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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榆河

      2019-09-08 11:39李靜睿
      西湖 2019年8期

      李靜睿

      1

      開始我住在溫榆河的盡頭,攔河閘和分洪閘之間的某個地點,那地方看起來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但其實前面就是大運河。那是2000年前后,溫榆河還沒有整治,夏天久不下雨,兩岸不斷敗退,灰白巨石鋪成的河床漸漸露出,礦泉水瓶,方便面碗,奧利奧包裝袋,破碎的紅色毛衣,死掉的狗,單只塑料拖鞋,兩場暴雨過去,所有這些飄浮于上,纏繞著密密匝匝的水浮蓮。水浮蓮有根有蔓,持續(xù)繁衍四散,把那些理應(yīng)被大運河掩蓋消化的東西,一直留在了溫榆河的盡頭,攔河閘和分洪閘之間的某個地點。

      左鋒來北京藝考,到我家借住了幾天。他一路問人,花了三個小時才到通州,到時是下午五點,太陽正沿著溫榆河的邊緣墜落,我則蹲在門外水泥壩上抽煙。這一帶都是四排平房圍住一個水泥壩,組成一個個歪歪扭扭的四邊形,像強迫癥搭出的積木,往一模一樣的方向傾斜,我的房間在某一個四邊形的西南角。我就是這么對左鋒說的,喏,就是那間,西南邊邊,和我們自貢在中國的位置差不多。左鋒點點頭,露出了然于胸的表情,曉得,就是七八點鐘方向。房間咪咪大,又朝南開了一個咪咪大的窗,夏天整日蒸烤,晚上我在壩子里鋪了草席,就睡在上面。以前我去左鋒家也這么睡,他家的水泥壩子挨著河邊,夜里河水奔騰,徒勞地向前追趕,草席旁曬著黃包谷和豇豆干。半夜大家都餓了,三姨媽就給我們一人煮一碗面,豬油鋪底,撒小半碗豬油渣,三姨媽熬豬油的時候會特意不熬那么干,油渣尚有潤潤口感。那時候我很喜歡吃豬油面,那時候我很喜歡去三姨媽家,但這些時候都很快過去了,我離開后才知道我對這一切毫無想念。我盡量不在春節(jié)回家,這樣就不用見到那些人,大舅舅,四姑爹,五姑婆,三姨媽,所有構(gòu)成我身后不怎么體面背景的人們。三姨媽沒有孩子,她只是嫁給了左鋒的父親,隨后搬去了鳳凰鄉(xiāng),他們的水泥壩子就在鳳凰山下面。

      我給左鋒煮了一碗辛拉面,讓他端到壩子里去吃。屋頭味道散不開,我說。他不像我們這些在這里住久了的人,還不習(xí)慣蹲著,就坐在水泥壩的檻上吃面。那邊有點像鳳凰山,他吃完面,指著某個不確定的方向。我不怎么高興,把面碗泡在公共廚房里,不像,這里是北京,不是鳳凰山。

      天黑得非常迅猛,像有人粗暴地一把拉上窗簾。我打算泡個腳就上床看碟,左鋒卻說,二哥,你帶我去逛一哈嘛。我只好帶他來了溫榆河,月光在灰色冰面閃爍,冰下仿似有鬼,被困在破碎的毛衣和裂開的礦泉水瓶中間,北京的冬天就是這樣,連鬼都施展不開。我們走得離冰很近,腥腥的風從冰面并不存在的縫隙間吹出來,我穿長及腳面的羽絨服,左鋒卻只有一件灰毛衣和一件黑色仿皮夾克,手上一咕嚕一咕嚕的凍瘡,我們那邊的冬天是這樣的,人人帶著一咕嚕一咕嚕的凍瘡。我并沒有問他冷不冷,夜里他睡在地上,鋪著我夏天的草席,蓋我夏天的薄被和他的皮夾克。風在半夜顯得明確,穿過溫榆河、欒樹林和彩鋼屋頂,左鋒整夜一動不動,就像這還是在鳳凰山下,盛夏的河邊,夜風溫柔地吹散包谷,卻把豇豆干和豬油面的氣味留存到今天。

      按照我給的公交路線,左鋒換乘四次,去了北京廣播學(xué)院。他要考播音主持,當然沒有考上,并不用等到放榜我們就都看到結(jié)果,它甚至比考試更早到來。左鋒自然也知道這點,他看不出有何緊張,臨走前換上一套灰色西服,外面還是那件仿皮夾克,夾克太緊了,讓西服的袖子和肩膀鼓在那里,他弄了一會兒,艱難地把西服袖口從夾克袖口里扯出,這讓一切顯得更怪了,像一個人竭盡全力擠進另一個身軀,還以為所有人都沒有看見。

      他回來時已經(jīng)過了八點,這一帶的平房都停了電,我正在用筆記本看《刺激1995》,為了省電把屏幕調(diào)得很暗,那片子本就烏漆嘛黑,現(xiàn)在更是什么也看不見。左鋒摸黑進屋,遞給我一袋凍得梆硬的包子,笑嘻嘻說,二哥,我去西站買好票了,明天就走,你陪我再去看一哈那條河嘛。

      于是我們又去了溫榆河,溫榆河就是這個樣子了,垃圾,大樹,月光,冰,冰中有鬼,鬼和三天前相比也并無任何進展。風反復(fù)轟鳴來去,讓左鋒的皮夾克簡直顯得滑稽,像誰故意讓他出丑,而他自己毫無察覺。我縮在羽絨服中,并不覺得冷,只是心里開始厭煩,回去吧,好雞巴冷哦。左鋒卻指指前面,二哥,那邊是哪里?

      我看了看,前面只有風追趕風,在樹和樹的間隙。但我說,那是大運河。

      哪個大運河?隋煬帝造的那個啊?

      可能吧,有沒有第二個大運河?我也疑惑起來,和他一起往根本看不清的前方看去,無端端說,你知道吧?現(xiàn)在的大運河分為八段,北京到通州叫通惠河,通州到天津叫北運河,天津到臨清叫南運河或者衛(wèi)運河,臨清到黃河北岸叫山東北運河,黃河南岸到韓莊叫山東南運河,韓莊到清江叫中運河,清江到六圩叫里運河,鎮(zhèn)江到杭州叫江南運河。沒錯,就是隋煬帝造的那個大運河,喏,就在前面。

      我靠,二哥,你怎么記得這個?

      我惶恐起來,真的,我怎么記得這個?我只是個剛剛轉(zhuǎn)正的社會新聞記者,每天出入跳樓、車禍和火災(zāi),我為什么會知道大運河分八段?

      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看月光在冰面上移動,探照燈一般尋找鬼的蹤影,冰有一點點裂縫,也許是被光劈開。左鋒突然說,二哥,有個李贄你知不知道?

      哪個?

      李贄,一個明朝思想家。

      哪個?

      今天有道題,明朝主張個性解放,思想自由的思想家是誰?出來后我聽旁邊有個人說,得選李贄。

      你選對了沒有?

      沒有,我選了海瑞。

      我也會選海瑞,原來這也有人答對。

      那人說,李贄就死在通縣,墳都還在這邊,他是通縣人。二哥,這是不是就是通縣?

      在國貿(mào)拼車回家總有師傅這么說,通縣十五通縣十五,馬上走馬上走。但我又不高興起來,好像那意味著一種否定,我冷冷說,那是以前的叫法,現(xiàn)在叫通州,這是北京的一個區(qū)。

      李贄的墳到底在哪里哦?

