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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達的故事

      2019-09-10 07:22:44[美]凱濟·約翰遜趙若言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艾達布蘭男孩

      [美]凱濟·約翰遜 趙若言

      與其他所有故事一樣,這個故事的結(jié)局也是死亡。

      艾達的雙親在她六歲那年的冬天去世,她被送往了鄰近的教區(qū),跟著姨母瑪杰里一起生活?,斀芾锸且幻褘D,有三個女兒,都比艾達年長;她們分別名叫苛柔媞、私葩特和瑪利私。她們住在一個狹窄局促、只有一間房間的村舍中。每到下雨天,雨水便會順著搖搖欲倒的煙囪旁的茅草稀薄之處滴進屋內(nèi)?,斀芾镉幸蛔鶊@子,里面養(yǎng)了一頭豬、一些仔豬和三只羊,不過其中一只已經(jīng)老了。園子里還有一個雞舍,里面有一群母雞和一只公雞?,斀芾铼M窄的小舍沒有余地再容納一個孤兒,她那灰暗的人生也分不出精力照顧艾達,因此艾達只好住在雞舍之中,與雞群為伴:無處不在的羽毛和絨毛,濃郁的泥土味,此起彼伏的嘰嘰呱呱聲——而在這個家里,艾達吃得最差,不過她的臥榻之處倒是最為軟和。

      所有母雞艾達都喜歡,不過她最喜歡的是布蘭奇:她的羽毛白如珍珠,身體如農(nóng)民的腳踝般健實,乳白色的腳爪上長著亮白色的指甲,粉色的喙嘴好似五月的玫瑰花蕾,扁平的小雞冠赤紅得猶如盛開的七月玫瑰。她美麗得如同為公爵老爺特制的琺瑯珠寶,而她那雙金黑色的眼睛,更是充滿了靈氣。布蘭奇的產(chǎn)蛋期已經(jīng)過了,不過收撿雞蛋、向姨母報備雞的產(chǎn)蛋情況是艾達的活兒;正因如此,布蘭奇還沒有被吃掉。

      在干草收拾完畢、小麥還未被收割之前的某天早上,瑪杰里和艾達的姐姐們吃完早餐后,盛粥的鍋便幾乎見了底(剩下的粥還要用作晚餐);因此艾達一喂完母雞、收撿了雞蛋,就跑進了老林子里,想找些能果腹的東西。她知道只身一人去林子里很危險,于是帶上了布蘭奇。

      進入暗影幢幢的老林子后,道路逐漸收窄,成了一條林間小徑。艾達一路采集著熟甜且有些發(fā)霉的黑莓和苦味很重的牛蒡葉(這個時節(jié)來采已經(jīng)太遲了,不過有吃的總比沒有好),直到布蘭奇看見一棵橡樹的樹根處夾著一小叢羽毛般的空棱芹葉子。艾達蹲下來,從地上挖出那些細小的塊莖,仔細擦凈泥土。她每吃兩塊塊莖就分給布蘭奇一塊,她倆一致同意只有這樣才公平,因為艾達個頭更大,而且出力更多。

      艾達吃掉第二十六塊空棱芹的塊莖(布蘭奇吃掉了十三塊)時,她們聽見有人沿著小路飛奔而來。急匆匆的腳步很少帶來好消息,不過這些消息通常會很重要。于是艾達一躍而起,布蘭奇也停止了啄食,跑到艾達腳邊戒備地看著小路。不過來者只是一位跑得氣喘吁吁的男孩:他比艾達年齡稍大,身材瘦削,衣衫襤褸(因為他也是個孤兒)。男孩光著腳在跑,腳底磨出的老繭又厚又硬,好似靴子的底部。

      看到艾達后,他停下腳步,喘息了半晌,才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你母親……在哪兒?我有……一個消息……至少……值一便士?!?/p>

      “我沒有母親,不過有個姨母。她就住那邊。”艾達順著小路指過去。

      “那兒有……村子么?我不想……浪費我的時間?!?/p>

      “那兒有座教堂,有個磨坊主,還有一位鐵匠,”艾達說著抬頭看向他,“什么消息能值一便士?”

