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娟
不久前,由陳坤、萬茜聯(lián)袂主演的醞釀長達9年之久的諜戰(zhàn)片《脫身》相繼于北京衛(wèi)視、東方衛(wèi)視登陸。《脫身》主要以上海市郊區(qū)的鎮(zhèn)寧邨為敘事場域,展現(xiàn)給觀眾的不僅是1949年解放前夕國共雙方在人才爭奪中扣人心弦的一場較量,還有劇中隨處可見的濃厚的老上海風情以及弄堂市井生活的氣息。劇中,“身體”“身份”等概念被賦予各種引申、關聯(lián)、轉喻的意義,使得個體的身體或身份成為與人性、個體命運密切相關的指涉符號,并由此匯聚而成《脫身》的主旨思想。筆者認為,文藝作品對身體的關注,既是社會學學術研究旨趣的一種拓展,也是創(chuàng)作者對于日常生活世界中“具體人”的一種關注,同時對于我們當下推動黨員回社區(qū)報到的創(chuàng)新社區(qū)治理實踐具有某種現(xiàn)實啟迪意義。本文嘗試基于身體社會學視角對電視劇內(nèi)容進行解讀,分析《脫身》所蘊含的社會學意義。
一、身體作為一種載體:“有形之身”與“無形之身”的博弈
縱觀全劇,權力、身體、信仰三者之間的博弈無處不在,微觀權力支配下表征主體意志的身體隱喻無處不在。信仰關照以及缺失語境下的身體表達、權力與身體的微妙關系,透過電視劇人物形象的不同命運遭遇的塑造,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在受眾眼前。
(一)身體與信仰的關系
身體是人之為人的一個首要物質基礎,也是古今中外一切文化形態(tài)得以生發(fā)的核心要素。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西方學者便展開了對“身體”的研究。布賴恩·特納從多角度確定了身體研究的范圍,從身體的復雜性、身體的社會行動、身體的集體性等方面對身體社會學進行了整合;美國社會學家約翰·奧尼爾在《身體形態(tài)》中依據(jù)身體與世界的關系,將“身體”劃分為世界身體、社會身體、政治身體、消費身體以及醫(yī)學身體等五種身體形態(tài)。[1]可以說,身體是信仰發(fā)生的物質基礎,信仰是身體主體進行行動選擇的動力源泉。古往今來,人們習慣于將信仰缺失的人稱之為“行尸走肉”,將理想、信仰奉之為生命存在的意義及終極目標?!睹撋怼芬詥碳遗c黃儷文一家的情感恩怨為明線,同時輔之以“歸省計劃”的鋪設實施這一暗線,共同指向信仰作為一種精神實體對于個人由身體至心靈的支撐作用。
首先是身體與信仰的同一。例如,剛出場就代替喬智才赴死的“政治犯”、在火車站輾轉逃離現(xiàn)場卻最終難逃敵人追擊的老葉,在千鈞一發(fā)之際選擇了犧牲自己的生命來保全組織的機密情報不被竊取。他們放下了“有身”的執(zhí)著,在主體性的自覺支撐下將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了革命事業(yè)之中,事實上是以“不有”的方式實踐“有”,以“無身”的方式確證“有身”的常在,最終以視死如歸的氣節(jié)完成了身體象征意義的升華。
其次,是身體與信仰的悖離。以張曉光這一分裂式人物形象的設計最為典型。黃儷文的丈夫張曉光表面上在一場爆炸事故中慘烈犧牲,實則成功脫身并卸下偽裝的面具成為事實上的隱身人。他試圖擺脫任何一種集體身份的約束,缺乏對任何一種信仰的信奉與敬畏,臆想著挾持喬禮杰之后與黃儷文遠走高飛,但其對信仰的背叛與缺失,最終使得其自我編織的這一“美夢”難逃灰飛煙滅的宿命。
(二)身體與權力的抗衡
如??略凇缎允贰分兄赋龅哪菢?,“規(guī)訓權力”是“生物—權力”進化演變的一個發(fā)展模式,對身體的規(guī)訓、控制成為權力統(tǒng)治者管理社會的一個有效途徑,而身體也在以不同形式表現(xiàn)著對權力的不同程度的反抗。在權力對身體施壓的同時,《脫身》劇中不同角色身份的主體也在以不同形式解構著權力。
