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李洱今年53歲。與同代作家相比,格非、余華、蘇童、畢飛宇等人早已大獎加身,李洱顯得有些寂寂無名。
同行時有新書發(fā)布,經(jīng)常會給他寄去。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不到三十平方米的辦公室里,這些書在書桌上、沙發(fā)上、墻角邊散亂地堆了好幾層。從書桌后邊走出辦公室要小心看著腳下,否則很容易踩到或者撞翻它們。李洱自己的作品也在辦公室的每個角落散放著。與其他作家著作等身相比,李洱對自己的自嘲是著作等“腳”。
此前,他最廣為人知的作品是小說《石榴樹上結櫻桃》,譯介到德國之后,總理默克爾非常喜歡,媒體以此為新聞點進行了幾番報道,讓普通讀者也知道了李洱。2006年之后,他寫得越來越少。朋友聚會,問及李洱怎么不寫小說了,他回答說,在構思一部長篇。過了兩年,朋友再問,他說,正在寫。又過了兩年,依然如故。
十多年過去了,“聽說李洱在寫一部小說”成了圈內(nèi)朋友調(diào)侃他的方式,而2019年元旦前的一周,他的長篇小說《應物兄》終于舉行了發(fā)布會。
《應物兄》80萬字,故事卻簡單:美國的儒學大師程濟世先生要回國弘揚儒學,驚動了國內(nèi)政界、學界、商界各色人等,大家如饑似渴地期待著儒學大師的回歸。透過國內(nèi)儒學學者應物兄的眼睛,讀者得以看到籌備中的儒學研究院如何從一門文化事業(yè),一步步演變成國內(nèi)外企業(yè)家的經(jīng)濟問題和政治家的政績工程。李洱著意展現(xiàn)1949年以來三代知識分子遭遇的在現(xiàn)實生活和精神世界的雙重困境。
2019年8月16日,李洱憑借這部小說獲得了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獎項公布的前一天晚上,李洱關了手機,第二天一早,他打開手機,作家畢飛宇打電話過來讓他自己上網(wǎng)看消息,他才知道自己獲了獎。他說,他知道這部作品從一出生起就存在爭議,但他愿意用文學與一切對話。《中國新聞周刊》問他,獲得茅獎之后還準備寫什么,他說,“挑最想寫的寫唄?!?h3>
李洱在家中的書房。在寫作《應物兄》的13年里,唯有書房是他靈魂的安放之地。攝影/李行
2018年11月27日下午,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樊曉哲去看望李洱。敲門進去,李洱并沒有起身,而是喊樊曉哲過去看他正寫的《應物兄》后記。出于編輯的習慣,樊曉哲一字一句念出了聲,為的是看文字在音節(jié)上是否合襯。剛念完簡短的第一段,樊曉哲察覺一旁的李洱有些異樣。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李洱已經(jīng)哭了。
寫作《應物兄》期間,李洱趕上母親離世,兒子出生,生死之間,他疲于應對。妻子在北京工作,李洱從河南調(diào)往北京,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才終以“特殊人才”的身份被現(xiàn)代文學館接收。即將完稿時,還經(jīng)歷了電腦被偷的意外。這部小說于他而言像一種試煉。
2006年4月30日,李洱接到老家打來的電話:母親住院。當天,李洱回到鄭州,診斷結果是臨床上極少見的腹膜癌。生活的節(jié)奏突然被打亂了。
從母親生病到離開人世的那段時間里,李洱沒打開過電腦寫作。母親去世三個月后,他試著去完成這部《應物兄》,卻怎么也找不到原來的語調(diào)了。
2010年,從濟源返回北京的火車上,李洱打開電腦,再次從頭寫起。這一次,他似乎得到了母親的護佑,寫得意外順暢。此后,不管走到哪里,李洱總是背著灰褐色帆布包,布包里裝著他笨重的索尼電腦、幾包煙和茶葉。
《應物兄》里,讀者能看到李洱對知識分子、文化官員、商人等各類人的批判、嘲諷與質(zhì)疑,也能看到他對這些人物的理解、同情與悲憫。李洱把自己放進每一個人物里,人物的進退維谷就是他自己的進退維谷。
