合人民幣三十二萬,二叔生前說這些錢全部捐獻(xiàn)給老家,特別囑托修村南的老橋。當(dāng)然那座老橋早已拆除,修建為堅(jiān)固的水泥鋼筋橋。
二叔的靈堂設(shè)在我家老院子堂屋里。好多人來吊唁,這些人以前大都連呂望根的名字也沒聽說過。我說出殯時只埋二叔的骨灰盒就可以,村支書說,像呂望根這樣心念故土的愛國愛鄉(xiāng)人士必須厚葬,要依照老家的規(guī)矩,把骨灰盒放到棺材里面。我想爭辯,村支書重復(fù)老支書呂秋生的話,說呂望根的棺材錢、發(fā)喪的錢村里出,不月我出一分錢。二叔呀,你那時候是怎么對待鄉(xiāng)親的?想不到家鄉(xiāng)人對我們?nèi)绱撕茫?/p>
二叔家的祖墳在哪里?姐姐說她也記不清楚了,只知道咱家的林地跟二叔家的隔得不遠(yuǎn),解放后政府組織了兩次大規(guī)模平墳運(yùn)動,深埋了祖先的遺骸。她記得二叔爹娘墳的大體位置,后來長盼添了一個墳堆,每年清明、年關(guān),姐姐都帶著孩子們燒紙,忘不了在二叔家祖墳上燒上兩只紙?jiān)獙?。姐姐后來走不動了,就讓長盼領(lǐng)著晚輩做這件事。
二叔的棺材擺在靈堂中央,我跪在門口,我的兒孫和其他五服以內(nèi)的呂家子弟跪在門外靈棚內(nèi),我一次次跪著出來磕頭,為前來吊唁的老親少眷答謝。出大殯,本來是二叔的兒子行大孝,二叔的兒子六十年前就走散了,我代行,我披麻戴孝,要為二叔摔盆子。有人問如何給二叔寫悼詞,我準(zhǔn)備說幾句的,呂秋生說孝子不能說話,悼詞早寫好了。呂秋生念給我聽。
大殯儀式開始,孝子們要哭出聲的,我的哭聲卻一直悶在心中。兒子、孫子、兒媳、孫媳們流著眼淚嗚嗚地哭著,呂長盼的哭聲很大,我聽得出來,他哭聲里包含著對二爺爺呂望根的哀思,更蘊(yùn)藏著一種從小沒有父愛的委屈,唉——我可憐的孩子呀!
大殯依照程序順利進(jìn)行著??h里一位副縣長、縣臺辦李主任、縣臺資企業(yè)負(fù)責(zé)人、鎮(zhèn)長等前來吊唁,二叔的黑棺材前寫著一個大的“奠”字,奠字前面是竹簾,竹簾前擺放著二叔的遺像,是二叔那年在臺灣參加“外省人返鄉(xiāng)探親促進(jìn)會”時照的。
其實(shí),我和二叔呂望根是呂家的不肖子孫,我總覺得大家的哭是對二叔的一種諷刺。
大殯儀式開始。二叔的棺材抬到街中心,呂春生讀悼詞,大意是呂望根生于何年,卒于何年,心系鄉(xiāng)梓,葉落歸根,嗚呼哀哉,不肖侄子春生盡孝。我和眾多的男賓先對著二叔的棺材行大八拜禮,禮畢,大家跪倒,女賓也跪倒,眾人一起放聲痛哭,嗩吶響起,鞭炮響起。我默默地跪在那里,始終沒有哭出聲來,我為二叔摔盆子……儀式完畢,隨著一聲“起——棺——”我抱著二叔的遺像往村外走,我身后是不出五服的老親少眷,再后面是村里專門制作的人力靈車,靈車上是二叔巨大的棺槨。送葬的隊(duì)伍半里多長,鄉(xiāng)親們抬著各種各樣的貢品,豬頭、鯉魚、炸藕、酥肉……有一長溜人抬著縣里、鎮(zhèn)里領(lǐng)導(dǎo)送來的花圈,還有村里準(zhǔn)備的各式各樣的紙房子、紙馬、紙轎子、紙飛機(jī)……有燒紙、錫箔、香燭,有各種冥幣,嗩吶聲聲,鞭炮時而爆響,哭聲一波連著一波。孤老終生的二叔做夢也想不到家鄉(xiāng)人對他如此好。
送葬的人流步行了半個多小時,前面一座山坡,各種紙人、紙馬、紙飛機(jī)、紙輪船隨著送葬的人流停下來,司儀說二叔父母的墳地到了,我看到前面挖好的墓穴。我清楚地記得二叔父母沒有安葬在這里,忙問淚流滿面的呂長盼:這幾十年有人給你二爺爺?shù)母改概策^墳嗎?長盼說他一個地主家,家里又沒后人,誰給他辦這些事情,這座墳是我依照我娘的記憶添的。我悄悄對呂秋生說,錯了,二叔父母的墳在山坡后,前面有一片洼地,背后是一座月牙一樣的高石頭。六十年前,大石頭上有依稀的字跡。秋生恍然大悟,對呀,是在月牙石下,他忙與幾個主事的人商量,再一次征求我的意見,我說必須埋在他母親身邊,這是二叔的遺愿。秋生叫上幾個人,扛著鐵锨、鋼鎬走過去。
