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荔酒
Chapter?1
羊八井的天藍得觸手可及,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探進云里,遠山也層層疊疊地沒在云層中。
向童掛好胸牌,站在馬路邊等觀測站的人來接。
她是天文系的大一新生,被教授打發(fā)到位于西藏的觀測站進行實習。美其名曰“實習”,實際上就是跟在值班的師兄師姐身后打雜而已,偶爾幫忙記錄一些數(shù)據(jù)。
饒是如此,向童還是興致勃勃地主動向教授提出申請,只為了早些見到那個人。
她正想著,一輛半舊的皮卡車在面前停住,車窗緩緩下降,露出一張她再熟悉不過的側(cè)臉。
消息靈通的師姐早就告訴過她,最近在觀測站值班的是教授那位剛從國外回來的得意門生崇定。只是,她沒想到,兩人會這么快就見面。
“崇定!”向童興奮地跳起來揮手。
看清等在路邊的人是誰后,崇定立刻皺起眉:“向童,胡鬧!”
向童盯著崇定看了好一會兒,而對方始終神色嚴峻。她斂起笑,安置好行李箱,默默地坐進副駕駛,扣好安全帶:“可以了,出發(fā)吧?!?/p>
崇定卻沒有動,而是伸出手輕輕碰了一下向童耳朵后面的一塊暗紅色。
向童痛得咝咝抽氣,咬牙胡亂地揮開崇定的手:“怎么會這么痛?”
“曬傷了?!背缍ㄈ滩蛔“櫭加柍?,“你的皮膚本來就偏薄,稍微強烈一些的陽光都受不住,來這里做什么?!”
向童從小就屬于敏感人群,角質(zhì)層薄,容易過敏。有一次,兩家人一起去海邊玩,不過半小時的時間,她的臉上就被曬出一片紅腫,還長滿痘痘。她又痛又癢,去醫(yī)院掛了水,才勉強好些。更別提在這紫外線格外強烈、近乎無遮無攔的高原地區(qū)。
崇定皺著眉找出手機:“你先暫時待在這里,我會跟教授申請換人?!?/p>
還是如此,只要是他決定好的事情,就不會再問她的意見,一門心思地以為這樣就是對她最好的。
“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向童的聲音里有藏不住的失落。她捏緊自己的胸牌,掌心被硌得生疼。
“童童,聽話?!背缍^也不抬,修長的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地移動,“這里不適合你?!?/p>
向童終于忍無可忍地劈手奪過崇定的手機,帶著哭腔地吼道:“崇定,你能不能別再把我當成一個小孩子了?!”
Chapter?2
向童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工作忙碌的時候經(jīng)常整夜不回家,便時常將年幼的向童托付給隔壁的崇家照顧。
崇家的孩子崇定比向童大七歲,是名副其實的小哥哥,每天盡職盡責地給她念童話故事,哄她睡覺,推著自行車在校門口接她放學,成年后偶爾還要充當家長去開家長會。
所以,向童是跟在崇定的屁股后面長大的。
向童喊崇定哥哥喊了十幾年,卻在十六歲升高中的那個暑假,悄悄地去掉了“哥哥”兩個字。
那年,向童的中考成績名列前茅,順利地進入省一中的火箭班。當時的A市流傳著一句話,只要考進省一中的火箭班,就相當于一只腳已經(jīng)邁入重點大學。
恰好崇定也被保研得以繼續(xù)留在本地念書,此時正在家里休息。兩家人略一合計,就給兩人一起報名參加了去韓國的旅行團當作獎勵。
行程第一站便是情侶圣地首爾塔。
首爾塔是有名的、經(jīng)典的韓劇取景地,五棵鐵樹并排立著,每棵都掛滿了顏色、形狀各異的鎖頭。向童糾結(jié)了半天,也沒想好究竟該在鎖頭上寫什么,又不愿意上面只有自己的名字,干脆就加上了“崇定”。
