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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陽山陰

      2019-09-08 11:39慢先生
      西湖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陳浩蒙古人外公

      慢先生

      人聲鼎沸的工人文化宮大舞廳,小陳卅坐在吧臺里。她的父親站在臺上,而她的母親剛剛穿著禮服登場,母親孫東東指著陳浩與他的樂器,驕傲地宣布道:

      “朋友們,這!是一架電子琴?!?/p>

      這是當時少有的新鮮玩意。

      陳浩適時地按下了一個鍵,一個C調(diào)的do,那種經(jīng)過電子渲染的do,空靈迷幻地響遍全場。這是一種被稱為宇宙音的電子音色,現(xiàn)場沸騰了起來。

      孫東東接著報幕道:下面請您欣賞美國通俗歌曲,《跳》。表演者——速度樂隊!

      鼓手拿起鼓槌清脆地敲出節(jié)奏,緊接著歌曲帶著轟然而至的宇宙音,點燃了這個八十年代末的蘇州舞廳,人群咬牙切齒,弓背搖頭地拖沓著喇叭褲扭動起來,仿佛腸絞痛。孫東東退到幕旁,站在一人多高的音響旁點上煙,癡迷地看著她的男人。他的舉手投足都映射在孫東東明亮的眼底。

      “倒數(shù)第二題錯了?!庇袝r是酒保有時是會計的那位大哥,把檢查過的學前班作業(yè)塞回陳卅手里。陳卅接過,低頭看的時候,有人走近吧臺。

      “冰啤兩瓶,再來四支香煙?!?/p>

      陳卅忙不迭地去開單子,被酒保大哥攔下。

      “我來,你去做作業(yè)?!?/p>

      陳卅見心思敗露了,就有些喪氣,來回開合著本子,本子封面畫著一個好學的小姑娘,端正地舉著手,笑得開心極了。

      “賤……”陳卅這么想。

      “I get up and nothing gets me down.”主唱用濃重的蘇州英語開唱。陳卅最后看了一眼鬧忙的舞臺,回過頭來。

      每個月初的一個半夜,主唱都會跑來砸門,那是這個月的《外國通俗音樂》到了。鼓手跟新華書店的人有關(guān)系,雜志正式開賣前的半夜他就能取出來,等第二天別的樂隊也拿到手,速度樂隊都能演了。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安排,整個城市最無所事事的聰明人都走到了一起。

      兩臺自行車天南地北地在午夜的蘇州飛馳著,去喚醒別的成員。車輪在空無人煙的路上磨出響亮的不真實的聲音。

      待到早上,曲子已經(jīng)練得差不多了,陳浩他們便攥著歌詞去蘇大找布朗先生。布朗先生是美國人,一個外教。他非常熱心,愿意教樂隊念歌詞,他極力想成為樂隊的朋友。于是常常在一個薄霧蒙蒙的早上,布朗先生西裝革履字正腔圓地領(lǐng)樂隊念著歌詞: Do you wanna touch me ? There , where ?

      幾個男人僵硬地跟著重復,書聲瑯瑯。體工隊的長跑運動員在薄霧里一次次經(jīng)過他們身旁,并不為所動,他們面目冷漠,一種大型食草動物般的冷漠。

      然而這種太平又緊湊的日子終于是沒有過上太久。主唱兼金主,全樂隊的靈魂人物吸起了毒,他抽上白面兒了。整日云里霧里的他從此無法完成任何意義上的排練。

      他在喧囂的伴奏中不發(fā)一語,樂手們發(fā)現(xiàn)他錯過了應(yīng)該發(fā)聲的樂段,并且看上去根本沒有追上來的意思,他們只好紛紛停了下來。所有人盯著陳浩,默默敦促他有些作為。

      “又怎么了?”陳浩很有些氣不順。

      “不對……我覺得不對?!敝鞒h渺地應(yīng)答著。

      “哪里不對?!”

      “我覺得,我的聲音,應(yīng)該是……應(yīng)該再偉大一些……”主唱艱難地表達著。

      到底要找音響還是找燈光?陳浩將腦袋別向了一切可能的位置,為了壓制住內(nèi)心的怒火。

      “哥,要不這樣,哥,混響我們給你推到頂,絕對偉大,行不行?燈光這就給您調(diào)?!?/p>

      紅色的玻璃燈片脆生地落在頭燈上,所有人被紅光沒頂,即使沒有任何別的變化,人們還是覺得比起剛才,有些喘不過氣。

      “還是不夠未來……不夠……”主唱揚起了手,他的腦海里仿佛進行著激烈的講解,但是實際上,他只是閉著眼默不作聲,僵硬的手勢懸在半空。

      “哪能算夠未來?”鼓手問道。

      “星球大戰(zhàn)那樣的,啾啾啾那種,是吧?”節(jié)奏吉他模仿了一個激光槍對射的聲音作為建議。

      沒有人有興趣應(yīng)答,大家頹喪地坐在地上。只有主唱站著,詭異得仿佛西德實驗話劇里孤獨的主角。

      散了吧,都散了吧。這碗飯怕是吃不下去了。

      兩樁有關(guān)暴富的傳說時刻撩撥著那些找不到工作的年輕人,一個是深圳,一個是日幣。陳浩越過鼓手來自深圳的信看著正在玩耍的孫東東和陳卅,放下了第一個傳說的召喚,選了后者。當時日幣已經(jīng)開始往下走了,但是坊間都說這是平臺期,還得大漲,太君這是在考驗大家,要有信心。張三李四都掙了大錢了,這倆之前都是抹布頂在頭上過日子迎風吃屁的破落鬼,你不眼紅?!這是最后一班車,榮華富貴在此一舉。陳浩一咬牙拿著之前的積蓄去了黃牛開的茶座。