      “你有一便士?”男孩問。

      艾達搖搖頭,“我有一只雞,還有這支別針,是我母親臨終時送給我的?!彼褎e針從領(lǐng)子上摘下來給男孩看:那別針細如毫發(fā),直如繃弦,其中一端是一塊小小的銀質(zhì)物體。

      “雞太沉了,”男孩說道,卻從艾達手中一把拽走了別針,盡管她并未說過要把雞或別針給他?!笆区B蜥來了!它們掃蕩了牛頓和布萊克希爾,殺死了一切活物。然后它們分成了兩撥,一群向北而去,一群沖這里來了。我趕在了它們前面,沿途靠警告別人掙幾個小錢。

      鳥蜥。也許你們沒有聽說過這種生物,你們這些在艾達、布蘭奇和那位狂奔而來的小男孩(他叫哈德奧特,不過他在這個故事中的戲份已經(jīng)不多了。他的名字于你們而言無關(guān)緊要,但對他自己來說卻意義非凡)之后一千年才出生的人們。在你們的時代,它們已經(jīng)消失了,但在十二世紀,人人都知道鳥蜥,無論老少。它們的體型比雞大不了多少,但沒有羽毛,沒有翅膀;它們的長頸似蛇,尖喙如鉤,尖爪鋒利無比。在漫長的歲月里,鳥蜥都未曾現(xiàn)世(只存在于人們的記憶里和噩夢中)。后來它們突然大量出現(xiàn),如同八月時堰塞水塘的浮萍,又似久旱之春過后鋪天蓋地的蝗蟲,亦像蟄伏七年后破土而出的蟬。出于一些不為人知的緣故,它們從各種未知的洞穴或是廢棄的羅馬礦坑中蜂擁而出,數(shù)量成千上萬,如洪水或瘟疫般肆虐大地。最后它們又逐漸消逝,有的不小心掉下了懸崖,有的在難以橫渡的深水中溺斃,還有的在漸寒的秋天中慢慢變僵,然后死去——所幸此時它們還沒來得及吃盡世間所有的活物。它們是所有人的夢魘,而小孩子對其的恐懼,甚至超過了惡狼或者失去雙親。鳥蜥現(xiàn)世之夏,便是黑暗來臨之時。

      鳥蜥。聽到這個詞,布蘭奇一頭便撲進了艾達的懷抱。艾達顫抖著說道:“快帶我們回家吧!求你了,我年紀太小,一個人跑不快?!?/p>

      男孩打量著她:“你太大了,抱著你跑起來不方便。你家有多遠?”

      “很遠,”艾達憂心忡忡地說。她足足走了一上午,而現(xiàn)在剛過中午。倘若朝家一路跑去——倘若能跑那么遠——那么在產(chǎn)婆家的那頭奶牛擠完奶、開始抱怨之前,她是決計到不了的。而一直要到黃昏時分,等瑪杰里注意到?jīng)]人把雞群趕入雞舍,她才會發(fā)現(xiàn)艾達不見了。在此之前,鳥蜥便會抓住她。

      “那我不能帶你走,”男孩說,“你太慢了。它們會把我倆一起抓住,然后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p>

      艾達知道現(xiàn)實很殘酷。她就是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長大的。“那至少帶上布蘭奇吧?!?/p>

      布蘭奇咯咯叫喚著收緊腳爪,緊緊抱住艾達的胳膊。

      男孩哼了一聲?!笆裁??它?它只是只老母雞呀?!?/p>

      艾達頓時火冒三丈?!八墒怯惺芬詠碜盥斆鞯碾u!她會說話!”

      “撒謊是一種罪過,”男孩說,“你這瘋癲的小丫頭。”雖然他比艾達大不了多少。

      艾達從布蘭奇身上騰出一只手,指著前方的路:“那至少去找到我的姨母和表姐們,把消息告訴她們,行嗎?還有神父和鐵匠。我確定他們會給你很多便士的。”

      “祝你好運?!蹦泻⒄f罷便跑走了。他沒有放慢腳步,也沒有回頭?,F(xiàn)在,他在這個故事中的戲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艾達站在小路上,緊緊地抱著布蘭奇。男孩奔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一切又重歸安靜,只聽得見昆蟲的低聲嗡鳴和微風穿過林間的颯颯輕響。她回頭看向男孩來時的路,但那里除了樹木和植物,什么也看不見:八月的浮云堆積在天空之中,漠然俯瞰著人類、母雞和鳥蜥們這些微不足道的事。

