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甜
進(jìn)宮那日,早上飄了一點(diǎn)雪,零零星星的。宮墻邊,紅白映襯倒是有一頃刻的雅致。但雪一落地就沒了,像披了一襲白衣去遁世修仙,似夢非夢,蹤跡全無。
她的到來也靜梢悄的。沒有排場,沒有喜色,殿內(nèi)空氣是冷的。皇上連正眼都沒看她一下,低頭研究著一本書,似乎并不在意來的是個人還是一尊石像。站在皇上身邊的戚公公躬著腰,用好聽的唱腔將她的身家來頭細(xì)細(xì)稟報,還沒說完皇上就不耐煩了。
“封個嫻妃吧?!?/p>
像是隨手扔了個賞錢。
她能聽到皇上聲音里伸出了一只手,朝她一甩袖子。戚公公又用唱腔將皇上的恩賞宣示一番。她該跪謝領(lǐng)賞,然后姿態(tài)優(yōu)雅地滾蛋。然而叩拜謝恩、得旨平身之后,這個剛做嫻妃的女人居然穩(wěn)穩(wěn)地朝前走了幾步,把戚公公嚇得臉色都變了:嫻妃,你……
皇上依然低頭看書,聽到戚公公的聲音,這才抬起頭來。他的目光不在嫻妃身上,在她身后,某個遙遠(yuǎn)的地方。
嫻妃捧出一個香囊,面上以粉綠兩色彩線繡了朵芙蓉花,呈到圣上跟前來:“臣妾聞聽陛下喜歡有香氣之物,冒昧做了這個香囊恭送,還望……”
皇上朝戚公公一偏頭:“收下吧?!?/p>
戚公公趕緊下去,從嫻妃手中接過香囊,又湊近她低語:“娘娘,您可別再這樣嚇奴才了!”
大殿似乎披上厚厚皮毛,大片的陰影刮過來。萬物都沒了顏色。
三個月了,她熟悉了各種規(guī)矩、禮數(shù)。熟悉了又如何呢?無非是和一些宮女與公公打交道,皇后和其他妃嬪與她只有場面上的交情,最重要的是,皇上根本不來她的寢宮。宮里的生活甚是無聊,她感覺自己迅速地由新人往老人的方向滑去。
宮外家人托皇親來問候:娘娘可安好?
她苦笑:只見著皇上一面。一個人倒也清靜。
春已深,花草都重了顏色。窗外抹出潤澤的晴天,晴天下滿是綻放,滿是飛舞?;ò陦净ò?,鳥鳴追鳥鳴,熱鬧,又徒增寂寥。
忽然那日午后,皇上差公公來傳話,命嫻妃到皇上的寢宮。去做甚,也不說詳細(xì),連個準(zhǔn)備也沒有。
皇上半躺于榻,臉朝著窗。嫻妃行了禮,皇上并不轉(zhuǎn)頭過來:你去那,有光的地方。嫻妃四下尋了尋,到了窗邊。皇上說:“你給朕說說,外邊的景象如何?!?/p>
嫻妃行了禮,將臉轉(zhuǎn)向窗外。王的天下,此刻艷陽婆娑。原來宮里最好的景致都收在這里。嫻妃微笑著,一邊慢慢兒地賞景,一邊兒悠悠地向皇上稟報。從湖面上輕巧掠過的水鳥到岸邊青澀的柳條,從色彩不一的繁花到花叢中走過的宮人,艷陽下一切都像是新的了,新的衣裳,新的皇城,新的氣息,新的顏容。
皇上癡癡地聽著,嘴角帶上了一絲笑。
“聽說你在拾撿花瓣,積攢曬干做香囊,”皇上說,“我便想著,這春色,定數(shù)你最懂了?!?/p>
嫻妃心中欣喜,口上仍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春色便是王的春色,誰能比陛下更懂呢?”
皇上的臉色一沉。嫻妃心驚,感覺自己說錯話了。迅速反省,并無有失,那那……錯從何出?
