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敏
摘 ? ?要: 本文以后殖民主義理論為觀照,探討加繆《局外人》中的隱含作者和潛藏文本,指出潛藏文本與表層文本呈現(xiàn)相悖的價值取向:在表層文本中作者對中心話語權(quán)威進行了質(zhì)疑與解構(gòu);在潛藏文本中隱含作者卻建構(gòu)了一套無堅不摧的權(quán)威話語體系。這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道德主義者加繆潛藏的帝國意識。
關(guān)鍵詞: 加繆 ? ?《局外人》 ? ?隱含讀者 ? ?帝國意識
1957年,法屬阿爾及利亞作家加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瑞典文學院的授獎辭稱:“他作為一個藝術(shù)家和道德家,通過一個存在主義者對世界荒誕性的透視,形象地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人的道德良知,戲劇性地表現(xiàn)了自由、正義和死亡等有關(guān)人類存在的最基本的問題。”①加繆作為一位道德主義者的身份已毋庸置疑,但學界的這一共識可能會構(gòu)成闡釋定見,影響我們對作品的深層挖掘,甚至會成為研究盲點。
加繆作為一名出生于阿爾及利亞的法國人,一生受困于多重文化身份,而他立場的尷尬潛藏于文本之中。本文以后殖民主義理論為觀照,從敘事學的角度研究加繆的小說《局外人》,探討加繆《局外人》中的隱含作者,挖掘潛藏文本,指出《局外人》中潛藏的帝國意識。
一、何為“隱含作者”
“隱含作者”是敘事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最早由美國學者韋恩·布思在《小說修辭學》(1961年)一書中提出。布思認為:在作者寫作時,他不是創(chuàng)造一個理想的、非個性的“一般人”,而是一個“他自己”的隱含的替身②。
也就是說,作者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會脫離日常生活狀態(tài)而進入一種理想化的、文學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而處于某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以特定的立場和技巧進行創(chuàng)作的人就是隱含作家。隱含作者與真實作者緊密相連但又不盡相同,讀者不能僅僅憑借歷史語境中的作者判斷隱含作者,還要依托具體的文本語境,推導或者接近隱含作者的形象。
“隱含作者”這一概念的出現(xiàn)有歷史契機,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以新批評為代表的形式主義文學批評占據(jù)主導地位,學術(shù)關(guān)注點聚焦于在文本本身,忽略作者的寫作意圖與社會語境。布思提出的“隱含作者”這一概念中可安全周旋于文本內(nèi)外,既不違背主流的“內(nèi)在批評”,又能結(jié)合彼時邊緣的“外在批評”因素,擴大文學研究場域。隱含作者是一個與敘事技巧、文體風格、創(chuàng)作語境、意識形態(tài)等相關(guān)的概念。
二、《局外人》表層文本中被消解的價值秩序
《局外人》這部小說構(gòu)思于1938年—1939年,完成于1940年5月,是加繆的成名作?!毒滞馊恕愤@一標題已經(jīng)傳達了一種異己的隔離感。小說中的主人公默而索就是一個跟世界格格不入的局外人,似乎對一切都無動于衷,漠然處之,后來意外槍殺了一名阿拉伯人,以殺人罪被控告,卻以“在母親葬禮上沒有哭”而被處以死刑。小說給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看似荒誕不經(jīng)的故事。
