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蘇黎,女,甘肅山丹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詩刊》《人民文學(xué)》《星星詩刊》《飛天》《中國詩歌》《青年文滴》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多篇。出版有散文集《一滴滋潤》,詩集《蘇黎詩集》《月光謠》《多么美》等。參加過《詩刊》社舉辦的第24屆青春詩會。
一
青海湖,我向往已久的圣湖。
一大早,我們從西寧乘哇玉的公共汽車去青海湖。八月的早晨,天邊拉了薄霧,水天相連,遠山若隱若現(xiàn)。一路經(jīng)過了藥水河、湟源、日月山。車過了倒淌河不久,我就把車窗外草原盡頭,和天相連著的湖水當成藍天。心想,這里的天真怪,怎么會有那么多起伏的漣漪呀,好像天空被誰揉搓著洗過后又像衣服一樣展開了,晾曬在那里。
我們在一個叫哈圖的地方下了車。下了車才知道,我看到的那不是藍天,而是青海湖的水。青海湖的水好清澈呀,也難怪我分不出哪是天,哪是湖水。在青海湖的入口處,有一個藏獒展覽區(qū),鐵柵欄里,圈著我從未見過的藏獒,有大的有小的,有純黑色的也有咖啡色的;大的有小牛犢那么大,小的也比我見到過的土狗大許多。那只小牛犢那么大的狗,叫聲如宏鐘,每叫一聲,聲音都傳得很遠,回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天空,從湖面穿空而來,一張嘴就露出鋒利的牙齒,尤其是那兩顆虎牙,就像兩把利劍一樣高高豎在嘴里;眼睛里面流露著不可一世的兇暴,這就是當年匈奴、鮮卑、突厥、蒙古等少數(shù)民族戰(zhàn)勝草原狼的藏獒們的后代嗎?它繼承了先輩們的勇猛和強悍,但卻沒有了先輩們的用武之地,只能被圈養(yǎng)在鐵柵欄里,供游人展覽,它眼睛里的兇光暴露了它內(nèi)心的不滿足,它是草原的守護者呀,它是以狼為敵的勇士,所以它總是時不時,沖著游人兇狠地叫上幾聲,以發(fā)泄心中的憤怒;我從它的眼睛里還看到了一點,那就是它盼著有朝一日,重新回到草原,回到它們的家園的一點點希望。
我們走近湖水時,天空中的霧已退去,金燦燦的太陽,照在湖水上,濺起無數(shù)耀眼的星星。遠處碧波蕩漾,近處一個浪頭推著一個浪頭赴上岸來,它們好像奔波了幾天幾夜才到達這里,爭搶著要上岸來休息一會兒,生怕稍一遲緩上不了岸就被更大的浪沖進湖水。我看到沙灘上那清澈的湖水,顧不上正發(fā)著燒,脫光了鞋襪,綣起了褲腳,走進了湖水中。那湖底有棱有角的石塊,割得我的腳掌鉆心的疼,那點疼又算得了什么,透骨的涼爽取代了腳掌鉆心的疼。我伸開雙臂,想抱住向我趕來的白花花的浪頭,而浪花比我先一步,手腳齊上,將我打翻在地,濺得我滿身濕淋淋的。我想一定是這青海湖的圣水想把我洗滌,我身上的俗事太多了,我又何嘗不想把自己完全地投放進這藍瀅瀅的水里,泡上三天三夜,洗掉我滿身世俗的銅臭味,讓我卑微的靈魂得到一次本質(zhì)上的升華。
二
二郎劍觀海壇。二郎劍,傳說是二郎神和孫悟空為爭奪海心石那兒的淡水,在空中打斗時,二郎神的寶劍被孫悟空打翻,恰巧掉在湖中所致。正是這把寶劍一樣的沙灘,把青海湖分為咸水和淡水。我在這里,抬頭看看沒有一絲云彩的藍天,想從這藍得無底的空中找到當年孫悟空和二郎神打斗的蛛絲馬跡,可我看到的只是幾只飛上天空的鷗鳥,它們鳴叫著從我的頭頂飛過,大概這些鷗鳥就是青海湖的守護神吧,他看它高高地盤旋在湖面上,像衛(wèi)士一樣環(huán)繞了湖面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這里早已沒有了爭斗,有的只是平靜而又似海的湖水。說到似海,我突發(fā)奇想,青海湖莫不是神仙看到這個地方地處高原,草原缺少水份的澆灌,為了這個草原上勤勞樸實的游牧民族繁衍生息,大發(fā)慈悲,從中國的南海里取了一滴,來擱置在這塊土地上,從此這里草木茂盛、牛羊肥壯,游牧民族過上了富足無憂的生活,不然的話,青海湖為什么像南海那么藍呢?