向童小心翼翼地捧著自己的心形小鎖,許久沒能找到一個空位,正急得原地跺腳時,忽然被人從身后抱住腿舉了起來。
崇定一米八六的身高,雙臂有力,抱起向童毫不費力,棉質(zhì)的襯衣軟軟地挨著向童的小腿。
向童緊張得手腳僵硬、頭腦發(fā)暈,只知道垂下頭呆呆地看著崇定,后脖頸不受控制地泛紅發(fā)燙。這是她進入青春期后別人給她的第一個懷抱,是很溫暖且有力的。
“掛到最高的地方吧,”崇定的嗓音淳厚,像提琴,也像琥珀,“大家一定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你的小鎖?!?/p>
“好?!毕蛲貞?yīng)了,伸長手臂去掛鎖。
粉紅色小鎖上的“向童、崇定”四個字在燦爛的陽光下忽然就變得有些耀眼。
甫一掛好小鎖,就聽見導游拿著大喇叭在喊集合,兩人連忙向約定好的地點趕去。這時正是游客最多的時候,崇定像小時候一樣包裹住向童的手,小心地護著她向前走。
向童偷瞄著崇定寬厚的肩膀,感受著他干燥的掌心,第一次明白“小鹿亂撞”四個大字究竟該怎么寫。
“崇定。”向童咬著防曬外套的拉鏈,含混不清地喊他。
崇定回過頭,不輕不重地在她的額頭上彈了一下,眼中含著笑意:“長大了就敢不叫哥哥了。”
言語中更多的是寵溺,沒有任何制止或訓斥的意味。
從那以后,向童便開始想方設(shè)法地往崇定家里跑,蹭吃蹭喝也好,請教問題也好,把能想到的理由都用了一遍。
有一次,向童捧著月考試卷去找崇定,名義上是有問題不懂,實際上還是為了她的那點小小的私心。
在把一道題反反復復講過三遍后,崇定笑得無奈:“這次聽懂了嗎?”
向童只顧著看崇定眼角的一顆小淚痣,胡亂點頭后又隨意指著另一道題:“那你再給我講一下這道題吧。”
崇定放下筆,哭笑不得地看著向童:“童童同學,這道題你可是全對。”
“啊?”
向童撓撓發(fā)燒的臉頰,趕緊從口袋里掏出另一張疊成方塊的試卷展開:“那、那你再給我講一下英語唄?!?/p>
說完,向童就后悔了。英語從小就是她的強項,給她的試卷簽過無數(shù)次字的崇定最清楚不過。
崇定望著向童,中性筆在指尖轉(zhuǎn)得飛快。
就在向童受不住,即將抽出試卷落荒而逃時,崇定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按回座椅上,認真地為她分析句子成分。
向童枕在手臂上捂嘴偷笑,盯著崇定俊秀的字跡出神。
十六七歲正是小姑娘最愛浮想聯(lián)翩的年紀,一個不經(jīng)意的眼神都能在心里琢磨出一千八百種不同的含義。
如果不是見到安笙歌,向童恐怕還會沉浸在崇定也喜歡她的幻想里不愿清醒。
可惜,幻想永遠是幻想,同現(xiàn)實相隔十萬八千里。
Chapter?3
“師妹”實在是個曖昧的詞。
對于看遍市面上常見的各路小說的向童來說,這個詞堪稱抓心撓肝,同“女朋友”三個字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崇定的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在本地大學念的,每逢周末便會回家。向童看準了日子去蹭飯,推開門就瞧見安笙歌正與崇定相談甚歡。
安笙歌是個干練的女生,扎很高的馬尾,嘴角掛著落落大方的笑,即便坐在軟沙發(fā)上,背脊也永遠是挺得筆直的。她自我介紹說是崇定的研究生師妹,也是他的科研小組成員。
彼時,她和崇定正湊在客廳的茶幾前畫一幅畫,向童不甘示弱地擠過去,挽住崇定的手臂:“崇定,你在畫什么?”
安笙歌搶在崇定之前開口,看上去很熱情:“這是星圖,主要是用來認星和指示位置的?!?/p>
向童撇了撇嘴,指著圖上成群的星星又問:“崇定,這是什么?是銀河嗎?”