      哪個曉得,可能在什么村里。

      后來我們回到房間,左鋒在草席上躺下了,他還在說,下次吧,下次來北京我一定要去看看李贄的墳。

      我想抓緊用剩下的一點點余電把《刺激1995》看完,但電腦并沒有撐那么遠,只看到那個男人換了嶄新皮鞋,走回自己獄室,對住墻上海報發(fā)呆。我們應(yīng)該都躺了下來,我,左鋒,電影里穿著新皮鞋的男人,我們都在一個沒有窗戶的狹窄房間中發(fā)呆,不遠處有冰面碎裂的聲音,水會開始奔騰,從溫榆河向大運河而去,最終通往杭州,或者大海。全世界的水都終將匯合,水打破了本就不存在的界限,大家都在黑暗中等待,等待水,和一點別的什么東西到來。

      2

      小竹說,我們應(yīng)該去一去西海子公園。我說,為什么?小竹指指窗外,因為就在那邊啊,不到兩公里,我們應(yīng)該去看一看。我本來在胡亂翻書,就站起來胡亂看了看那邊,發(fā)現(xiàn)有個塔,又有個湖,有人在湖上蹬一艘艘黃色鴨子船。我和小竹在這里住了一整年,我第一次知道那里還有個公園。周末我們坐漫長公交去朝陽公園,倒好幾次地鐵去頤和園,朝陽公園有空曠草坪,一塊草坪被圍起來,養(yǎng)了神情陰郁的草泥馬,頤和園密密匝匝,湖上回廊必須一個人緊緊貼著另一個人才能前行,小竹就緊緊貼著我,用她小小的乳房,曬得滾燙的臉。小竹帶我去昆明湖的西邊,走了許久才終于走到,坐在石舫面前剝柚子,她把柚子皮撕得干干凈凈,又把果肉剝出來,遞到我手上,我們這才一起吃柚子。已經(jīng)臨近日落了,太陽就在手邊,石舫上五彩玻璃變幻光線,我感到一點點失去耐心,小竹則突然說,你知道嗎,這石舫以前不是這樣。

      以前是什么樣?

      以前是中式的,后來被八國聯(lián)軍燒了,慈禧太后重修的時候就修成了西式,裝了玻璃窗。

      中式是什么樣子?

      小竹把散落在地上的柚子皮收拾進塑料袋,又扔進垃圾桶,說,好像是白色的,木頭房子,但沒有玻璃窗,你想想,故宮也沒有玻璃窗。

      你怎么知道這些?

      小竹有點不好意思,我看了你們報紙,旅游周刊上寫的。

      我們又轉(zhuǎn)好幾次地鐵回家,轉(zhuǎn)到八通線時,我忽然想起來,不是八國聯(lián)軍。

      小竹有座位,而我站在她面前,她抱著兩個人的包,原本在艱難地看書,現(xiàn)在莫名其妙抬起頭,什么?

      不是八國聯(lián)軍,燒頤和園的是英法聯(lián)軍。

      英法聯(lián)軍燒的不是圓明園嗎?

      一起燒的,都挨著,那時候好像還不叫頤和園。

      你怎么知道?

      直到下車我也沒有想起來,真的,我為什么知道?我又從來不看旅游周刊。

      旅游周刊就在我們樓上,據(jù)說他們最有錢,旅游周刊,然后是汽車和教育周刊,最差的是美食周刊。有一次接到跳樓爆料,到了才知道爆料人就是我們報社美食周刊記者,他在三里屯SOHO試吃西班牙海鮮飯,忽地聽見樓上有幾個民工要跳,就打了報社熱線。我正說過去采訪,他把采訪本遞過來,又給我一支煙,我都采好了,你回去捯飭捯飭就行,哥們兒,給我署個名啊。

      他的采訪筆記整理出來三千字,詳細記錄了跳樓民工這幾天的飲食,“吃?吃啥子哦吃,回家過年都沒得錢,根本吃不下飯,昨天煮了碗面,和了點豬油和豆油,今天一大早就來跳樓了,本來說帶兩個包子,結(jié)果急急慌慌搞忘了”。我發(fā)了一千兩百字的社會新聞頭條,給他署了名,王雨山,聽上去倒是更適合在旅游周刊。旅游周刊有錢啊,他說,動不動就去普吉島和巴黎,不像我們,每天在三里屯吃來吃去,肚子都吃大了,說罷他拍拍并不存在的肚子。報社內(nèi)調(diào)動不那么困難,但他并沒有申請去旅游周刊,就像我每天吃樓下7-11便利店的特價盒飯,豆角沒有撕筋,茄子燒得稀爛,我自然厭倦了豆角和茄子,卻也沒有申請去美食周刊。我們都是差不多的人,等待潮水,又懼怕潮水,幾番猶豫之后,決定暫時停留在可以聽見浪濤聲的岸邊。

      那篇稿子出來后民工們拿到工資,給報社送了一面錦旗,“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報社要求我和王雨山一人拿著錦旗一角,讓攝影記者拍了張合影,照片在公告欄里貼了一個月,直到有跑法院的記者收到另一面錦旗。內(nèi)容沒有區(qū)別,還是“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那篇稿子署名只有他一個人,照片里他就獨自拿著錦旗,錦旗有點高,他只能從一旁探出半邊臉,那樣子不得不說有點滑稽,但說到底,我們都有點滑稽。

      做了三年社會記者,我轉(zhuǎn)到時事新聞部,收入其實是差不多的,我連工位都沒有換,大家都在一個完全打通的辦公室里,去同一個會議室開選題會,只是不同時間。現(xiàn)在我出入國家部委,在部委食堂里吃五塊錢一份的自助餐,我把酸奶拿回報社,遞給旁邊工位的同事,吃不吃?全國政協(xié)的。換部門前我用內(nèi)部稿庫搜了一下,我一共寫了85次跳樓,2次跳河,27次車禍,10次火災(zāi)。北京不流行跳河,大概因為在這里河總是比較遠,河床也低,如果跳得不好,容易撞到石頭,那樣會死得比較難看,一個想死的人到底會不會在乎難看?我并不知道,我沒有想過死,一次都沒有。

      但我的稿庫里死掉了35個人,其中跳樓1個,跳河1個,車禍5個,剩下的都死于火災(zāi)。北京到了年底跳樓的人就多起來,都是民工討薪,都沒死,獲得承諾后就都下來了,負責組織跳樓的包工頭給各報記者一一散煙,一開始民工跳樓能發(fā)一個頭條,后來變成八百字,再后來是五百字,大家都厭倦了,包括跳樓的人。他們不再好好做出隨時準備跳的姿態(tài)(這樣有利于攝影記者拍照),而是沉默地坐在樓頂抽煙,警察也懶洋洋,說,你們下來。他們就都下來,一個接著一個,像大家排隊去死,又排隊回來。死的兩個人我都記得,一個是在朝陽北路的高級公寓,跳樓的人不住這里,半夜跟著人上了22樓,然后打開樓道窗戶,干凈利落跳了下去,掉在二樓空中花園,早上六點清潔工看見尸體,趴在小區(qū)健身器材上,清潔工說,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在鍛煉身體,那個姿勢嘛,是很像要做俯臥撐。稿子我寫了五百字,沒能發(fā)出來,因為什么也不知道,誰,幾點,為什么,后來大概也都知道了,但稿子就一直留在稿庫里,人死掉了,稿子也是,只要過去一天,整件事就變得失去價值,不可回轉(zhuǎn)。

      還有一個跳了溫榆河。那時候我已經(jīng)從平房搬了出去,住在河對岸的一個回遷房小區(qū),房子只有十年,但看起來完全過時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北京十年的東西總是過時得厲害,紅磚褪了色,像我在老家總上的那個公共廁所。現(xiàn)在我確實不需要上公共廁所,一居室有廚房和衛(wèi)生間,房子在頂樓,但下樓開門又是一個水泥壩,四角有樹,狗在樹下拉屎,狗屎味久久不散,像一種新時代的平房,我又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永遠住在平房?

