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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霧失樓臺

      2019-09-04 20:57:54秦羽墨
      湖南文學 2019年8期
      關鍵詞:碼頭母親

      秦羽墨

      陳笑魚點第三杯咖啡的時候,服務員朝他別有深意地望了一眼,他正準備迎上她的目光,她卻慌忙將視線移開了。午后兩點,店里只有他和服務員兩人,彼此各懷心事,互不理睬。陳笑魚很想找她說說話,可她卻故意一個勁埋頭玩手機,這讓他們看起來像是一對正在生氣的情侶。百無聊賴而又充滿敵意的場面讓他覺得時間的流逝比咖啡下降的速度還要緩慢,抬頭往窗外看,城中陰霾浮動,跟他黯淡的心情別無二致。好幾個月了,陳笑魚以為自己的屁股已經(jīng)跟那個座椅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友誼,然而,并沒有,他沒能做到這一點。每次喝到第三杯時他便坐不住,不自覺起身離開。他聽見女服務員在身后嘟囔了一聲:“又被放鴿子了?!标愋︳~扭頭對她瞧瞧,她的目光像被蝎子蜇了一下,趕緊縮了回去。

      從止間書店出來,穿過巷子,陳笑魚看見一只大鵝搖搖擺擺走在前方,這讓他灰暗的心情突然一亮,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在大街上見到這種動物了。陳笑魚跟著那只大鵝彎彎曲曲地走出巷子,既沒落下太遠,也沒上去趕超它,他擔心它會受到驚擾。后來,他們一起來到了老碼頭,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個彎腰提著菜籃子的老太婆,她是去河邊買魚的。

      從小在泥城長大,在此生活了二十年,陳笑魚以為自己對這個城市以及里面的大小街巷如同手心里的掌紋一樣了然于胸,就算閉上眼都不會走錯方向,沒想到一場大霧就迷失在了自己的出生地。陳笑魚覺得,不管有任何客觀原因,都不可饒恕。

      老碼頭停了不少漁船,魚販子直接把魚攤在石凳上賣,從清早擺到天黑,幾十年未變。天太冷,大概在店里坐久了,空調(diào)一吹,手心出了很多冷汗。陳笑魚脫下手套,舉起右手在風中看了看,那根失去的手指像多年前丟失的兄弟,不時給他制造隱痛,越是冷,越是提醒自己的存在。就在這時,他聽見有人扯著嗓門大喊:“霧里看花,水中望月;時近歲末,算命要緊啊?!碧ь^一看,邊上坐著個戴墨鏡的算命先生,臃腫的身軀把屁股下的小馬扎全淹沒了,像攤在地上的一塊煎餅。陳笑魚想給自己看個手相,預測一下前程如何,是否應該在這個小城繼續(xù)待下去,他把手伸過去,瞎子趕緊將眼鏡摘掉,然而瞅了半天,卻把他的手推開了。

      “抱歉,抱歉,您這手相看不清,另請高明吧。”

      這叫什么事,不會看你瞎叫喚什么,擺個屁的攤啊。也不知道是真瞎還是假瞎,陳笑魚很想問問他??僧斔咽殖榛貋?,自己湊上去瞧的時候,發(fā)現(xiàn)手掌上的紋路一團模糊,還真是看不清。這霧也太他媽大了,在北京四年都沒遇上這么濃的陣勢,難怪那些來洞庭湖過冬的鳥會撞死在廣告牌上呢。

      關于這件事,報社里各種文章和推測層出不窮,泥城遭遇百年大霧,很多人連自己家門都找不到了,跑到別人家過夜,結(jié)果被女主人用掃帚趕出門;馬路上車禍接連不斷,交警們忙得灰頭土臉。只有蒼蠅館子樂得高興,老板們每天會收到各種各樣撞到廣告牌的鳥,城中老饕大呼過癮,他們從沒吃過這么多野味,很多鳥連名字都叫不上來。這些都是國家保護動物,要不是它們自己不想活了,平日哪吃得上。

      眼前一切都變得陌生,陳笑魚覺得自己像個空無的虛影,每天按部就班穿梭于報社和家之間,如今,他還多了一項工作——相親?;啬喑且詠?,要說“上班如上墳,相親如就義”,絲毫不過分??伤荒懿蝗ド习啵赣H高昂的醫(yī)藥費,容不得他過瀟灑日子,他也不能不去相親,誰也不知道那個時間何時到來,他不想讓母親留下那么大遺憾。可是,他連自己都沒學會去愛,又如何去愛別人呢,草率行事,只會害人害己。

      陳笑魚一個人坐在碼頭看風景,想著這些,手機響了起來。

      “兒子,怎么樣?”

      “這個不合適,以后再說吧?!?/p>

      “怎么又不合適?以后以后,你就沒給好好處?!?/p>

      “媽,你就放心吧,你兒子還不至于打光棍?!?/p>

      匆匆掛了電話,陳笑魚順手在碼頭挑了一條鱖魚,提著往回走了。

      陳笑魚是泥城日報的一名記者。

      他的大學是在北京讀的,正兒八經(jīng)名校的新聞專業(yè),社里唯一一個。畢業(yè)時本可留在京城打拼,可母親做了心臟搭橋手術(shù),他不得不回來,委身市級小報,他知道母親沒有自己是不行的?;啬喑呛螅瑥V州《南國都市報》的師兄多次來電話邀他去南方當記者,都被他婉拒了?!赌蠂际袌蟆肥侵袊埫降臉藯U,陳笑魚一直有自己的新聞理想,可在這個人世,他更需要一個母親。

      陳笑魚發(fā)現(xiàn),泥城這樣的小地方新聞理想是并不重要的,真正的新聞屈指可數(shù),即便有,也很快被外面的大報搶先報道了。而且拉廣告遠比跑新聞重要,創(chuàng)收遠比碼字重要。

      對于廣告業(yè)務,他一向不冷不熱,收入上自然也就馬馬虎虎。每年年底考核,他的稿件數(shù)量和質(zhì)量都排在全社第一,遙遙領先,可那點獎金與廣告提成相比顯得蒼白無力、單薄可憐,甚至可以說是微乎其微。報社領導跟他委婉提過,并不明說,免得讓人覺得有意慫恿他別跑新聞,而去專門撈外快。領導只是拿袁莉打比方。袁莉跟陳笑魚一同進報社,四年時間,不但買了房,還開著紅色尼桑跑新聞。陳笑魚呢,每天騎一輛破電動車,風里來雨里去,至于房子,還跟母親住在市一中的教師宿舍里——二十幾年前他就在那里出生的。泥城日報有個怪現(xiàn)象,不單女記者廣告業(yè)務拉得多,中層骨干也是女性占了絕大部分,這個行業(yè),女人似乎有著天生的優(yōu)勢。