崇定嗤笑,朝圖上涂得黑漆漆的一小塊區(qū)域點點下巴:“這里才是?!?/p>
說話時,崇定畫圖的動作沒停,修長的手指染了鉛灰,卻變得更加好看。向童盯著暗淡的銀河,突然感到一陣迷茫,她聽不懂他口中一個接一個的專業(yè)術(shù)語,也無法加入他和安笙歌的話題。
向童原本以為,她和崇定之間只隔著一道走廊,只要勇敢地跨一步就可以牽住他的手。殊不知,這條走廊是偽裝過的銀河,看似很近,實則遙遠。
從那以后,向童周末再去崇定家,十次里有九次能見到安笙歌,他們不是在畫圖,就是在學習設(shè)備的使用方法。
好不容易熬到暑假,向童軟磨硬泡大半個月,終于磨得崇定同意帶她一起去A市附近的山上看星星。
即便是夏天,山上仍舊泛著涼意,向童裹著崇定的外套,坐在一旁的石頭上看他手腳麻利地搭帳篷、擺弄設(shè)備。
“崇定,你教我用你的這些設(shè)備好不好?”向童揪住崇定的衣服下擺搖晃。
崇定回過頭,瞇著眼睛看向童:“什么時候喜歡看星星了?”
向童被問得臉熱,好半晌才組織好答案,正要開口,就聽見崇定的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來。
崇定按下接聽鍵,不時答應(yīng)兩聲。通話時間愈長,他的眉頭皺得愈緊,最后甚至開始動手拆帳篷。
向童無措地立在原地:“發(fā)生什么事了?我們不看星星了嗎?”
崇定收拾好東西才抬起頭:“對不起,童童,安笙歌觀測時受傷了,我是組長,必須回去看一下?!?/p>
向童抿著唇?jīng)]說話,很倔強地盯著崇定。
崇定輕輕地揉了一下向童綿軟的頭頂,哄著:“童童,聽話?!?/p>
事實證明,所謂的受傷不過是一次惡作劇。那天是安笙歌的生日,科研小組的其他成員便幫她謀劃了這場告白。
崇定見到毫發(fā)無損的安笙歌以及精心裝飾過的辦公室,先是驚訝,而后慢慢勾起一個略顯無奈的笑。
“沒事就好?!背缍ㄕf。
成員們興奮地怪叫著:“抱一個吧!組長主動點啊,總不能讓人家姑娘主動吧?!”
有人把向童推到最前面:“妹妹,快讓你哥抱抱你未來嫂子?!?/p>
人比人果然是要氣死人。
向童驀地想起初二那年,有一次崇定去接她放學卻來遲了,她便坐在路邊假裝受傷,愣是擠出了兩三顆眼淚。
崇定急得連120都忘記撥打,背起向童就要往醫(yī)院跑。
向童趴在他的肩膀上偷笑,這才肯承認自己是裝的。
那是崇定第一次兇她,眉眼凌厲:“向童,不可以開這種玩笑,我會當真。”
就這么個愣神的工夫,安笙歌已經(jīng)撲過去摟住了崇定的脖頸。她笑得很甜、很好看,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
Chapter?4
崇定開車載向童回家。向童垂頭坐在副駕駛座上,反復摳著自己的指甲。
崇定停好車,寬大的手掌罩住向童的頭頂:“童童,怎么了?”
向童這才看向他,昏黃的車頂燈下,崇定看上去比平日里溫和許多倍,眉梢眼角的線條都仿佛緩和了。
向童歪過頭,從他的手掌心下逃出來:“崇定,每次我看星星的時候,就覺得我是在看你?!?/p>
崇定就是她的星星,忽近忽遠,忽明忽暗,周期變幻,以為就在觸手可及的前方,伸出手卻發(fā)現(xiàn)有些距離根本看不見。
崇定的動作頓住,慢慢地捏起空了的手掌:“童童,你還太小,有些事還不明白,這個世界有很多美好的東西等著你去探索?!?/p>
向童的臉上掠過一絲自嘲,鼻子也隨之變酸。但她還是強迫自己迎向崇定的視線,一字一頓地說:“真正不明白的人是你。”
少年人最講究涇渭分明,愛恨對錯,從來沒有回旋的余地,認準了就不回頭。只有成年人才是混沌的,總想求個萬事大吉。
不歡而散后,向童鉚足了勁,一整個假期都沒再去找崇定。
再開學就是高三,一輪二輪三輪復習無縫銜接,各種競賽考試層出不窮,想要忙起來很容易,唯一的空閑便是晚自習前的半個小時休息時間。
那天,班主任在黑板上張貼出最新一次的月考成績。向童的同桌的名次跌出了年級前五十,便趁晚自習時默不作聲地收拾好東西離開了火箭班。
向童趴在課桌上對著空了的桌椅傷春悲秋,一抬頭就見一個男生跟在班主任的身后進到教室,懷里還抱著一個籃球。
李一哲原本是國際班的學生,因為成績還不錯,就被調(diào)入了火箭班,作為學校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隨尖子生們一起學習,之后沖擊國外的高校。
“這是李一哲,咱們班的新同學?!卑嘀魅魏喴榻B后,隨手一指,“李一哲,你就先坐在那個位置吧。”
李一哲成了向童的新同桌。
向童喜歡喝熱水,課間總要去水房,但有了同桌之后,進出座位就變得不方便。正為難時,李一哲笑意盈盈地接過她的水杯:“我要去,順便幫你也接了吧?!?/p>
剛好崇定發(fā)來短信問向童何時休息,她忙著回復,就沒有拒絕:“謝謝?!?/p>
回來時,除了水杯,還有一顆大白兔奶糖一起被塞進向童的掌心:“同學,咱們交個朋友吧?”