加繆凝練精干地塑造了幾個典型場景:為母守靈送葬、槍殺阿拉伯人、監(jiān)獄生活及法庭審判,場景切換間穿插與女友瑪麗若即若離的愛情、與萊蒙似是而非的友誼,將默而索置于復(fù)雜的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中考察他的倫理觀與價值觀。
萊蒙主動跟默而索做朋友,默而索認為“我對于做不做朋友倒是無所謂”③,老板打算在巴黎設(shè)一個辦事處,問默而索能否去那兒工作,“我告訴他我會盡快準備出發(fā),事實上我根本無所謂”④。瑪麗問默而索愿不愿意和她結(jié)婚,“我說無所謂,如果她想結(jié)就結(jié)好了”⑤。
“無所謂”“沒什么分別”這一類的表達,已經(jīng)成為默而索特殊的話語標記,指向他由“習慣”為主宰的生活態(tài)度。默而索回憶當初送母親來養(yǎng)老院的情形:“她(母親)剛進養(yǎng)老院的幾個禮拜哭得很厲害,可那是因為她還沒習慣。一兩個月后如果讓回家出來,她也會哭,那也是因為不習慣?!雹蕹踹M監(jiān)獄的默而索感到難以忍受:因為沒有自由、沒有女人、沒有香煙,但幾個月后他就適應(yīng)了監(jiān)獄生活,“我想起這其實也是媽媽的一個想法——她常常說到頭來,人什么都能習慣的”⑦?!拔乙呀?jīng)習慣不抽煙了,這個懲罰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不是懲罰了”⑧。
“習慣”成為默而索面對世界的一種方式,被動接受,然后抹平價值差異,在麻木混沌中消解了這個世界的價值秩序。因為默而索認為薩拉瑪諾習慣了跟狗相依為命,所以“薩拉瑪諾的狗和他的老婆,都具有同樣的價值,都是一樣的”⑨。默而索任憑慣性把他推向了價值真空。在這個價值坍塌的場域,哭與不哭、愛與不愛、自由與不自由、人與狗都沒有差別。默而索從“什么都無所謂”到只需邁進一步便是“殺人也無所謂”。
默而索在海灘上遇到兩個跟萊蒙有過節(jié)的阿拉伯人的時候,“這時我在想其實開不開槍都是一樣的——沒有什么分別”⑩。建立在價值等級基礎(chǔ)上的社會道德規(guī)范對默而索而言已經(jīng)失去了約束力。被判死刑后默而索一度很惶恐,但他很快從心理上接受了這個結(jié)果,“事實上,我不知道三十歲死亡和七十歲死亡的區(qū)別”{11}。默而索徹底墮入精神虛無的深淵。
這種無差異性思維不僅體現(xiàn)在主人公的言行上,而且體現(xiàn)在敘述者的敘事話語上,可以說故事層面與話語層面的無差異性思維互相融入,共同指向一種“語義不確切性的虛妄”{12}。
在法庭審訊這一場景中,首先敘述者就設(shè)定了法庭與電車的無差異性。坐在對面的陪審團在默而索看來就像是電車里坐在對面座位上的一排乘客,他們觀察默而索,就像是盯著剛上車的人,想發(fā)現(xiàn)他身上的可笑之處。法庭抑或電車,“在我看來,區(qū)別都不大”{13}。緊接著,敘述者又設(shè)置了法庭與俱樂部的無差異性。法警、記者、律師,除了默而索之外在場所有的人都親切地打招呼,友好地交談,他們像是久別重逢的朋友,彼此說笑打趣。敘述者首先設(shè)定了審訊語境的無差異性,為接下來的判詞中的語義置換拉開了序幕。