      陳笑魚將電動車停在樓下,拿著從醫(yī)院取回來的藥,心里琢磨社領導的那番話,恍恍惚惚地走著,卻被門衛(wèi)叫住了。門衛(wèi)老大爺告訴他,有人送來了一大包東西,像是藥品和保健品,說是給陳芳老師的,你給你媽拿上去吧。陳笑魚把東西從門衛(wèi)處提出來,看都沒看,直接扔進了垃圾桶。他知道東西是誰送來的,他們不會接受那個人的恩惠,用不著他來兔死狐悲,何況還沒到時候。

      母親正坐在陽臺上,陳笑魚上樓看見她手中握著收音機在聽黃梅戲。他把藥遞給母親,再一次轉(zhuǎn)述了醫(yī)生的話,正說著,手機響了,是馬周。

      母親說:“曉得了,曉得了,都交代無數(shù)遍了,我還沒老糊涂呢,你趕緊去,莫讓人家女孩等急了?!?/p>

      陳笑魚今年二十八,大好年華,完全不用著急,可母親總擔心說,指不定哪天就去了。她希望兒子能早點結(jié)婚。如果是別人,陳笑魚是不會去的,他會隨便找個借口,把會面推掉,但馬周不一樣。而且,說實在的,兩年來,他一直在欺騙母親,配合她演戲,這戲演得太辛苦,不如坐實了,大家都輕松,這輩子跟誰過不是過呢,不如順水推舟了了她的心愿。

      兩個人約在止間書店,馬周比陳笑魚先到。

      見陳笑魚終于不再一個人喝咖啡,女服務員很是高興,她將咖啡端過來時,特意打量了馬周一番,然后很滿意地朝陳笑魚點了點頭,像在為他把關。在她眼里,陳笑魚可能早就被列為了戀愛困難戶,那么多回都一個人在這里等。陳笑魚沒想到自己的個人問題會給服務員帶來如此大的壓力,接過咖啡時,他尷尬地笑了笑。女服務員朝他豎了一下大拇指,走過去以后,又轉(zhuǎn)身做了一個加油鼓勁的手勢。

      馬周有點莫名其妙。

      “怎么,你們認識?”

      “不認識,來的次數(shù)多,就熟了。”

      “毛病,沒見過人約會還是咋的。”

      “我們這就約上了?”

      “你以為呢?”

      他們是高中同學。兩人都是母親當年的得意門生,成績冒尖。高考前幾天,馬周因為一場大病,導致發(fā)揮失常,只上了泥城師院,如今,她在泥城一家公司做廣告文案。陳笑魚一回泥城,兩人就有聯(lián)系,可以說彼此有著相當?shù)暮酶校植]聊到那上面去。

      馬周不知道陳笑魚一直在忙相親,直到前幾天,他媽陳老師不知通過什么渠道打聽到了她。

      那頓咖啡喝得陳笑魚七上八下。馬周大概相過不少親了,兩個人沒來得及修筑防御工事,大軍長驅(qū)直入,直截了當,跟陣前談判似的,很快接近攤牌??赡芤驗槭峭瑢W的緣故,太熟了,什么迂回戰(zhàn)術(shù),敲山震虎之類,全沒派上用場。馬周步步進逼,陳笑魚節(jié)節(jié)敗退,手忙腳亂,全無招架之力。與其說是拿不準要不要跟馬周在一起,不如說是拿不準是否該把余生扔在泥城。陳笑魚的人雖然回來了,可他的心并沒回來。這才是事情的癥結(jié)所在。

      喝完咖啡,馬周提出去看看昔日的恩師。陳笑魚說,行。就用電動車馱著她到了學校。到學校門口時,陳笑魚下了決心,他把電動車停下來,扭頭對后座上的馬周說:“馬周,做我女朋友吧,我媽要是知道我們在一起,一高興說不定病就好了?!?/p>

      馬周說:“要不你騎車載我在學校溜一圈,我就是你的了?!?/p>

      陳笑魚說:“就是開個玩笑,你咋認真了呢?!?/p>

      馬周啐了他一口。兩個人笑了起來。

      馬周知道,當她坐上他的電動車時,她已經(jīng)屬于陳笑魚了。陳笑魚也知道,前去赴約的那一刻,已經(jīng)沒有了退路。他把那句話提出來,只是給馬周面子,男同志主動點才符合固定程序。

      兩人進門,馬周親密地喊了一聲:“陳老師。”

      母親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越來越漂亮了啊,馬周?!笨粗赣H高興的樣子,陳笑魚像是完成了一樁重大使命,原以為這樁任務并不那么容易完成。

      走廊擺了不少盆盆罐罐,冬天里積滿枯枝敗葉,很久沒人收拾。馬周端詳了一陣,又轉(zhuǎn)身掃視屋里的墻壁和陳設。

      “房子有點舊了?!?/p>

      母親聽完一怔:“可不,我也老了,這兩年頭發(fā)白了好多?!?/p>

      馬周覺得失言,趕緊補一句:“我的意思是笑魚趕緊掙錢,給您買新的?!?/p>

      陳笑魚啞然。

      他無法接受一開始就聊房子、車子、存款這些事,尤其是馬周,印象中她是那么的簡單純粹。高中一起搞文學社,她說要當舒婷,陳笑魚說,那我就是北島。那時候,盡管課業(yè)繁重,兩個人還能把一本厚厚的《朦朧詩精選》背得滾瓜爛熟。

      房子。陳笑魚的腦袋猛地炸了一下。

      剛回泥城時,房價四千,緊接著六千、七千,不過四年,已漲到上萬,翻了兩倍有余。一方面是因為城市建設快,高鐵一開通,離省城不過四十分鐘;最重要的,都知道,還是房產(chǎn)泡沫。當然,如果不是母親的手術(shù),家里的錢給他買房、買車綽綽有余。母親很愧疚,那些存款原本是留給兒子結(jié)婚買房用的,沒想到一場手術(shù)全花光了,還不時要用兒子的工資貼補藥費,幸虧有退休金,不然娘倆就吃了上頓沒下頓了。誰都知道,房子越早買越好,拖得久了劃不來。陳笑魚并不很在乎這些,錢嘛,永遠賺不完,房子也是遲早會有的,不必計較一時,他對自己有足夠的信心。但女人不這么想,沒房就沒安全感,陳笑魚覺得其他女人這么想可以理解,沒想到馬周也這樣。

      那幾天陳笑魚心情苦悶。

      上周,袁莉去看了江景房,新修的小區(qū),首付三十萬,請記者部的同事下館子吃海鮮。這是報社的慣例,誰買了車或房,都要請客。陳笑魚一向不喜歡這種形式的聚餐,不知道慶祝的成分多,還是炫耀的成分多,但又礙不過情面。都去了,缺你一個算怎么回事?一群人熱熱鬧鬧,點了大閘蟹、三文魚,再加上紅酒。大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們袁莉就是厲害,不但人美,文筆也棒,拉廣告搞創(chuàng)收更是一把好手,世界上的好事讓你一個人占了,我們還咋活啊。暗地卻一個個在心里揣測,部門主任置辦行頭都沒她快,單靠跑新聞,拉廣告,四年時間哪里有這么高收入。部室的人都知道,袁莉的老家在湘南農(nóng)村,父母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經(jīng)濟上并不寬裕,大學是靠助學貸款才讀完的。