      接到爆料我出門經(jīng)過水泥壩,騎上自行車,從鐵道橋穿過,兩岸密密開滿粉色山桃,我穿薄風衣,自行車筐里裝了罐裝咖啡、兩個蘋果和一包奧利奧,像打算去桃樹下野餐。剛走到就看見尸體撈出來,水淋淋倒在一棵開得正盛的桃樹下,前幾天剛下了兩場暴雨,河水漫岸,讓平日軟趴趴的溫榆河也顯得兇猛,確實是一個適合跳河的時間。尸體運走后我采訪到死者的女朋友,她懵住了,也不知道哭,坐在同一棵桃樹下,雜草上水漬未干,她又穿一條黑色半身裙,屁股上濕了一大塊,我遞給她一包紙巾,覺得不好意思,又遞給她一個蘋果。她啃了一會兒蘋果,突然問我,怎么會這樣呢?是不是因為我們沒有錢?

      我把這句話寫到標題,“溫榆河一男子跳河溺亡,女友稱因沒錢”。稿子發(fā)了三百字,過了大半年,那個女朋友變成我的女朋友,采訪時我才知道他們就住在我隔壁樓,他們是一樓,臥室窗口正對著狗經(jīng)常拉屎的那棵樹。小竹說,經(jīng)常一起床拉開窗簾就看見幾只狗并排蹲在那里,大大小小,像一個狗的幼兒園,房東也知道那里味道不行,所以房租比同等戶型便宜一百塊錢。我問小竹,你們到底怎么沒錢?小竹說,我也不知道,其實我是有工作的啊,他也是,我們一直交得起房租,吃得也還可以,西門那家必勝客你知道吧?我們每隔兩周去吃一次,點蝸牛、雞翅、披薩和牛排,每次都吃三百多,咦,到底怎么回事?為什么我們還是總覺得沒錢?

      我完全知道小竹在說什么,但從那以后,我們沒有再談到過錢,我和小竹是要分手的,遲或者早,結(jié)局一清二楚就在前面。小竹是湖北農(nóng)村人,到底哪個村我從來沒有問過,她含含糊糊說,他們那里種了很多藕。湖北人,都喜歡藕,小竹總在用排骨燉藕,一年四季。我很喜歡排骨燉藕,尤其泡上米飯,配半包榨菜。但我不能找個農(nóng)村人,生活已經(jīng)太重了,這句話像在漆黑背景中閃爍,提醒我扔掉一點什么,以方便起飛,往不知道哪里。那時候我正在跑發(fā)改委和國資委,“資產(chǎn)重組”,“產(chǎn)能優(yōu)化”,“輕裝上陣”,我稿子里總寫這些,我對這些詞語有一種狂熱的迷信,和小竹分手大概就是這么個過程,在一場資產(chǎn)重組中,我對生活進行優(yōu)化,以便輕裝上陣,也許她對我也是這樣,起碼我希望如此。

      分手前我們?nèi)ミ^一次西海子公園。天非常熱,我們在烈日下走了兩公里,小竹打一把傘,我則走在后面。公園也沒什么看頭,我們沿著湖慢慢走,盡可能找有樹蔭的地方,湖里有人在這樣的天氣下堅持劃船,他們看起來有一種奇異的快樂,好像在零下三十度決定接一次吻,也不畏懼舌頭粘住的風險,但我和小竹提也沒有提到這件事,我們只是安安全全地走了半圈??熳叩阶罾镱^,看見前方有個古里古氣的墓碑,我說,回去吧,我還有個稿子要寫。小竹則堅持要去看一看,我在原地抽了一支煙,她回來時搖搖頭,不認識,一個叫李卓吾的人,明朝的,回去我查一查。

      我們原地折返出大門,小竹還是打傘走前面,但她突然停下,等我走上去,說,剛才我們不該那么走。

      什么?

      我們不該那么走,我們該往前走,繞一圈再出來,反正路程是一樣的。

      前面也一樣,我們在湖這邊都能看到,前面沒什么東西。

      不一樣的,那樣我們就走完了整個公園。

      小竹搬出去那天,她早早起床,把最后一點東西收拾進箱子,然后洗了個蘋果,坐在窗前等搬家公司的車??兄兄肫饋硎裁?,說,那個墓碑是李贄的。

      什么?

      她指指窗外的西海子公園。上次我們見到的那個墓碑,李贄的,我后來搜了,原來李卓吾就是李贄,李贄你記不記得?中學(xué)好像學(xué)過,一個明朝的人……以后吧,以后我要再去看一看。

      我恍惚記得一點,又什么都忘記了,記憶在二十五歲以后變得著急,總自顧自覆蓋掉那些對前行并無用處的東西,好像怕它們占據(jù)內(nèi)存,影響效率。是的,效率,現(xiàn)在我腦子里永遠回旋這個詞,像一種鐵板釘釘?shù)囊?guī)章制度,而我對規(guī)章制度有一種不假思索的順從,好像它們被滲進了骨血。

      搬家?guī)煾祩儼褨|西搬走后,我也洗了一個蘋果。蘋果非常甜,小竹總有這些本事,花一點點錢,買到很甜的蘋果,新鮮的排骨,她連十塊錢六個的玉米都挑得比別人好些。但這些事終究是不重要的,和效率沒有什么關(guān)系,它們太微小了,像海浪滔天,你卻只拿著一塊木板。蘋果貴一點就會更甜,玉米十塊錢三個就不用太挑,我這樣想,就會覺得一切都更為合理。

      蘋果還沒有吃完,我已經(jīng)完全說服了自己。我把蘋果核扔出窗外,西海子在右邊,而溫榆河則在左邊。北京短暫熱烈的夏天已經(jīng)過去了,湖上劃船的人顯得從容,而溫榆河的水漲了又退,層層疊疊的垃圾被沖刷上岸,收垃圾的人半個月會去一次,那樣大概有半天時間,岸邊空空蕩蕩,只有蘆葦、桃樹和雜色野菊花。桃樹結(jié)了硬硬小果,被蟲子咬出一個個小洞,小竹摘下來咬一口,說,桃子有點酸,你別吃了,我摘點回去熬桃子醬。岸邊還有酢漿草,我腳背上長了濕疹,小竹下班時繞去溫榆河摘酢漿草,搗爛了敷在疹子上面,開始奇癢,后來漸漸感到清涼。

      你哪里學(xué)的?

      書上看的。小竹洗去手上碧綠草糊,我家以前有本書,《江西民間草藥》。

      但你不是湖北人?

      是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到底怎么回事,我家為什么會有《江西民間草藥》,我家明明只有好多《知音》。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些毫無用處的記憶久久不被覆蓋清洗,像一場大屠殺中莫名其妙的幸存者,又像溫榆河邊一蓬蓬的酢漿草,不肯臣服于重組、優(yōu)化,或者效率。

      小竹離開后,我很久沒有再去過溫榆河,如果坐在窗邊吃飯,我會習(xí)慣對著西海子公園那邊,那里看起來更符合這一套秩序,孩子,狗,孩子牽著狗在鋪好的石磚地上奔跑,前面不遠就是圍墻,讓后面的人覺得一切都沒有失去控制。溫榆河則完全不可控制,垃圾有時候上岸有時候飄浮,水浮蓮有時候茂盛到占領(lǐng)整個水面,有時候則完全枯萎,盛夏有人跳河,隆冬時也有人踩碎冰面死去,一切都像水一樣隨機,但這些都不重要了,關(guān)于溫榆河的所有記憶,都只是廢品,不值得留存和提起。

      3

      我并不需要人來機場接我,我們可以坐大巴,或者包一輛滴滴車,從雙流機場包車回自貢只需要四百塊,開發(fā)票后我就可以報銷,這根本不是什么問題。但左鋒堅持要來,他在親戚群里聽說我要帶付霜回家過年的消息,就一次又一次表示,二哥,你哪天飛機?我開車來接你和嫂子哈,千萬嫑跟我客氣三。

      我只能不客氣,發(fā)過去自己的航班信息。飛機上我告訴付霜,我表弟說開車來接我們。

      哪個表弟?怎么沒聽你說過?

