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海霞
一、電影中的經典“奔跑”鏡像
奔跑是人類健康體魄的行為展示和鍛煉方式,它標志著我們靈肉的統一以及人格上的獨立自主。它的產生源于我們內心中想要奔跑的激情,聽命于頭腦中奔跑的意志,卻受縛于身體的舒適條件。然而在人類漫長的文明史中,由于理性中心主義的傾斜,導致人們對身體的態(tài)度從漠視到貶低、蔑視乃至壓抑、厭棄。[1]奔跑產生的激情與欲望被理性壓制掉了,似乎奔跑不過與走路、吃飯一樣,屬于人類最正常而又最基本的生命機能,奔跑的巨大意義也因此被慢慢地從文化史中剝離了出去。但難能可貴的是,人類奔跑的身影借助于影像直觀的方式被少數導演和演員們記錄演繹了出來,并被無數觀影者視為經典,成為電影史上一道美麗獨特的風景線。
說到“奔跑”鏡像,首先不能不提《阿甘正傳》(1993),這部電影是一部當代美國社會歷史寓言,同時也是一部迄今為止對奔跑賦予了最高評價的影片。一個身患殘疾的弱智,竟能在奔跑中得以甩掉金屬架的桎梏進入大學,并在戰(zhàn)場上保全和挽救了自己與戰(zhàn)友的性命,甚至還帶動了一批迷失生活方向的人追隨其后,給他們以一定的人生啟迪??梢哉f,導演把“奔跑”的內在意蘊追加到了極致,阿甘超凡的奔跑能力不但讓他擺脫了他人的歧視,贏得了自信,更為他以后的傳奇人生提供了可能。之后,2006年的《當幸福來敲門》再次延續(xù)和拓深了奔跑的哲學意蘊。這部改編自真人真事的電影,講述了推銷員克里斯奔跑著去搶回自己丟失的醫(yī)療儀器,奔跑著去躲避因逃票而追趕的出租車司機,甚至在沒有工資,不能確保一定能得到工作的情況下,他破釜沉舟,奔跑著去股票投資公司實習開拓業(yè)務,奔跑著去追公交擠地鐵,經過了大半年的拼搏努力,終于成為了一名出色的股票交易員,實現了自己成為人生贏家的美夢。
《火之戰(zhàn)車》(1981)、《贏家》(1995)、《耐力》(1998)、《馬拉松》(2005)等影片充分展現了各種運動競技比賽中運動員們的勇于面對、堅持不懈、自強不息的精神意志?!痘鹬畱?zhàn)車》講述了青年亞伯拉罕為了猶太人的名譽與利迪爾一起合作,共同贏取奧運會桂冠的故事,影片將兩人如“火一般”的奔跑激情演繹得淋漓盡致,傳達出了追求公平競爭、公正秩序的體育信念?!囤A家》是霍建起導演的一部展現殘疾人曲折情感生活題材的影片,主人公常平身殘志堅,不僅通過自己的努力贏得了冠軍,還贏得了真誠的愛情?!赌土Α酚涗浟税H肀葋嗛L跑運動員格布雷布拉西耶努力克服貧窮、傷病等生活困難,勇敢地向世界冠軍發(fā)起一次次的沖鋒?!恶R拉松》被譽為韓版《阿甘正傳》,先天弱智并患有自閉癥的楚元,在母親的幫助引領下參加了馬拉松比賽,實現了自我的人生價值。總之,體育題材的電影通過“奔跑”鏡像表達了一種自強不息、堅持不懈的主題,奔跑讓運動員們跨越了國別和種族的偏見、宗教信仰的差異以及人格歧視,成功地跑出了一段美麗的人生旅程。