      那時候外匯購入有限制,要出國買外匯有介紹信就行,炒外匯沒有黃牛那可就行不通了。黃牛在中行認識人,從中掙點手續(xù)費。一個不大的茶堂間就成了高頻交易所。各位在茶堂等著,黃牛每天早上去銀行,隔一段時間用公用電話給大家報回個數(shù)來。你要想脫手,就告訴他;你要想買入,把錢給老板娘,老板娘再報回給黃牛。干的雖然是外匯買賣,但是完全是錢莊票號的作風。茶堂中午管一頓飯,到了傍晚,黃牛就騎著自行車回來了。人們在二樓的窗戶前守望著他,擠作一團。他騎到近前就一偏腿下來,一邊鎖車一邊高聲大氣地跟大家說話,好叫路過的聽見。

      “陳阿婆,你福氣了!你今天掙了快六十塊!你福氣了,你晚上要燒豬蹄吃的!”

      陳阿婆幸福得幾乎要昏過去,同時又羞澀極了,向祝賀她的人群擺手。

      黃牛上了二樓,人們紛紛抽出煙,他在夾道的香煙和手臂中向自己的位置走去,愛搭不理地向周圍的人報出數(shù)字來,得到數(shù)字的人就幸福地飛向了別處。陳浩擠到跟前問道:“哥,嘿嘿,我怎么樣哥?我掙錢了么?我!”

      黃牛覺得這個問題很可笑:“我這里有不掙錢的么?你那點瘟雞食我哪里記得牢?;仡^給你看看就是了?!?/p>

      陳浩就這樣掙到了第一筆錢,比他在樂隊好幾天掙的都多,他還不必上竄下跳大呼小叫。他只要坐在茶樓喝水,等著,出于無聊把腎喝到生疼,太君就給賞。

      陳卅記得那時候開始,晚上總聽見她爸拉著媽說話,不讓睡覺。陳卅聽不真切,她只能聽到她爹低沉而亢奮地說著,一夜一夜。

      陳浩終于說動了孫東東,舉家進軍外匯要去抄底。陳浩給家里添了冰箱,奶奶激動極了,拉著傻爺爺跟冰箱合了一張影。其實陳浩還拿了高利貸,借十給九還十三。利還要生利的十三紅。這事是日元崩盤以后,大家才知道的。

      陳浩血本無歸,割肉出來的錢還利都不夠。陳浩去找了原來大舞廳的老板阿四,阿四聽完了陳浩的表白,便在道上放下話,孫東東和陳浩從今天起是兩家人,列位要是覺得死陳浩比活陳浩值錢,我阿四也沒意見,但是孫東東那邊,要賬前還請賣我個面子。陳卅的父母在她入學前離婚。

      陳浩離開后,家里就轉(zhuǎn)不起日子了,原定送陳卅去特長班的計劃泡了湯,陳卅只能就近入學,五分鐘足夠從家里起來坐到教室里去。學費下來的當天,孫東東默默拿起單子去了廁所,門反鎖后她開始如遭痛打一般地哀嚎起來。陳卅慌了神,她從屋里竄出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計可施。她只是很愧疚,一個勁地在門外道歉。孫東東告訴她媽沒事,哭一哭就好了。陳卅倚著門坐下,聽著母親悲哭,當時的她并不知道,這種不時暴起的哀嚎,會成為這個家庭最為忠實的陰魂。

      陳卅在學校的日子比起她之前的幻想要艱難得多,而這都是托了孫東東的福。孫東東又開始打扮了,每一個清晨,她穿著裹身的旗袍,拎著朱紅的馬桶,娉婷地往收桶人那里走去。男人們都在等待她的出現(xiàn),假裝對著墻刷牙。整條巷子的男人沿著排雨道站成一溜,腦袋沖著墻齊齊地站著,槍決行刑一般。孫東東晚出來多久,這個牙就能刷多久,男人們頂著家里那位的謾罵,尷尬地相互微笑著,再熬一會,她不會晚太久的,收馬桶的就在巷口站五分鐘,她還能把馬桶放在家里臭出來不成?最后孫東東果然出來了,她盤著洋派且高聳的發(fā)髻,把馬桶拎得稍遠于自己的身體,這讓她的步態(tài)更加扭捏了起來,已經(jīng)刷到牙齦出血的男人們抬起頭咧開嘴向她致意,露出一嘴粉紅的泡沫。

      孫東東因著她每天的馬桶走秀得到了一些零活。誰家媳婦說,有人要結(jié)婚啦,缺個司儀,男人那邊立刻翹起大拇指應(yīng)聲,“陳卅的媽靈的,你等著我去同她說”,放下筷子抬屁股就走。又有媳婦說,誰家在商場租的柜臺缺個售貨員啦,那邊也是陳卅媽、大拇指的這一套?;屎缶I廠缺個壯勞力,“陳卅媽……”那頭終于躥了火,“虧心短命的色棺材哎!”“你去給她當孝子算啦!”罵聲就這么擁進家里來,陳卅只能低著頭繼續(xù)吃飯,她能聽見母親抽出煙來點上。孫東東松了的盤頭散下一些頭發(fā),這令她表情不詳起來。娘倆獨處的時候,孫東東總是黯淡得多,幾乎不說什么話。