      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我姨媽的丈夫和前妻生的。

      哪個姨媽?怎么沒聽你說過?

      三姨媽,和農(nóng)村人結(jié)婚那個……不重要了,我睡一會兒。我戴上眼罩,收起桌板,又艱難地把座椅往后調(diào)了四十五度。這兩年我胖了三十斤,讓經(jīng)濟艙座位顯得更窄,以前公司財務(wù)制度沒有那么嚴格,我回家的公務(wù)艙也能走報銷,但今年下半年開始“嚴格控制成本支出,全面落實降本增效”,我于是又回到經(jīng)濟艙。

      飛機上我只睡了二十分鐘,后排的人要吃飯,空姐就把我推醒,又替我調(diào)直座椅靠背,她做得非常禮貌,但當中也有顯而易見的失去耐心。付霜對此一無所知,她體重只有80斤,縮在經(jīng)濟艙里仍顯空蕩,她又始終戴著耳機看iPad里下好的美劇,不管在哪里,付霜總有辦法讓自己戴著耳機,這讓接下來兩個小時我有一股不知所以又無處發(fā)作的怒氣。現(xiàn)在我總有怒氣,公司開會,路上開車,回家看電視,出門坐飛機,隨時隨地,怒氣像在我周圍形成了一個隱形結(jié)界,既牢不可破,又毫無痕跡?!敖Y(jié)界”是我從一部玄幻小說里學(xué)到的詞語,不知道怎么回事,這兩年我忙到坐在馬桶上都在微信群開會,卻用手機看完了好幾部上千萬字的玄幻小說,有時候作者突然斷更,我會怒不可遏,跟著大家在連載下面罵長長臟話,像除了這件事,再沒有什么讓我傷心。

      一走出行李大廳就看見左鋒,他神經(jīng)兮兮,手里舉著一塊不知道從哪個方便面紙箱上剪下的紙板,上面用圓珠筆歪歪斜斜寫著“方銘知”,“銘”劃了好幾次,大概是寫的時候多次失去信心,最后那個字變成糊里糊涂一個黑斑。左鋒穿一身西服,頭發(fā)整整齊齊三七分,看起來確實像個接機人員,我出差開會,對方如果安排了司機,一般就是這個樣子,但他們的西服要好一點。西服這件事是一眼即知的,很多事情都是一眼即知的,起碼在我這里是如此。

      左鋒遠遠就看見我,興奮地甩動紙板,二哥,二哥。

      我感到尷尬,走上去一把搶下紙板,腦殼有包啊你。

      左鋒嘻嘻笑起來,二哥,你咋胖了恁多,還好我之前看了你朋友圈。

      我再次感受到結(jié)界,左鋒卻渾然不知,笑嘻嘻拿過我的行李,又看著付霜笑,噢喲,嫂子長得好乖。

      付霜也笑嘻嘻,方銘知,你表弟好可愛。她和我一樣清晨六點起床,飛機上一分鐘沒有睡過,下飛機前才胡亂洗了個臉,但左鋒說得沒錯,付霜一笑就露出不整齊的牙齒,頭發(fā)油乎乎亂糟糟束成發(fā)髻,口紅吃得七七八八,只嘴角有一點鮮紅殘漬,但她看起來真乖啊,連袖子上粘了飯粒的灰色毛衣也乖極了,像一個迷迷瞪瞪的小朋友,不用花什么心思,已經(jīng)受盡寵愛。我多年沒有用過“乖”這個詞了,哪怕下意識里,和大部分男人一樣,我使用漂亮、性感以及風騷,但這些都不適合付霜,一回到四川,付霜才擁有了合適的形容詞。

      左鋒的車是一部長安鈴木,果綠色,我見到就想轉(zhuǎn)頭去坐大巴,但付霜笑嘻嘻坐上去,說,哎呀這個車好可愛,還是SUV呢。

      左鋒得意洋洋,北斗星,頂配五萬七,還有八千多的汽車下鄉(xiāng)優(yōu)惠,全部辦下來不到六萬。

      付霜真心真意贊美,哇,那真好。

      付霜不會開車,我則開一輛華晨寶馬3,這個價位本來可以開一輛很好的日產(chǎn)或者大眾,但我抵抗不了寶馬,哪怕只是3。結(jié)婚后我們?nèi)ミ^一次歐洲,沒有明說是度蜜月,但其實就是那個意思,我覺得可以就去去巴黎,但付霜一定要去法蘭克福和柏林,法蘭克福冷得要命,柏林滿街都是紅紅藍藍的寶馬1。好可愛啊,付霜說,像不像格林童話里的場景?真是見了鬼,格林童話里怎么會有汽車,但她從來沒有談?wù)撨^我的寶馬3,對她來說,那只是一輛黑色的車,開在黑色的北京。

      我們都坐在后面,六萬塊的SUV,后座就像一個經(jīng)濟艙,又窄又矮,座位上鋪著冰涼的仿皮墊子,付霜什么都沒有感覺到,還是舒舒服服繼續(xù)看美劇,我就只能把腿縮在駕駛座下面的那一點點空間里。左鋒的車開得不錯,頂配的北斗星居然也只有手動擋,他熟練地換擋和踩離合器,一套動作行云流水,又一邊開車一邊啃蘋果,他可能以為自己這樣會比較像007。

      窗外間或有小小池塘,又有連綿竹林,池塘中大概都養(yǎng)了魚,有人在岸邊放下魚竿,卻只是一直刷手機。竹林并不蒼翠,也沒有枯萎,是一種悶頭悶?zāi)X的綠,久未下雨,葉上蒙灰,我多年沒有在春節(jié)回家,已經(jīng)忘記了四川的冬天到處都是這種蒙灰的綠色,像誰在錯誤的季節(jié)錯誤的地點,持續(xù)不開心。

      我就是這樣,持續(xù)不開心,一句話都不想說,希望自己真的只是花四百塊打了一部滴滴車,但左鋒顯然不這么想,車開到龍泉山隧道,我已經(jīng)知道他在湖北做包工頭,又在自貢市區(qū)買了房,把他爸和三姨媽都接到城里,三姨媽嫁去農(nóng)村這件事一直是家里的禁忌,過年過節(jié)大家都不好意思提起,誰都沒有想到,左鋒現(xiàn)在買了家里最大的一套房子。

      那個小區(qū)我也看過,靠著一個巨大的人工湖,我媽說,算了,這里也不好買菜。我沒有多說什么,那筆錢放進首付,可以讓我在北京買一個稍好一些的小區(qū),有電梯,靠著河。

      二哥,你現(xiàn)在還住那里嗎?

      哪里?

      我住過那里啊,門口有個水泥壩子。

      怎么可能,那是個平房。

      那地方挺好的,不是還有條河。

      我們現(xiàn)在的房子也在河邊。

      還是那條嗎?

      我頓了頓,確實還是那條。我搬出通州,在朝陽買了房子,“北京綠肺,無敵水景”,開發(fā)商的廣告上這么說。剛和付霜在一起,她第一次來我家過夜,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盡了,我們又一進門就拉上窗簾,半夜大風,吹出浩蕩水聲,付霜推醒我,那是什么?