      “我該怎么辦?”艾達大聲問道。

      布蘭奇用她那輕柔甜美、略帶急促的聲音說道:“我們必須爬到最高的樹上,一直等到它們離去。那男孩說的是真的。它們正在往這里來?!?/p>

      你是不是覺得,艾達為了救布蘭奇而對那個男孩撒了謊?其實她是一位非常誠實的女孩。你是否因為從未聽過雞講話,就斷定這種事絕不可能發(fā)生?

      艾達放下布蘭奇,她們隨即四處張望。這片古老的樹林里長滿了粗大的橡樹和扭曲怪異的山毛櫸,此外還有樹苗、灌木、卷曲盤繞的蕨藤和長在地上的小蔓草。這些植物要么是太高大了夠不著,要么是太小了救不了她們。艾達單足跳著,試著去夠一棵較矮的橡樹上離她最近的一段樹枝,但還是太高了。

      布蘭奇果斷地說道:“這兒不行,但總有地方能爬上去?!?/p>

      林中有響動?是的。那是潺潺的流水聲。在一塊青草遍地的林間空地中,有一條小溪,周圍是許多小樹??盏貙γ嬗幸欢咽瘔K,那里曾是一座房子,是曾經(jīng)席卷英格蘭大地的某個種族留下的遺跡,也許是法蘭西人,也許是撒克遜人,也許是羅馬人。然而如今一切都已煙消云散,化為陳跡,融入了英國的文化、傳說和民間故事之中。

      林中有響動?是的。那是從樹林東邊吹來的一陣風。艾達抱著布蘭奇穿過齊頭高的草,來到石堆旁邊。石堆上纏繞著蕁麻,但她毫不在意,只是努力從中穿過,將布蘭奇舉到一堵坍塌的墻上。(瑪杰里把每只母雞右翅的翅尖都剪掉了,因此布蘭奇只能撲騰而飛不起來)。艾達跟著爬了上去,把布蘭奇舉到一根突出的榆樹枝上,但她自己卻夠不著那里。

      林中有響動?是的。那是一頭巨大的紅色雄鹿從灌木叢中沖了出來。艾達看見它在空地中飛奔而過,驚惶地瞪著雙眼,步履踉蹌,對周圍的動靜無暇關(guān)心。布蘭奇說:“把石頭堆起來?!卑_立刻照做。她把能搬動的最大塊的石頭盡可能地堆在墻頂上,直到石堆搖搖欲倒。然后她爬上石堆,往上一跳,抓住了樹枝,兩腳在樹干上借著力往上爬,最后終于攀上了樹枝,在布蘭奇身旁粗糙的灰皮樹枝上坐了下來。

      “再爬高些,”布蘭奇說道。于是艾達繼續(xù)往上攀爬,母雞也跟在她身后向上撲騰。她們不斷往上爬去,直到樹枝發(fā)出危險的嘎吱聲,被體重較輕的她們壓得如柳條般不住搖曳。

      林中有響動?是尖叫,還是驟起的疾風,還是滾滾碾過的車輪?艾達張望了一番,但因為視野受限,并沒有看到什么,除了榆葉和林間空地的一小部分。她低頭向正下方一看,石堆和地面離她們很遠。

      布蘭奇說道:“讓我去看一看。”她撲騰著爬上最細的那根樹枝。

      艾達望著她的背影:“你看見了什么?”

