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波
記不得最后一次登北固山是哪一年了,去省城工作后,每次回小城,常常駕車經(jīng)過北固山,也多次把車開到北固灣,停下,繞著北固山腳散一會兒步。
散步時總在想,哪天得空,怎么也得登一次山,去尋一尋兒時的舊夢。
記憶中,兒時來北固山的次數(shù)最多,而且都是門口鄰居建國,帶著我們兄弟倆和觀音橋巷幾位小伙伴來的。在我們那個院子,屬建國最大,長得又壯,我們幾個“小把戲”,總喜歡屁顛顛地跟著他。
那個時候,為什么我們動不動就要去趟北固山?我問過大哥張寧,他也記不得了。不過我們能清晰地記得,每回去登山,都是先越過鼓樓崗,下了山坡,越過一條小馬路,再往北固山上爬。
建國還常常帶著我們?nèi)ケ惫躺较碌慕厼┽烎~,說是釣魚,其實就是讓我們陪著他,做他的小跟班,幫他扛著魚竿,拎著魚筐、魚食什么的,建國自顧甩著膀子走在頭里。
建國父親是縣里的公安局長,他家與我家只隔一道竹籬笆。從沒見建國父親有過一絲笑容,平時看到他爸,我們總是繞著走,頭都不敢抬一下。建國的骨子里帶著一股子狠勁兒,吆喝我們跟玩似的,沒人敢不聽他的。
不管釣沒釣到魚,建國總會帶我們?nèi)ヅ酪惶松?,誰也不敢去問他爬山的目的,只有跟在他屁股后面喘著粗氣往上爬的份兒。
建國停在哪兒,我們就跟著他停在哪兒,用小城方言講,我們整個一個“木茨木茨”的呆樣兒。
建國走走停停,不住地向我們講述他肚子里那些與北固山歷史有點“搭界”的人物和故事,不管他講什么,我們就信什么。能在我們這群“小把戲”跟前指點江山的,建國已經(jīng)算是很偉大的一位了。
盡管那時還聽不懂:劉備為什么在這個地兒招親?這座山,為什么稱得上是“天下第一江山”?但只要是從建國嘴里出來的所有知識點,我們都會信以為真,甚至會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小時候,好像不覺著北固山有多高,邊爬邊跑著,很快就上了山。不知哪兒來的那么大的勁頭,連下山都是大聲喊著“沖啊,殺……啊”,一路小跑,往山腳俯沖下去。
每回沖到山頂,都會有種大無畏的英雄主義氣概,跟建國并排站在望江亭上,向遠處的長江眺望,拿過建國脖子上的望遠鏡,神氣十足地轉(zhuǎn)著圈兒遠望長江。那是受了那個年代戰(zhàn)爭電影的影響,解放軍高級指揮員,都是這番氣勢豪邁的架勢。
那些年,北固山就是一座山,連個正門都沒有,隨便從哪兒都能上山,無需購買門票。
除了建國嘴里能說出的一二,印象最深的也就是一座鐵塔、一個望江亭。
再后來,還是從課本和課外讀物中,讀到過有關北固山和甘露寺的傳說故事,當然要比建國肚子里裝的多出好多倍。
還記得母親帶我們弟兄倆登過山,好像是上初中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是小城赫赫有名的播音員“雨田”了。
母親話不多,默默登山,默默行走,不時招呼我們要小心,別撒野什么的。見母親不多語,我們倆就爭著為母親講從建國嘴里聽來的故事,也講從課本上學到的關于北固山的傳說典故。走累了,母親會找個地方歇歇腳,把我們摟在她懷里,饒有興致地聽我們嘰嘰喳喳地搶著講故事。一旦我們倆哪位講著講著“卡殼”了,母親會接過話茬往下講。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其實母親了解的要比我們知道的多得多。母親畢竟是一位著名播音員嘛!
母親從不主動打斷我們的講述,偶爾,聽到我們地方方言過重了,會立刻用手捂住我們的嘴:“記得,講普通話!要養(yǎng)成好習慣!”
也許,是因為我們在學校跟同學一起交流,再說,跟建國比跟自己母親待在一塊的時間要長,母親能聽出我們語言里的北方味兒已經(jīng)不剩多少了,所以,母親急了。
漸漸地,我們更喜歡聽母親給我們講故事了,母親的聲音輕輕、甜甜、軟軟的,生活中,比廣播里傳出的還要動聽。
高中畢業(yè),在家待業(yè)一年多的時間里,除去做家務活的時間,我會一個人悄悄登上北固山。那個年代瘋狂地熱愛文學和寫作,埋頭讀了許多大部頭的文學名著,然后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沒日沒夜、沒完沒了地往方格稿紙上寫著自己認為是小說、散文的東西。
我常常會央求母親從廣播站多帶點方格稿紙回來,母親說,那都是公家的,只能帶一些舊的,編輯們作廢扔在一邊的。
還是父親懂我,從百貨商店文具柜臺,買回好幾本扔給我:“這回,夠你寫的了吧?”