喬智才與喬禮杰這對孿生兄弟,是整部電視劇濃墨重彩渲染的重要角色。喬智才幾度入獄,不管是因與姜科長的經(jīng)濟糾紛蒙冤入獄,還是被毛六爺陷害入獄,全是依仗小市民的生存智慧才得以完成對權力的抗爭,僥幸保全生命。喬智才的孿生弟弟喬禮杰醉心于科研事業(yè),待人接物單純善良,由于其獨特的科研知識主體的身份屬性而被卷入一場爭斗較量。在以毛六爺為首的保密局獲知“歸省計劃”后,不遺余力地對喬禮杰進行人身監(jiān)控、竊取知識成果等一系列管控行為,這正是通過權力來對個體進行控制的一種形象變現(xiàn)。在緊要關頭,不斷成長起來的喬智才與逐漸覺醒的喬禮杰為了國家利益而做出了艱難抉擇,即由足智多謀的喬智才代替喬禮杰成為“物理學家”,真正的物理學家喬禮杰則從毛六爺那里成功脫身。這既是《脫身》電視劇的高潮所在,也是身體對權力的一種抗爭與解構的嘗試。而在被權力的實施者識破之后,毛六爺以一句“你必須是喬禮杰”則從更隱蔽的層面展現(xiàn)了權力持有者對被管控者從肉體到靈魂的傾軋;而喬智才唯一的抗爭,也只能是在方寸之間以文字書寫的方式表達對黃鸝文及家人的思念。誠如??滤f,權力無處不在,“它們不是把人體當作似乎不可分割的整體來對待,而是‘零敲碎打地分別處理,對它施加微妙的強制,從機制上、運動姿勢、態(tài)度、速度來掌握他。這是一種支配活動人體的微分權力”[2]。
二、身體的空間呈現(xiàn)及意義
身體與家庭的建構、城市文明的發(fā)展緊密關聯(lián)。作為歷史進程中尤其是大城市發(fā)展中的個體,其身份也是多重的、變動不居的,是人們窺探歷史進程的多棱鏡。如布迪厄認為的那樣,身體是一種物化資本或經(jīng)濟資本,身體的慣習是在特定場域中形成的。身體在不同維度的空間內(nèi)習得的慣習,促進了個體的社會化進程。而身體所賴以存在的這一特定場域,在《脫身》中主要表現(xiàn)為兩個層面:其一是具有私密性的家庭私人空間,其二是以公共性為表征的城市空間。
(一)家庭空間的同質性及異質性
家庭餐桌是《脫身》中出現(xiàn)頻率最多的器物之一,圍繞餐桌進行的家庭成員互動空間也是家庭成員身份確認的重要空間場域。一定意義上,喬家的餐廳這一結構性要素成為了劇中人“意義和身份”實現(xiàn)的重要場所,參與并促進了電視劇的敘事進程。例如,喬太太在喬老爺意外離世后,在餐桌上提醒家人要“相互關愛,相互守護”,并把管理大家庭的重任交付給了喬智才,這意味著喬智才在這個傳統(tǒng)大家庭中獨一無二身份的確立以及喬家在經(jīng)濟與社會地位上的意義保障;又例如,從大嫂與蔡阿三偷情被發(fā)現(xiàn)后在餐桌上的心理波動,到在就餐時打探到喬智才有危險時回歸家庭的決定過程,勾描了大嫂對于身份缺失、身份重置的一種忐忑;再如,從喬智才宣布其與黃儷文的婚訊時喬母在餐桌上的極力反對到喬母從內(nèi)心開始接納黃儷文時為黃儷文煲湯夾菜的轉變,這表明對黃儷文作為喬智才夫人身份的家族合法性的確認。
如果說電視劇運用一系列運動畫面的有序連接,作為視聽、時空、動靜、藝術和技術手段形成一種視知覺存在,并運用“餐桌”這一元素向觀眾展示了家庭文化空間同質性的分化與融合過程,那么以黃儷文為核心的黃家則又從另一層面向受眾描述了家庭空間異質性的消弭過程。三個生活在同一家庭空間的不同女性,在血緣上是母女、姐妹,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彼此之間又極度缺乏相互認同?!澳行浴弊鳛榧彝⑹轮行牡娜笔?,使得共處同一屋檐下的母女三人有著截然不同的價值立場和人生觀。黃儷文的母親林小姐,裝扮入時、生活現(xiàn)代,作為鎮(zhèn)寧邨的外來者,由于其“戲子”身份而不被鄰里認同尊重,是傳統(tǒng)社區(qū)中的“他者”,黃家的遷入被認為是一種對中產(chǎn)階層的空間僭越;職業(yè)女性黃儷文來滬探夫未果,卻已成“未亡人”,在與家人陰差陽錯重逢時以“未婚”身份重新介入到自己的原生家庭;費儷娜是百樂門的頭牌小姐,卻也深陷其母“紹興派”作風之困擾,并對姐姐早年棄家而走的行為耿耿于懷。隨著電視劇情節(jié)的推進,母女三人在各自的空間獲得了成長以及相互之間的扶持,在具象之父不在場的空間刷足了存在感:黃儷文母親為融入社區(qū)積極參與鎮(zhèn)寧邨婦女代表的競選活動;費儷娜與巫云甫的感情在經(jīng)歷分手—小年夜爽約—獲知巫云甫噩耗后與姐姐冰釋前嫌并開始在情感上理解母親;黃儷文也從一開始與喬智才拿錯箱子的被動卷入,到轉變?yōu)樾貞牙硐氲母锩嗄?,完成了個人生命意義的脫胎換骨。