      布蘭奇說:“我看見了藍天白云。我看見夕陽正在西下,還有我們教堂的尖頂:那是西邊。我看見一群鳥飛了起來,有什么東西把它們嚇到了:那是南邊。我看見樹木在風中搖動,有煙從煙囪中升起。我看見樹木在搖動,它們不是被風吹動的。那是在東邊。我看見的那道煙,來自一座茅草屋正在燃燒的屋頂。我看見草地上滿是黑影,而那片黑影正在朝我們涌來?!?/p>

      她跳回到艾達身邊?!拔铱匆娏锁B蜥。用你的披巾把咱倆捆在這根樹枝上,免得咱們夜里掉下去。它們來了?!?/p>

      林中有響動?是的。低沉的哀嚎,震耳的咆哮,此起彼伏的嘶鳴尖嘯,比烏鴉的叫聲還要刺耳,比上萬只老鷹互相廝殺還要聒噪。無數(shù)只利爪抓撓著地面,布蘭奇豎起羽毛,將臉埋進艾達懷中,但那聲音仍然不絕于耳。

      鳥蜥已至。林木震顫,百草搖曳。先是各種各樣的動物奔逃而過,無論鹿、貂還是田鼠,都在紛紛逃命。鳥蜥如洪水般從林間空地的草坪上席卷而過,吃掉一切可吃的活物,在林木間橫沖直撞,用尖爪抓掉樹皮,然后再繼續(xù)前進??墒区B蜥多如潮水,無窮無盡。

      今夜的月色無比皎潔,唉。艾達看見一頭母鹿在逃命途中被鳥蜥抓住了(因為它不愿扔下它的孩子跑在前面)。還不到雞下一個蛋的工夫,母鹿就被啃得只剩下白骨,而那頭幼鹿更是早就被啃了個精光。鳥蜥們圍著林中空地里的一堆石頭打轉(zhuǎn),最后挖出了一個狐貍窩,將窩中的狐貍幼崽吃得一個不剩。樹林中突然響起一陣痛苦至極的咆哮,布蘭奇立刻嘀咕起來,說那肯定是一頭熊被拖出了藏身的洞穴,然后被殺死了。鳥蜥們聞到了艾達和布蘭奇的氣味,其中一些在榆樹下待了一整夜,不斷往樹干上跳。但鳥蜥并不會飛,也無法跳上離地面最近的那根樹枝。過了一會兒,艾達發(fā)現(xiàn)它們無法抓住她。

      時間慢慢過去,月亮漸漸沉下,鳥蜥們?nèi)栽跇湎掠縿?,無數(shù)黑影在黯淡的星光下躁動不休。艾達擔心自己和布蘭奇會掉下去,因為她并不擅長給繩打結(jié),不過還沒有什么糟糕的事發(fā)生。她只是在輕輕地晃動,就像躺在搖籃里的嬰兒。最后她還是睡著了,因為即使身處恐怖的環(huán)境,小孩子也無法總是醒著。

      但布蘭奇沒有睡,她那雙明亮的金黑色眼眸一直警惕地看著樹下。

      當?shù)谝豢|曙光降臨大地,鳥蜥已經(jīng)少了一些。慘遭蹂躪的草地和霞光一樣紅,甚至比霞光更紅。徘徊未去的鳥蜥為享用草葉上的點點血漬而爭搶不休。

      艾達向布蘭奇低聲說道:“我想撒尿?!?/p>

      “所以呢?”布蘭奇無法對這種人類才會擔心的問題給出什么好建議。

      艾達皺起眉頭?!八鼈儠勔娢秲旱摹!?/p>

      布蘭奇把頭一偏,仿佛正透過耳孔上覆蓋的薄羽傾聽著什么,不過她聽的并非是空氣中的氣流聲。“到現(xiàn)在為止,大部分鳥蜥已經(jīng)往西走了很遠。剩下的都是些跟不上大部隊的老弱病殘。它們很快也會離開?!?/p>

      “它們看起來并不比其他那些個頭小?!卑_懷疑地說道,但不管怎樣,她還是忍不住在樹枝邊上撒了泡尿。一頭鳥蜥過來嗅了嗅鼻子,抬頭一望,歪著腦袋盯了她們一陣,然后便緩步朝西而去。其余的鳥蜥也都跟著它離去了。

      艾達餓極了(因為從昨晚到今晨,她只吃了些苦澀的牛蒡、黑莓和一捧空棱芹的塊莖)。但她一直忍著,直到布蘭奇最終發(fā)話:“可以下去了。”

      “我們安全了嗎?”艾達問。

      “我們從來都不安全,”布蘭奇說。

      上樹容易下樹難。布蘭奇撲騰著從一根樹枝跳向另一根樹枝,但艾達卻必須小心翼翼地往下爬。那些看起來挺牢固的樹皮用手一抓就碎,離地最近的那根樹枝也比她記憶中要高。她花了很長時間,終于跳到了那堵坍塌的斷墻上。