      孫東東是遠近聞名的美娘子,學校里的男老師也都愿多看她一眼,這讓些編外的女教師們咬起了牙,看不上她。這里就有陳卅的班主任。作為一個地段班的編外教師,想必她每天的心情好不到哪里去。攢下火當然是要發(fā)作出來的,倒霉的自然就是成績差點意思的孩子們了。一到上課,陳卅在內(nèi)的四個人就會被找個借口,連人帶包扔出來,陳卅那永遠亮藍簇新的肯德基書包就從高樓上翻飛而下,揚起一天的紙張,有時甚至還會臥在黃梅天的泥湯里。

      四人中一個是內(nèi)蒙人家的少爺,老師不敢打也不敢罵,一到上課就給請出來;一個是陳卅;一個傻子;再有就是寬子。寬子是個多動癥,上課什么也不干,把尺子卡在筆上當飛機,能玩一天,旁人看不出樂趣來,他的腦子里卻正上演著王牌飛行員互相擊殺的壯觀戲碼。

      別人晨會的時候,四人就開始了一整天流浪,他們在校園的每一角落里百無聊賴,并沒有什么像樣的去處。中午拿著飯卡去吃一頓,午休過后再因為一些別的什么理由被踢出門來。一到夏天,清早還好,八九點天可就熱起來了。所幸這個小學和別的不一樣,他們能到操場中央的大成殿屋檐下去躲一躲。

      這個小學很以它的歷史為驕傲。那個什么勞什子殿,還有十幾棵好幾百年的銀杏樹總被學校頂在頭上,有一棵甚至揚言是宋朝的。三人垂頭喪氣地在殿前坐下,而傻子就在跳遠沙坑里刨土。他扎住下盤,分開腿,接著彎腰下去開始盡量快、揚塵盡量高地向后刨土。下課了其他孩子出來,出于無聊,大家便靠著欄桿向下喊話,稱呼他們?yōu)椤八拇蠼饎偂?,接著便念一些四大金剛主題的順口溜:“世界末日——火山爆發(fā)——四大金剛——變成烤鴨——”整樓整樓地這么喊。

      蒙古人就沖上前去,指著一棟樓的人罵陣,比出他結(jié)實的拳頭,叫人家下來過招。當然不會有人敢下來,蒙古人發(fā)育得好極了,傻子在背后揚起大片塵囂。

      長坂坡張翼德。

      上課鈴響,眾人歸去,蒙古人早就氣炸了肺,又吃了不少土,口干舌燥,百爪撓心之時他想起了傻子,就一聲嘯叫飛進沙坑開始暴打傻子。

      陳卅心里鬧極了,書包又得洗,耳邊一刻不得清凈。她倚著墻的腦袋疲憊地轉(zhuǎn)向?qū)捵?,期待他發(fā)表些什么,寬子有些詫異地回望她。

      “怎么了?”寬子剛才又禪定去了,這些事情打擾不了他分毫。他永遠一副天地無我的表情高頻抖腿,吉尼斯最年輕帕金森患者的樣子。

      蒙古人打累了,抬起頭看著大家。

      “走!摳獎!消費去!”他顯然還有些余火未消的意思?!跋M去”,他總這么說,這個詞很硬氣,可能來自他的父親。提溜起傻子,拍去傻子身上的土,蒙古人抓著他的胳膊向外走去。不能讓傻子離開視線,不然可能就出事了,四人不知道從哪里意識到了這一點,從未失責。

      走吧,還有五六個點才放學呢。四大金剛出入隨意,離開了學校就走到小賣部前。所謂摳獎就是老板將一大片紙蒙在一個有無數(shù)格子的塑料泡沫盒子上,五毛錢戳一下,摳出一個小紙團,展開了上面就寫著是什么獎,或者酸梅粉,或者一包塑料兵,一等獎是一臺Game Boy,孩子們還不知道這個詞,就叫作金博愛,聽著像是個什么韓國慈善組織。就是這個塑料泡沫盒幾乎榨干了全校的孩子們。

      蒙古人今天是豁出去了,他指著泡沫盒子問陳卅:“你算算全給摳了,多少錢?”

      陳卅打眼一看:“一排十個二十排二百個,一百塊錢。”

      這么快?蒙古人驚了,二百夠他數(shù)一節(jié)課。陳卅就不一樣了,小時候沒事就在吧臺玩兒,算這點根本不是問題。

      見他不信,陳卅就質(zhì)問:“各么這些全本是乘整數(shù)有什么算不過來的?”

      蒙古人不懂這些,但是冥冥中覺得這個解釋聽上去很有道理。他摸出一張百元大鈔拍在盒子上,三個人一驚,蒙古人喊著:“老算盤!你出來!”

      陳卅要去攔,蒙古人并不聽,他告訴陳卅,“今天你就別管了?!?/p>

      老板很有些困惑地出來,這個點按說沒生意啊,一見是蒙古人,臉上先掛上笑了,這小子,很有些銅鈿的,果然漂漂亮亮的一張百元大鈔。

      “哪哈?小赤佬,你想買點啥?”

      “摳獎,這一百塊你拿去?!?/p>

      “啥個意思?”

      真摳?。?!陳卅又去攔,她有些受不了,腦袋吃槍了??!一百塊干這個?

      蒙古人不答應(yīng),“你知道什么?贏了金博愛,咱們四個輪流玩,玩散架了算?!?/p>

      老板一下明白過來,趕緊勸:小兄弟,你聽這位小妹妹的,這個小妹妹說得好,你家錢又不是地里掘出來的。冰箱里冰棍隨便拿兩個回去么好了喔?阿是?