      陳笑魚尿酸偏高,不能多吃海鮮,別人大快朵頤,他光捧著紅酒喝。不知誰偷偷點了一份海龜,菜端上來時,那只海龜腳蹼伸展,在鍋里撲騰著,像是活的。陳笑魚看過去時,它猛地張大嘴巴,用發(fā)白的眼珠瞪了他一眼,嚇得他趕緊縮手。沒人注意到這一幕,就像沒人看見陳笑魚悄悄放下酒杯,用左手去捏右手的小指——他并無小指可捏,那根小指十幾年前就斷了,他撫摸的只是半截骨茬。

      多年來,陳笑魚總夢見自己那根小指變成了一只烏龜在河邊爬行,有時候也會是一條刁子魚,不小心被浪打到岸上,在灘涂的泥濘里拼命蹦跶,跳啊跳,跳啊跳。它并沒丟失,更未死掉,就在離自己不遠的某個地方存在著,呼吸著,暗中窺探自己。

      那年夏天,陳笑魚在碼頭洗澡時意外捉到一只烏龜。他只顧高興,父親也大意,在和母親爭論孩子應不應該一個人下水,是圈養(yǎng)好,還是放養(yǎng)好。就在那時,烏龜咬住了他,他沒想到烏龜?shù)囊Яδ敲创螅趺炊缄婚_,后來,父親用刀將它的腦袋剁了下來,那張嘴依然沒松開。小指被咬骨折了,送到醫(yī)院包扎,傷口發(fā)炎壞死,最后不得不切除。那時候,他痛,為那根失去的小指哭了一天一夜,可內(nèi)心深處卻是幸福的,因為他有一個完整的家,一個深愛自己的父親。事后,不管母親如何強調(diào),再也不準他到河邊去洗澡,這次掉的是一根指頭,下次不知道會是什么,可父親還是帶他去,偷偷的,不讓母親知道。每年暑假,老碼頭是父子倆的天堂。與那截斷指比起來,幸福才是最重要的。只是自那以后,一到秋冬季節(jié),骨茬就陰陰地疼,作為保護,右手必須戴一只薄手套。

      陳笑魚從來不吃烏龜、水魚之類。

      遲疑的神色被袁莉看出。

      “怎么了你?”

      “沒事,沒事,你們吃?!?/p>

      說著,陳笑魚竟惡心起來,連忙起身往洗手間走。

      “這個陳笑魚,沒口福?!彼犚娝麄冊谏砗笞h論。

      以前,陳笑魚跟袁莉關系不錯,一度走得很近,好心的報社同事想撮合他們倆,雙方你來我往,也曾有過那么一點意思,后來卻不了了之,平日里言辭也寡淡起來,不冷不熱的。同事們莫名其妙,鬧不明白個中緣由。據(jù)說,袁莉如今還是單身。對于陳笑魚那天的表現(xiàn),他們將之歸于他內(nèi)心的不平衡,有車有房的女人送上門不要,居然談一個什么廣告文案女,不知道哪里吃錯藥了。

      跟馬周確定關系后,陳笑魚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個小公寓,這樣既有二人空間,也能照顧到母親。母親沒有表示反對,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這樣,她理解這個,總覺得自己拖累了兒子。

      一開始陳笑魚跑文教衛(wèi)的新聞線,后來社里安排調(diào)他去跑城建線,泥城正在大張旗鼓地搞舊城改造,那邊人手不夠。也就是說,如今陳笑魚跟袁莉是一個戰(zhàn)壕的士兵了。

      泥城原來只是洞庭湖的一塊灘涂,幾乎每年都會被洪水淹沒,可人們依然堅持住在這塊灘涂之上。沉積下來的河泥太肥沃了,種什么都瘋長。以前,人們喜歡用大塊木頭搭建簡易的房子,水來時,隨手推倒,就是逃生的船。因為土壤肥沃,種一年能吃上三年,不管遭遇多少洪災,依然是魚米之鄉(xiāng)——就算糧食被沖走,光靠打魚也不會餓死。出生時,父母給他取名一個“魚”字,意思是洪水來了也不怕,淹不著的,他是一條魚嘛。父母多慮了。九八年那場大水之后,城外修筑起了一道防洪墻,從此再沒淹過。每次洪水過來,人們站在墻堤上指指點點,掏出手機拍攝洪峰跌宕的情景,像觀看一場與自己毫無關聯(lián)的電影。膽大的人拿了網(wǎng)兜,捕魚一樣在河里打撈上游漂來的東西,不少人因為這個發(fā)了財——河面隨時會漂來值錢之物。

      似乎,這條河已經(jīng)跟人們化敵為友,親密無間了。

      但陳笑魚不這么認為。水從來就是泥城的大敵,只不過換了一種形式而已。因為防洪墻的存在,泥城被箍得緊緊的,讓人透不過氣來,城門口的泥一天比一天淤得深了,老碼頭岌岌可危,如今,它終于要面臨拆遷了。

      陳笑魚一有空就去老碼頭看看,不單為工作,他對老碼頭有感情。

      往日熱鬧的河邊街變得冷冷清清,除了光滑的青石墩子,整個兒塵土飛揚,亂七八糟,只幾個老頭在那兒下棋,再過兩個月,就連那些青石墩子都會消失。為了保存泥城人的記憶,市政府決定在內(nèi)河的某個地方重造河邊街與碼頭。說是為了提升城市形象,改善市民生活質(zhì)量,可市民們并不買賬,隔三差五就有人打著橫幅列隊到市政府門口示威,他們覺得搬遷毫無必要,就算建得再好都不是原來的碼頭,不是原來的味兒。雖然每年都有洪水經(jīng)過,可碼頭被淹的時間最多一個月,一個月以后沖洗一下就干凈了。但市領導不這么想,城外洪水的威脅不利于旅游開發(fā),如今公路、高鐵發(fā)達,碼頭早就失去了往日的風光,他們需要利用它的另一種價值。

      老碼頭的改造是重中之重,領導說了,必須從正面報道城市的新氣象、新變化。陳笑魚看到那些老頭坐在老碼頭的黃昏里的時候,心如針扎。主管城建的徐副市長多次強調(diào),老碼頭的拆遷必須在一個月內(nèi)完成,別看他表面儒雅,行事卻果斷非常,態(tài)度強硬,一貫的雷厲風行。陳笑魚站在河邊,手握護欄。什么都拆,難道這樣就能把過去的記憶一筆抹掉?