這里有祭海壇,祭海壇建在湖水里。站在祭海壇上看,這里的湖水比前面看到的更清澈、更遼遠,水清得發(fā)綠。我們有幸在祭海臺上看了一次祭海儀式,那些身穿藏袍的人們嘴里念著我聽不懂的經(jīng)文,面向海水的方向祈求海神保佑。我雖然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我猜想,他們一定是在說,海神保佑風調(diào)雨順,百姓安居樂業(yè)。在祭品拋向青海湖的一剎那間,我首先被那些念經(jīng)的人們?nèi)菀贿凳椎尿\舉止感動了,心里波濤翻滾,一浪一浪的心血沖擊著我的心房,血液在我的身體里左沖右突,我的心仿佛也被高高地拋在了半空。在他們眼里似乎海就是神,海就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他們把太多的期望和心愿,像拋祭品一樣拋到海里面,寄托給了海,以祈求在海神的保佑下實現(xiàn)愿望。我相信,如果真有海神的話,那海神一定會被這些穿藏袍的信徒的虔誠所感動。轉(zhuǎn)經(jīng)筒在游人的撫摸下叮當作響,五顏六色的經(jīng)幡在風中飄蕩,還有那些寫滿了藏文的嘛呢石似乎也在開口說話。
三
日月山,唐朝稱赤嶺。相傳唐貞觀十五年,文成公主遠嫁吐蕃松贊干布,曾駐驛于此,她思鄉(xiāng)心切,想起自己的父母和長安繁華的市景,她登上赤嶺,站在峰頂上翹首西望長安,禁不住取出了臨行前帝王所賜日月寶鏡,從寶鏡中看到了長安的市景,她悲喜交加,但一想到聯(lián)姻關(guān)系到整個國家的命運、人民的安危,為了斷絕自己思鄉(xiāng)的念頭,她毅然決然地折斷了寶鏡,將其拋向日月山下,寶鏡剎那間變成了碧波蕩漾的青海湖。赤嶺從此以后就叫日月山。
我站在日月山的山頂,向西是一望無際的草原,草原上天高云淡,一群群牛羊在草原上吃草,一只老鷹在高空中久久盤旋,整個草原平靜地就像一幅畫,我是畫外看畫的那個人。山下面是通往川藏的茶馬古道,古道上走著的早已不是幾百年前的駱駝和騾馬了,而是飛速奔馳著的現(xiàn)代化交通工具,是日行萬里的汽車,看著繁忙的交通線路,我耳邊突然響起了叮當做響的聲音,這是哪朝哪代的駝鈴呀,仿佛還有一隊騾馬走在天邊的云端。更遠處,偶爾還能看見一列飛馳而過的火車,遠遠看上去就像是蠕動在草原上的一條長蟲。
我在日月山腳下的小鎮(zhèn)地攤上買了一面鑲著白銀的小鏡子,當年文成公主的那面日月寶鏡,我要把它高高地舉過我的頭頂,照見六百多年前的那一幕幕畫面,我看到了,看到了文成公主進藏時浩浩蕩蕩的送親隊,還看到了文成公主思鄉(xiāng)的兩行熱淚流成了一條小河。
四
倒淌河,東起日月山,西止青海湖。它沒有河流的嘩嘩聲,也沒有河流波濤洶涌的氣勢,有的只是靜靜的一脈清水,蜿蜓四十多公里后,流進了青海湖。傳說當年文成公主拋鏡斷了思鄉(xiāng)回故里的念頭后,痛哭著一路向西,當行至倒淌河時,向東流淌的河水被文成公主舍已救國的行為所感動,瞬間改變了流向,一路向西,陪伴文成公主西行了四十多公里后,流入青海湖。
倒淌河的傍晚,天陰著,黑云被風推著從日月山上壓向倒淌河。倒淌河兩岸吃草的一群黑牦牛,就像是夜的信使,提前來到了這里,那么遠處山坡上的一群綿羊呢,是不是遠去了的白天的信使呢?停泊在一灣清水里的小木船,早已破敗的不能渡水,但它依然泊在水里。一只鷗鳥低低地盤旋在河水上面,我從那蜻蜓濺出的一圈一圈的漣漪里,仿佛看到了挽著高高發(fā)髻的文成公主,正穿著綾羅綢緞,邁著碎步,向我走來。當我用雙手捧起一捧水時,我從那捧水里,又看到了她那清純而又憂郁的眼神。
在倒淌河的小鎮(zhèn)上,有一尊文成公主的石雕像。她身穿藏式長袍,雙手合十做朝拜狀。她美麗的臉上堆滿了笑容,把思念親人的痛楚和孤寂的淚水隱藏在笑容的背后,面向草原,默默地祈禱。她身上有一種安靜祥和的氣息,低低地盤旋在倒淌河小鎮(zhèn)的四周;但沉默在她心底的那種重負,藏得太久了,世人已看不出來了,世人只把她當成轉(zhuǎn)世的菩薩來頌揚,把她作為人的那部分早已忽略了。我用手撫摸著她的長袍,大理石透出了綢緞一樣的光潔和滑膩,我把我的臉輕輕貼在了上面,絲絲冰涼,傳遍全身。倒淌河的風大,我前世的姐姐,你可一定要掖緊了衣襟,別讓風冷了你的心。我能感覺到她身體里傳出的溫度,仿佛她的心也跟著跳動了幾下。
夜宿倒淌河,我躺在倒淌河小賓館的床上聽風、聽雨、聽隆隆的雷聲。大概倒淌河距天堂特別近的原故吧,所以倒淌河的雷聲特別響。一陣一陣脆響的雷聲從我們住的二樓的房頂滾過,似乎要把房子震開個口子,鉆進我的被窩里來取暖。閃電隨著雷聲像鬼魅一樣緊擦著窗戶一晃而過,如果窗戶是開著的,它一定會擠進來藏身。雷電過后,噼哩啪啦的雨滴就落在了房頂、窗玻璃上立刻流淌著淚水一樣的雨水,當年文成公主淚流成河時,是不是也是這樣淚流滿面呢?想到那遠離家鄉(xiāng)和親人的文成公主時,我的心就像被誰狠狠地揪了一把,生疼生疼。
倒淌河的早晨。窗外的鳥叫聲把我從睡夢中叫醒了,睜眼一看,天已大亮,我下床拉開窗簾一看,雨過天晴,遠處的山霧蒙蒙的,近處的草嫩綠嫩綠的,這么好的天,何不到倒淌河的草原上去看看呢?