      可是蒙古人家里是開礦的。

      這倒讓陳卅起疑了,有錢你不掙?你老算盤腦袋也吃槍了?陳卅松了手。讓蒙古人上得前去,倒要看看怎么回事。蒙古人把兩邊袖子擼到肘子以上,咱啊今兒個干筆大買賣!

      老算盤趕緊上來擋,他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

      “你這盒子里沒有一等獎吧?”寬子從遠處收回視線,回過頭來看著老板。

      “啥個?”眾人一愣,老板臉都白了。

      寬子眼睛漫無目的地掃過,抖著腿接著解釋,“不然你干嗎不讓摳。而且這個游戲機不止一百塊,你老算盤不干賠本買賣的,你阿是啊?多那個什么?!彼胝乙粋€詞形容老算盤摳門,但是他詞匯量現(xiàn)在還比較貧乏。

      老算盤翻了臉:“什么亂七八糟的,弗讓人困覺,就知道在這里排噪!滾滾滾。”他推搡著大家,蒙古人很不滿意:我掏錢的!我掏錢??!

      老算盤指著寬子歪著腦袋說道:“亂講話當心收拾你!”

      “行,回去以后這事我們給你喊出來。”寬子不著急,他撓著一頭亂發(fā)答道,預備往回走。

      “對!”四大金剛里蒙古人第三個明白過來了,從嘴唇里擠出一口口水,遠遠地啐在地上,以示兇狠。按道理應(yīng)該是痰,但是那個年紀的孩子畢竟是沒有的?!澳愕戎?!誰再來你這里,叫我知道,打到他叫姥爺!”

      老算盤崩潰了,這里玩博彩的可不只他一家,名聲臭了是不好的,畢竟摳獎掙得又快又多?!芭笥雅笥?,慢慢些,慢慢些,今天我不好,我是拎不清的,我檢討,進來吶!進來坐坐,我請客好不啦,給大家拿東西?這個事情咱們當小秘密咯,都是朋友弟兄,阿是?”他一咬牙,“我給大家裝東西,咱們這個事情就不要聲張了。”

      蒙古人表情凝重了起來,他真是說話算話的人。他要是答應(yīng)一個事就不再反悔,長生天騰格里。

      “我們自己裝吧?”寬子詢問幾人,老算盤快哭了。

      “裝!”蒙古人把校服拉到肚臍,敞開懷就預備進去,又被寬子攔住,塞給他幾個從柜臺抓過來的大塑料袋。

      你們南方人也太狠點兒了吧?

      老算盤想要起來,寬子指著他:“哎哎哎,坐下!”他并沒有坐下,出去抽煙了。

      幾人以搶銀行的架勢開始洗劫這家店,末了蒙古人從盒子里拆了一把氣彈步槍才回去。

      蒙古人單手朝天舉著ak-47帶頭,三個人抬著大口袋揚長而去。“今夜索馬里無人入眠。”他們爬到天臺上去,拆了包裹,真空食品擺了一地,吃了個遍,紅醬黃醬的沾了滿手,烏梅粉,三毛錢一袋,上課沾一點在小拇指上能嘬一堂課,今天管夠,倒在嘴里,道一聲“干杯!”,汽水送下去。到了放學時分,四人爭相嘔吐起來。那是,吃這么些三無產(chǎn)品,貔貅也架不住啊。

      晚上陳卅一夜沒睡,又吐了幾道。孫東東拿著煙,溫柔地拍著她的背,咯咯地直樂。

      第二天,金剛們碰了頭,雙眼浮腫,厭世極了,烏梅湯之宿醉。一上課又被罵了出去,沒做作業(yè)啊。媽的吐了一宿,誰給你抄五十遍那些個破古詩啊。三人搖搖擺擺朝大成殿的臺階走去,艱難地坐下來,傻子堅持走向了沙坑,真是條漢子,蒙古人竟然有些佩服。到了下課,整棟樓的孩子自然還是沖著他們譏笑。他們中連個抬頭的都沒有,草原上不落的雄鷹,萊茵河的大汗巴顏庫日勒,今天也蔫了。這時,傻子走到了三人前面,一下把褲子褪到了腳踝,三人看著他黝黑的屁股蛋子。傻子將自己的“男子漢”亮給了整棟樓,女孩們開始潰散,男生爭相去辦公室打報告,對他們的嘲諷也終于停了下來。傻子朗聲開唱,“太湖美啊,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他頭頂?shù)膰煊L勁展。

      那日那年,有風,陳卅十歲,蒙古人在慢動作里跳下臺去要給傻子拉上褲子。蒙古人那天沒有力氣,二人竟然扭打。陳卅和寬子狂笑著,互相推搡。她緩緩地將頭靠在寬子肩上,寬子第一次停止了抖動。

      可是日子總不能天天這么快活,發(fā)配操場算是開恩了,有時還得在謾罵隔離和毆打中渡過。班上沒人敢和這四人說話,班主任不允許,他們的位置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就他們四個,反正就是利未記里對付麻風病人那一套。

      罰抄是太正常了,一句詩得抄個幾十遍,剛交上去就全給你撕了。說字不端正,重來。其實陳卅字還行,但是班主任那臭娘們要是失心瘋了,就是顏真卿交上作業(yè)來,她也給你扯個稀碎。冬天的蘇州那不是人待的,江南濕冷,隨便把人凍個透,幾人站在門廊里抖抖索索地抄著。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那位朋友,怕是秋天的時候就跑了吧。