      不久前,市政府召開了新聞發(fā)布會,就市民關心的舊城改造以及老碼頭的搬遷問題一一答記者問。

      發(fā)言的時候,徐副市長意氣風發(fā),滔滔不絕,好像泥城是自家的后花園,而他,則是一名偉大的工程師,將建造一個環(huán)境優(yōu)美、布局理想的水鄉(xiāng)之城,什么周莊啊,西塘啊全不在話下。作為常務副市長,他在發(fā)布會上對目前的“六改四化”做了詳盡通報,一切工作到了掃尾階段,年底之前將全面完成,春節(jié)后河邊街也會開街,那將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泥城,到那時,全市居民的幸福指數(shù)將直線上升。

      望著臺上那個人,陳笑魚又想起了父親,想起了跟他一起去老碼頭釣魚的日子,當然,他也想起了那截斷指,他很努力地讓自己不去想這些,可臺上那個人的發(fā)言模樣和得意嘴臉讓他無從抗拒。

      報社的人說,干了這么多年媒體工作,和這么多屆市領導打過交道,數(shù)徐副市長的口才最好,最有風度。他滿臉書卷氣,言語親和,從不盛氣凌人——至少表面看是這樣,書記、市長不出馬,讓他出來答記者問是有道理的。徐副市長已經(jīng)五十有六,完全不出老,報紙上刊登出來的照片看起來最多四十歲,像影視明星,一些女記者說,男人就該這樣,呼風喚雨,又不失風度。有人當場提出質(zhì)疑,老碼頭的情況復雜,短時間內(nèi)能解決好嗎,老城百姓的心理創(chuàng)傷并不那么好撫慰。對此,徐副市長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把話筒推給了旁邊的一個大光頭,他是具體負責此工程的厲氏集團的總裁厲勇才。

      厲勇才個頭不高,腦袋抹了精油一般,锃光瓦亮,他拍著胸口,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一定會協(xié)助政府做好搬遷和補助工作的,除此之外,為了感謝泥城人民對厲氏集團一直以來的支持和關心,他決定跟政府合作,修一個花園小區(qū),低于市場價賣給那些在泥城奮斗卻又暫時買不起房的年輕人。此言一出,發(fā)布會現(xiàn)場當即掌聲雷動,政府新聞發(fā)布會由此變成了房地產(chǎn)商的推銷會。

      有人說,那天的發(fā)布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為新修的碼頭跟河邊街造勢的,臨近的幾個樓盤已相繼開盤,房子必須賣出去,這是政府和房產(chǎn)商事先協(xié)議好了的,商人無利不起早,所謂的低價小區(qū),無非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天上怎么可能掉餡餅呢。

      對于厲勇才,陳笑魚一直沒有好感,油頭粉面,輕薄無禮,有一次他宴請了記者部的所有員工,酒桌上色迷迷的眼神好像要把幾個女同事生吞活剝了。那次宴請沒多久,他們得知了一個確切消息,袁莉買了新房,那套房就是厲氏集團老總直接打招呼給她弄的指標,所謂的花園小區(qū)河景房,那么好的位置,每平米卻比市場價便宜兩千塊。

      泥城的霧霾越來越重了,最濃的時候五米開外不見人影,交通指示燈形同虛設。對此,氣象中心某專家在市民論壇發(fā)表公開文章說,他通過調(diào)查和取證,得出一個可靠結(jié)論,那就是:泥城的霧霾與自身環(huán)境毫無關聯(lián),它們是從北方吹來的,尤其是京城。仿佛偏遠的泥城能沐浴到皇城的霧霾,人們應該與有榮焉,而不是抱怨與猜疑。泥城日報社的同仁們看了那個帖子和發(fā)言都覺得好笑,心照不宣地跟他劃清界限。從北京到泥城,十萬八千里,跨黃河過長江不說,還要翻越秦嶺、大別山以及湖北神農(nóng)架,千里迢迢,崇山峻嶺,北京的霧霾要是能刮到洞庭湖邊的小城來,豈不逆了天了?沒人站出來反駁他,大家知道那番話是說給市政府聽的??墒姓娜瞬⒉桓吲d,政府辦主任直接打電話,讓他把網(wǎng)上那篇文刪了,他的馬屁拍在了馬蹄子上。

      這場霧霾,讓那些從北方遷徙到洞庭湖過冬的鳥暈頭轉(zhuǎn)向,成群結(jié)隊地往廣告牌上撞,撞死的鳥越來越多,每天早上環(huán)衛(wèi)工人都滿載而歸。他們把鳥弄回去褪了毛,然后賣給餐館當野味,算是額外收入。失竊事件也頻頻發(fā)生,春節(jié)到來之前,泥城的小偷憑借霧霾的掩護搶先過起了大年。

      陳笑魚記得,事發(fā)當天黃昏時分,他和馬周正在老西門的止間喝咖啡。談笑間,“轟”的一聲巨響,書店的玻璃被震得粉碎,所有人都趴在地上,捂著臉,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等回過神來,只聽見外面有人大喊,汽車爆炸了。凌亂的腳步聲四下響起。

      有計劃有預謀的襲擊,那是厲氏集團總裁厲勇才的車。車里除了他本人,還有泥城日報的女記者袁莉。雖然老西門四周裝滿了監(jiān)控,可當時霧霾太大,老西門的人又多,來來去去,如同鬼影,警察看了一宿錄像,還開了專題研討會,也拿不準誰才是真正的鬼。

      厲氏集團老總的車被炸了,車里有一個年輕女記者,泥城自己的報紙沒登,國內(nèi)各大網(wǎng)站卻迅速飄紅,地方報紙就是這樣,領導批示了,絕不能揭自己的黑。厲勇才只是面部受了輕傷,無大礙,袁莉卻炸斷了一條腿,血肉模糊——當時袁莉剛剛上車,準備啟動,兇手將那枚半吊子炸彈放在了駕駛室的輪子下,沒想到厲勇才坐在副駕駛室。有人說住老碼頭的拆遷戶拿到的補貼太低,對開發(fā)商不滿,進行報復,也有人說商人間利益瓜分不均,雇兇殺人。

      整個泥城在沸騰。人們走在哪都在談論爆炸案,餐桌上、公園里,茶余飯后所有人有了新的消遣,像喝了興奮劑一樣,尤以出租車司機嘴里的版本最多。坊間傳言,厲勇才有三個老婆、七個小三,房子更是十幾套,網(wǎng)上已經(jīng)出了匿名帖子,說得有鼻子有眼,官方辟謠無濟于事,完全是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更關鍵的是,背后扯出了某政府大員的名字,說他們是官商勾結(jié)。