      一陣窸窣聲中,一頭鳥蜥從石堆后出現(xiàn)了。昨晚的漫漫長夜中,流血的并非全是森林中的動物;這頭鳥蜥就是偶然被同伴誤傷,由獵手淪落成了獵物。它跛著腳靠近她們,饑腸轆轆,充滿好奇。但布蘭奇張開了她的白翅膀,用玫瑰粉色的短喙朝其猛啄一通。令她意外的是,它竟然掉頭就跑,一瘸一拐地向西而去,消失在了樹林中。

      現(xiàn)在,它在這個故事中的戲份也結(jié)束了。請想象一下它的結(jié)局吧。如果你心地善良,會看見它很快就在不到一里格的地方被一匹饑腸轆轆的小狼吃掉;如果你和這個世界一樣冷酷無情,會看見它在痛苦、感染和饑餓備受折磨,最后孤獨地死去。

      艾達抱起布蘭奇,再次穿過林間空地,回到那條小路上。鳥蜥踩碎了蕨蘚,踏平了灌木,將山毛櫸和橡樹抓得傷痕累累,到處都是血漬和骨渣——不過回家的路線倒是顯得清楚了,因為挖出的深壑總是比任何聚落存在得更久。

      到了下午,她們終于抵達樹林邊緣,看到了遭受踐踏的田地、村里的小教堂和寥寥可數(shù)的房子和茅屋,可是炊煙已經(jīng)不再升起,各個房屋的門要么大打開著,要么已經(jīng)不翼而飛。四處一片死寂:攪拌聲、推磨聲、咔咔嗒嗒的織布聲、錘子的鍛鐵聲、扁鏨的鑿木聲和牲畜牛馬的聲音統(tǒng)統(tǒng)都消失了。艾達一直有點害怕村里的大狗,更怕那群喜歡啄人的家養(yǎng)鵝,但那種恐懼從未如眼下這般強烈,讓她有種正在被吞噬的感覺。

      瑪杰里的村舍位于村子遠端。三頭鳥蜥聚在那里,正圍著路邊一團又灰又紅的東西。

      “它們會吃掉我們嗎?”艾達悄悄問道。

      布蘭奇說:“我覺得它們不餓了?!?/p>

      也許她說的沒錯,因為那些鳥蜥丟下只啃了一半的食物——阿爾弗雷德神父家的驢子——輕手輕腳地進入了樹林。布蘭奇從艾達懷里撲騰下來,跑到離她們最近的一間村舍前,往敞開的門里張望。屋里住著艾達唯一的朋友賈爾斯,以及賈爾斯的兄弟姊妹阿曼德、杰弗里、娜塔莉和瑪麗,還有他們的父母、姨母、五只山羊、一條狗、兩頭牛和一些雞鴨。

      “有人嗎?”艾達問。

      布蘭奇只是說:“別往屋里看。別湊近去看任何東西?!?/p>

      所有地方的景象都差不多。到處都是尸體或斷肢殘骸,有時候她們還能辨認出某具尸體是誰。其他人都不見了,沒人知道他們?nèi)ツ膬毫?,或者遭遇了什么。那頭驢子被吃掉了一部分,但不知為何,它那張短短的灰臉并沒有被碰過。它雙目緊閉,仿佛只是睡著了一般。艾達一直想摸摸它的鼻子,但又不敢把手伸到那副又長又黃的牙齒附近?,F(xiàn)在她終于摸到它的鼻子了,手感和她想象中一樣柔軟,就像小貓的耳朵一樣。

      你也許會問,她為什么不傷心?為什么艾達沒有如你我一般尖叫悲號?為什么她沒有絕望地癱倒在地,涕泗橫流?因為在此之前,她已經(jīng)見識過許多恐怖之事,那些事使她在六歲那年成了孤兒。她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太多。她早已明白,大人們總是幫不上什么忙——死掉當然也算——所以眼前這些有什么稀奇的呢?至少她還有布蘭奇陪著。不是所有失去父母的孩子都有這份造化。