      老師常常抬手便打,罰站也有,四個人兩兩在走廊分開站著,四大金剛之名就是這么來的。老師這么厲害,知道這幾個孩子沒人撐腰。寬子,跟爺爺奶奶過,父母都是包工程的,常年不在家。蒙古人更慘,家里除了一個蘇大的家教就是保姆,娘沒事就奔上海看遠洋船,爹永遠在礦上。至于傻子,娘早跑了,爹也不機靈,隨便找個營生做做,難極了。孫東東兼著好幾個零工,下班回家常常是半夜,陳卅不忍打攪她。沒活的時日,她就暗暗地在客廳里坐著,陳卅更加不忍心了。那時候,孫東東會將一根煙放在桌上,抽兩口滅了,過上半個小時再點上,就這么明明滅滅地折騰著。

      那一秒,舒服極了,風灌進她的鼻子,她的肺迫不及待地舒展了開來,緊接著她砸在了外街的花壇里,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光斑四散漂浮碰撞與往復著,如同臺球桌上有人剛剛開出一桿。

      她從地上站起來,并不覺得疼,只是隱隱地有些酸楚感從鼻子那里蔓延開來,血從她的頭頂流下,鋪了整臉。她甚至有些快活,腦袋似乎也沒有剛才那么緊了。那種強烈的情緒破空而來,如同子夜響鑼空山槍鳴,所有的視野在一瞬間爆開又緊緊地團作一點。斑斕破碎,如同極光閃電,面壁十年高僧的靈光一現(xiàn)。所有色彩離開它們法定的輪廓流淌出來,所有街坊的咒罵同時響起,千夫所指。所有的電吉他都在哀鳴,河流摔在地上,一聲脆響碎成了一萬〇七片。從未有過的安適包裹著她,因為沒有他媽的明天了,她大步地逆行走在馬路上,樓宇開始彎曲,向她一次次地朝拜。這個如同含有劇毒的艷色世界,隨著她心跳的搏動跳躍起來。失禁造成的暖流正順著她的大腿根流下來。她覺得自己要去個什么地方,目的明確極了,只是她窮極一切也無法告訴第二個人。

      車流鳴起喇叭,尖叫著向她撲來。她聽到父親的歌聲。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心跳儀的聲音靜靜地響著,孫東東看著陳卅,床頭的飯盒不知道被倒空了幾次,又重新裝上飯菜,慢慢地又放涼了。孫東東將臉深深地埋在掌中,她的女兒在重癥病房的床上,她沒有錢,甚至沒有一支煙。

      陳卅在無盡的黑暗中等候著,她似乎有渾濁的感覺,有些剎那,之前的快感和視野裹挾著舞場的噪音與叫罵開足馬力向她襲來,然后又呼嘯而去,把更為靜謐的黑暗留給陳卅。

      她終于在一個深夜里睜開了眼睛,突然地,眼神里不帶有任何久睡之人的倦色。她看見趴在自己身上的孫東東,也沒有叫醒她。她等待了一會,出于無聊,將嘴唇上一塊干裂的皮咬了下來。

      聽說陳卅醒了,學校終于有人露面。方老師拎著水果鮮花大包小包地來了醫(yī)院。方老師雖然叫老師,但是沒有帶過一天學生。他是學校的外聯(lián)主任,帶著檢查團吃喝玩樂是一把好手,銀行商會官面兒上他都跑。

      他進來就開始忙活,碼東西拉窗簾,燒水泡茶,細心體貼地問東問西。沒有人搭理他,但他依然故我,熱情地忙碌著。孫東東終于煩了,叫他滾,沒什么好談的。他尷尬地笑了起來,尷尬得惟妙惟肖。他略一沉吟才開了口。

      “剛才路過護士長辦公室,跟伊聊了會子,您也曉得的,我們朋友嘛?!彼麖暮笃ü煽诖锩鲆化B單子來,“她讓我順路把這個給您帶過來,這是今天的費用,您過過目?”

      孫東東沒有接,她知道上面的數(shù)字少不了的。

      “唉……”方老師接著說道,“孫姨娘,我是曉得你的,你去問問我的朋友們,我方某,佩服您佩服得緊,要不是這個場合跟您見,咱們啊,是能交個朋友的!”

      孫東東什么都沒說,但是能感覺她內(nèi)心中的一些東西正在崩塌。

      “孫姨娘,我路遠八只腳地過來,道理好聽不好聽的,您也給個機會吶?!狈嚼蠋熇_了門,要請孫東東出去。她只能慢慢地站起身隨著他走了。

      陳卅無所謂,只要是娘做的決定,都行。只是現(xiàn)在的她有更重要的東西要去對抗。

      方老師把孫東東請到了護士辦公室,給各位道了辛苦,又說他“侄女”陳卅這些天有勞各位看護了。護士們心照不宣地出去忙了。方老師敬上一支煙給孫東東,看她猶豫著醫(yī)院的禁煙政策,就樂了,很驕傲地說:“咱們啊,不礙的!”