      除了部室里最要好的同事,沒人敢去醫(yī)院看袁莉,一個個像躲瘟神一樣躲著。曾經(jīng)無比光鮮的她,一下從天堂掉進了地獄。醫(yī)生說,袁莉的腿就算治好了,也會留下后遺癥,極可能會跛,身材這么好的一個姑娘,可惜了,還沒出嫁呢。陳笑魚去看她的時候,袁莉面無表情,呆呆地坐在病床上望著自己,眼角滿是淚痕。陳笑魚本來想安慰她,最終卻說,早就警告過你,你不聽。陳笑魚的話沒說完,袁莉?qū)㈩^扭到一邊,埋在白色的被單上大哭起來。

      一切都不對勁了,爆炸案似乎與每個人都息息相關。

      看完袁莉,陳笑魚順便在醫(yī)院取了藥,給母親送去。進門時他發(fā)現(xiàn)母親正坐在電腦前瀏覽爆炸案的新聞,見他進來,趕緊把網(wǎng)頁關掉了。陳笑魚說,沒什么可看的,這種人遲早會出事,等著吧,天網(wǎng)恢恢,這一年不知落馬了多少人。完了又說,聽說那個人也有問題。誰?還有誰,我們的大演講家徐副市長啊。母親沒再接話,哆嗦著將藥瓶擰開,倒了半杯開水,努力吞咽。

      看到母親的樣子,陳笑魚覺得于心不忍,便住了嘴。與同情相比,他內(nèi)心更多的是恨,他一想起那張在臺上洋洋得意,臺下又假裝憐憫的臉就渾身不舒服,再想到袁莉,更是說不出的苦痛與惡心。

      母親心情不佳,一連幾天沉默無言,走路、做事心不在焉,有時剛放下的東西,接著就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了。烏煙瘴氣的泥城,濃重的霧霾對母親的心臟很不利。學校退休了的李老師約母親一同去海南度假,打算待半個月。陳笑魚想,這個城市真的太壓抑了,空氣又冷又燥,在有些事情塵埃落定之前,母親離開泥城,到海邊走走,散散心也好。他開著電動車到醫(yī)院,咨詢了主治醫(yī)生,得到了肯定的回復,便給母親拿了藥,一份一份裝著,分得很精細,再三叮囑她千萬別忘,要按時吃。

      “你們單位的袁莉是厲氏集團老總的那個?”

      “你問我,我問誰,我又不是袁莉?!?/p>

      “嘖嘖,不愧有過一段,這時候還幫她藏著掩著?!?/p>

      “誰跟你說我和她有一段?你們女人就是多疑,喜歡八卦?!标愋︳~躺在床上擺正姿勢說,“我從來不關心別人的私事,每個人有自己的生活權(quán)利,別人過別人的,我過我的?!?/p>

      馬周說:“嗯,你說得對?!?/p>

      陳笑魚一直覺得,馬周說話時的音調(diào)很特別,尤其是點頭或者搖頭的時候,她那個“嗯”字拉得老長,跟母親平日唱黃梅戲似的。

      母親去海南度假,給了兩個人難得的空間。

      平日報社工作太忙,生活像上了發(fā)條,緊張兮兮的,都快得職業(yè)病了,加上這段泥城發(fā)生了太多事,陳笑魚很想放松一下。只要有空,他們就會去逛公園,然后看一場電影回來,還在小公寓里做起了飯,有時她做,有時陳笑魚做,美好的二人世界,戀人的必修課。開始幾天確實感覺良好,在一起這么久,這才算是真正的耳鬢廝磨,互相擁有。馬周手藝出色,葷素搭配,樣樣在行,青椒炒河蝦尤其到位。說到炒河蝦,陳笑魚告訴她,做什么都行,千萬別做烏龜,或者水魚湯。馬周問,為什么?他就跟她講當年自己如何撿到烏龜,又被烏龜咬住手指的事。馬周覺得很有意思,一邊聽,一邊捧腹大笑,“真稀奇!”她還舉著陳笑魚的那根斷指裝模作樣地研究起來。

      “后來那截手指怎么樣了,我是說那只烏龜?!?/p>

      陳笑魚說:“壞了,還能怎樣,至于烏龜,被我父親一刀剁掉了腦袋?!闭f完,他把手從馬周懷里抽回來,摩挲著那截斷指,往事再一次降臨在他頭上。

      馬周說:“那你應該多吃烏龜才對,好為那截手指報仇?!?/p>

      最后,還加一句:“要不我明天就去給你買一只回來?”

      陳笑魚一陣冷汗。

      馬周問,你父親到底怎么死的?陳笑魚說,出車禍,被大卡車碾成了幾段。馬周“哎呀”一聲說,老師這些年一個人過真不容易。所以,陳笑魚說,就算耗盡所有我也要為她續(xù)命。馬周說,應該的,自食其力沒有什么不好。但馬周有一點對陳笑魚感到不滿,既然這么需要錢,就應該多花心思和精力去拉廣告,可陳笑魚覺得將自己的才華用在編廣告詞上簡直是對自己的侮辱,他的理想是做一名純粹而有底線的記者;再不然,退一步去當作家,自己寫自己的,反正決不向這糟糕的世界低頭。馬周說,你要弄明白如今的現(xiàn)實,在泥城這種小地方,哪有那么多理想可言。

      是的,現(xiàn)實!陳笑魚差點吼出來,最后控制住了。

      蜜月期來得快,去得也快。短短一個禮拜,陳笑魚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了,他甚至懷疑他們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兩人并不合適,馬周完全不像記憶中的那個人,頗多怨氣,讓人感到陌生,毫無當年的影子。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在替母親談戀愛,為了讓母親心安,隨便找了一個樣貌還過得去的人就帶回了家。

      陳笑魚常憶起小時候父親帶他到老碼頭釣魚捉蝦的事。那時候,父親在泥城一家機關單位上班,母親還沒進城,在河對岸的一所中學教書,她每天從碼頭坐船上下班,像浮游的鴨子,來回奔波于學校和泥城之間。下班后,父親會帶著他到碼頭接母親一起回家。落日的余暉鋪滿江面,一群群鸕鶿立在船舷上,眼里流露著收獲的困乏與滿足,木船穩(wěn)穩(wěn)行進,每個艙里都堆滿了魚,情景煞是好看。有時,父親會帶一根魚竿去,放長了線,慢慢釣,慢慢等。等到暮色升起時,母親從對岸回來了,跟著人群一起上了碼頭,而父親的魚簍子里也有了一頓晚餐。他喜歡跟父親到碼頭去,因為是獨生子,平日母親管得嚴,生怕哪里磕著碰著了,整天嘮嘮叨叨,不讓干這,不讓干那。父親不一樣,對于兒子從來是放任自流……