向童愣了一下,呆呆地點頭:“好啊?!?/p>
又過了一周左右,學校終于大發(fā)慈悲決定給高三的苦行僧們放兩天假。李一哲一大早便拉上向童去小區(qū)里的籃球場練習投籃技巧。
最近幾年,體育成績的地位不斷提高,如果不及格,就無法取得高中畢業(yè)證,甚至會影響高考。而且,考試項目也從常規(guī)的八百米跑,擴展到籃球方面。
而向童上一次摸籃球,還是在幼兒園。
兩人練習了大半個上午,向童非但沒能學會如何進球,反倒被籃球砸了好幾次腦袋,額頭都紅了好大一片。
向童氣哼哼地坐在籃球上不愿動,捧著手機給崇定發(fā)短信。李一哲在旁邊小心地偷瞄她的手機屏幕,兩個人貼得很近,胳膊都蹭在一起,看起來很親密。
這時,一道聲音響起。
“童童?!?/p>
向童抬頭看去,見是崇定。他的眉頭皺著,表情緊繃,看著向童的眼神里寫滿不贊同。
不只是他,安笙歌也在。兩人似乎吵架了,彼此之間隔著很客套安全的距離。
向童手忙腳亂地推開李一哲,跑到崇定的身邊磕磕巴巴地說:“這、這是我的新同桌李一哲,我、我跟你說過的?!?/p>
李一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然笑嘻嘻地拋出一句:“我是那個要和向童一起考A大的李一哲。”
向童嚇得目瞪口呆,還沒來得及解釋,就見崇定的表情陰沉下來。
Chapter?5
關(guān)于李一哲,崇定什么都沒問,向童想要解釋,又找不到開口的機會,只好憋在心里。她憋著憋著,也就在高考的壓力下忘了個干凈。
高考成績來得比預計的更快,以向童的分數(shù)進入A大天文系綽綽有余。
向童返校領(lǐng)了錄取通知書,慢悠悠地往家走時,李一哲毫無預兆地轉(zhuǎn)過身抱住了她。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落:“我以為你至少會裝模作樣地挽留我一下?!?/p>
“又不是我的,我才不挽留呢,”向童打了個哈欠,有一搭沒一搭地拍著李一哲的肩膀,又補上一句,“去了美國要更努力啊。”
李一哲看著遠處,撇著嘴角低聲道:“是你的,也沒見你多爭取一下啊?!?/p>
說完,他便松開手,干脆利落地轉(zhuǎn)身離開。
向童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站在街角等她的崇定。她的臉頰一紅,連忙飛奔過去跳上他的自行車后座。
崇定淺笑著揉了一把向童的腦袋,又往她的口中塞了一顆玻璃糖,這才載著她去兩人小時候最愛去的小公園。
向童緊緊地環(huán)住崇定的腰,聲音雀躍:“崇定,我現(xiàn)在可是大人啦!我要去上大學啦!”
崇定沒回頭,只輕輕覆住落在腰間的那雙小手:“恭喜童童長大成人啊?!?/p>
向童抿著唇偷笑,額頭抵在崇定的背上來回亂蹭,像只見到貓薄荷的小奶貓。
公園里的車輪秋千還在,但斑斕的色彩已經(jīng)被暗紅的鐵銹掩蓋,看起來顯得有些破敗荒涼。
向童坐在上面晃著腳,用眼神示意崇定快點來推:“崇定!崇定哥哥!”
