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芳坤
2014年一部蕭紅的傳記電影再次將“黃金時代”這一詞組推向了滾燙的祭壇,影片中全是“蕭軍朋友圈”的講述,徹底將“左翼女作家”蕭紅重塑為“櫥窗里的怨婦”張乃瑩。歷史從來就不是一扇透明的窗戶,歷史也充滿著記錄者的選擇和“講述”。作為更新一代的文學研究者,我們越來越意識到在文學史上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些不透明的,諸如影片所謂的“黃金時代”,20世紀八十年代,無疑首當其沖。
我們最先對于“八十年代”的認識主要是來源于文學史教材上狂轟亂炸的考試重點——應接不暇的文學潮流,然后,逐漸地對一部分“講述”形成“圍觀”態(tài)勢,例如查建英編寫的《八十年代訪談錄》,北島、李陀編寫的《七十年代》,馬國川編寫的《我與八十年代》等等。在這些研究八十年代文學的重要“材料”里,不同的人們對其自身的“材料”又進行著闡釋工作,建構(gòu)出各種形象的活動模式。然而,誠如海登·懷特所言的那樣,歷史過程縱然有過多的事實,歷史記載卻永遠處在“既太豐富又太稀少”的狀態(tài)。非常有趣的是,這種兩極辯證的提法恰合所謂“黃金時代”的語法:“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钡侥壳盀橹?,八十年代的豐富性占了上風,談其“稀少”和“最壞時代”并不多見。作為八十年代的弄潮兒,劉再復對這個階段的文學評價非常高,他的表述可能代表了相當一部分人的觀點:“中國二十世紀的下半葉幸好有個八十年代文學出現(xiàn),使得二十世紀的下半葉中國大陸的文學不至于那么平庸。從文化上講,我認為二十世紀最好的時期有兩個:一個是五四時期,第二個就是八十年代?!痹诤髞碚哐壑校靶液谩眱勺诛@然是頗具況味的。在《黃金時代》影片上映后,網(wǎng)絡上有“90后”青年發(fā)出了蕭紅的生命里“幸好”遇到了蕭軍和端木蕻良,甚至魯迅這樣的男人的感慨,于是才會出現(xiàn)一個被講述和紀念的女人。那么,沒有這些男人,蕭紅將如何自處?沒有八十年代,文學將何去何從?
的確,八十年代的豐富性建立在文學思潮涌動的基礎(chǔ)之上,幾乎每隔一年就會大潮迭起,一篇小說、一篇理論文章、一期雜志專欄、一次會議,都可以成為一個重大歷史轉(zhuǎn)折。迅速地將文學創(chuàng)作塑造為“潮”,可能在短期內(nèi)增強了文學的熱效應,但若直接將某種經(jīng)驗判斷移入文學史,作品的多義性必將受到限制。例如《鐘山》所開設(shè)的“新寫實小說大聯(lián)展”里包含有趙本夫的小說《走出藍水河》,一部具有鮮明現(xiàn)代主義色彩的小說,事實上已經(jīng)被歷史遺忘?;仡^看“尋根小說”“先鋒小說”此類內(nèi)部作品存在的差異也不在少數(shù)。問題還在于,重新解讀的限度又是什么?參照系恐怕還是文學史。這又開始了將另外一種經(jīng)驗再次移情入文學史的可能。于是,八十年代的“當年話語”與“如今敘述”,在混雜的能指和多義的所指中,此起彼伏地不斷成為新的學術(shù)增長點。
以上筆者引述對八十年代文學的討論卻幾乎沒有提及八十年代的文學作品,而充斥著話語的駁雜和威嚴,這種分析的方式可能恰是這十年文學或者說是十年文學研究的反意義和意義所在,終究使其成為一個被重塑的文學的“黃金時代”。任何一個學科的發(fā)展必須建立在對其自身的歷史反觀的基礎(chǔ)之上,當年的參與者背負有歷史的負擔,如今的讀者也難免隔著歷史的河流準備蹚著渾水?!胺从^”不自然之間就需要甩掉包袱,進而再建構(gòu)一番美麗的風景,學術(shù)增長點和“黃金時代”也許本來就是劃等號的?,F(xiàn)在唯一要思考的可能不是重塑黃金時代的必要性,而是在水既然渾了的狀態(tài)下,在已經(jīng)遙遠了的理想主義的“后新時期”,重新塑造一個“黃金時代”的可能性何在。更進一步講,我們反復將“歷史”作為論說八十年代文學的關(guān)鍵詞,這本身就說明了那十年文學與歷史的親緣關(guān)系,那么在今天,又怎樣讓更年輕的人們相信“歷史”與我有關(guān),如此才能夠相信文學的“黃金時代”。
“黃金時代”的內(nèi)在構(gòu)造并不單純糾葛于文學史的建構(gòu),其起源性應該包括小說這種藝術(shù)形式本身的建構(gòu)歷史,比如王德威就一直秉持著這樣的研究觀念:“比起歷史政治論述中的中國,小說所反映的中國或許更真切實在些。”近年來,筆者在對”知青寫作”進行考察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作為八十年代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身份的成規(guī)注定了小說文本內(nèi)部自蘊出一套構(gòu)造“黃金時代”的模式系統(tǒng)?!爸辔膶W”這一概念的倡導者郭小東教授也曾經(jīng)毫不客氣地指出了這一點:“相信每一位“知青作家”,都力圖深刻地去描狀經(jīng)歷中的人們的歷史,然而,悲涼的現(xiàn)狀是,他們不約而同地把對一個時代的批判,最后歸結(jié)為對那樣的時代的禮贊——盡管這種禮贊也展示若干苦難的過程。無疑它是集體潛意識的結(jié)晶,它存在而且隱形地服從于一種思潮。幾乎所有的“知青文學”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宣泄著同一種主張,以不同的心境表演著同一類故事,以不同的情景演繹著同一種精神——青春無悔。”這一包含有感情色彩的論斷實際上點明,“知青寫作”是一種“追憶文學”,“追憶”的后果造就了文學演繹“黃金時代”的“集體潛意識”。