寫著寫著,我覺著關在家里再待下去,實在沒什么好寫的了,又從一本如何寫好散文的輔導書籍中讀到:寫作,要有豐富的生活積累和體驗。
于是,我走出家門,開始瞞著家人,自己出去闖蕩了。
我先后接連兩次,去了北固山腳下的兩家工廠,主動要求去做廠里的臨時工。
一次做的是“爐前工”,上班第一天,穿上工作服,拿上鐵鍬,往鍋爐里鏟煤的那一刻,我覺著我就已經(jīng)快成為像中國的蔣子龍和俄國的高爾基那樣的著名作家了。
高爾基不是從前給人擦過皮鞋、受過苦嘛!“悲痛出詩人”,我的生活太優(yōu)越了,怎么能成為一名……越是覺著苦、覺著累的時候,我越會用這些想法來激勵自己。
看我那么起勁兒地干活兒,帶我的那幾位師傅們樂得不行了,心說:從哪兒冒出個傻小子,有勁沒處使,上這來賣力干活了。他們起先想不通,看我細皮嫩肉、白白凈凈的,也不像家里揭不開鍋的樣子。
看我閑下來往隨身帶著的筆記本記筆記,他們才明白過來。大概一周時間吧,我用一身傻力氣贏得了師傅們的夸獎后,跟他們道了聲再見,就又去了另一個廠子,做起了“冷作工”。這是個比“爐前32"更單調(diào)而且勞動更繁重的工種,我也沒堅持幾天,估摸著有了一些生活體驗和靈感,找了個理由溜回家了。
估計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曾經(jīng)“流竄”過的那兩家廠子已經(jīng)關門了,那幾位師傅,也不會記得我姓甚名誰了。
做了那些日子的“臨時工”寫出什么來,已經(jīng)不記得了。估計是寫了,寄給雜志社,也給退回來了。
每回盼望已久等回來的都是“退稿信”,一次次地傷透我的心,也打擊著我寫作的勇氣。
每到情緒的跌落期,我總會獨自登上北固山,迎著江風往長江遠眺,也會隨身帶著一個筆記本,想隨時記錄下腦海里掠過的那一絲絲靈感。
那段時間,應該是我青春期最為困頓和沉淪的階段,登上北固山頂,每回都會情不自禁地吟誦辛棄疾的那首詞句:“天下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
吟過詩句,都會感到一種釋然,長長嘆一口氣之后,再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下山去,又回去做我的青春文學幽夢……
到電臺工作之后,常常因工作關系,登頂北固山,還常參加在北固山舉辦的一些活動,如詩會什么的。
也經(jīng)常為小城的宣傳片和一些專題資料片錄制配音。配音里,會常常提及北固山的歷史人文、典故傳說。人到了省城,或者帶著朋友們回小城做客,都會向他們講述一套套關于北固山、甘露寺的這個和那個。
退休退職之后的今天,又一次登頂北固山。
那天的早晨,北固山似乎還在昏睡中,售票窗口那位年輕女售票員,一邊往嘴里塞著菜包子,一邊還努力打著哈欠。
我完全可以約上個朋友一道來,或者也可以掏出“老年證”,至少票價可以打上個對折,我沒這么做。我只是想,數(shù)十年之后,再真真切切地體驗一下,逐漸衰老了的身子骨再次登上北固山會是怎樣的一種心境和情愫。
不得不服老啊!還是感覺到身子重了,腿腳重了,呼吸也重了。
不一樣的是,這把年紀的人,精力雖說不能與兒時相比了,但我是帶著豐厚的閱歷和經(jīng)歷來的,只不過與北固山悠久的歷史相比,我們還顯得年輕、稚嫩、才疏學淺著呢!
我登山的時候,人們都正在家里忙著過年。算上兩位清潔工大媽和一位正在邊走邊唱“樣板戲”的老漢,哦,還有一支統(tǒng)一著裝的小學生們,也就二十個人不到。整個一座北固山空空蕩蕩、冷冷清清。
天陰沉著,山風從山上的庭院和窄巷弄里穿堂過來,冷颼颼地刺骨,而且?guī)е囮嚿谝艉秃魢[。
幾乎山上所有的廳堂門都緊閉著,偶然發(fā)現(xiàn)那座“甘露書場”大門洞開著,還沒等走進院門,一位老漢喊了起來:“過年了,打烊了??!年后再來聽書吧!”他們哪里知道,我是想近距離感受下小城唯一一位揚州評話傳人黃俊章老人,每周六在山上這家茶樓說書的場景。
重登北固山,兒時在此撒歡、嬉鬧、玩耍的情景又仿佛鮮活地浮現(xiàn)在眼前。如今老了,別說跑了,連走道都有些覺著吃力了。順著沿途的指示牌,發(fā)現(xiàn)多出了兒時從未見過的景點和墓碑,不得不驚嘆后人有無窮無盡的想象力和開發(fā)文化遺產(chǎn)的能力,這樣一來,好像這座山更有說頭,更有看頭,更有嚼頭,更有品頭了……
出了北固山的大門,聽了一耳朵那座亭子里幾位老人的閑聊:
一位老婆婆說:“人家那才叫生活,多姿多彩的?!?/p>
一位老頭接過話茬說:“我們這不也叫生活嗎?有什么區(qū)別嗎?”
那位老婆婆說:“怎么會一樣呢?你們這叫生存,生存離生活還有一大截子呢,我們要樂樂呵呵地從生存走向生活……”
幾位老頭沒有往下接話,他們也許認為自己已經(jīng)就是在快樂地生活著了。本來嘛!兒時有兒時的無憂無慮,到了老年,清空自己裝滿了的碎片化記憶,重啟一下程序,這就是另一種新的生活吧……
是小城的山、小城的水養(yǎng)育了我,也成長了我。年歲大了,還是覺著自家的山水有情有義、有根有緣。
如今的北固山,更像是小城身上一塊充滿雄性,而且健碩凸起的肌肉疙瘩,張揚著小城人偶露的崢嶸,吟詠著小城民謠中那段剛正不阿的曲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