約莫半個鐘頭,司儀大喊:起——棺——
哭聲響起來,嗩吶響起來,送葬的人流拐了一個彎。我看見那塊巨大的月牙石,那塊黑黢黢的月牙石,上面布滿干枯的青苔,有小草從石縫里長出來。
前面是那片大坑,大坑四周長出嫩綠的雜草,中間一大片空地,空地上麥苗青青,我一下子覺得腦袋被掏空了,腳下仿佛有許多只有力的大手拽著,我再也走不動了,膝蓋一軟,對著大坑深深地跪下來,憋在內(nèi)心的哭聲和淚水噴涌而出,我號啕大哭,哭訴著我和二叔沉重的罪孽。
二叔的父親叫呂茂才,我叫他三爺爺。他當(dāng)過漢奸,曾經(jīng)領(lǐng)著日本兵圍殲抗日隊(duì)伍,我岳父岳母被鬼子用刺刀挑死的那次掃蕩就是三爺爺領(lǐng)著鬼子兵進(jìn)村干的。國軍撤退后,面對分他家的房子和土地的民主政權(quán),他武力報(bào)復(fù),出了人命,被村干部捉住送到區(qū)里槍決,三奶奶痛不欲生,一根麻繩懸梁自盡。夫妻倆的遺體就埋在那塊月牙石下。父母死后,身為國軍軍官的二叔怎肯罷手,二叔在我們縣組織還鄉(xiāng)團(tuán),被任命為團(tuán)長。他徹底被仇恨迷住心智,一時殘暴無比。那年秋天,家鄉(xiāng)大旱,莊稼收成不好,許多人家揭不開鍋了,二叔托人對我說只要跟著他干,吃香的喝辣的要啥有啥,我說回家問問姐姐,二叔讓人給我饑腸轆轆的爹娘送了兩布袋高梁,我爹我娘還沒回過神來,二叔就把我領(lǐng)走了。
二叔幫我穿上大碼的國軍軍服,領(lǐng)我來到廚房,將一碗香噴噴的豬頭肉放在幾個月沒聞過肉腥的我面前,二叔讓我說出村里黨員干部的名字,村里那些黨員干部早已公開了,我當(dāng)然知道,我問二叔干啥?二叔狡黠地眨眨眼,我饞得直咽口水,也沒多想,一下子說出好多人。
那是一個秋涼的黑夜,我跟著二叔的大隊(duì)人馬包圍了呂家莊和苗家莊,兩個村一共抓了三十個人,他們都是共產(chǎn)黨員、干部、民兵。二叔賭著氣揮鞭抽打他們。那些人有些是我家的親戚、鄰居,其中就有呂秋生,秋生是兒童團(tuán)長,他被抓住后我還給他做鬼臉。這些人平時對我不錯,我當(dāng)時不知道二叔為什么對他們那么兇。我回了一趟家,姐姐正給我包餃子,外面有人叫我,姐姐關(guān)上門不讓我走,門口的士兵推開門拉我走,我大聲喊:姐姐,等我回來再下餃子。
許多士兵高舉著燃燒的火把,那些叔叔、伯伯、嬸嬸、哥哥、姐姐們被倒背著捆上雙手,拴在一根大繩上,羊群一樣被二叔的隊(duì)伍推推搡搡地趕往村外。我害怕起來,問二叔想干啥?二叔一臉兇煞,讓我好好地看著,不能跑掉一個人。
月牙石后一個大墳堆,二叔跪在那里嚎啕大哭,大墳是二叔爹娘呂茂才夫婦的,有人點(diǎn)起香火、燒紙,黑暗中那些士兵一起跪下來,接著站起來朝天空放槍,我莫名其妙地望著這一切。二叔大哭了一陣子,眼睛血紅,他來到大坑邊,大坑周圍布滿荷槍實(shí)彈的士兵,二叔大喊一聲:押上來!
兩個村的黨員、干部被一個個往大坑里推,其中有秋生他爹、他叔。秋生是與我一起長大的伙伴,結(jié)婚前,我倆最要好了。秋生也被拴在大繩上,被大繩帶的跌跌撞撞,我慌忙幫秋生解繩子,解不開就用牙咬,終于在大人們被推進(jìn)大坑之前,我解開了秋生手上的繩索,把他推進(jìn)黑暗的草叢里。
風(fēng)聲吹得火把呼呼作響,光亮火紅如血,二叔高舉一只大黑瓷碗,大黑碗盛滿烈酒,二叔大喊一聲:爹啊,娘啊——將大黑碗里的酒一飲而盡。“砰”的一聲,將大黑碗摔到月牙石上,他大喊:兒子為你們報(bào)仇雪恨!