      我覺得很煩,假裝沒有醒,翻身又睡了,那水聲呼嘯整夜,我知道窗外就是河,但在付霜提醒我之前,我卻從未意識到它真正存在。早上付霜拉開窗簾,她興奮地說,哇,原來有條河,方銘知,我們應(yīng)該去看一看。

      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河就在那里啊,走,我們?nèi)タ匆豢础?/p>

      我很喜歡付霜,卻不大明白她怎么會喜歡我,于是我只能和她一起去看一看。

      確實很近,出小區(qū)之后再走過馬路就是河邊。天不冷,但風非常大,付霜穿一條花里胡哨的連衣裙,這種裙子其實只是一塊整布,用兩根帶子裹起來,昨晚我解開的時候想,這倒是很方便?,F(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那條裙子非常美,風吹過時緊緊裹住付霜薄薄身體,叉又一路往上開到大腿,在經(jīng)過昨晚之后,我知道付霜瘦而有肉,尤其是大腿,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出現(xiàn)變化,希望能讓付霜早點回家。十一點我要出門去機場,如果現(xiàn)在回家,我們還有一個小時時間,這個時間剛好夠我們從容地做一次,我再洗個澡。

      但付霜突然說,溫榆河。

      風讓她的聲音往四下散去,我認為自己沒有聽清,什么?

      付霜指指前方,這條河原來叫溫榆河。

      什么?

      付霜又指了指,溫榆河啊,就在你家邊上你不知道?

      我這才看見河邊有個大牌子,“溫榆河生態(tài)走廊朝陽段”,下面是工程承建單位,還有一張地圖,我看見溫榆河一路往下,走向盡頭,那附近我很熟悉,因為我住了整整七年,從一個房子到另一個房子,像被誰畫了個圈,一切都要在這個圈里發(fā)生。

      車速大概過了120,經(jīng)過彎道時輕微地往上飄。我對左鋒說,是啊,還是那條,不過是在中游,那里就屬于朝陽,而且現(xiàn)在整條河整治過,干凈多了。

      朝陽是哪里?我去過沒有?

      去過,就是你考試那里。

      付霜把耳機摘下來,考試?你還來過北京考試?

      左鋒得意洋洋,是啊,我當時想考北廣。

      啊,我就是北廣的啊,不過我們那時候已經(jīng)叫傳媒大學(xué)……你當時想考什么?

      左鋒興奮起來,播音主持啊,我一直想當主持。

      哎呀那真好,你特別適合。

      真的啊嫂子?你真的這么覺得啊?

      付霜真心真意,真的啊,你看你穿西裝多合適,方銘知,你說是不是?

      哎呀二哥,你哪里找到的嫂子???咋子恁乖?

      我沒有說話,他們也不是真的需要我說什么,付霜脫了鞋,盤腿坐在上面,她的腳穿35碼還有點大,冬天也不穿襪子,胖胖腳趾,一個個分開,鮮紅指甲油和口紅一樣,掉了七七八八,留下點點紅斑。我曾經(jīng)非常迷戀付霜的腳,晚上得摸好一會兒才能入睡,但現(xiàn)在我只覺得吵而心煩,又在這種吵而心煩中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我聽見付霜哈哈大笑,她就是這樣一個人,電梯里遇到熟悉的快遞小哥,也能哈哈大笑聊上好一會兒。付霜認識所有人,樓下保安,物業(yè)一個喜歡喂流浪貓的小伙子,順豐小哥,京東小哥,小區(qū)收廢品的胖子,每一個扒垃圾箱的阿姨,她對每一個人哈哈大笑。而我每天從車庫出門,又從車庫回家,我只知道左邊停了一輛卡宴,這讓我一度想換個車位,直到右邊又來了一輛舊款日產(chǎn)騏達。

      車一停我就醒了,懵了兩分鐘才知道我們堵在路上,正好是一個彎道,前面的車在坡上密密蜿蜒,起碼兩公里,就這樣,我還是一眼看到前方一公里處有一輛藍色賓利慕尚。大家都下了車,我也只好下去,問靠在門前抽煙的左鋒,怎么了?

      誰知道,車禍吧……要煙嗎?

      我搖搖頭,我三年前就戒了煙,過程不怎么痛苦,煙癮一來我就吃糖,我就是這樣胖了起來,所以現(xiàn)在我又正在減肥。付霜卻把那支藍色驕子接了過去,我要,媽呀好困,早知道我在機場買杯美式,昨晚就睡了四個小時,方銘知,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買這么早的飛機?

      我只能蹲在應(yīng)急道上,看他們抽煙。這大概是資陽和自貢之間的某個地點,服務(wù)區(qū)還有五公里,不遠處有條河,河面曲折有光,車開了這么久,我根本沒有留意到有條河,既不知道從哪里開始,也不知道去向哪里,除此之外就是叫不出名字的樹林,樹林間偶爾有兩間平房,墻壁外鑲滿瓷磚,像在這無人之地,卻修了上好的公共衛(wèi)生間。天色陰沉,偶爾又有幾分鐘太陽,像拿不準是要給我們哪種心情,四川的冬天就是這樣了,但我也不喜歡北京的冬天,我半懸空中,想象一個并不存在的四季。

      等了二十分鐘,我焦躁起來,怎么回事,怎么一點都沒動?

      左鋒歡快地說,堵死了吧,過年就這樣,去年我還沒車,在大巴上堵了八個小時。

      什么?八個小時,那怎么行?!

      那有什么辦法?二哥,我?guī)Я他u兔腦殼兒,你吃不吃?我媽專門鹵的,說你小時候最愛吃,讓你路上啃著耍。

      我小時候的確愛吃這些,兔腦殼,鴨翅,雞爪子,那些無用而空耗時間的東西,吃再多也不可能飽。有一段時間,我還喜歡一根根把筒骨敲開,舀里面的骨髓吃,骨髓軟而無形,吃七八根還是略等于沒有,只嘴里留下一點點脂肪的滑膩口感?,F(xiàn)在我早就不一樣了,我不再想啃兔腦殼,又麻煩又塞牙,也無法忍受在路上等待八個小時。

      但我的確毫無辦法,天無可奈何地暗下去,前面的人在路邊開始斗地主和扎金花,左鋒和付霜啃了一飯盒兔腦殼,又開始吃裝在塑料袋里的口水雞和牙簽牛肉,口水雞大概很辣,他們嘴唇腫起來,唏唏噓噓喝后備箱的冰可樂,一個六萬塊的車,左鋒居然在后備箱里裝了車載冰箱,放著可樂,葡萄和口水雞。

      李記涼菜買的,二哥,你記不記得李記。

      我記得李記,我家門口就有一家,小時候左鋒來家里玩,我們會暗暗盼望父母買李記的口水雞和涼拌鵝腸。但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前方有月亮升起,直直照向下面這些不可理喻的人群,在一動不動堵了兩個小時之后,他們?yōu)槭裁催€能惦記口水雞?

      我只喝常溫礦泉水,喝完一瓶又喝一瓶,大冬天,誰要喝車載冰箱里的東西?月亮升得更高了,路燈亮起后就看不見任何一顆星星。

      斷斷續(xù)續(xù)有人走去河邊,男人在一邊,女人在另一邊,中間隔著灰綠竹林,我忍了又忍,終于說,我得去一下那邊。

      左鋒剛用礦泉水洗了手,口水雞放了大量蒜泥,那味道像是永遠不可能散去,他下意識聞了聞手指,說,二哥,我跟你一起去。付霜則打了個哈欠,你們?nèi)グ?,車鑰匙給我,我進去睡一會兒,欸,你說我們今晚會不會就睡在這里?她興致勃勃,像我們是要在這里野營。

      水邊有幾個人,一邊撒尿一邊聊天,月亮正好投向這個位置,像特意為他們打上探照燈。我無法在探照燈下完成這件事,就找了又找,終于找到一個地方,三株竹子隔出兩個位置,我和左鋒一人一個。

      那位置對著閃爍的河面,有大魚在水下游動的影子,我們都憋得太久了,一開始都不順利,等待的時間里左鋒突然說,這和我住的地方挺像的。

      什么?