好在皇上并未計較。他幽幽地長嘆:“只是這天下,這春色,都入不了朕的眼了……”
嫻妃渾身一顫!回過頭來,她滿心酸軟,雙膝像化掉了一般,撲地跪地:陛下……
數(shù)月前的一場病,讓皇上龍體受損,幾乎到了無力回天的地步。太醫(yī)們個個面如土色,汗涔涔地日夜守候。藥方子換了好幾回,回回都讓人捏著心尖。終于最后一次換了藥方之后,皇上緩過來了。此后便一天天地、一點(diǎn)點(diǎn)地恢復(fù)著,直到他可以睜開眼睛,開口說話。
“為何……不掌燈?”
皇上虛弱地問。
一旁的丞相、后妃與太監(jiān)們原本正欣喜地等待著,一聽這話,都掛上了滿臉的疑慮與擔(dān)憂?;噬显趩枮楹尾徽茻?,而現(xiàn)在是正午時分,就算為了皇上養(yǎng)病拉上了紗簾,光線也是足的。
可皇上看不見??床灰娨粡垙埣鼻械哪?,看不見帷幔與衣被,看不見窗與窗外的景致。
他失明了。
這可如何是好?
國不可一日無君。現(xiàn)在君尚在,卻無法目睹他的皇城,他的子民。奏折每天仍在呈上來,國的各個角落,仍在發(fā)生著悲劇或喜劇,不論他會不會看見。事情擺在眼前,而這個事卻是萬萬不能泄露出去的機(jī)密——朝局不穩(wěn),倘若讓別有用心的人知道了,會鬧出什么亂子來,誰知道?
很快就確定了方案:以龍體欠安需保養(yǎng)為由,大殿的龍椅前垂下一道幔簾,皇上坐著聽政時,上朝的官員們都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只能瞧個大致身形。論起政事來,皇上照舊話音鏗鏘;而一旦有折子呈上,決不當(dāng)面打開,當(dāng)時收下,回頭在內(nèi)宮,由丞相一一念給皇上聽,再據(jù)皇上的意愿,寫下批辭。
“想必,你早已知曉朕的秘密了?!被噬厦嫔届o。
嫻妃躊躇。她不知道是承認(rèn)好,還是不承認(rèn)好。哪一種后果更嚴(yán)重呢?躊躇中的沉默,一步步將她推入某個答案。
“入宮那天,陛下未曾抬眼看我一眼……”她怯怯道,“后來我想,哪怕我丑得出奇,皇上也會開恩賞個眼色的,可是竟沒有……”
皇上聽罷,慘淡一笑:“果真是聰慧過人哪?!?/p>
嫻妃跪拜,正色道:“臣妾愿為陛下分優(yōu)?!?/p>
皇上又是微微一笑。
“你替我賞花賞月,便是做了我的眼睛,夠了。朝上的事么……好在有丞相,”皇上幽幽地說,“不然,一國一朝的繁忙,哪里撐得過去?”
嫻妃默然片刻。但現(xiàn)在沉默是有害的。通常的沉默,對方可見自己的神情、舉止,常常無聲勝有聲;而失明者只有聽覺的判斷,一旦沒有聲音,對方便失了理解途徑,怕是要胡亂猜疑了。
“陛下,臣妾有一疑問,自知逾越了本分,但心中委實(shí)替陛下?lián)鷳n……”
“但講無妨?!?/p>
嫻妃鼓足勇氣問:“那些上朝的大臣,就沒有疑心嗎?”
皇上的表情頓時沉郁,思忖道:“疑心不疑心,朕也不知曉??!”