      十二歲那年,父親托關系將母親調(diào)到了城里,在市一中當老師,如此,一家人總算團聚了。父親還是喜歡到老碼頭釣魚,周末的時候,一家三口去。陳笑魚知道,父親并非真喜歡釣魚,他喜歡的是老碼頭那種水汽氤氳的煙火氣息,那時候父親是一個標準的文藝青年,寫得一手好文章,在泥城小有名氣,毫無背景的他就靠著那支筆,三十六歲便成為了正處級干部。幸福的一家啊,左鄰右舍都這么說。陳笑魚也這么覺得,如果要給“幸?!毕乱粋€定義,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然而好景不長,就在第二年,那場災難毫無征兆地從天而降??忌洗髮W那年陳笑魚對自己說,遠走高飛,一輩子都不回泥城??扇缃?,他還是回來了,因為母親,這世間唯一的親人。

      星期五那天,陳笑魚回來得有點晚,他是擠公交回來的。

      屋里開著燈,城市被大霧包裹,因為燈光的吸引,迷霧前赴后繼從窗外涌入,一進屋便被燈光消滅于無形,像一群受騙上當?shù)娜恕?/p>

      桌子上擺著兩菜一湯,陳笑魚明顯感覺到那三只碗所散發(fā)出來的涼意,不多的熱氣還在消散??吹疥愋︳~進門,馬周瞄了他一眼,動了動嘴唇,沒吭聲,拿起筷子獨自吃起來。她的眼睛盯著面前的電視機,天氣預報說一場寒流即將到來。陳魚笑覺得這簡直是一句廢話,一早上那么大的霧,到現(xiàn)在還沒散,還刮著北風,不用想也知道是寒流。

      他洗了手,也坐在桌前吃起來,這時馬周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說:“你看,菜都冷成了這樣?!?/p>

      “沒關系,也不是特別冷,其實你可以先吃,跟你說了很多次了,真的不用等我?!?/p>

      因為大霧堵車,他才回來遲了。可馬周不聽他的,她上班的地方比陳笑魚近,工作也比陳笑魚有規(guī)律,回來時要么買了菜等他一起做,要么已經(jīng)做好。

      馬周有點生氣,哼了一聲。陳笑魚以為她會繼續(xù)說下去,舉起的筷子又放了下來,等她開口。每次遇到點小事她都會發(fā)一番議論,買東西啦、坐車啦、工作啦,陳笑魚已經(jīng)習慣,可今天卻沒了下文,這讓他很不自在,那頓晚餐吃得像屋外的空氣一樣冰冷。

      吃完飯,馬周一個人到廚房洗碗。陳笑魚坐在客廳,手里拿著遙控器一頓亂按。臨到周末,電視節(jié)目相似而無聊,絲毫引不起他的興趣。廚房傳來了嘩嘩的流水聲,流水聲突然息了,馬周大聲地說:“跟你說多少次了,讓你買一把大鎖,要不就把車子推到樓梯口。你就是不聽,看看,這下丟了吧!”

      這才是她生氣的原因。

      “丟了就丟了,反正騎了三年了?!?/p>

      聽到這句,馬周伸出頭朝他望:“你就這態(tài)度?”

      “對,你說得很正確,我現(xiàn)在真的后悔莫及,這就是不聽夫人話的嚴重后果。”說完,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現(xiàn)在好像對什么都無所謂了。”

      她真生氣了,屋子里的空氣陡然緊張起來。陳笑魚覺得這時候應該讓她獨自說下去,說著說著,氣就會消,可她竟沉默了。水龍頭又嘩嘩地響了一陣,然后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馬周從廚房出來,她奪過陳笑魚手中的遙控器,飛速地按著,屏幕閃來閃去,刺得他雙眼發(fā)麻,最后,畫面定在了一個名叫“百里挑一”的節(jié)目上,這是一個談情說愛的節(jié)目,里面美女帥哥云集。陳笑魚坐在那看了一會,覺得沒多大意思,都是些老套路。

      早上上班時陳笑魚發(fā)現(xiàn)停在小區(qū)里的電動車不見了,不知道什么時候丟的。昨天單位外出搞活動,他并沒騎車去上班。以前馬周提醒過他很多次,說電動車除了本身的鎖以外,還得弄一條鏈子鎖,鎖在門欄或者其他堅固的東西上,泥城的小偷都等著過年呢。陳笑魚嘴上雖然應著,心里卻不以為然。小區(qū)住的多是教師家屬,社會關系比較單純,而且門口的保安也很負責,弄那么大兩把鎖,別人看了會笑話,以為破電動車多值錢呢。前不久,他看過一則有趣的新聞,某人將自行車套了二三十把鎖,那些鎖加起來差不多幾十斤,小偷看了很生氣,另外找來五六把更重的鎖鎖在了已有的鎖上,還留下一張字條:這車就別騎了吧?這則新聞當時把陳笑魚笑壞了,如今倒令他若有所悟。

      車丟了,只能坐公交,又因為大霧在路上堵了一個小時,結(jié)果就吃了一頓不冷不熱的飯,聽了一晚不冷不熱的話。

      陳笑魚在臥室翻看一本名叫《上升的一切終將匯合》的小說,美國女作家奧康納寫的,小說字里行間滿是冷漠與不安,他嗅到了一股靈魂的血腥味,但那背后又有一種平衡的東西支撐著,對上帝不懷好意的人在用另一種方式向上帝致敬。陳笑魚一邊看,一邊為這個強大而心狠的女人感到吃驚。

      馬周一個人在外面安靜地看電視。先是看嘻嘻哈哈的綜藝,后來又是刀來劍往的武俠,從聲音上判斷,一晚上不知換了多少臺,不管電視演得激烈還是平穩(wěn),她始終不發(fā)一言。大概十一點鐘的時候,馬周站起來洗澡去了,洗完澡穿著睡衣進來,不聲不響地趴在床上。

      陳笑魚喊了一聲:“馬周,我親愛的馬周!”

      她不答話。

      陳笑魚也去洗澡了。

      洗完澡,他鉆進被子摟住她。馬周的身上散發(fā)著溫暖而滾燙的氣息,這種氣息彌漫整個臥室,對陳笑魚實施了致命打擊,他蠢蠢欲動起來。他先是用身體壓了壓她的胸,然后去解她的睡衣,可馬周卻一把將他推開了。兩個人一動不動地躺了好幾分鐘。

      陳笑魚嘆了口氣。

      “唉,沒勁?!?/p>

      陳笑魚又笑著假裝去親她,她卻將臉轉(zhuǎn)向了另一邊。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還以為馬周會像往常一樣,吐著幽蘭的氣說,“就是讓你急!”于是,他也把頭偏向一邊。

      夜色寂靜。

      窗外的大霧還沒散去,看不清它們是否還在繼續(xù)涌進屋內(nèi)。窗戶的玻璃上掛著一層灰蒙蒙的水汽,積到一定程度,水漬就往下流,一條條蚯蚓般蠕動著,爬向夜的深處。

      陳笑魚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邊全是海風和潮汐的聲音,聽母親說話,感覺狀態(tài)不錯。他讓母親將電話交給旁邊的李老師,拜托她多多關照母親,尤其要提醒她別忘了按時吃藥,回來再專門致謝。