(二)城市公共空間的再現(xiàn)
作為一種聽覺與視覺多重復合的藝術文化生態(tài)樣式,城市空間的文化表達也是電視劇創(chuàng)作的一種內(nèi)在旨趣?!俺鞘性谥袊幕^念中呈現(xiàn)著迥然不同的形象。從形象角度看,城市的象征可以是小鎮(zhèn)的一片城墻、一座孤塔、一灣小溪,或是古城的一坊牌樓、一座宮殿、一片花園,亦或是都會的商業(yè)區(qū)、紅燈區(qū)、貧民區(qū)。從觀念角度看,小鎮(zhèn)可以表示一種寧靜,古城可以表示一種秩序,而都會可以表示一種喧囂或紊亂?!盵3]在此意義上,《脫身》時空變換中的不同場景成為編碼和解碼電視劇主題的重要場所。
如西方大眾文化理論研究者約翰·費斯克所述:“電視和觀眾溝通的方式,主要是供給觀眾一連串熟悉的影像……其中不僅可看到自己,更可看到社會?!盵4]編劇將一系列不同的時空轉換圖像分布在不同劇集中,由此產(chǎn)生了多重意義。例如,電視劇的主要對話和情節(jié)都在穿街走巷和穿堂過屋中展開——街道里弄作為典型的城市景觀和地標,體現(xiàn)了特殊時期城市的流動性和混亂性等特征;如鎮(zhèn)寧邨的社區(qū)樓棟建筑、消遣娛樂空間“百樂門”等居住空間,作為多元場景符號從不同層面展現(xiàn)了城市空間的文化意象——中產(chǎn)階級家庭的交往模式、上海胡同里弄的日常生活、上層階級消遣娛樂的“百樂門”等等這些表征老上海味道的元素,在《脫身》中隨處可循。就此意義而言,《脫身》不僅是個人化的事件記憶,也是上海城市歷史鏡像的展現(xiàn)。如果說,鄉(xiāng)土社會所側重的以父子關系為核心的家庭秩序排列是對于時間/歷史的強調(diào),那么相形之下,城市公共空間作為一種文化的意象和建構,無疑反射出人作為主體在解放前社會文化空間結構性因素制約下形成的一種生活態(tài)度、理念以及社會交往方式等等。
三、被建構的身份
身份是歷史情境的附著物,是隨社會發(fā)展階段的演變而不斷被建構的一種產(chǎn)物。如果說,身體是一種基于肉體的自然構成,那么身份則是作為物理形態(tài)的身體與其它要素通過互動建構起來的一種社會性的形象?!睹撋怼芬环矫嫱ㄟ^不同人物角色形象的塑造,將身份的確立、排序、回歸與游移進行了深層詮釋;另一方面,運用不同的場景符號勾勒出市民對于身份及城市的想象圖景。
(一)基于儒家血緣關系的現(xiàn)實秩序排列
原生家庭對于個人的成長具有重要意義。每一個人都有著多重身份——他人的兒子(女兒)、他人的(外)孫子女、他人的哥哥(弟弟)和姐姐(妹妹)等等。以喬父喬默耕及三個兒子喬義英、喬智才、喬禮杰為代表的喬家,作為鎮(zhèn)寧邨的書香世家,恪守儒家治家之道,是儒家傳統(tǒng)社會的理想型家庭。如果說,名字是個人身份的核心元素,也是人與人之間地位關系、角色關系的一種顯現(xiàn),那么喬氏父子的名字設定本身就隱喻著編劇對于儒家“仁、義、禮、智、信”理念的一種強調(diào)和回歸。在傳統(tǒng)社會,家庭中的父子關系作為主要的成員關系。隨著劇情發(fā)展,當喬父意外去世后,家庭的整體性被打破,給予家庭成員關系的日常生活連貫性被削弱,直至喬智才成為新的家庭管理者后,喬家才被重塑為一個完整的家庭組織?!睹撋怼窊?jù)此建立起一種傳統(tǒng)家文化的連貫性與完整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血緣紐帶并未因亂世而剝離、脫落,因而賦予了角色人物身份以文化的屬性。
(二)關于身份的想象
如前文所述,“身體”不僅表征生物學意義上的有機體,還是一種在社會文化情境中被建構的社會“綜合體”。吉登斯也指出,“身體并不只是在的問題”,它也不僅僅是存在于社會之外的有形的東西,人們的身體受到所屬規(guī)范和價值觀的影響,也深受社會經(jīng)驗的影響”[5]。在電視劇不同劇集勾勒的空間里,通過一系列典型場景符號將社區(qū)文化、自我追求、社會價值等觀念層面的要素整合在一起,建構起20世紀中期上海市民關于城市與身份的想象。