      陳卅一個人默默地在床上躺著,她壓抑著自己想再吃把藥的沖動。沒到不吃不行的那種迫切,但是來上一把肯定是好的。她還處在新快感慣性的階段里,那種感覺和狀態(tài)還停留在她的記憶中。她一想起那種感覺就睡不著,在黑夜里瞪起眼睛。

      辦公室里,方老師遞上了一份《和解聲明》,忙不迭地追著說:“孫姨娘,您要起訴他們,我能理解的,但是日子還是要過的呀,這可是蘇州頂好的腦外科醫(yī)院了。您要簽了,住到大夫說沒問題了算?!?/p>

      “姨娘,斷了錢,醫(yī)院可真敢拔管子,這事您是曉得的?!狈嚼蠋熃又言捦八?,“官司也能打,說不定還能贏,但是斷了的這些天誰給掏藥費?落下病了,要說吃虧的還是您母女不是?您也知道,您家的這個名聲一時三刻是借不來錢的?!?/p>

      孫東東連聲明帶筆遠遠地甩到了桌子的另一頭。方老師只能往外走去了,他扶著門最后說了一句,“我求求您了,簽了吧。您要是不簽,不巧來個出格的事,我們手上就要沾孩子的血了,而他們,他們是無所謂的?!彼@話像是動起真格的來了。

      他走后很久,孫東東起了身,她慢慢走向那張紙,前去出賣她唯一死守的那片靈魂。

      陳卅在個把月后終于出院了,她一貫的皮實和旺盛。孫東東決定搬家,離開這個地方,趕巧她的小姊妹要脫手一個西郊的煙雜鋪子,房租很低,孫東東接手了這間鋪子,起名吉祥煙雜。后來口字底掉了,所以有時你問路,居民會說“看見士祥,往左拐”之類的話。

      除了加減乘除幾乎一無所知的陳卅就這么上了就近的中學。中學在火葬場邊上,有時候大家正當做著卷子,突然就有那么十幾口子哭嚎起來,大家只能扔了筆,等隊伍過去。從窗戶里看出去,能見到火葬場的送葬隊伍。一支洋管樂隊,高矮胖瘦,都穿北洋大帥服,大金屬肩章配著流蘇,綬帶和茶杯蓋大的勛章一應(yīng)俱全,吹著《軍港之夜》那類的曲子。有個人高馬大的胖子,抱著一個甚至有他半人高的低音號慢慢地跟在后面。市區(qū)就這么一間火葬場,焚化爐煙囪濃煙刺天,昭示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只是苦了做值日的,一下午窗臺就能灰一片,下手擦的時候也不敢細想,這里有多少是人家考妣爹娘。學校里的牡丹壯極了,也不知道是品種好,還是肥上的事。

      陳浩就是這時候正式回來的。當年放債的那批人,失手出了人命案子,該判判,該抓抓,散了攤。陳卅很久沒有見過他了,只聽說他在無錫昆山等地游蕩著,又沾上了賭,混得越發(fā)面目可憎了。有天,房東帶了一干人來收房子收貨,母女倆嚇壞了,問過才知道,陳浩自稱孫東東的丈夫,去房東家說鋪子不續(xù)了,來年的租金都給要走了。房東哪知道那么多,只覺得孫東東勤快麻利,定是買賣干大了要換行當,不能耽誤人家好事。

      孫東東站在店前,房東跟她對峙著,知道這事兒瓢了。搬家工人也覺出不對,都沒敢進去。正是下班買菜的點鐘,店門前人越聚越多,江南的男人拎著好幾包小菜,手里裝魚鮮的黑塑料袋里,突然傳來全無內(nèi)臟的魚鮮猛然掙扎一兩下的聲音,馬上又恢復沉肅的平靜。有人問怎么了,就有“大明白”站出來,走到房東和孫東東兩人的中間,如同拳賽裁判一樣。

      “伊!”他指著房東,“是個房東!”

      “伊呢?”他又指著孫東東,“大家都曉得,是老板娘,對哇?”

      然后他聲音洪亮,用語生動干練地概括了一下時地人事,毫不避諱,仿佛當事人是看不見他的一樣。手眼身法步,這活撂天橋去也能混口飯吃。最后他總結(jié)道,“賭博啊沾不得的,大家曉得哇!”說完之后就退回人圈里去,面目回復平靜安詳,好像剛才手舞足蹈的那位并不是他一樣。

      孫東東拍了拍陳卅的后背說:“去給娘和伯伯拿包煙?!标愗s緊擠出人群往店里跑去。估摸陳卅出了人群,孫東東開始向下跪去,人群預備發(fā)出驚嘆,喉頭紛紛向上提去,房東先崩潰了,一個大步上前托了孫東東的胳膊。

      “孫老板,有話好好說,辦法是想出來的?!?/p>

      孫東東勁兒也泄了,眼淚成片地鋪開在臉上。

      “押金我不要了,只當沒問你要過,但是貨錢我沒得辦法了,您要自家想辦法的?!?/p>

      孫東東連連點頭。人群很有些激動,劇情有進展了!

      “房租我能免你兩個月的,多了我也沒有辦法,我阿是也要吃飯的啦?您講對吧?”

      孫東東終于是哭出了聲。那種持續(xù)緊繃造成的酸痛在整個下顎和脖頸間蔓延開來。

      陳卅擠進人群,把煙遞給房東,“伯伯抽煙!”

      房東一看,是紅塔山,他瞪了陳卅一眼。

      “回轉(zhuǎn)去拿包好的來!”

      免兩個月房租,他還是有些心痛的。

      孫東東在家看店。陳卅開始尋找陳浩,她帶上幾個饅頭,搭公交走街串巷,去每一家來錢的棋牌室或地下牌會。蘇州所有的賭會都知道,有一個小姑娘叫陳卅,她爹叫陳浩。有小姑娘來叫人回家,在賭坊看來是晦氣的事情,陳卅是常常要被痛罵的。這樣奔波了幾天,陳卅很快就病倒了,她41度高燒不退,昏沉地躺在床上。她被刺耳的叫罵聲吵醒。她撐開被眼屎粘連著的眼睛,掙扎著坐起,想要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陳卅看見父親正在痛毆孫東東,她被扔在桌上,腿被分開,裙子撕成了拖把條。陳浩的屁股就那么動著,孫東東死瞪著陳浩,手里攥著保險箱的鑰匙,她攥得太過用力了,血從拳頭縫里不斷地滴落在地上。拳頭落在孫東東臉上,孫東東并不哭,她咬牙切齒地喊著數(shù)。