      雖然知道找回電動車的希望非常渺茫,可第二天,陳笑魚還是去了小區(qū)的門衛(wèi)處。保安正閑著沒事,聽說有人丟了東西,極為熱情地為他調(diào)出了那天的監(jiān)控錄像。有霧,但陳笑魚還是能確定錄像里的那個男人身材很瘦,不過,氣宇軒昂,身形平穩(wěn),目視前方,像電影里的男一號。中國電影事業(yè)如此不堪,他不去拍片太可惜了。這時,旁邊的保安插嘴說,一看就是個老賊。陳笑魚見他在拐過小區(qū)前排轎車的那一瞬間略有停頓,也許是錄像本身的故障,他不敢斷定。隨后那個人來到兩座樓之間,左顧右盼,先是進了右邊,又迅速轉(zhuǎn)入左邊,像走錯路的新居戶。后來一轉(zhuǎn)眼他就出來了,騎著一輛立馬電動車,正是陳笑魚的。這么迅速,比他自己開鎖都快。

      “這么快,你的車子沒上鎖吧?”保安張著嘴問他,陳笑魚盯著車子沒出聲,它正載著小偷飛速逃跑。在沖向小區(qū)門口時,小偷從胸前掏出一頂帽子,將頭和面孔全部遮住。他的這套動作完成得熟練而精準,看上去像在變魔術(shù)。陳笑魚希望門口最好能飛速開過來一輛汽車,將這家伙撞倒在地,然后再把他碾碎。小區(qū)門口以前撞死過人,所以陳笑魚每次騎車出去時都小心翼翼,先張望一把。錄像里的車子跟小偷配合得很默契,它沒有停止,也沒有倒下。他媽的,電動車不是馬,它沒有“主子”的觀念,它為陳笑魚服務,也為別人效力。

      小偷和車子都不見了,路上只剩下一片積水。

      監(jiān)控錄像有什么用呢?它只會向陳笑魚炫耀。

      保安安慰他說:“我會通知派出所,有消息告訴你?!?/p>

      能有什么消息呢?陳笑魚不相信派出所的人能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泥城所有的公安人員都在忙活厲勇才那樁爆炸案,誰還有心思理他。

      那車雖然騎了三年,看起來卻還有七成新,陳笑魚保養(yǎng)得好,所以馬周才覺得可惜。這樣一想,馬周也挺不容易,說住一起就住一起了。馬周的二叔在深圳開了一家不小的公司,一直想讓她過去,都被馬周回絕了。上次她父親來泥城,知道女兒已經(jīng)跟別人同居,氣得眼珠子都脹破了,原以為跟未來老丈人的初次見面會是一場愉快的會晤,哪曾想?yún)s是前世的仇人,臨走時老頭扔下一句話,“小子,你記住,沒房別想把我女兒娶走!”

      其實兩年下來,陳笑魚的賬戶上已經(jīng)有了二十幾萬,再努力一年就可以付首付了,他是同事中收入最低的,但報社這個單位在整個泥城都屬于高收入階層。陳笑魚心里有了不少底氣,他沒有當面反駁馬周的父親,他想過了,等錢存夠的時候再告訴她,給她一個驚喜。陳笑魚看見房子在不遠的地方朝自己招手,只要母親病情平穩(wěn),很快就能買房了。

      馬周說得對,他確實應該放下身段,在報社多拉一點廣告業(yè)務,好讓這一天提前到來。

      馬周對那輛舊電動車的丟失始終在意,在意他不聽她的。

      照馬周的說法,他不聽勸,有意弄丟的,似乎如今才丟太遲,它早就該丟了。

      周末的上午,陳笑魚在電腦前看NBA,聽見有人在樓下喊叫,千呼萬喚,終于,他聽出來喊的是自己的名字。

      陳笑魚下了樓。

      “還以為你不在家呢?!北0舱f了一句普通話,“派出所來人噠!”這是一句泥城方言。

      原來派出所來了警察。警車停在小區(qū)門口,兩個人身著便衣,行動遲緩,斯文中伴隨著傲慢,一個將軍肚,一個肚將軍。陳笑魚懷疑他們是否能彎下腰去,不過辦事的態(tài)度還算好。其中一個話比較多,說著關于泥城冬天的霧霾,以及小偷帶來的種種麻煩——看得出,他是個下手,長官樂于讓他得到鍛煉。

      話多的人說:“小偷就是吸毒的人,毒癮一發(fā)作就要偷竊,你的車頂多換兩口毒品?!?/p>

      “那車子呢?”

      “早已賣了,附近有個黑車市場,怎么,你不知道?”

      聽語氣,似乎他就是那個小偷。

      技術(shù)師沒來,他們等不下去了,讓陳笑魚弄好后把偷車賊的錄像資料送去。在警車的門關上之前,話少的人提醒保安:“小偷如果再來,就把他抓住,送到派出所,但不能打,他們都是慣犯?!?/p>

      陳笑魚對能否找回電動車持懷疑態(tài)度,可人家既然已經(jīng)上門了,還是要配合,他很快將錄像資料送到了派出所。去了趟派出所,陳笑魚心里有了異樣的感覺,不是說他又相信派出所的人了,而是他覺得那輛車就在他身邊的某個角落,并不遙遠,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能遇見。

      那兩天,陳笑魚一上街就往車行里瞄,瞎瞄。很多車都讓他覺得眼熟,但又都不是他丟的那輛。下班回來,陳笑魚鬼使神差地往警察說的那個黑車市場跑。那兒果然有很多二手車,花個五六百就能買到八成新的,至少表面看起來很新。如此便宜的價格,絕不可能來自正規(guī)渠道。他在那瞧了很久,并沒看見錄像里出現(xiàn)過的那個熟悉的影子。也許它早就被拆卸,又重新組裝了,偷車賊不會那么傻。想到這,陳笑魚覺得自己很好笑,異想天開,他來這里純粹是多此一舉,白白浪費時間。

      臨近年末,泥城街頭出現(xiàn)了很多魚販子,用板車拖著,不停走,不停吆喝。他們不能不走,城管每隔十五分鐘就過來一趟,把他們當魚驅(qū)趕。除了魚,更多的是藕、黑色的菱角、蝦、蟹。湖區(qū)的百姓,年底堰塘干了,水里、泥里的東西都要拿出來換錢,好過年。他們不只帶來廉價的水產(chǎn)品,也帶來了湖底的淤泥,路上黏糊糊的一層,車子開快一點,就濺得滿身都是。陳笑魚不想再晃蕩,就回去了。

      “每天不知道丟多少輛,你要能找回來就見鬼了。”馬周告訴陳笑魚,張麗麗結(jié)婚了。她是他跟馬周共同的高中同學,通知他們兩人一定要一起去。

      陳笑魚討厭參加婚禮,每次婚慶儀式都是那么幾句,繁雜庸俗,毫無新意。有的人二婚,儀式竟和第一次一模一樣。“你愿意嗎?”“我愿意?!彼麐尩南駜蓚€呆瓜,好像他們今天才睡到一起一樣。沒有任何神圣感,沒有!結(jié)婚的邀請函只是一張同居廣告,陳笑魚心想,我的幸福憑什么要別人摻和?