“我不會刻意去批判什么。我首先會體會到人物的難處。當你把自己放進去以后,讀者會隨著你的視角與主人公感同身受。現(xiàn)代小說給人一個基本的感受是,生活不能這樣過。那么應該怎么過?你看著辦,反正不能這樣過?!崩疃龑Α吨袊侣勚芸氛f。
李洱的“文學童年”是在1983年考上大學后完成的。
他的父親在青年時代也向往寫作,但特殊的年代使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后來,老人很擔心自己的兒子因為文字而遭遇什么不可知的后果。為了避免李洱走寫作的路子,他就培養(yǎng)李洱畫畫。“到了80年代,家人似乎還沒有從‘文學是危險的意識中走出來。但歪打正著的,畫畫可能對我形象思維能力的培養(yǎng)起過作用,我偏偏愛上了文學。”李洱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上世紀80年代的華東師范大學文學氛圍濃郁。文史樓里有一個通宵教室,里面時常坐滿了寫小說的人。李洱記得,窗子外面有特別茂盛的夾竹桃,一到晚上就暗香浮動。
當時,格非在學校任教,馬原、余華、《收獲》的編輯程永新、《關東文學》編輯宗仁發(fā)等人常常來校園與師生互動交流?!爱敃r,最新的文學潮流很快就會波及到校園,甚至在它還沒有形成潮流的時候,就已經(jīng)傳到了校園?!背逃佬禄貞浾f。
當時的李洱只能算是文學青年,他會像其他人一樣在朋友聚會時朗誦文學作品。“夜有四個月亮,而只有一棵樹,一道影子,和一只鳥?!彼f到鳥的時候,特別用力,引來一片笑聲?!坝袝r候他也會安靜地看著窗外的樹干,臉上布滿迷思。在那一刻,他似乎有點加繆上身。這些情景,他的朋友們都記得很清楚。
后來,李洱加入學校的文學社團“散花社”。格非是校園雜志《散花》前任主編,李洱后來成為《散花》副主編,陸續(xù)發(fā)表了一些先鋒色彩濃厚的校園散文。“上面發(fā)過李洱師兄他們幾個才子的一組同題散文,叫《林蔭道上的咖啡館》,恕我愚笨,直到現(xiàn)在,都沒搞懂他們那組散文表達的意味?!袄疃膸煹苤x宏說。
1987年大學畢業(yè)時,李洱在《關東文學》上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福音》,能看出明顯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色彩。小說講到奶奶的死,“我”的出生,人一樣長的魚肚里的鞋子等意象片段,讀者看完便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找不到出口的敘事圈套——從上世紀80年代末開始,先鋒文學已經(jīng)因為對形式、結構的過于沉迷而被詬病。
李洱意識到這個問題,他沒有繼續(xù)在這條路徑上探索,也沒有選擇轉(zhuǎn)身對歷史進行宏大敘事,而是把目光放到了“知識分子”和“日常生活”的維度之中。
后來,他把寫好的小說先給格非看,格非覺得好,就投給文學雜志,不好,就一把火燒掉。
《福音》發(fā)表之后的六年中,李洱從大學畢業(yè),回到鄭州師范學院教書。他利用課余時間寫了很多小說投遞出去。但投稿信基本都石沉大海。
“我曾經(jīng)是博爾赫斯的忠實信徒,并模仿博爾赫斯寫過一些小說。除了一篇小說,別的都沒能發(fā)表出來,它們大概早已被編輯們?nèi)舆M了廢紙簍。雖然后來的寫作與博爾赫斯幾乎沒有更多的關系,但我還是樂于承認自己從博爾赫斯的小說里學到了一些基本的小說技巧?!崩疃f。
直到1993年,中篇《導師死了》在《收獲》上發(fā)表,正是這篇小說讓李洱學會了寫作,并確立了“知識分子日常生活書寫”的風格。
小說寫一位大學教授事業(yè)、家庭雙雙受挫,被送進療養(yǎng)院。本來沒病,卻被診斷成了病號,每天服藥,最后教授跳樓自殺。評論家陳曉明認為,《導師死了》徹底改寫了新時期以來確立的知識分子主題,它是關于知識分子日常生活的一篇很重要的作品,或者說第一部作品。
憑一篇短篇就可以家喻戶曉的時代過去了,李洱拿著1400塊錢稿費,馬上去買了一臺夢寐以求的冰箱。那一年,賈平凹出版了《廢都》,陳忠實出版了《白鹿原》,備受矚目。尤其《廢都》,因其大量性描寫,引發(fā)了關于“人文精神崩塌”“文學世俗化、邊緣化”的大討論。