對于鎮(zhèn)寧邨的“錢太太們”而言,她們作為原居民的典型代表,一方面在道德情感、價值理念、社會交往準則上更偏向于傳統(tǒng)社區(qū)生活,在她們看來,不知來路、行為怪異的黃儷文一家是錯亂而另類的、偏離正常軌道的“闖入者”,因而能夠在“她們家沒有一個好女人”這一問題上快速達成群體性共識。另一方面,“錢太太們”也恰恰是在對他人的猜測揣度、曲解抹黑中表達其社會情感認同從而印證自身的存在,最終完成其自身小市民身份的建構。
對于黃儷文而言,一方面以黃家長女的身份居住在表面平靜的鎮(zhèn)寧邨,與此同時在真實的生活世界中也在不斷向家人以及喬智才掩飾真相——過去的記憶被刻意隱藏,與此同時只能憑借想象來建構自己當下和未來的角色身份。這種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間的內(nèi)在緊張,促使其只能以一種想象的方式建構起自己的生活圖景。而從與喬智才假結婚到志同道合產(chǎn)生真感情,也昭示著黃儷文作為一名獨立女性自我身份認同過程的完成。
結語
總的來說,《脫身》基于解放前夕的時間設定,將電視敘事置身于宏大的歷史背景之中,以一種著眼于日常、落筆于細微的敘事方法,在緊張、懸疑、刺激人心的氛圍之外,讓我們從主人公的成長軌跡中更多探尋到一定時代背景下個人恩怨與家國大義之間的沖突碰撞、接納契合。這種身體與信仰、權力之間不同關系的生發(fā)、闡釋,折射出某一個群體在社會變革中與他者、自我之間的關聯(lián)性與歸屬感,實質上是描述了一種群體心理動態(tài)演變的軌跡合集。這在一定程度上充分演繹了電視劇的主旨思想,即“每一個人都是鈾原子,他遇見了中子的撞擊,爆發(fā)出巨大的能量”,每一個鮮明飽滿的角色人物都在“用生命浪漫,憑本事脫身”,圍繞人物“怎么脫身”推進情節(jié),在不同設定的場景表現(xiàn)中回應家國和諧的宏大歷史主題。
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要“深入挖掘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蘊含的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guī)范,結合時代要求繼承創(chuàng)新,讓中華文化展現(xiàn)出永久魅力和時代風采”;習近平總書記也多次在重要場合強調(diào),文藝創(chuàng)作要始終“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chuàng)作導向”。作為文化產(chǎn)業(yè)轉型升級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國電視劇產(chǎn)業(yè)發(fā)展需要從供給側持續(xù)發(fā)力,結合新時代社會經(jīng)濟政治轉型發(fā)展背景向受眾提供更多有創(chuàng)意、兼具社會效益與經(jīng)濟效益的優(yōu)秀電視劇作品。就《脫身》而言,作為一部圍繞“身體”而展開言說的電視劇藝術作品,如果說“身體”“身份”是理解整部電視劇創(chuàng)作旨趣的關鍵詞,那么編劇對于劇中角色“如何脫身”濃墨重彩的書寫是其對湮沒在歷史進程中無數(shù)個體小人物的一種尊重與挖掘。可以說,《脫身》呈現(xiàn)給我們的是諜戰(zhàn)片與情感片的一種折中影像;從個體化的身體維度切入文藝作品的創(chuàng)作,是理解這部電視劇的一個不可忽略的視角,以此從社會學學術視角進行剖析,有助于人們認識、厘清新時代個體化與集體主義之間的辯證關系,進而從觀念層面推進當下黨員個體參與社區(qū)治理活動的實踐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