      碰見不少老同學,男的還在拼搏,女的大多結(jié)婚了,寒暄一番發(fā)現(xiàn)大家變化之大。有的同學在學校里就是一對,現(xiàn)在卻有了各自的家庭,見面后感覺怪怪的。他們說,還是陳笑魚、馬周幸福,你們是同學中的一對獨苗了,快點結(jié)婚吧,好給后來者樹立榜樣。陳笑魚看了看馬周說,快了,快了,婚姻不能急,不是嗎?

      那天下午,參加完婚禮,幾個老同學去K歌了,回來后,兩人不約而同地躺在了沙發(fā)上,疲憊不堪。

      “張麗麗家的房子買在公園世家?!?/p>

      陳笑魚知道馬周的意思,那是市里環(huán)境最好、房價最高的小區(qū)。

      “張麗麗說那個男的只比她大八歲,我看不像,至少大十歲,馬周,你說呢?”

      “你管他大幾歲,人家有錢,愿意?!?/p>

      陳笑魚覺得話不對頭,就打開了電視。電視里正在播放很久以前倫敦奧運會的精彩片段,主持人在討論飛人博爾特以后還能拿到多少冠軍,能否成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田徑運動員。這個時候,手機響了起來,門衛(wèi)處的保安打來的。陳笑魚接完電話就出去了。

      “小偷抓住了!”

      趕到保安室時,保安的興奮勁還沒平息。

      他一邊放錄像,一邊向陳笑魚介紹自己的壯舉,手舞足蹈,像個英雄。相互干擾中,陳笑魚不知道是該看錄像還是該聽他講故事。奇怪,給他印象最深的不是小偷,而是那個保安。他覺得保安出手太狠了,其實小偷也是大個子,但始終沒有還手(還手還可意味著否認偷竊),而是讓身體蜷縮起來,像蝦一樣弓著背,接受拳腳的洗禮。陳笑魚很失望,同情壓制了對勇敢的贊揚。保安說了很久關于抓小偷的經(jīng)過,才把話題轉(zhuǎn)向他的電動車。

      他說小偷已經(jīng)被派出所帶走了,讓陳笑魚趕緊去問問。

      陳笑魚來到派出所,第一次見到一個真實的小偷。那是一個中年男子,在看守室里被鐵鏈拴著,像條狗,等待不知安排在何時的審訊。陳笑魚發(fā)現(xiàn)他的手臂上有很多針孔,還真是個吸毒者。也許派出所的民警早就知道是誰干的,他們已經(jīng)抓過他很多次了。

      看著這個精神萎靡可憐兮兮的男人,他沒提車的事就走了。

      “那個小偷太可憐了?!彼麑︸R周說。

      馬周盯著電視屏幕,毫無反應,也不問電動車去了哪里,是否能得到賠償。電視里依然在回放倫敦奧運會的片段,這次主持人把主題換成了劉翔,劉翔繼北京奧運會后再次摔倒了。說實話,陳笑魚覺得劉翔摔得像個演員,過于博取別人的同情。

      “是嗎,我們才可憐!”

      “要不要買輛新的?”

      “買不買有區(qū)別?”

      “到底買還是不買呢?”

      “這也是車,那也是車……”

      “馬周,你在說什么,你說的不是電動車!”

      “我說的就是電動車!”

      馬周突然大喊起來,陳笑魚吃驚地望著她。

      “馬周,你變了你?!?/p>

      “我變什么了,我?我就是說張麗麗而已?!?/p>

      “馬周……”

      “陳笑魚,我們分手吧?!?/p>

      她終于說出了這句話。

      陳笑魚一直以為她是為丟了的電動車生氣,原來她是想離開他了。他沒想到自己小心翼翼維護的感情如此脆弱,經(jīng)不起一輛電動車的丟失。

      “你看著辦?!标愋︳~淡淡地說。

      陳笑魚站在街頭,看著來來往往的車流,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站在那里,更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要留在這座城市,僅僅因為母親?他越來越討厭泥城了,這個城市帶給他的只有傷害,一次又一次,永無止境。《南國都市報》的師兄再次打電話來,這回他沒有當即給出答案,他需要一點考慮的時間。

      街上的電動車一輛輛飛馳而過,入冬了,他們竟騎得這般快。世人永遠匆忙。陳笑魚下意識握住了那只帶了皮手套的右手,斷指的茬口又在隱隱作痛了。陽光從輪子間旋轉(zhuǎn)的鋼絲上反射過來,令他感到眩暈。

      陳笑魚幾乎忘了小偷的事,保安卻叫住了他,問他是否得到了賠償。他還沒有答腔,另一個保安搶著說:“失竊者哪會得到賠償?派出所對小偷無非是罰款,讓他們保證決不再犯,至于小偷,肯定早就放了。”

      對陳笑魚來說,賠償就是讓那輛電動車回來,其他做法都無法消除對它的懷念。此刻,他知道它還“活著”,時近時遠,只是不在自己身邊,就好像多年前的那截斷指。陳笑魚越來越覺得自己像一條魚了,可并不在水里,而是被拍到了岸上,在爛泥里打滾,掙扎著,奮力蹦跶,浩渺的洞庭就在眼前,卻跟他毫無關系。

      到了報社,辦公室里群情激昂,七嘴八舌地炸開了鍋。他們沒再繼續(xù)談論厲勇才,轉(zhuǎn)而討論起徐副市長,因為厲勇才的牽連,徐副市長被雙規(guī)了。據(jù)可靠消息,他也有好幾個情人,很多套房子,其中一套屬于一個叫“徐小魚”的人,面積最大,是復式樓,就在新修的河邊街對面,卻找不到認領的人。據(jù)徐副市長交代,那個房子是他用自己工資買的,與其他貪污的贓款沒有任何關系,他還請求組織不要沒收,這件事成了新聞中的新聞。

      “你們名字里都有一個‘魚耶?!蓖聜冇闷婀值难凵窨搓愋︳~。

      陳笑魚沒答話,他把新出的報紙清樣看了幾遍,在緊要處畫了幾道杠。

      電視上正在播放新聞。母親問,你早就知道了吧?陳笑魚沒回話,只點了點頭,報社已經(jīng)發(fā)布消息,明天正式見刊。母親說,不管怎樣這個時候你應該去看看他。陳笑魚說,看什么看,他都不要你了,還去看他。母親輕輕地嘆了口氣,可他畢竟是你父親啊。

      兩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窗外大霧迷茫,不知何時才會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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