      瑪杰里家的房門緊閉,但屋頂?shù)拿┎菀驯怀镀?,用來糊窗戶的油皮也被扯成碎片。艾達伸出手去開門,布蘭奇把她的白色腦袋遮擋在鐵栓和艾達的手之間?!澳阕詈脛e打開。”她說。

      雞舍的門大開著,灑下的陽光留下一片斑駁的金點。里面的雞都沒了,不是死了就是跑了,或是藏到了樹林深處,想法子躲到了樹上;這里只剩下殘破的雞窩、破碎的蛋殼和引來成群蒼蠅的血漬;但空氣依然彌漫著熟悉的羽毛、絨毛、飼料和雞屎的氣味。

      布蘭奇是否會觸景傷情呢?你是否認為她毫無感覺?我曾聽聞,有只雞執(zhí)意求死,它在一位死去的同伴的雞舍門前守候了很久,直到餓死。但布蘭奇很實際,而且她還要照顧艾達。

      艾達那張用干草和破布鋪就的小床已經(jīng)被扯得支離破碎。她將碎屑鋪到一起,然后蜷縮著躺下去,眼睛望著敞開的門口。布蘭奇小心翼翼地爬進她最喜歡的窩里上,就在艾達上面,然后開口道:“我們得計劃一下?!?/p>

      她們不能在此停留。鳥蜥并非每年都會出現(xiàn),但它們一旦現(xiàn)身,總是一波接一波地出現(xiàn)?;蛟S明天,或許后天,或許下個星期——它們會再次到來,源源不絕,直到寒冬降臨,它們被凍死,或是找到秘密的藏身洞穴。此外,還會有食腐動物、狐貍、老鼠和其他兩條腿的動物在殘留的狼藉中尋覓食物。艾達絕不能就這么躲在這兒。

      沿著鳥蜥的蹤跡走毫無意義,因為它們所到之處都是同樣的場景:廢墟、狼藉,以及不斷聚集的食腐動物。而它們還未涉足之地一定擠滿了逃難的人和動物。他們要么無家可歸,要么有家不敢回。沒人會關(guān)心一個赤腳的女孩和一只翅膀被修剪過的白母雞。

      “我們怎么辦?”艾達問道。她吃完了東西,正昏昏欲睡。她們剛剛又出去了一趟,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食物,全部無人看管。鳥蜥們只吃肉,因此果撻餡餅、蕪菁、卷心菜和蘿卜都幸免于難。艾達用裙子兜滿了蘋果和面包(都被啃噬過,因為有些老鼠活了下來),然后把食物捧回了雞舍。

      布蘭奇說:“鳥蜥不會游泳。要是我們能從一處沒有橋的湖或河游過去,我們會稍微安全一些。要是能遇到一個有護城河的鎮(zhèn)子,就再好不過了。

      “什么是護城河?”艾達知道什么是鎮(zhèn)子。那里的人比她一輩子見的都多,而且都在一個地方。

      “一條環(huán)繞鎮(zhèn)子的河。就是一圈水。”布蘭奇說。

      艾達點了點頭,仿佛聽懂了似的?!澳俏覀冊趺崔k?”

      “找個新家。找個家庭,然后成為其中的一員。”

      “好吧?!卑_有些懷疑地說道。她與家人相處的時光可沒有布蘭奇那么幸福。

      “你要先幫我做件事?!辈继m奇說。

      艾達點了點頭,她實在太累了。

      布蘭奇跳到艾達旁邊的地上,伸出她右邊的翅膀?!皫臀野研藜暨^的羽毛拔掉?!?/p>

      艾達坐起身來:“可是你飛不起來呀!”