那個問題似乎預(yù)示著什么。接連幾個月,朝里出了幾樁大事,先后有三名大臣被牽連進(jìn)去,犯了不可饒恕的謀逆之罪,以極快的速度問了斬。
是皇上親自下詔。但明眼人都看出來,那幾名罪臣,最大的罪過是曾經(jīng)與丞相為敵。上朝時,大臣們個個屏息,不敢多說一句。上呈的奏折越來越少,就是有,也大多是些不痛不癢的問題。似乎都知道是丞相在批閱了。
漸漸地,連后宮的人都悄悄議論起來。嫻妃那日從一偏僻窄室路過,正巧兩名宮人在屏風(fēng)后說閑話。
“丞相可算發(fā)達(dá),再怎么折騰,皇上也是信他的。”
“誰說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看還不止……”
說閑話的人,都刻意掩藏了圣上眼疾的事實(shí),卻又字字句句暗示著什么。嫻妃聽了,心中憫然。
春謝了。窗外漸顯綠肥紅瘦。嫻妃精挑細(xì)選,最后換上了新制的一件薄綢夏裝,一身嬌媚,步履輕盈地來到皇上的殿外,求見皇上。戚公公從里面出來,道:皇上允了。嫻妃娘娘這邊請。
戚公公的臉色平靜無瀾,但這平靜也令人心怯。
嫻妃向皇上請安,說上次約好,要為陛下分憂,如今春色落了,夏光初綻,特意前來陪陛下賞景。
皇上聽了,露出喜色,隨口笑道:“何須賞景?你不正是那蘭花仙子……”
一瞬間,皇上打住了話頭!嫻妃驚異地抬起頭來,幾乎是哆哆嗦嗦地,朝皇上的臉上看去。
“陛下……怎么知道,臣妾穿的衣裳……繡的是蘭花……”
皇上自知有失,沉吟了好些時間。他長長地嘆氣,抬起臉,與嫻妃四目相對了。
“愛妃已知曉朕的秘密,”皇上的眼神認(rèn)真而嚴(yán)肅,“是否需馬上稟報丞相?”
“陛下!”嫻妃猛地跪下,淚如泉涌,“臣妾不敢!萬死不敢離叛陛下!”
是的,她是丞相送來的。入宮前,丞相再三命令,她務(wù)必仔細(xì)觀察皇上的言行,試探其目視狀況,若有一絲一毫的異象,必當(dāng)稟報于丞相。
但她是不合格的奸細(xì)。她回復(fù)前來問詢的密使,都說長久見不著皇上,即便見上了,也無任何異狀。而春日窗前皇上落寞的身影,映在她眸子里,扎下了根。是宿命啊!她慢慢地確定了自己:是皇妃,天子的女人。她要陪伴孤獨(dú)的君王,而不是做一奸臣的棋子。
“那一場病后,朕心中便明白了……”皇上幽幽地說。
皇上,只是龍椅上的一尊肉身塑像罷了。丞相暗中經(jīng)營多年,早已實(shí)權(quán)在握,一直在等待時機(jī)。若是直接起兵,名不正言不順,背個謀反的名委實(shí)不好聽,也服不了眾。最好是沒了皇上,儲君尚幼,丞相即可以輔佐幼君之名,將整個江山牢牢把控。
也便有了那場蹊蹺而致命的病。本以為皇上挺不過去,不料哪個不懂事的太醫(yī)給弄了神奇的方子,竟然救過來了。
皇上明白,他一日不駕崩,丞相便一日不死心。這樣的險情還會有,一直有,不停地有。而他怎么敢撒手?一旦他仙去,年幼的儲君自然會落到丞相手里,怕是活不到成年。久久思慮,他做出了一個無奈的決定。
失明。
一個失明的皇上,就像一個裹在華服里的嬰兒,操縱難度大大地減弱了。丞相想必是反復(fù)斟酌過,相比皇上駕崩可能引起的震蕩,還是維護(hù)一個表面的君王更好一些。
皇上便成了幕簾后的皇上。幕簾之外,丞相面對滿朝文武穩(wěn)穩(wěn)站著,以君臨天下的氣派。所有大臣都知道皇上失明了,但無人敢挑明。
“陛下就決意一直這樣下去嗎?”嫻妃急切地問。
“不然,朕能如何?兵權(quán)都在丞相手中!”
嫻妃緩下來,思忖著說:“臣妾的兩個兄長都在軍中,各據(jù)一方,表面上聽命于丞相,但都是出于自保,被逼無奈。如若陛下愿意信任臣妾一家,臣妾愿與兄長秘密聯(lián)系,商定時日,舉兵進(jìn)宮護(hù)主,拿下丞相!”
嫻妃臉上堅(jiān)毅的神色,像光,刺亮了皇上的眼睛。他不覺濕了眼眶:“愛妃真有此意?”
嫻妃鄭重地點(diǎn)頭。
“要讓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是清朗明目的天子!”