“你也就在這種時候才會想起我是哥哥。”
崇定口中這樣說著,雙腿卻已經(jīng)自發(fā)地走到向童的身后。他早就被她磨煉出推秋千的好技藝,手上的力度剛剛好,既能讓人玩得盡興,又不至于會有危險。
見高度差不多了,崇定便收回手,倚在鐵柱上,不時再推一下秋千。他神色不明,眼中有笑,似乎還藏了些其他的東西:“去大學后,要和李一哲好好相處。”
向童的耳朵被風灌滿,又一心沉迷于崇定的手掌落在背后時的厚重踏實感,不知怎的就聽成了“去大學后要好好努力”。
“好啊,好啊?!毕蛲d奮地應(yīng)了,隔著凌亂的發(fā)絲偷瞄崇定。
崇定摸出手機,盯著向童的裙擺好一會兒,終于低下頭一字一頓地敲下給教授的回復短信。
——教授,一切都聽您的安排吧。
Chapter?6
高考后的一整個暑假,向童都沒怎么見過崇定,只以為他是忙著寫各種論文,后來才聽說他是出國讀博士去了。
向媽媽拉著向童的手安慰她:“博士生總是要去國外一年的,你崇定哥哥肯定很快就能回來?!?/p>
向童沒應(yīng)聲。
她難過的不是分別,而是直到現(xiàn)在,崇定仍舊把她看成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他甚至沒有親口告訴她這個消息。
向童把難過全部變成動力,每天泡在圖書館里翻看有關(guān)天文學的書籍,一眨眼就到了該入學的時間。
A大實行抽簽制,學生抽中的導師將會負責該名學生本科四年的學習。向童的手氣好,一下子就抽中了A大資歷最深的竺教授,也就是崇定和安笙歌的指導教授。
師兄師姐當晚就組織了師門聚餐。向童年紀最小,輪到她落座時,只剩安笙歌身旁的位置。
向童半句話也不想同安笙歌講,只悶不吭聲地埋頭狂吃,好像沒吃過飽飯似的。倒是安笙歌主動碰了碰她的高腳杯。
“你喜歡崇定?”安笙歌問得直接。
向童一向只在崇定的面前膽怯,對上安笙歌,立刻就變得張牙舞爪:“對,怎么了?”
安笙歌撲哧一笑:“別這么兇啊,我和他又沒在一起過?!?/p>
向童驚得險些丟了筷子,磕磕巴巴地憋出一句:“可是那天你都抱住他了,他也沒拒絕。我之前像你一樣假裝受傷,卻被他兇了好久?!?/p>
“他沒有推開我,是怕我丟臉。當時他在我的耳邊道歉,說自己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安笙歌聳聳肩,想要裝作灑脫,偏偏眼神里藏著難過,“而且,我倒情愿被他兇呢?!?/p>
很多時候,兇才是關(guān)切,溫柔不過是因為事不關(guān)己。
崇定這個人,不顯山不露水,待人接物都是溫和的,只有在他真正在乎的人面前,才會毫不掩飾,袒露真心。
安笙歌看著向童,似乎決定了什么。她抽出一張手帕紙,飛快地在上面寫上幾行字:“這是他的郵箱地址。聽說他們在國外的觀測站沒有覆蓋手機通信信號,用電子郵件聯(lián)系比較方便?!?/p>
向童愣愣地看著安笙歌的動作:“為什么給我這個?”
安笙歌一口氣喝光了杯中的果汁:“我只是想知道我猜得對不對。”
向童沒心情去理會安笙歌的話,光是那個郵箱地址就足夠讓她心亂如麻:郵箱地址的那串前綴數(shù)字,是她的生日。
她抖著手給崇定發(fā)了無數(shù)封郵件,但無一不石沉大海。
時間一晃就到了圣誕節(jié),向童出門倒垃圾時遇見了正提著行李箱上樓的崇定。
向童歪著頭看他,眼淚一下子就滾出了眼角,一顆接著一顆,總也流不完。
崇定在口袋里焐熱了手才敢走上去捧住向童的臉,柔聲哄了許久都不見好,她反而越哭越厲害。
向童一邊哭,一邊踢崇定的小腿,委屈巴巴地喊:“你、你都不回復我的郵件!”