默而索因為槍殺阿拉伯人被控告,但最后置他于死地的罪名是:默而索在母親的葬禮上“表現(xiàn)冷靜”,既沒流淚又沒默哀,為母親守靈的時候喝咖啡、抽煙、打盹,甚至不知道自己母親的年齡。在母親葬禮的第二天就跟女友約會。檢察官義正詞嚴地宣稱:“我控告這個人懷著殺人犯之心埋葬了他的母親!”{14}檢察官的審訊邏輯是:默而索在精神上殺死了自己的母親,這直接預(yù)示著默而索接下來的殺人行為。這一邏輯實際上完成了一種語義置換:道德疑點=殺人罪證=殺人事實。在這場法庭審訊中,各種不同的概念可以基于自己的立場進行無差別性置換,概念成為一種空虛的能指,指向社會強勢話語。在檢察官與辯護律師進行辯論的時候,默而索很清醒地一語道破:“其實二者的辯詞不存在非常大的差別,律師舉起胳膊辯論說我雖然有罪,但是存在可以寬恕的地方。檢察官則伸出雙手,表示我有罪,而且不可饒恕?!眥15}以檢察官為代表的社會中心話語,通過語義無差別性游戲搭造控訴詞,理直氣壯地審判一個認為他有道德缺陷的人,以此維護虛構(gòu)的社會正義。
另外,默而索在法庭上也被無差異性地替代了,辯護律師告誡默而索最好別說話,然后以默而索的口吻進行辯護發(fā)言,默而索感到“我在這里就是形同虛設(shè),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替代了我”{16}。默而索被剝奪了說話的權(quán)利,成為一個被抽空了主體性的存在。
如果說法庭判處默而索斬首示眾是一種針對肉體的暴力的話,那么接下來神甫糾纏不休地要求默而索臨刑懺悔則是不折不扣的精神暴力。在這里,敘述者設(shè)定了神甫的手與“靈巧的野獸”{17}的無差異性,它們都要尋找并俘獲獵物,不容反抗。神甫以不容置疑的霸道強迫一個無神論者對上帝進行臨終懺悔,在神甫在看來:不信仰上帝者=行尸走肉。這種無差異語義置換頓時消解了默而索的主體性與存在意義。默而索這位“反基督教先生”在道德、法律與宗教的聯(lián)手之下合情、合理、合法地被絞殺了。
《局外人》這部小說的表層文本塑造了一個游離于社會規(guī)范之外的局外人默而索,他用無差別性思維消解了這個世界的價值等級秩序,最后社會主流話語利用無差別性語義置換將這個異己的局外人徹底驅(qū)逐。
加繆在談到《局外人》的創(chuàng)作主旨時說道:“在當今社會中,在自己母親下葬時不落淚的人可能被判處死刑?!眥18}可見其創(chuàng)作時的意識形態(tài)指向。在法庭審訊中,檢察官對默而索的定罪邏輯顯然受到了作者證明意圖的影響。《局外人》構(gòu)思于1938年—1939年,成稿于1940年5月,二戰(zhàn)來勢洶洶,誰也不能置身事外。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正是西方意識形態(tài)沖突極激烈的時期,語義成分被任意地嫁接、重組與置換。
加繆的情人瑪麗亞·卡薩雷斯曾經(jīng)把加繆比喻成走鋼索的雜技人,他必須保持平衡不要掉到繩索的這一邊或另一邊。加繆竭力想在各種關(guān)系引力間維持張力與平衡,必須警惕社會語境中語義的散漫游移。在作品的表層文本中,敘述者以無差異性描寫揭示了意識形態(tài)中心話語的貶值及社會強勢話語的虛偽。
三、《局外人》潛藏文本中的權(quán)威話語體系
在表層文本中,敘述者利用無差別語義置換瓦解了社會中心話語的神圣與莊嚴,表達作者對中心話語權(quán)威性的質(zhì)疑。但是全面考察《局外人》的敘事結(jié)構(gòu),就會發(fā)現(xiàn)在深層文本與表層文本呈悖反趨勢,隱含作者在文本中隱蔽建構(gòu)了一套更無堅不摧的權(quán)威話語體系。
很多評論者都認為默而索是一個情感淡漠、麻木不仁的人,對此加繆為默而索正名:“他遠不是沒有情感的人,他內(nèi)心深處充滿激情,那種追求絕對和真理的深情在激勵著他。”{19}