在與程永新的來往信件中,李洱顯露出他的態(tài)度,“眼下,敵情萬變?nèi)诵母?。程老師麾下仍然聚集著一批熱愛寫作的人,這大概是這個時代的一個奇異景觀。對我來說,寫作是一個真正的不及物動詞,熱愛寫作,并為此受窮受苦,我都認了?!?/p>
“歷史將會記住,1990年代是一個重要的邏輯起點。在整個1980年代,人們都認為明天比今天好,后天比明天好,但是1990年代以后,知識分子產(chǎn)生了巨大的落魄和失敗感。改革開放了,天翻地覆,這樣一個對文學史、精神史都特別重要的時代轉(zhuǎn)折,沿用以前的語言、句式、范式顯然不行,以前的東西都失效了。我站在 1990年代,需要用新的一種語言和視角去寫作?!崩疃f。
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文學從主流加速退位,很多作家從文學跨界到更受資本青睞的商界、影視界。李洱卻逆勢而上,寫出幾十部關于知識分子精神困境的中短篇作品,他離開大學,進入河南文聯(lián)旗下的《莽原》雜志擔任編輯。
2002年,《花腔》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是李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小說“整理”了三個敘事人醫(yī)生白圣韜、犯人趙耀慶、著名法學家范繼槐分別在抗戰(zhàn)年代、“文革”期間和20世紀末的“口述紀實”。故事像羅生門,所有人的陳述都圍繞著二里崗戰(zhàn)斗中“死”于日本鬼子槍彈之下的共產(chǎn)黨人葛任展開,沒有人知道關于葛任之死的真實歷史究竟是什么。李洱想探究的問題是,關于那些所謂的歷史,究竟哪些才值得相信,也許所有人都在耍花腔。
2005年,《花腔》入圍第六屆茅盾文學獎終評名單,但最終落選。那一年,除了《花腔》,他還出版過另一本書《石榴樹上結櫻桃》。這本書其實是根據(jù)他的中篇小說《龍鳳呈祥》擴展成的,講述中國農(nóng)村基層選舉和計劃生育的故事。
當時,關注中國文學的德語翻譯家夏黛麗看到了《花腔》,多方詢問后,才找到李洱的聯(lián)系方式。由于牽涉太多的中國現(xiàn)代歷史和傳統(tǒng)文史知識,《花腔》的翻譯很艱難,她決定先翻譯《石榴樹上結櫻桃》。小說在德國出版后引發(fā)熱議。
出版社專門為李洱在德國辦了系列朗誦會。德國一家汽車公司還為李洱的德國之行提供5萬歐元的贊助。默克爾也通過德國媒體關注到了李洱。她曾將這本書作為訪華時送給溫家寶的禮物。默克爾說,在這本書中,她看到了中國鄉(xiāng)村的變革,看到了改革開放后的中國鄉(xiāng)村與全球化的緊密聯(lián)系。
“某種程度上,是默克爾把我推到了大眾讀者面前。許多德國人對中國農(nóng)村的了解,是通過以前那些來過中國的傳教士寫的書,他們對現(xiàn)代中國鄉(xiāng)村完全不了解。因此,當他們看到這本書的時候,非常驚訝中國鄉(xiāng)村已經(jīng)深深融入全球化進程了,他們想知道這里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李洱說,“很多鄉(xiāng)土小說喜歡去寫所謂的永恒人性,即人性惡與人性善。曾經(jīng)有個朋友告訴我,寫中國人的人性善可以獲國內(nèi)的獎;寫中國人的人性惡可以獲國外的獎。但我不喜歡這樣做,我更喜歡寫出文化上的復雜性,喜歡去探究復雜語境中人的存在狀態(tài)?!?/p>
如今,李洱的新作《應物兄》獲得了茅盾文學獎,算是對他十幾年創(chuàng)作的犒賞。不久前,書剛剛寫完的時候,李洱終于可以回濟源老家過年,此前六年的春節(jié),他都待在北京,待在《應物兄》的虛構世界里。母親墳前,他點燃《應物兄》,獻給母親,也給自己一個交待。
李洱曾對朋友們說,他這輩子只寫三部長篇小說,一部關于歷史的《花腔》,一部關于現(xiàn)實的《應物兄》。如今都已經(jīng)完成。他說,“如果上天眷顧,我在十年后可能會拿出第三部小說,關于未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