表現女性“奔跑”影像的電影也為數不少,如《這里的黎明靜悄悄》(1972)、《鋼琴課》(1993)、《羅拉快跑》(1998)、《我的父親母親》(1999)等等,但其中“奔跑”鏡像的拍攝時長和內涵意義大不相同,體現出了國別色彩和時代文化氣息?!朵撉僬n》中的奔跑情節(jié)出現在艾達的身體欲望被貝恩斯的撫摸激發(fā)后,丈夫斯圖爾特禁止她與貝恩斯見面,甚至為此用利斧砍斷了艾達的一根手指,此時的艾達卻執(zhí)拗地掙扎著跑向貝恩斯的小屋,最終昏迷過去。雖然艾達奔跑的時間很短,但這寧流血勿屈從的影像卻恰恰顯示出艾達身上女性意識的覺醒?!读_拉快跑》中,羅拉為了拯救男友的性命,向父親要10萬馬克,三次身著短背心在大街上無所顧忌地狂奔,她的狂奔甚至改變了時間的自然進程,也改變了被碰撞者的人生痕跡。如此富有震撼力的奔跑鏡頭與羅拉高分貝的吶喊聲(面對父親的敷衍,羅拉抗拒地喊出了“不”)一起,充分傳達出了女性借由身體的激情和欲望來反抗父權壓制的決心和力量,帶有強烈的女性自我解放的色彩。而前蘇聯電影《這里的黎明靜悄悄》中美麗的熱尼亞為了掩護戰(zhàn)友,一邊唱歌,一邊在山嶺間奔跑的身影,是對戰(zhàn)爭罪惡的控訴、對生命活力的謳歌?!段业母赣H母親》中反復而刻意出現“我母親”奔跑著送別父親進城的情節(jié),在優(yōu)美而富于詩意的、浪漫的鏡頭下,呈現了一段與歷史語境相錯的令人難忘的純愛。
二、“奔跑”言說的審美文化意蘊
我們不難發(fā)現,無論是導演觀念的充分演繹,還是鏡頭不經意的自然流露,這些直觀的、鮮活的經典影像給予我們的那種震撼與刺激,已經遠遠超過了影片主題情節(jié)的深遠影響。奔跑終于獲得了在文化史中展示自我的機會,充分展現出其內在的豐富意蘊。
首先,作為一種行為方式,奔跑激發(fā)起了人類求生存、求超越的意識。身體的先天或后天的缺陷必然會引起個體生理和心理需求的缺失,而殘疾人對缺失的滿足無疑要比正常人困難艱辛得多。愚人阿甘和楚元的奔跑雖然都是聽命于別人的口令,但他們“跑得快、跑得專心、跑得瀟灑”,不受名利的拖累,由逆境跑入了順境。奔跑的意義首先就在于,它能讓我們擺脫掉有形的物質枷鎖和無形的精神禁錮,從而激發(fā)起人類求生存、求優(yōu)越、求圓滿的生命意識。
其次,奔跑不是單純的行走方式,它更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它以異于平常行走的姿態(tài)被人關注,引人反思,也必然會被人類賦予以文化的、社會的、道德的、宗教的、體育的等多種寓意?!栋⒏收齻鳌分?,阿甘“奔跑”的人生姿態(tài)和珍妮“飛翔”的人生姿態(tài)雖然都體現了人類對自由的向往和追求,但阿甘的奔跑立足于廣博厚實的土地,因而就如同希臘神話中的巨人阿泰一樣擁有了無限的反饋力量,他跑出了奇跡;反觀珍妮卻越飛越遠離家鄉(xiāng)、遠離純真、遠離真愛,愈加精神空虛、頹廢厭世。阿甘在向珍妮示愛遭到拒絕后開始無目的地漫跑,結果被一大批迷失了生活方向的人群自愿地追隨。阿甘不用言語僅用奔跑的方式就能啟迪人生智慧的情節(jié),充分體現出了影片反智、反理性、反語言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傾向。是的,喋喋不休的勸導有時還不如緘默來得更有力和深入人心,更何況,奔跑可以讓我們只專注于體味自身身體的沉重,而放棄對身外之物的執(zhí)著!從運動員對速度和力量的追求鏡頭中,我們也看到了人類對自身潛能極限的挑戰(zhàn)、與命運相抗爭的精神與不服輸的斗爭意識?!痘鹬畱?zhàn)車》《贏家》《耐力》之所以感動我們,不正因為那些人生的迷茫困惑(如種族偏見、宗教信仰差異、人格歧視等)被擁有著風一般的速度、火一般激情的奔跑者甩到了身后,沖向了幸福的終點嗎?