默而索并不是傳統(tǒng)的英雄形象,可是這個沒有任何英雄行為的人自愿為捍衛(wèi)真理而赴死。默而索拒絕進入虛偽的社會主流話語。在審訊之前,默而索拒絕了辯護律師的提議,即在法庭上以“克制住了情感”為母親葬禮上沒有流淚做辯護,因為他不愿意說假話。在被判死刑之后,他同樣拒絕了神甫的引導,因為他不信仰上帝。辯護律師與神甫代表的是一種將默而索拉入社會主流話語世界的力量,默而索卻以決絕的姿態(tài)自我放逐,成為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小說的最后,默而索有一段獨白式吶喊:
我兩手空空。但是,我對自己有把握,比他更有把握,對我的生命以及將到來的死亡更有把握。是的,毫無疑問,我只有這么一點把握。但是至少,我抓住了這個真理,正如這個真理抓住了我一樣{20}。
至此,默而索不再是一個麻木不仁、渾渾噩噩的人,而是以生命的全部熱情和勇氣追求真理的斗士。同時,作者也在話語層面上隱秘地實現(xiàn)了對默而索的辯護與支持。小說采用的是默而索第一人稱內(nèi)聚焦的敘述視角,由默而索充當“觀察之眼”,大量自由間接引語的運用突出了默而索作為敘述者的功能而淡化了他作為人物角色的功能,換句話說,小說中人物的語言和行為很少有直接的舞臺呈現(xiàn),而是通過默而索的轉(zhuǎn)述,蘊含了獨特的思維風格。這是敘述者在掌控故事與讀者之間的距離,讀者跟隨敘述者進入了局外人默而索的心理場域,外部世界就成為一個需要我們審視的“他者”。讀者相信默而索所說的“因為太陽”而殺人這一看似荒謬的理由,質(zhì)疑檢察官“預(yù)謀殺人論”的正當性,讀者會看到社會強勢話語如何利用語義無差別置換的游戲?qū)ⅰ熬滞馊恕蓖媾诠烧浦g。
這種敘述安排顯然都跟作者的辯護意圖有關(guān)。正如勒內(nèi)·基拉爾的判斷,默而索雖然在重罪法庭審訊中被判死刑,但他“在更廣的輿論法庭那里得到了更大的補償”{21}。
正如加繆所說,默而索是一個“追求絕對和真理”的英雄,而且文本的隱含作者確實通過各種話語技巧建構(gòu)默而索追求的合法性,但是這個“絕對和真理”到底是什么,也許如很多評論家所言,默而索在荒謬世界中反抗荒謬,證明人類能夠以意識自覺去否定生命,否定“否定本身”(荒謬)。
默而索與社會主流話語進行激烈對撞,其結(jié)果是兩敗俱傷,默而索為證明“意識自覺”以命相搏,與此同時消解了意識形態(tài)中心話語的權(quán)威性,暴露出社會強勢話語的虛偽性。但是就在對撞電光火石間,在敘述話語沉默的裂隙,建構(gòu)了一套更無堅不摧的權(quán)威話語體系。
“殺人償命”作為一種公序良俗,體現(xiàn)的是基本的人道和倫理。如果默而索是因為殺死阿拉伯人而被判死刑倒也理所當然,但是法庭上所有的人,不管是審判者還是旁觀者,他們的注意力都聚焦于默而索對母親感情冷漠的各種細節(jié),最終默而索因“在母親下葬時不落淚”而被判處死刑,而被殺的阿拉伯人在法庭上沒有引起人們的半分注意,他不過是默而索沒有人性的一個不起眼的注腳而已。被殺死的阿拉伯人是一個被抽空了主體性的空洞符號,淪為別人生命的一個佐證。阿拉伯人不僅沒在審判席上,甚至聽眾席上也不見蹤影,他們完全被隔離在司法語境之外。如果默而索因為在法庭上被剝奪話語權(quán)而導致真正的被告缺席的話,那么這個無名且失語的阿拉伯人就是文本語境及歷史語境中的深層缺席。
在1830年—1962年,法國對阿爾及利亞進行為期長達一百多年的殖民統(tǒng)治,阿爾及利亞曾有個不成文規(guī)定:白人殺死阿拉伯人是可以從輕發(fā)落的,蹲幾年監(jiān)獄或者服幾年苦役即可。因此默而索殺在殺死一名阿拉伯人之后想當然地認為這個案子很簡單,他甚至都不需要請一位辯護律師。事實確實如此,剛開始在警察局進行前期審訊時,誰也沒有關(guān)注這個案子,而后來引起審問警察興趣的也不是案子本身,而是默而索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