“什么郵件?”崇定難得慌神,幾乎有些語無倫次,“總之都怪我,不要哭了好不好?”
最后還是聞聲趕來的崇家父母給解了圍:“今天世紀廣場有圣誕活動,阿定,你休息一會兒,晚上陪童童去玩吧。”
不知從哪一年起,世紀廣場開始在平安夜當晚組織短暫的煙火大會。崇定和向童去得晚了,煙火大會已經(jīng)開始,銀的、紫的煙花相繼在頭頂炸開,拼湊成星星的形狀。
廣場上擠滿了成雙成對的情侶,崇定牽住向童的手腕,護著她慢慢向前走。
向童咬著下唇,來回扭動手腕,直到將兩人的手調(diào)整成十指交握的姿勢才露出滿意的一笑。
她仰起頭,正好撞上崇定意味不明的視線。
崇定的眼眸漆黑,映著煙花的光影,顯得格外璀璨。向童在這雙眼睛里看見雙眼紅腫卻笑容燦爛的自己。
她的一顆小心臟幾乎蹦到喉嚨口,頭腦發(fā)熱地開口:“崇定,我好喜歡你呀?!?/p>
Chapter?7
告白的結(jié)果就是沒結(jié)果。向童根本不敢聽崇定的答案。
期盼得久了,焦慮緊張也會隨之成倍增長。這大概類似于人們常說的“近鄉(xiāng)情怯”,越是靠近,越是害怕。
向童禁止崇定立刻回答,又連夜逃回學校準備即將開始的考試月,等她終于鼓起勇氣回家時,崇定又走了。
他們再見面,就是在羊八井的天文觀測站。
占地面積超過一萬平方米的觀測設(shè)備在腳下鋪開,一個個四四方方的格子構(gòu)成人們口中的宇宙線,屏幕上的數(shù)字是星星的語言。
崇定沒再提換人的事,卻也始終冷著臉。他從車上卸下向童的行李后,就一言不發(fā)地回到自己的工位記錄數(shù)據(jù)去了,擺明了有賭氣的成分。不過,這些數(shù)據(jù)也時刻在變,一點點疏漏都可能導致全部的觀測要翻盤再來。
閑下來的師姐幫向童安置好行李,熱情地帶著她熟悉觀測站的環(huán)境。
等崇定終于從工位上起身時,向童已經(jīng)同大家打成了一片,圍在一張小小的圓桌旁一起吃著午飯。
高原上的氣壓低,能把飯做熟就不容易,米飯夾生,肉里飄紅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大家都已經(jīng)習慣了。
偏偏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崇定抬眼一看就擰起眉頭:“向童,別吃了,等下給你在鎮(zhèn)上點外賣?!闭f著,他抽出向童的筷子扔到桌上。
向童遺傳了向爸爸的胃病,從小就被醫(yī)生再三告誡禁食生冷油辣。初中時,她一時嘴饞,和同學們一起偷溜去吃麻辣九宮格火鍋,三兩口下去,胃部就開始絞痛。
等崇定逃了課趕過去,向童已經(jīng)直不起腰,臉色蒼白地蜷縮在火鍋店的長沙發(fā)上。他抱起她就往醫(yī)院跑,像是抱著一塊即將化掉的冰。
這樣的驚懼和擔憂,崇定真的不想再經(jīng)歷一遍了。
其他人早就看傻了眼,他們還從未見過崇定會有這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的時候。
倒是向童自己,充耳不聞地坐在座位上,堅持咽下口中全部的食物后,才盯著崇定道:“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我能照顧好我自己?!?/p>
她似乎是在回答食物的問題,又似乎是在說別的。
崇定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眼神中少見地顯出頹喪:“童童,你才二十一歲——”
向童強忍著眼角的酸澀打斷他:“是啊,我都二十一歲了,我知道,也確定我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p>
“所以,你能不能別再把我當小孩子看了?”她問。
Chapter?8
“凡事量力而行”真的是千古名言。
向童捂住抽痛的胃在觀測站的小板床上翻滾,恨不得一巴掌抽死下午那個死鴨子嘴硬的自己。
觀測站的胃藥用完了,崇定只好找來熱水袋,想敷在向童的肚皮上。
向童沒力氣亂撲騰,干脆繃著一張小臉轉(zhuǎn)過身,只留一個背影給他。
“不用你管?!毕蛲€氣。
崇定扣住她的肩膀,帶著點強硬地把人按回原位,將掉落的熱水袋再次放好,并且用手按住。
他居高臨下地望著向童,空余的那只手輕柔地擦去她額角的冷汗。
許久,崇定才啞聲道:“童童,我只是有點怕。”
向童頓住,回過頭怔怔地看著崇定。從小到大,崇定從沒露出過這樣示弱的神情。他總是高高在上,把一切都掌握在手心的樣子。
崇定勾起一抹自嘲的笑:“你那時才十幾歲,都還沒能真正地接觸過這個世界,對一切的概念都很模糊,更何況還有李一哲——”
李一哲?這是什么狗血橋段?