      “澀噻(十三)?!?/p>

      “澀四(十四)?!?/p>

      每一次喊數(shù),那些摻雜著鼻血和牙齦組織的血沫就這樣噴濺出來。每一次喊數(shù),她的聲音都在重拳的擂擊下戛然而止。她的臉被打到一邊,她接著偏回來,毫無乞求與怯懦地瞪著陳浩。

      陳卅試圖下床,但她只是翻倒在地上,她聞著地上干嗆粗糲的灰土味,看見陳浩將孫東東攥著鑰匙的拳頭掰進嘴里,咬了下去。孫東東終于爆發(fā)起哀嚎,那種哀嚎顯然無助大過疼痛。陳卅絕望地昏死過去了,這具身體不再由她支配,喊聲漸輕,她被高燒獨有的漂浮感托舉著,似乎舒服了一些。

      除了藏在別處的一些首飾,這個家里已經(jīng)沒有一分錢了。貨架早被賣空,然而根本沒有錢去進。整個第二層貨架只有一瓶醋,孤零零地站著,如同是什么鎮(zhèn)店之寶一樣。孫東東早早在除夕收了生意,帶著陳卅往城里去了。

      孫東東在一處巷口止住了腳步,她點上煙,告訴陳卅,往里走就是外公家。

      “你自己進去要錢吧?!?/p>

      陳卅愣了,她沒有預料到這一出,她也才明白為什么要挨到今天才使起這個辦法來,她臉上顯示出抵制的表情。

      外婆早早就死了,外公一個人獨著,養(yǎng)大了一兒一女。孫東東未婚先孕被打出門去,離家的時候只有十七歲。陳卅知道外公長什么樣,有時候她放學了,能看見外公遠遠地在人群里站著,知道被發(fā)現(xiàn)了就匆匆走掉。

      孫東東吐了煙,一個耳光響亮地甩在陳卅臉上。陳卅正在驚詫之際,兩下三下接踵而至。孫東東擰著她的耳朵,將她揪向外公家所在的方向,一腳踢在陳卅的脊背上,將她踏出去好幾步。陳卅哭號著向前走,這是她第一次挨娘的打。她敲開了外公家的門,舅舅一家和外公坐在一起,正是團圓飯的時間。

      陳卅說明了來意,整個飯局陷入了沉默,外公起身回了臥室。她的舅舅在嘆氣,而舅媽根本沒有看她,出于很多復雜的情緒。

      外公出來了,他的手里拿著一張存折和一沓什么面值都有的錢,拖著一個紙箱。舅舅看見那張存折立馬就站了起來,他要攔住自己的父親。

      外公問他:“你要干嗎?”

      舅舅很有些支支吾吾,但是他的立場卻明確極了。

      外公安慰道:“我死了,這房子就是你的,你莫慌?!?/p>

      “我不是那個意思?!?/p>

      “你妹妹是我給她打出去的?!?/p>

      “一要就給總是不來賽的呀!”

      “干嗎?要不要現(xiàn)在我一頭給你磕死在地上,這房子當場是你的?!”

      “啊呀,你又瞎講什么。我說您問明白了再給不行么?”

      “你妹妹我清楚,骨頭比你硬,不是吃光了石頭子,不會來找我的?!?/p>

      “您大過節(jié)說這些干什么的呀?我又不是不知道疼人咯!”

      “哼,你讓我把這樁事了了,我也不要活了,你讓我到時候痛快點,我上天說你是大孝子,劃算么?”

      舅舅終于讓開了。外公走到了陳卅跟前,他把存折和錢塞進陳卅的口袋叮囑她,“你可看好了,就這些。別說多了沒有,再也沒有了?!?/p>

      陳卅點了點頭。

      外公低下頭想了想,還是打開了箱子,拿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皮鞋來。

      “我每過兩年就想著給你做個生日的,但我不知道你啥時光生的。買了也沒送出去,就在這里攢灰,現(xiàn)在估計這些你也都用不上了?!标愗粗凶永锬切┭笸尥?,漂亮的盒裝水彩筆,鋼筆,英文字典,還有其他一些東西。

      “這個你用得上的!”他的表情有些活絡(luò),“我算你要上初中了,要趕時髦的,你媽就這樣,我今年買了這個?!蓖夤贸隽艘患蠹t短袖,上面瘋了一樣的骷髏,火焰和大花?!拔乙膊恢滥阆矚g什么,但是你媽彈那個橫琵琶,叫吉他是吧……的時候愿去那種吵翻天的店里買東西,我估計你也喜歡,就買了。”

      陳卅未曾想到這個老頭有過這樣的思念和掙扎。她后悔在他歷次逃遁的時候沒有叫住他。

      外公硬著頭皮談判道:“你娘恨我,我曉得,你能不能不要恨外公?要是不妨事你喊我一聲,阿好?”

