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
日常生活是瑣碎的庸常的,文學如何反映日常生活的瑣碎和庸常,不僅是對作家敘事能力的考驗,也是對思考人生、直抵精神的實質(zhì)考驗。
貴州作家黃冰的短篇小說《法國大使》,寫了兩位中年女性韓燕和南婭的日常生活和各自的情感故事。故事非常簡單:她們都有各自的家庭,韓燕的丈夫肖真海、南婭的丈夫石恩江都是大學老師,一個教中文、一個教數(shù)學;她們也都有可愛的孩子,一個讀中文,一個讀醫(yī)學。兩個中年婦女的家庭,看上去平靜、幸福、閑適,如同波瀾不驚的一潭池水。
小說這樣設置,真的有些平淡,有些單調(diào),但作者似乎還不滿足這樣的平淡,還要用力走向極致,把兩家人的活動空間“局限”在一個更加逼仄的環(huán)境中——他們住在頂層六樓,因為拉了個鐵門,似乎就成了兩家人的空間。雖然在這個鐵門之內(nèi),還有另外一個家庭——一個單身男人、教務處長,但是這個人物并沒有與韓燕和南婭的各自家庭產(chǎn)生“糾纏”,不過就是一個遠遠的傷感背景而已。同樣,在作者筆下,肖真海和石恩江之間沒有矛盾設置,韓燕和南婭之間也是風平浪靜。小說所呈現(xiàn)出來的矛盾或是感傷,都是來自各自家庭的內(nèi)部,或是來自個人內(nèi)心深處。
家庭永遠與情愛相伴,就像瓦西列夫在《情愛論》中說過的那樣:“各個時代關(guān)于愛情都有形形色色的議論和箴言……有虔誠,也有庸俗,有詩意的贊頌,也有痛切的抱怨?!?/p>
作者選取情愛視角去平行展現(xiàn)兩個家庭、兩個女性的生活。那么這兩個女性的日常生活復雜嗎?不復雜,很簡單??措娨暋⒊怨献?、做面膜、聊閑天、做瑜伽。那么他們的家庭生活復雜嗎?南婭與石恩江離了十幾年也沒有離成婚,原因很簡單,石恩江“對女人沒興趣”,什么家務事都不干,永遠都是自己出去打麻將之類的消遣。韓燕這邊呢,肖真海愛干凈、做家務,但是他喜歡拉著韓燕參加各種聚會,而韓燕覺得沒意思,反而羨慕南婭的生活狀態(tài)。小說最后的結(jié)局,似乎有些高潮,南婭跟一個學校的保安好上了,石恩江把保安打了,同時還把幾個學生牽連進去。南婭離婚后,韓燕天天跟肖真海在一起,形影不離,好像受到了某種情感上的驚嚇。而韓燕再也聯(lián)系不上南婭,甚至南婭把韓燕的“微信”也都給刪掉了,兩個無話不講的好友,永遠失去了聯(lián)系。而且這種“失去”,在于某一方的主動行為。要知道,在當下刪掉“微信聯(lián)系”,比刪掉電話還要嚴重,有著某種斷絕關(guān)系的意味。
短篇小說《法國大使》,無論從哪個角度審視,總體上都是平靜的。在閱讀過程中,始終替作者擔心,這樣一種平淡故事,幾乎沒有任何驚人情節(jié)的出現(xiàn),如何能夠抓住當下見多識廣、內(nèi)心匆忙的讀者?
但是仔細閱讀下來,卻驀然發(fā)現(xiàn)字里行間隱藏著一種恐懼,這種深藏不露的生活恐懼,就是來自于“法國大使”這個“道具”的設置,或者說,就是因為這個特別的細節(jié),使其成為《法國大使》“精神與思想”的落腳點和支撐點。因為“法國大使”這個“道具”,它不僅出現(xiàn)在故事的推進之中,還堂而皇之地成為標題,成為這篇小說最令人矚目之點。
“法國大使”是一個名牌行李箱,很大,可以托運更多的生活用品,是可以隨時離開家庭的一件便捷工具。在許多影視劇里,拖著行李箱離開的鏡頭,也就意味著情感上的“離開”。這似乎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人情感上“分道揚鑣”的特別標志。
這個“法國大使”行李箱,一開始出現(xiàn)在南婭家里,后來又出現(xiàn)在家庭和睦的韓燕家里。韓燕買它的時候,義無反顧,非常堅決,而且把它放在家里,隨時準備派上用場。每個家庭都有行李箱,這不奇怪,但是預備好一個大號行李箱,在內(nèi)心深處留作“離開”的心理準備,這才是最為可怕的,也是最為驚悚的行為。
短篇小說一定要有道具,這個“道具”可以千奇百怪,但是一定要有特色,要成為獨特的“那一個”。
美國作家斯蒂芬·克萊恩,這個只活了29年的優(yōu)秀小說家,曾經(jīng)有個短篇小說《新娘來到黃天鎮(zhèn)》,講述了一對來自鄉(xiāng)下的新婚夫婦的遠行。其中“穿衣打扮”成為這篇小說的“道具”。
“他(丈夫)不時小心地低頭打量自己的一身打扮……他用詭秘而羞澀的目光瞟著別的旅客”;而她(妻子)呢,則“老是扭頭看看自己的胖袖,又硬又高又直”。就是這些關(guān)于“打扮”的簡單敘述,將這對夫妻的身份、心理狀態(tài),闡釋得非常清晰,成為讀者閱讀的一份期待。
小說《法國大使》的結(jié)尾,讓我們看到了隱藏在庸常生活中的驚悚。盡管在韓燕身上,在韓燕的家庭中,這種驚悚還沒有發(fā)生,但是這種“隨時準備發(fā)生”的境況,似乎比真實發(fā)生來得更加可怕。
荷蘭偉大的思想家斯賓諾莎,在他的《倫理學》中說過“從前對他的愛越大,則對他的恨也將越大”。
把斯賓諾莎的話變成“文學姿態(tài)”,一定要有一個“道具”來支撐、去呈現(xiàn)。顯然,在《法國大使》中,“愛與恨”的“道具”,就是那件隨時可以逃離情感的行李箱。
“法國大使”這個“道具”貫穿在小說敘事之中,最后也終于成為庸常生活中愛與恨的最顯著的標識。同時在寫作技巧的層面上,作者也把原本是一個細節(jié)的“道具”,因為屢次出現(xiàn),從而變成了一個重要的情節(jié),讓小說在貌似平淡中,具有了深刻的精神內(nèi)涵。
責任編輯? ?魏尚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