槍下留人。
一個國軍士兵提著槍走過來,那個士兵是東村苗家莊的,二叔用槍指著他,那個士兵跪在二叔面前淚流滿面說:呂團(tuán)長,里面有我爹啊,求求您,高抬貴手!
二叔的眼睛仿佛傳說的狼眼,他什么也不說。那個士兵突然站起身來,跳到坑中,幫他父親解繩索,二叔什么也不說,對著那個士兵摟動了扳機(jī),那個士兵應(yīng)聲倒地,大坑里有人高喊:打倒?jié)h奸!
共產(chǎn)黨萬歲——
這種聲音很快被大坑四周的槍聲淹沒,二叔端著一挺輕機(jī)槍瘋了一般往坑內(nèi)的人群掃射,一瞬間,三十條生命被二叔他們糟蹋了。我嗷嗷地哭著往村里跑,被二叔的人拽回來,二叔一耳光打得我轉(zhuǎn)了幾圈,他大吼一聲:跟我走!
我要回家,我要找我爹,找我娘,還有姐姐。
回家?共軍抓住你,剝了你的皮。
遠(yuǎn)方響起槍聲,許多士兵說:許世友的部隊(duì)打過來了,逃吧。
二叔領(lǐng)著那些士兵跌跌撞撞地朝南方逃去。
就這樣,我跟著二叔到處打仗,到處被解放軍追著逃跑,最后逃到臺灣島上……那一灣海峽擋住了解放軍的千軍萬馬,卻擋不住家鄉(xiāng)那些從血泊里站起來索命的亡魂,他們很快追上了二叔和我,讓我倆每時每刻都生活在不安中,讓我們有家不敢回。二叔后來得了一種怪病,一聽到槍聲和鞭炮聲就頭疼欲裂,趴在地上使勁地瞌頭撞地,這種病一直追隨他到生命的最后歲月。后來,這種病傳染到我身上,我的頭疼病雖然沒二叔厲害,但幾十年來,經(jīng)常折磨得我徹夜難眠。
是啊,如果當(dāng)初不是我嘴饞,也許我不會說出那么多人的名字;如果我當(dāng)時年長一些,分清事理,我是不會說出那些鄉(xiāng)親的名字的;如果我知道二叔要報(bào)仇殺人,我絕不會說出那些鄉(xiāng)親的;如果是現(xiàn)在,我寧愿自己死,也不會出賣那些鄉(xiāng)親。
二叔??!我跪下來了,你也跪下吧,鄉(xiāng)親啊,不肖的人來給您們謝罪了,我淚如滂沱,口噴著白沫訴說,五體投地,“砰砰”往砂礫地上磕著頭,頭磕出了血,磕得麻木了,有人扶我起來,呂秋生沒有聽清我訴說什么,但體味到我的悲傷和深深的自責(zé),他的聲音蒼老而悲傷,說:唉——事情早過去了,烈士們早安息了,都是歷史造成的。
姐姐是坐著農(nóng)用三輪車來的,她顫巍巍地走過來,淚水漣漣,拉著我說:春生,一切都過去了,過去了。
我滿臉淚水和鼻涕,深深地跪在那里,長盼他們扶我起來,讓我趕快為二叔下葬。
行大八拜禮,小八拜禮,哭聲響起,嗩吶響起,鞭炮響起,二叔的棺槨緩緩放進(jìn)一個剛剛挖好的墓穴里,棺材緊挨著一塊朽木,想必那就是他爹娘六十多年前的棺槨。兩具棺材緊緊地依靠著。我們圍著二叔的墓穴轉(zhuǎn)三圈,往棺材上撒土。大家準(zhǔn)備燒紙箔、紙馬、紙錢、點(diǎn)香,我說,放在大坑邊燒吧,那些鄉(xiāng)親等了六十年,兇手終于來給他們謝罪了。
燒紙、冥幣的火焰在大坑邊熊熊燃燒起來,我又一次面對大坑跪下來:親人啊,原諒春生當(dāng)初年少無知,原諒呂望根被仇恨迷住了眼睛。
哭著哭著,我覺得天昏地暗,頭疼欲裂,一下子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明媚的草地上,年輕漂亮的姐姐牽著一頭小黃牛,我拿著一根柳樹條跟在后面,姐姐在牛頭邊輕唱:
風(fēng)和日麗好春光,
滿山野花撲鼻香,
先挖菜來后采花,
采一朵鮮花送爹娘。 ……
醫(yī)院的病床上,我慢慢睜開眼,周圍一雙雙關(guān)切的眼睛。姐姐拄著拐杖坐在我身邊,輕輕哼著小時候領(lǐng)我放牛時唱的家鄉(xiāng)揚(yáng)琴戲《小放?!?,淚水伴著唱腔,唱聲在我夢中回蕩,我的頭竟然一點(diǎn)也不疼了,纏繞我?guī)资甑念^疼病煙消云散,我仿佛又回到耳清目爽的少年時代,我跟著輕輕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