      左鋒大概騰出手來往前指了指,就是這里,挺像的,也是兩邊都是竹林,河里也有好多魚。

      你現(xiàn)在住在河邊?

      我現(xiàn)在住在船上啊,剛才車上你沒聽我說。

      可能我睡著了,只聽到你做包工頭。

      左鋒并不介意再說一次,我現(xiàn)在在湖北做水壩項目啊,好幾年了。

      挺掙錢的吧?

      還行,一年幾十萬,如果政府不欠錢的話,欠錢就不好說。

      那一般欠不欠?

      不好說,沒有個定數(shù),他們都說這得看命。

      你命怎么樣?

      我覺得還可以。

      我們都撒完了,卻似乎都不想走,路上車燈蜿蜒數(shù)公里,拎著熱水瓶賣方便面的村民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遠遠聽到叫賣聲,康師傅,康師傅,二十一碗包熱水,二十一碗包熱水,二十五加鹵蛋,三十加蛋加腸。付霜說得對,也許我們真的今晚要住在這里,兩個小時前我會覺得這不可思議,但現(xiàn)在我平靜下來,開始思考副駕駛的位置能不能徹底放倒,如果可以,那就等于我去了一趟紐約而坐在頭等艙,這么一換算,又會感到平靜,我開始憧憬三十塊錢的康師傅,加蛋加腸。

      左鋒自顧自往下說,住船上挺好的,夏天特別涼快,冬天是冷一點,但我們可以生爐子。

      吃飯方便嗎?

      他來了精神,方便,特別方便,河里就有魚,我請了個人,開始天天吃魚,后來工人們說吃魚沒力氣,就只能買肉,你知道的,肉貴一些,一盆回鍋肉十個人吃,起碼三斤三線肉,大家都愛吃肥肉,但肥肉熬出油就那么一丁點兒。

      我不知道,我一直以為魚比較貴,但我也沒什么話接上去,想了一會兒只能問,你耍朋友沒有?

      他有點不好意思,肯定耍過三,但后來都沒成。

      為什么?

      一般都是我不想耍了,沒意思。有一個我覺得有意思的,人家不想干。

      為什么?

      她說一直住船上沒意思,也是,是有點悶,又沒有電視。

      她長得怎么樣?

      還可以吧,眼睛挺大的,但有點黑,農(nóng)村人嘛,都有點黑,但她比我強,讀過大專。

      我們沉默下來,看對岸平房里的燈光,遙遙看去像另一個月亮,不知道那里有沒有電視。

      左鋒突然想起什么,對了,那個墳?zāi)闳タ催^沒有?

      什么墳?

      李贄的啊,你忘記了?我考試考過的那個明朝人啊,他的墳就在你們通州。

      我應(yīng)當想起什么,但我想了半晌,又迅速放棄,我現(xiàn)在習(xí)慣于什么都迅速放棄。我只說,我現(xiàn)在不住在通州了,我住在朝陽。

      真可惜,我后來還看過一本寫到他的書。

      什么書?沒想到,你還看書啊?

      左鋒有點不好意思,就我那個前女友的,她不是學(xué)歷史的嗎?他們老師開的必讀書,她也不看,扔在船上,打濕了一大半,她說,學(xué)了也沒用,根本找不到工作。但我覺得不能這么說,二哥,你說是不是?

      我根本不關(guān)心他的前女友,無端端的,我對一個明朝人感到好奇,書里說什么?

      也沒什么,不是專門寫他,就是有一章,原來他是在監(jiān)獄里自殺死的,用一把刺刀割了喉。

      為什么?

      誰知道,我也看不懂,提到好多人,我也不認識,好像是說他覺得不自由。

      不是廢話嗎,坐牢怎么會自由?

      好像也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種不自由。

      那是哪種?

      我也說不清楚。

      那監(jiān)獄里怎么會有刺刀?

      說是他假裝要剃頭,趁人不注意割的喉,一開始沒死掉,一直流血,兩天后才斷氣。

      水上忽地有風,帶著騰騰水氣吹過竹林,竹葉順風顫抖,像有誰凄厲哭泣。我打了個冷顫,回去吧,那邊車好像開始動了。

      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快到高速公路時,左鋒自言自語,什么時候我能再去北京就好了,我就能找到那個墳。二哥,那條河叫什么來著。

      我覺得喉嚨不舒服,像憑空中我也吃多了口水雞,愣了一會兒我才聽見他的話,什么?

      那條河,我們?nèi)ミ^的那條,河水凍成一坨冰。

      哦,那條河,那是溫榆河。

      那條河有名嗎?

      沒有吧,沒什么人知道,但它前面就是大運河。

      車流的確開始移動,所有人都上了車,留下滿地垃圾,沒有賣完康師傅方便面的村民站在欄桿之外,等待下一場車禍的來臨。車開始走得很慢,后來就全速前進,一切都太快了,連月亮都被拋諸腦后,我不知道沿途河流在哪里拐彎,又從哪里終止。

      4

      原來我還記得小竹,這讓我心驚。原來記憶并沒有完全順服,那些你以為理應(yīng)被刪除覆蓋的東西,只是另有存儲之地。

      春天,北京滿城白絮,小區(qū)里沒有楊樹,但所有的花都開了,每天從車庫走到大門,我不得不面對玉蘭、杏花和一蓬蓬的迎春,我戴著口罩,永遠關(guān)窗,以躲避花粉的侵襲。但我沒有花粉過敏,我只是討厭這一系列東西,春天,花,陽光,在陽光下露出如釋重負表情的人們,那種輕松讓我不安,為什么他們可以?我習(xí)慣了北京的冬天,沉沉霧霾,刺骨寒冷,刮風的時候才有藍天,但那時候又會極冷,于是大家都不出去,大家都坐在落地窗前,和我一樣,踟躕不前,假裝在享受藍天、咖啡和暖氣。

      我在睡前刷了一會兒陌陌,送出去一兩千塊禮品。陌陌這種地方是很奇怪的,你上來時滿懷性欲,卻又很快失去性欲,這中間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只是走向了與設(shè)想不同的結(jié)局。我在即將失去性欲時看到小竹,正抱著一海碗面條直播吃面,大概面吃多了上火,她化了濃妝,又用了幾層濾鏡,還是能清楚看見額頭密密小包,整整齊齊一字排開,像特意點出的紅痣。妝實在太濃了,像一張臉上疊加了另一張臉,我本來是不可能認出她的,但她也沒起個藝名,就那么直不楞登一個身份證名字掛在上面,“徐小竹”。

      徐小竹的直播廳不怎么熱鬧,別的主播都知道吆喝老板送禮,她不過隨便敷衍兩句,然后就是悶頭吃面,我看她吃了一小半了,才有人稀稀拉拉送了幾根棒棒糖和幾對萌貓耳。那碗面看起來不大好吃,又咸又辣,小竹確實喜歡這些又咸又辣的東西,她每天早上給自己搞一碗熱干面,一半面條一半榨菜丁,小竹連芝麻醬都比別人調(diào)得咸,還要再放兩大勺辣椒油。北京不適合吃這么辣的東西,所以她額頭上總長包,一長包就想用粉拼命蓋住,就像眼前的女主播徐小竹。

      我送了一個游艇,又送了兩架私人飛機。小竹那碗面吃到最后,果然全是沉底的榨菜丁,她在鏡頭前消失了一會兒,拿了一瓶可樂回來,可樂一打開噗噗外涌,這才發(fā)現(xiàn)我送的禮,小竹連忙擦擦嘴,說,謝謝這位老板,老板新來的哦,老板哪里人哦,要不要小竹給老板唱個歌。她明明是湖北人,不知道怎么變成一口東北腔,好像隨時隨地要叫我“大哥”。這是我和小竹之間的笑話,以前做愛的時候我們會故意說東北話,她說,大哥求求你輕一點兒,我說,大姐麻煩你動一動。