僅就話語形態(tài)分析八十年代的寫作,顯然已經(jīng)足夠復雜。如果“人”和“五四”可作為文學覺醒和地位的象征,我們完全可以不從“后見之明”的文學史,而從文學作品當中的“人”出發(fā),審視“知青”一代寫作給我們提供的色彩,并由此在另外一個脈絡上重新認識重塑“黃金時代”的問題。1980年代文學的“人”顯然是不同于五四之“人”的,但是作為生理本質(zhì)之”人”和歷史記憶之“人”,其與任何一個時代的文學記錄都有相似之處,考察其標識大致也可以分為外在關(guān)系與內(nèi)在關(guān)系兩種向度。
首先,從人的外在向度來看,文學表現(xiàn)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在“知青寫作”中非常具有顯著的意義?!拔逅摹毙≌f作為“黃金時代”的青春記錄,有兩個最為明顯的特征:感傷的情調(diào)和個人的抒情。而“知青”一代具有強烈的表達自然的沖動,“自然”作為人的對應物幾乎構(gòu)成了八十年代文學思潮的推動力,而“人化自然”的基本構(gòu)造很難說是否來源于“人定勝天”和“戰(zhàn)天斗地”的文化血脈。八十年代初期的眾多“知青小說”中的自然是“悲壯青春”的墳墓,在《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里,北大荒“知青”在開墾“鬼沼”的過程中,灑下了血淚留下了痛楚,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也出現(xiàn)了如《綠夜》這樣的作品,返城八年后的“知青”在重新面對草原時的復雜心態(tài)。八十年代中期,“知青寫作”又直接成為“尋根文學”的史前史,是面對歷史崩潰處的心靈歷程和繼續(xù)求索。首先,我們也許應該充分肯定這種寫作,因為在面對自身精神困境時刻開始的詩人式自然寄托,無論怎樣都是蒼涼悲憤而感人至深的。但是,我們又必須警惕,在這部分文學記錄中,時刻充斥著的并非是“天問”后的達觀:其一,“人化自然”并非自然宇宙之問,它還是指向了一代人青春磨損后的殘破歷史;其二,鑒于特殊的年代里的文化基因和生態(tài)破壞,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表達始終處于不和諧的狀態(tài),歷史記錄者的“物我兩忘”就更加不可能存在。
其次,雖則不似面對自然時刻的寫作“主體性”,但“知青寫作”不可規(guī)避地面臨表達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問題。而一旦面對這個必須表達的問題,就會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浸潤在集體主義光輝下的一代人,竟然幾近窒息進而失語的狀態(tài)?!爸鄬懽鳌敝斜憩F(xiàn)更為突出的是人與自己的關(guān)系,而與他人關(guān)系的描述不可避免地都要打上自我表達的烙印。自我表達的是青春流逝、時代壓迫,使得自我與他人的關(guān)系無法溝通到完全變形,傷痕文學中的“傷痕”絕大多數(shù)文本都是對“血統(tǒng)論”的控訴。自我表達絕不能和自我審視劃上等號,也有眾多的“知青作家”開始走向自我反思,例如張承志、史鐵生、韓少功等等,但是不得不承認,在強大歷史洪流之中,自我內(nèi)部關(guān)系的呈現(xiàn)是更為復雜而艱巨的工程?!爸唷痹絹碓酵懽?yōu)樾≌f中的功能性角色,有些僅僅是不動聲色地用“黃金時代”填空文本的縫隙,歷史互動中“人”的位置多少讓人遺憾。
對“知青寫作”的檢視僅僅是冰山一角,重返八十年代的核心詞匯是“返”,那么學術(shù)研究是否可以不從“五四”或者“十七年”“文革”的視角來審視八十年代,以上的檢視恰是建立在八十年代,甚至是新世紀意識之上的,是“80后”文青一代對“知青一代”小說虛構(gòu)的歷史崇敬和嘆惋。八十年代真的是文學的“黃金時代”嗎?小說真的能重塑“知青”的“黃金時代”嗎?文學史家和批評家建構(gòu)“黃金時代”的緊迫可行嗎?當歷史真的毫不留情地翻開了另外的一頁,當新的個體經(jīng)驗等待著從話語的權(quán)威當中噴薄而出,當文學思潮化為了地鐵里的iPad指尖一觸,“黃金時代”也許本來就最適合在電影散場化為霓虹燈后的匆忙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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