再次,奔跑以身體的激情與理性枷鎖的抗衡,豐富了人類對自我的認識。身體美學也將身體作為本體存在加以思考:“軀體是自我的棲居之地?!薄败|體是一個快樂之源,也是一個桎梏;軀體是個人在世的證明,也是人類所有目標能否實現的終審?!盵2]翻閱人類的文明史,無論是西方的蘇格拉底、柏拉圖,還是印度佛學、老莊的道學思想,無不把理性精神無限夸大到與世界本質相同一的地位?!拔拿鞑⒉还膭钊藗冎苯诱J識自己的軀體,不鼓勵人們閱讀自己的情欲,翻檢各種微妙的軀體感覺;相反,文明僅僅肯定軀體的某些方面;軀體的另一些沖動因為無以名狀而在日復一日的衰老之中被埋葬。”[3]但是在電影中,我們聽到了身體欲望的召喚,借由身體豐富了對自我的認識。
我們首先看到了身體中情欲的存在與萌發(fā)??隙ㄉ眢w內在的情欲是我們認識自己的前提,現代電影越來越關注情欲的身體展現,關注理智與情感在身體行為上的糾葛?!朵摰那佟分邪_被埋藏的情感經由貝恩斯性欲的撫摸后重生,并馬上呈現出無法遏制、不顧一切、奔騰不已的勃發(fā)態(tài)勢,社會規(guī)范在與生命本能的較量中被拋離。象征著社會世俗道德規(guī)范的斯圖爾特不得不借助于獵槍這一暴力工具妄圖維持男權孱弱的尊嚴?!段业母赣H母親》相較之下則溫和的多,情欲的赤裸釋放是中國傳統文化語境中的禁忌,“我母親”的情欲追求被披上了一層唯美愛情的面紗,“于是迂回曲折的奔跑與游擊戰(zhàn)術成了母親的首選方式,她始終在距離父親的不遠不近處來回奔跑,這是一種在社會規(guī)范制約下追求愛情的獨特方式,它不同于古代淑女們的被動等待,也不同于現代超女們的毫無畏懼的狂追猛趕”[4]。源于身體本能的情欲需要和強大的生命力量被鏡頭呈現了出來。
女性“奔跑”影像還帶有追求女性解放的審美內涵?!氨寂芤恢笔桥缘慕伞粌H因為它公開表達了女性不被容許的欲望,而且因為它生產和催發(fā)了女性更豐富、更強大、更恣肆的欲望?!盵5]借助于愛情這一表層故事形式,我們從《鋼琴課》《羅拉快跑》中看到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以及與父權規(guī)訓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電影熒屏上的女性形象尤其是女性的身體,在女權主義研究者看來是為父權制下的男性觀眾提供視覺愉悅的,是為滿足社會集體無意識的性幻想服務的。艾達身體的逐漸裸露,她從沉默到開口說話,她加入貝恩斯的身體游戲從被動到主動,以及她對鋼琴這一表達工具由珍愛到放棄,無不體現了艾達女性意識的覺醒與抗爭。女性與男性一樣擁有話語權,可以隨心所欲的說話,女性同樣擁有對男性身體的好奇和凝視心理,女性從此不必再借助于物化工具(鋼琴、筆)來抒發(fā)心靈的呼聲,《鋼琴課》的身體敘事是帶有女權主義特色的。而羅拉狂奔的姿態(tài)更像是高舉著一面女性自我解放的旗幟。她堅毅的面龐顯露出與時間競爭的決心,完全消解了性別角色的區(qū)分;她具有破壞力的尖叫、她沖撞他人改變命運的方向,顯露出女性身體的巨大力量,消解了女性柔弱形象的歷史歪曲;她在大街小巷的奔跑拓展出了一片現代女性自由而獨立的空間,所以羅拉在銀幕上的狂奔便帶有了自立自主的意味。它暗示了理性邏各斯主義(父權中心)在對世界和人生的認識上走向了歧路,羅拉狂奔的能力和速度才是人類看到希望曙光的唯一途徑。羅拉最初指望從父親那里獲得10萬馬克的想法只能導致她或者男友的死亡,父親這一理性邏各斯和家庭最高秩序的象征,在羅拉被迫自救之后出車禍死去,暗示了女性依靠男性的生命注定失敗,只有自救才能創(chuàng)造奇跡。
再次,身體天生就帶有政治意識形態(tài)性質,法國社會學家波德里亞認為:“身體的價值就在于其顛覆性價值,它是意識形態(tài)最尖銳矛盾的策源地?!盵6]身體的塑造、改寫、毀滅故事反映一定社會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不合理,比如中國女性舊時代的裹小腳、滿清統治時男子留發(fā)辮等等無不體現了統治階級意識形態(tài)管控?!哆@里的黎明靜悄悄》和《戰(zhàn)爭中的女人》之所以感染我們,不正是通過女性戰(zhàn)場上奔走擊敵的美麗身影和這美麗身體的被毀滅,來引發(fā)人們思考生命的脆弱,控訴戰(zhàn)爭的殘酷嗎?戰(zhàn)爭題材中通過身體的被毀滅,將仇恨的原始情緒鮮明地指向敵對階級,身體成為了正義和和平的載體。奔跑正是在現代文化語境中被賦予了真善美以及追求幸福、反思生命的人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