向童急不可耐地打斷崇定:“我和李一哲就只是好朋友而已,他教我打籃球,我陪他練英語口語。”
崇定笑了笑,沒有戳破李一哲曾經(jīng)喜歡她這個事實。
他握住向童的手輕輕揉搓,目光也柔和:“我怕你有一天會后悔,覺得我不過是你沖動之下做出的錯誤選擇?!?/p>
“那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繼續(xù)走???!有本事一輩子不要回來,也別搭理我!”向童帶著哭腔地吼。
“不,因為我今天突然發(fā)現(xiàn),比起害怕未知的未來,我更怕現(xiàn)在就失去你,最怕你對我說‘不用你管?!背缍ǖ?。
向童得到了期盼多年的回答,卻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她一邊流淚,一邊生氣,操起手邊的東西盡數(shù)扔到崇定的身上。
崇定不但不躲,反而笑了。直到向童扔得累了,才隔著熱水袋把這個姑娘嚴嚴實實地圈進自己的懷里。
“大渾蛋,不要臉!”向童仍舊色厲內(nèi)荏。
崇定低低地笑了:“那你別原諒我。我用一輩子補償你。”
觀測站提供給本科生的實習期只有半個月,時間轉(zhuǎn)瞬即逝。崇定將向童送到火車站。
臨行前,向童牽住崇定的手,咂著嘴問:“你很快回來吧?這次不會再逃跑了吧?”
崇定被問得耳根發(fā)燒,捏住向童的臉頰,咬牙切齒地保證:“我發(fā)誓?!?/p>
然而,火車出發(fā)不過半個小時,崇定就接到了向童的緊急電話。
向童著急忙慌地問:“崇定,竺老師讓我一回學校就把實習論文交給他,可是我的U盤找不到了,怎么辦?。俊?/p>
毛毛躁躁的毛病真的一點都沒變。
崇定只好安慰:“先別急,我記得你在郵箱備份過。你把郵箱的賬號密碼告訴我,我?guī)湍阏艺铱??!?/p>
向童怕得不行,密碼試了三次才正確。
崇定確認過垃圾郵件中沒有后,試探著進入草稿箱。如果草稿箱里也沒有,恐怕就要重寫了。
觀測站的信號不算太好,表示“加載中”的小圓圈轉(zhuǎn)了幾分鐘,終于顯示出草稿箱中的全部內(nèi)容。向童的實習論文乖巧地躺在最上方。
崇定松了一口氣,這才注意到草稿箱里余下的幾百封發(fā)送失敗的郵件。那些郵件或長或短,收件人卻只有他一個。
向童還在手機那端催促:“找到了沒有?我不會真的要重寫吧?竺老師肯定要罵死我了?!?/p>
崇定眼眶酸澀,為他的蹉跎,也為她的執(zhí)著。
他啞著嗓音問:“傻瓜,你是不是從來不看草稿箱的?”
“???為什么要看草稿箱?”向童傻乎乎地問。
“你的論文在呢,”崇定溫柔的笑聲轉(zhuǎn)換成電波穿越時間和距離落在向童的耳邊,“還有,童童,我的郵箱地址后綴里的X需要大寫,用小寫會收不到郵件?!?/p>
他們錯過很久,他們又從未錯過。
崇定望著觀測站外層疊的群山,耀眼的陽光刺破厚重的云層,草甸上青綠的草葉還沾著昨夜雨后的水珠,高原上終于迎來久違的好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