      我當時就下了線,沒有聽她唱歌。后來一段時間我給另一個主播送了上萬塊的禮,主播給我唱歌,飛吻,鏡頭前比心,就是我熟悉的那一套程序,私聊時她幾次暗示我可以線下見面,但我糊弄了過去,那有點麻煩,也沒有什么驚喜,我現(xiàn)在對一切麻煩的事情,都只是糊弄過去。

      到了五月,我去東京出差,住在西新宿那家希爾頓。那地方說是市中心,到新宿站卻要坐五分鐘酒店擺渡車,附近都是辦公區(qū),沒有一個居酒屋,我懶得坐車,半夜又想喝酒,就去負一樓的便利店里買了一些東西。便利店有我需要的一切,鹵豬舌,鹵肘子,煎餃,毛豆,草莓,朝日啤酒,便宜的梅酒,葡萄形狀的冰淇淋,咬開里面是凍成冰沙的葡萄汁。一個男人買這些有點不合情理,但這是付霜以前買過的東西,我們來過幾次東京,她總住這家希爾頓,半夜買回來這些,我無法在這種事情上付諸思考,在付霜離開后,我依然住同一家酒店,買一模一樣的東西,在一模一樣的時間里喝酒、剝毛豆、咬開冰淇淋。

      啤酒喝完了,梅酒還剩下一小半,我打開陌陌,進入徐小竹的直播間,不過五月,她已經(jīng)穿著真絲背心和牛仔短褲,正在直播包餛飩,背心沒有打底,隱約看見乳頭,但小竹就是這樣,她一直不穿內(nèi)衣。我看了一會兒直播,餛飩餡兒是雪菜五花肉筍丁,小竹以前總包這種餛飩,一包上百個,十個一包分裝在小食品袋里凍起來,每天早上給我煮一包。她包的餛飩不過是裝上餡兒后把四邊胡亂捏起來,像一條條小金魚,餡兒裝得過多,煮一鍋起碼有兩三個會破掉,我就滿鍋里揀出筍丁和肉丁,我對她說,你還不如直接煮餡兒,這餡兒倒是好吃。

      所有人都沒什么變化,小竹還是包一模一樣的金魚餛飩,包完了她又把手機拿去灶臺面前直播煮餛飩,煮完了撈起來,還是一鍋散掉的餡兒。她默默吃餛飩,餛飩比面條受歡迎一些,可能因為包的過程多少有點技術(shù)含量,好幾個人送了熊子獎杯,她快吃完了,終于有個人送了游艇。小竹看到游艇,停下來愣了愣,趕緊給那個老板飛吻比心,她做這些非常認真,但因為認真更顯笨拙和滑稽。

      我也送了個游艇,說,你還不如直接煮餡兒,這餡兒倒是好吃。

      小竹又停下愣了愣,沒有說話,繼續(xù)把那碗餛飩吃完,連湯里的筍丁肉丁也一一撈起,那次直播她收獲還可以,她看起來卻也不怎么高興,平時直播結(jié)束前她會敷衍地跳一會兒舞,伸胳膊抖腿,往下低腰露出乳溝,盲目甩頭,但那天她喝完餛飩湯就下了線。我喝完最后的梅酒,把草莓洗干凈,就著鹵豬舌把草莓吃完,耐心等待小竹和我聯(lián)系。她在半個小時后和我聯(lián)系,私聊說,是你啊。我說,是啊,是我,你包的餛飩還是那樣啊,跟金魚似的。

      就這樣,我和小竹在分手七年后,重新建立了聯(lián)系。小竹三十一歲,處在一個做主播已經(jīng)尷尬的年齡。我三十八,因為上一個公司莫名其妙去納斯達克上市,辭職后我賣掉手上的股份,又賣了房子,湊了一筆錢付首付,買了一棟聯(lián)排別墅。小區(qū)里住著真正的有錢人,有時候還能遇到明星,我住那里其實有點吃力,物業(yè)費非常貴,但我無法控制自己那種想在四十歲之前住進一個別墅的心情,五個臥室,兩個餐廳,儲藏室沒有窗,也沒有裝什么東西。搬家時莫名其妙找到一個十五年前來北京時背的雙肩包,應(yīng)該是假的Jansport,那是1998年,大家都背Jansport雙肩包,包里有一支黑色水筆,一個筆記本和一本《北京著名景點一覽》,我翻到寫大運河那一頁,“現(xiàn)在的大運河分為八段,北京到通州叫通惠河,通州到天津叫北運河,天津到臨清叫南運河或者衛(wèi)運河,臨清到黃河北岸叫山東北運河,黃河南岸到韓莊叫山東南運河,韓莊到清江叫中運河,清江到六圩叫里運河,鎮(zhèn)江到杭州叫江南運河”,什么爛東西,我想,把整個包扔進巨大垃圾袋。搬家前我扔掉了所有類似的東西,沒有任何價值,我也不想再記得的那些東西,所以儲藏室里空空蕩蕩,像一個人,突然來到當下,沒有任何過去。

      買下房子后我沒有余錢裝修,只能住在之前業(yè)主的法式宮廷風里,餐桌四角雕花,紫紅色窗簾有層層帷幕,我從來沒有在餐桌上吃過飯,每天早上我在廚房烤兩片面包,喝一杯膠囊咖啡,就要趕緊開車去城里上班,公司在朝陽公園附近,南門左拐的路口非常堵,有時候我長久地堵在那里,以一種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耐心。我又換了一個公司,又拿了一些期權(quán),四年后才能開始兌現(xiàn),像參與了一個連環(huán)賭局,我贏了上一局,現(xiàn)在正在等待下一個好運氣,但贏過的人都是這樣,總以為自己會一直有好運氣。

      小竹還是每天晚上直播,手搟面,包餃子,攤煎餅,剁排骨,鹵牛肉。小竹以前就這個習(xí)慣,總是半夜把第二天的飯菜做好,有時候要等她把面發(fā)上了,我們才能做愛,做完面發(fā)得正好,小竹一咕嚕起來,開始炒餡兒蒸包子。

      我在東京出差十天,就看了小竹十天,我每天買好梅酒,等她直播完和我語音聊天,我說,你這個工作挺好的,反正你也要做飯。

      小竹懶洋洋,是啊,我的工作真是挺好的。

      你收入怎么樣?

      還行吧,夠我付房租和吃飯。

      你現(xiàn)在住哪里?

      就是以前那附近,溫榆河記得吧?河對岸的小區(qū)。

      那邊現(xiàn)在有小區(qū)了?

      是啊,樹都砍了,好高的小區(qū),比以前樹還高。我住在33層,是個loft,我們做主播的好多都住這里,背景拍出去漂亮,有一條河,看起來好像是住在亮馬河或者別的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吧,現(xiàn)在溫榆河可干凈了。

      以前溫榆河對岸沒有小區(qū),只有長到天上的白楊林,穿過白楊林則是無邊麥田,秋天麥穗金黃,冬天村民們把麥秸堆在田里,燒麥秸時漫天火光,照徹溫榆河兩岸。小竹那時候就會拉開窗簾,說,要是火能燒到我們這邊就好了。

      你是不是神經(jīng)???

      火看起來這么厲害,為什么就過不了河。

      神經(jīng)病。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小竹那邊有嗶嗶啵啵的電視聲,她不知道從哪部電視劇里回過神來,你呢,你現(xiàn)在住哪里?

      我猶豫了一下才回答,我也一直住在溫榆河附近。

      那這么多年,我們也沒有遇到。小竹好像在刷牙,我聽見電動牙刷的嗡嗡聲,她牙齒一直很好,白而結(jié)實,咬起蘋果來干凈利落,我則因為害怕牙齒出血,不再吃蘋果。

      溫榆河有四十多公里,我現(xiàn)在住在上游附近,那里屬于昌平了。

      哇,昌平,我還沒有去過昌平,我連海淀都只去過一次,昌平好玩嗎?