我踩著青草上的露珠,嗅著天空中青草的清香,一步步走進了草原。沒踝的青草,踩在腳下,既不擋路又柔軟,就像踩在藏毯上一樣舒服。一個夜宿的野兔,突然從我腳下的一墩芨芨草里一躍而起,把我嚇了一跳,等我反應(yīng)過來時,一只雪白的兔子早已一蹦三尺逃遠了。我想它是不是在這抱窩呀,蹲下身子,扒開腳下的芨芨草,只有一個兔子的宿身之地,摸一摸窩里的茅草,還是熱呼呼的。遠處幾頂牧民的白帳篷、黑帳篷搭建在半山腰,剛出圈的黑牦牛、白綿羊走向大山的深處。山里的薄霧在慢慢后退。我情不自禁地走向了冒著炊煙的一頂黑牛毛編制的帳篷,帳篷外干活的一個藏族大嫂看到我們向她走來,她早早站在門外,喝住了沖我們“汪汪”大叫的藏獒。等我們走到她跟前時,那只兇猛的藏獒只搖著肥大的尾巴,血紅的舌頭長長地耷拉在嘴外,哈噠噠喘著粗氣,涎水從兩個嘴角直往下流,女主人說了一聲“去”,它乖乖地拖著長鐵繩不情原地一屁股坐在了它那只吃光了食的爛臉盆旁。
我看到身著紅棉襖的藏族大嫂把衣袖擼得高高的,舉著粘滿牛糞的雙手。原來大嫂正在把帳篷前牛群昨夜夜宿留下的糞便用手清理到不遠處的一個坡地里晾曬。藏族大嫂只會說幾句漢語,也只能聽懂我們說的幾句漢話。我們佝著頭走進了帳篷:一個鐵皮爐子置在地中間,冰冷的爐子上坐著一口大鋁鍋,鍋里是半鍋下了付茶葉子的牛奶,也就是奶茶。地上鋪著一條單人羊毛氈,旁邊疊著兩床看不清圖案的被子;一個銹跡斑斑的紅油漆木箱,幾個塑料小桶零亂地放在地上,一個小桶里是半桶黃亮亮的奶酪,一個小桶里是吃剩的半桶酸奶。語言不通,我們比劃著說,想和她照張像。她似乎懂了,說要換件衣服。于是她取出了一件滾著鹿皮袖邊和領(lǐng)腕的黛青色長袍穿上,正了正頭巾。我從她黧色的皮膚里看到了她常年奔波在草原上的艱辛,從她黑亮的眸子里看到了她對美好生活的向望,你看她露出自己潔白的牙齒笑得那么開心,沒有一點矯情,有的只是一種別人模仿不來的淳樸和自然。照完了像,我問她叫什么名字。她說她叫旺吉得勒。我問能不能告訴我她的地址,我把照片洗好了寄來。幾經(jīng)解釋她都聽不懂。我用筆寫在紙上,她搖頭說不識漢字。我們只好把數(shù)碼相機里她的照片調(diào)出來讓她先睹為快。她高興地說,好,好。我們沒辦法用漢語溝通,只好離開。當我們走出她的黑牛毛帳篷時,她笑著挽留我們喝奶茶,并用手指著爐子上的大鋁鍋說。我們說不喝了,下次吧。還有下次嗎?下次還能到倒淌河的草原上來嗎?來了還能找到和我有過一面之交的旺吉得勒大嫂嗎?
炊煙升上藍天,金色的陽光照在草原上。這時從草原深處傳來一陣歌聲,那高亢的旋律,在草原上空久久地徘徊著。那悠揚而壯美的一聲聲長調(diào),叩擊著大地的胸膛,沖向藍天上的流云,萬物如同注入了新鮮的血液,有了新的靈性。我的心早已隨著那飄渺的歌聲,飛向了遠方,飛向了當年吐蕃盛世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