既然下了決心,要走的路也明白而艱險了。
嫻妃努力平復(fù)著因?yàn)榧佣駚y的心跳,將氣息調(diào)整均勻,然后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她將要做一件大事了。
她在御書房找出了地圖,聽皇上講述各地駐軍分布,仔細(xì)研究行動路線。
她讓皇上寫下兩份密詔,將密詔巧妙地藏入兩卷畫中,如不撕去畫面,根本看不出來。
她讓最貼心的侍女秘密出宮,與她兩位兄長最信任的一位堂弟聯(lián)系,讓堂弟作為使者,帶著皇上的密詔,緊急出城,前往兩位兄長的扎營之地。
那些時日她的手心總是莫名出汗,臉色蒼白,夜里常常從夢中驚醒。偶爾她會心虛一下,質(zhì)問自己,做這些冒險之事值不值當(dāng),如此奮不顧身,拼上了一家性命。片刻之后她又會為此羞愧,為君王、為江山,萬死都當(dāng)不辭,居然還問值不值當(dāng)!
皇上繼續(xù)偽裝失明。他做得很好,已經(jīng)非常熟練,就連貼身侍奉的宮人們都相信,圣上再也看不見了。有一次一名小宮女竟當(dāng)著皇上的面,捂嘴笑了,放在以前,給她一百個膽子也不敢。
只有命退了所有侍奉者,單單在嫻妃面前,皇上才能活動一下僵住的眼珠,欣喜地打量她,享受情意綿綿的對視。然而這樣的歡愉也是短暫的。
“朕聽聞,丞相想要將朕的失明之事告知眾人了,”皇上憂郁地說,“他想更加理直氣壯地握住權(quán)力?!?/p>
“那樣的話,不是會引起公憤嗎?同情陛下的民眾定會鬧出事端!”
“愛妃啊,你尚不明白,”皇上說,“小民的一點(diǎn)鬧騰對丞相來說,算不得什么,關(guān)鍵在各個有勢力的大臣。而大臣們?yōu)橹巴局?,誰愿意站隊(duì)于一個失明的皇上?”
嫻妃急了,含淚立誓:“臣妾以全家性命擔(dān)保,定助陛下鏟除丞相一黨!”
皇上聽聞后,點(diǎn)頭落淚。
“現(xiàn)在,朕的身邊只有你了。”
“陛下,”嫻妃道,“萬萬不能讓丞相知道我們所謀之事。今后,陛下仍要像從前那般佯裝失明,也要像從前那般,無視臣妾,不再召臣妾入見?!?/p>
皇上凄然地點(diǎn)頭。
等待是那么漫長。到秋深之時,已經(jīng)往返了幾次絕密信函,終于正式定下了時日。
嫻妃拿到最后的回函,整個人都要飛起來似的。定了。真的定下來了!
千辛萬苦、視死如歸的謀局,如今終于到了啟動的前夕。她取出新做的桂花香囊,換上低調(diào)的秋裝,前往皇上的住處。借口呈送香囊,求見皇上。
皇上讓宮人們退下了。他單單一人半臥于榻,形容消瘦,目光無神。
嫻妃一見他便心疼地哭了,數(shù)月不見,皇上竟憔悴至此。但時間緊急,柔情的話兒得緩一步再說,嫻妃幾乎是沖到皇上面前,激動地壓低嗓子道:
“陛下!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了!箭已在弦上,只等您一聲號令,兄長們就起兵護(hù)駕!”
皇上聽了,卻呆呆的,沒有預(yù)料中的興奮。他轉(zhuǎn)過臉來,漠漠地說:“罷了?!?/p>
嫻妃一時間愣住了。完全沒有反應(yīng)過來。
“什么?……什么?……陛下說的是‘罷了嗎?”
皇上抬起頭,看向嫻妃身后,某個虛無的地方,眼睛里是一片空洞茫然。
“我佯裝失明太久了……已經(jīng),已經(jīng)真的……看不見了……”
嫻妃久久端詳著失明的君王,只覺得血液在瞬間凍成了冰碴。天很高,斜向黑夜,大殿似乎披上厚厚皮毛,大片的陰影刮過來。萬物都沒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