      陳卅叫了一聲外公,老頭就深深地低下頭去。

      “哎,哎,哎?!蓖夤饝?yīng)著,又估摸自己要動情了,就打發(fā)她,“你快回去吧,別讓你娘等著了?!?/p>

      陳卅回到了巷口,將錢和存折交給了母親。孫東東快速地點起了錢,數(shù)完后她將錢掖進了衣兜里。兩人沉默著。孫東東看著那個半開的箱子,突然啟動,她抓起陳卅的衣領(lǐng)將她摟進懷里,緊緊地抱著她。她的手在陳卅的后腦用力地摩挲,使勁聞著陳卅。她抱得用力極了,似乎是要把陳卅納為一體的那種用力。

      時間到了!煙火從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射向夜空,亂箭齊發(fā),在漆黑的天幕里東奔西突地描繪出火光和斑斕來。碰杯聲和歡笑在寒風中漲潮,一萬臺電視開始高唱“難忘今宵,難忘今宵”,歌聲不無遺憾地在叫停這個夜晚。

      陳卅目送母親大踏步地向外公家走去。

      罪人啊,在歡宴結(jié)束的時候相聚吧,讓我們在杯盤狼藉里快活。然后我們熄滅各自的眼睛,永遠地墜向深海里去。

      陳卅去了學校邊一家臟兮兮的拳館,倉庫改的,空空蕩蕩的房子里一個年輕人正無比自得地沖著沙袋使勁,他的眼睛一刻也不離開鏡子中的自己,他一定覺得自己瀟灑極了。遠處一個年紀大些的人在看報紙。

      “你找誰?”年輕人問。

      “我想學散打?!?/p>

      “你學這個干什么?”那個年紀大些的趕上了對話。

      “我想打我爹?!标愗?jù)實相告。

      那兩個人陷入了對視。

      “你不會是來尋事情吧?!”

      “教練,我小時候也琢磨過這個事情的?!?/p>

      “滾滾滾,練你的去,誰人家請教你了?!”

      “哦呦,聊個天都不讓的,真家伙。”

      空空的房間里重新響起了歡快的擊打聲。

      教練摸著頭沉吟了一會,告訴陳卅,“你的錢,我還是想掙的,我重新問你一遍你為什么要學散打,好不好?”

      陳卅笑了,這個形神如同耕牛一般的男人太可樂了。

      耕牛有些靦腆,他用手擋著臉,在碩大的二頭肌的遮擋下笑了。

      陳卅就這樣進了拳館,她訓練異??炭唷83鲇跓o聊教她也教得很用心。她一有閑就過來,滿頭大汗地跟人造革和沙子過不去。她的所謂師兄,倒是有一陣沒一陣,經(jīng)常大呼小叫地跑進來,向大家展示他又新紋了個什么。

      “張飛!看見伐啦!都紋關(guān)羽我就紋張飛!”

      那張飛紋得丑極了,你要說紋的是李鬼也是有人信的。又或者他心血來潮當胸紋了一龍一虎,讓自己看上去像是什么南洋藥油公司的活體廣告。

      陳卅除了抽煙喝水,幾乎不休息。有時累極了她會想起那瓶藥來,那個茶色玻璃黑蓋子的藥瓶,然后她就會錯過耕牛設(shè)計好的躲閃,被一聲悶響打挺在地上。

      師兄大聲叫好:“牛!?。 边@不怪他,他很少能看見姑娘被這種力量擊中,耕牛則抱頭尖叫起來。

      陳卅拿著冰啤酒敷在臉上,耕牛訕訕地坐下來。

      “沒事吧?”

      “沒事?!?/p>

      “唉,你要不明天別來了?!?/p>

      “我沒事!”陳卅有些急。

      “不是,我說你練得差不多了,業(yè)余水平足足夠了,再掙你錢我也不好意思?!?/p>

      陳卅沒有接話。

      “你現(xiàn)在欺負個赤手空拳沒練過的,能行了。雖然你不是那種人,但是還是多一句嘴,出去不要惹事生非?!?/p>

      “我沒事還能過來坐坐么?”

      “那當然沒問題?!备3聊艘粫?/p>

      “你爹到底怎么你了?”這個問題顯然他一直想問。

      陳卅嘆了一口氣,不知從何說起。這應(yīng)該是個足夠用“很久很久以前”來作為開頭的故事。

      “算了?!备r她,估計自己沒有那么大的心去承受這個故事,“算了,算了,你不錯,我知道,肯定是他不對就是了?!?/p>

      陳卅和耕牛相顧無言地坐了很久,陳卅起身收拾東西走了。她被中考耽擱了一陣,等她再來到這里的時候,拳館已經(jīng)被夷為平地。在那個年代,這基本就算是永別了。

      陳卅在一個下午盼來陳浩,她在陽臺上看見了他,他約莫又是來要錢了。陳卅躥到客廳里,快速熱身,放松肩頸,壓腿,活動手腕和腳踝,她不住地檢查著手上的那塊精鋼表。她因為腎上腺素的激增而顫抖起來,上下牙快速地碰在一起。她站在門口,原地跳躍著,晃著腦袋,如同一個拳手在等待他職業(yè)生涯最為重要的一戰(zhàn)。腳步走近了,每一聲傳來,她的心房就收緊一次,她鼓起腮幫子開始深呼吸。在開門的一瞬間,陳卅攥緊了手中的表帶,她把表頭勒緊在拳頭面上。門開了,那束光逐漸寬敞,陳卅的眼睛生疼但是她堅定瞄準了那個輪廓。

      “腰!背!肩!臂!”仿佛教練咆哮了起來,這幾個肌群按序發(fā)力,配合默契,向那個輪廓的面門擲出了重擊。

      陳浩應(yīng)聲倒下。

      她騎身而上,毫不避諱地注視著陳浩的眼睛,往他的臉上進行持續(xù)的擊打。陳浩最初還掙扎兩下,但是之后就失去了知覺。她并沒有停手,她在等待著那個數(shù)字。

      終于到了。

      陳卅開始咆哮著猛擊。

      “澀噻(十三)?!?/p>

      “澀四(十四)。”

      (責任編輯: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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