      如果想和小竹發(fā)生什么,我應(yīng)該邀請她來一次家里,但我感到猶豫。我確實想和她發(fā)生一點什么,在承認自己并沒有忘記小竹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尤其沒有忘記她的身體,那個光滑、冰涼、不可隨意扭轉(zhuǎn)的身體。但我對之后的事情感到擔心,如果小竹看到那些東西,別墅,車庫,車庫前的玉蘭花,會不會發(fā)生更多事情?

      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想發(fā)生更多事情,于是我對小竹說,我在國外出差,回去我來看你。

      小竹打了個哈欠,好啊,只要不是周三,每周三我要去公司開會。

      你還有公司?

      有啊,我是簽約主播。

      我笑起來,公司給你發(fā)底薪嗎?

      發(fā)的,一個月七千,超出KPI再提成。

      那還可以,你能完成嗎?

      可以啊,每次我剁排骨都能收到很多禮物,大家都喜歡看我用刀,我的刀是我媽在老家特意找鐵匠打的,好厚,什么都能剁呢,下次你來看我剁雞。

      那你怎么不天天剁排骨。

      公司說,那樣就沒意思了。

      小竹剁完兩次排骨和一次土雞,我開車去了通州。只是六月,天氣已經(jīng)熱到?jīng)]有什么退路了,我在小區(qū)里繞了幾圈,終于找到一個樹蔭下的車位,停好下來發(fā)現(xiàn)那是一株桃樹,桃子半青半紅,有星星點點被蛀過的蟲眼。它們一大半會在北京的第一場暴雨后墜落地面,剩下的則在七月成熟,這種桃子永遠不甜,也永遠不會軟下去,一直放到爛都有那股脆勁。我突然想到,小竹到時候就可以直播熬桃子醬,以前她偶爾會做幾罐,砂糖融化在醬里,滿屋有一種毒品似的甜,我們用毒品蘸饅頭和花卷。

      小竹穿著直播時那件藍色真絲背心,還是沒有穿內(nèi)衣,但可以看見花朵型乳貼,下面是一條裹起來的花裙子和白球鞋,卸了妝后她就還是小竹。皮膚不大行,在陽光下尤其如此,眼睛四周有清晰斑點,有些三十一歲的女人還非常隱蔽,但小竹就是一個光天化日的三十一歲。

      小竹說,真熱啊,我們?nèi)ツ睦铮?/p>

      我沒說自己開了車,只問,你想去哪里?

      她真的想了想,說,我們?nèi)ゾG道吧,溫榆河新修了一個河邊綠道,特別長,我走了好多次,也沒走到頭,那邊都是大樹,我們可以一直走樹下。

      我知道溫榆河建了一個河邊綠道,小區(qū)業(yè)主群里總有人組織去跑馬拉松,跑過的人在群里發(fā)起點和終點的照片,從昌平跑到了通州啊,大家都這么說。終點照片的背景有含含糊糊的一個樓,露出含含糊糊的陽臺角落,我一眼認出那就是我和小竹住過的那間,黑色欄桿當年就有一塊磕掉了漆,現(xiàn)在仍然沒有拆掉,也沒有翻新。

      但我什么也沒有提起,關(guān)于我現(xiàn)在住的小區(qū)、河邊綠道或者欄桿上斑駁的油漆,我只說,好啊,那我們?nèi)ゾG道走走。

      我們在烈日下走了很久,一直沒有看見什么綠道,確實有一條紅色道路,但兩邊只有倒下的大樹和翻起的草坪,一眼望去就是如此,沒有什么轉(zhuǎn)折的余地。小竹不大相信,反反復(fù)復(fù)說,怎么會這樣呢,不可能啊,我半個月前剛來過啊,那時候還是好好的,草坪上還開著花呢。

      我往兩邊看了看,翻起的泥土里的確有碾碎的花瓣,藍色,黃色,一種近乎于紫的紅,關(guān)于綠道的一切,殘留的都在這里了,沒有更多美麗和奇跡。我早就習(xí)慣了,在北京發(fā)生的一切都沒有解釋,為什么擁有一條綠道,為什么失去一條綠道,我屈從于任何結(jié)果,導(dǎo)致對原因失去了一點點好奇心。

      小竹卻總想再往前走走,萬一前面就好了呢,她說。小竹渾身都濕透了,真絲背心變成更深的藍,乳貼不知道掉到哪里,凸起兩個硬硬小點。沒有大樹的庇護,這條路像是在火上飄浮,下午四點的溫榆河,河面有火光閃爍,我想起多年前村民們?nèi)紵溄盏拇蠡?,想到小竹那時候就期望大火能跨過溫榆河,她一直這樣,總期望灼熱的東西能戰(zhàn)勝水和冰,現(xiàn)在終于都實現(xiàn)了,只是還有一地廢墟。

      走到某一個點,我終于停了下來,說,就這樣吧,前面也就是這樣了。

      小竹也停下了,想用一雙手擦汗,但手心太濕了,什么也不能擦去。她說,那我們歇會兒。

      我不耐煩起來,不是歇會兒,我們回去吧,太熱了。

      小竹不說話,在路邊垃圾堆里翻來翻去,找到一塊紙板扇風,又突然指著前方說,你看,那邊是燃燈塔。

      我胡亂看了看,確實有一個塔,露出小小尖頂,怎么了?

      就在西海子公園里面啊,你不記得了?上次我們半路回去了,其實燃燈塔就在前面啊,真可惜,再走走就能看到了。

      我不知道有什么可惜,一個塔而已,也沒有什么名氣,但我說,你后來去看過了?

      去過啊,我又去看了那個李卓吾的墳。李卓吾你記得吧?就是李贄呀,上次我也看了,后來又去的時候,就往前走到了燃燈塔。

      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想起什么,像一個線索會走向另一個線索,但什么都斷開了,像腦子里有人失去耐心一剪子下去,記憶并沒有失蹤,但零零星星散落一地。

      小竹把紙板扇得啪啪響,自顧自說,不過那個墳圍起來了,說要整修,我還遇到一個男的,搬了好多磚,墊起來往里面看呢。

      看什么?

      看墓碑啊,他說,忙了好多年,終于能來看看。

      他看到什么?

      墓碑啊,上面寫著,李卓吾先生墓。他拍了好多照片呢,說要回去發(fā)朋友圈。

      還有呢?

      沒有了,就是這些。

      就是這些?

      就是這些。

      我在五點回到自己的車上,車內(nèi)溫度在五分鐘后降到22度,一切終于恢復(fù)了原樣,有汽車、車載空調(diào)和瓶裝礦泉水,我靠這些才能確認生活和秩序。小竹卻還在這些秩序之外,她沒有內(nèi)衣,渾身臭汗,拿著一塊破紙板,徒勞地想在三十八度的烈日尋找一條被摧毀的綠道,她只要綠道提供的涼意。

      你先走吧,我再去看一看,小竹說。

      今天的太陽多大啊,七點以前都不會日落,我放下遮光板,又戴上墨鏡,想,小竹應(yīng)該會中暑。

      我走了一段六環(huán),又上了京平高速,開始我和溫榆河越走越遠,然而在一個復(fù)雜的路口,我看見溫榆河就在下面,伴隨著一條嶄新的紅色塑膠綠道,有各色野花、碧綠草坪和傾傾如蓋的大樹。小竹不可能走到京平高速,但綠道也可能在更早地方就恢復(fù),誰知道呢,溫榆河還在燃燒,我聰明地逃離了每一場大火,卻仍然有人奮不顧身,把影子投入火里。

      (責任編輯:丁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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