      “我現(xiàn)在是飛不起來。不過要是把它們拔掉,就會再次長完整?!?/p>

      “需要多久?”艾達問道。

      布蘭奇也不知道,因為她從未經(jīng)歷過這種事。這只是每個雞舍中流傳的一種說法。拔羽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艾達怕傷到布蘭奇,而拔羽毛需要使很大勁。布蘭奇忍不住抽搐起來,但最后她們還是成功了,四根羽毛落在艾達床邊。這時天已經(jīng)黑了。

      艾達畢竟只是個小姑娘(而布蘭奇是一只雞)。盡管有尸體、血腥味和揮之不去的孤獨感,她們還是睡著了。她們這一覺睡得很沉,縱使鳥蜥蜂擁而至,把她們啃成了一堆白骨,也沒法讓她們醒來。

      次日早晨,艾達用白面包、一塊用布裹著的硬奶酪和在產(chǎn)婆家找到的一盒沉在水桶里的黃油把一個籃子塞得滿滿的——這些東西都比她在瑪杰里家吃的好。她沒想過要帶一把刀或帶些錢,直到布蘭奇提醒了她(布蘭奇畢竟是只老母雞了,閱歷足夠豐富)。于是她從鐵匠家里拿了一把匕首和十一枚銀幣,并穿走了鐵匠二女兒的藍色長袍——因為她自己的衣服已經(jīng)破爛不堪,而鐵匠家里一個人也沒有。然后她倆一路向南,在路上迎來新的一天。

      一個小女孩帶著一只母雞,這組合自然走不快,也走不遠,何況她們時不時還得東躲西藏。她們一路走過鳥蜥肆虐之后留下的不毛之地:到處都是毀壞的田地和果園,倒塌的房屋,備受踐踏的小樹林。領(lǐng)頭的烏鴉和白嘴鴉們在鳥蜥留下的廢墟和殘跡上空盤旋——但即使在那些廢墟之中,也有一些地方未遭損毀,仿佛鳥蜥是一場野火,雖然燒毀了一片田地,卻不曾染指旁邊的另一片。

      她們經(jīng)過了一座未曾留意過的村子,不過那里到處都是拿著彎弓短劍的人?!白甙桑辈继m奇說,“那不是我們的家。我們會找到更好的地方的?!?/p>

      她們看到了一些和她們遭遇相同的人(但他們都是成年人),一個個失魂落魄,步履蹣跚,或是憑著強烈的信念往前走著。有些人帶著食物,有些人則拿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玩意兒,其中有一面鏡子,一個銀制燭臺,一卷羊皮紙,一件質(zhì)地上好但在八月間穿起來顯得太厚的斗篷。期間她們遇見了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她抱著一個襁褓,正在哀傷地哭泣;她看見了艾達,于是蹲下來,并向她伸出了手,那襁褓隨即從她手里滑落:襁褓里沒有嬰兒,只有一團皺巴巴的破布。后來有個男人在她們后面緊追不舍,想要搶走布蘭奇,布蘭奇隨即對他又抓又啄,用翅膀猛扇他的臉。他踉蹌著往后退去,尖叫不已,用手捂住眼睛,血從指縫中滲了出來。

      現(xiàn)在他們也都與這個故事無關(guān)了,包括那個瞎了眼睛的強盜,那位悲痛欲絕的女人,以及那些面無表情或是驚慌失措的流離失所之人。我沒有把他們的故事告訴你們。他們無關(guān)緊要——他們終會獨自死去,無人緬懷。他們之所以出場,只有一個意義。所有作者都喜歡在情節(jié)的推進過程中塑造毀滅性的場景。美滿的結(jié)局只有少數(shù)人才能擁有。

      這天晚上,艾達和布蘭奇睡在一個空蕩蕩的羊圈里,天穹中月光皎潔。到了早晨,她們又起來接著趕路,盡管艾達腳底的老繭被泥土磨得生疼。好在她們及時遇見了一條小溪。艾達在岸邊躺下來,把腳丫伸進清涼的水中踩水,布蘭奇則在一旁啄著蟲子。

      “現(xiàn)在我們怎么辦?”艾達問道。

      一般來說,雞不太能注意到人類臉上的表情,但即便如此,布蘭奇也能看出來艾達面色蒼白,十分疲憊。她來到艾達身邊,用毛茸茸的臉貼著艾達的臉龐,“我們一定能找到安身之地的。我確定。”

      這時風向微微有所改變,接著,仿佛是受布蘭奇的召喚一般,遠遠地傳來了教堂的鐘響:一口鐘低鳴了九下,停頓了片刻,然后又是九下。

      九下,然后又是九下。布蘭奇說道:“鐘響九下是為男人送葬,女人的話是七下——”她話音未落,遠處的鐘聲變成了七下、七下、七下——“四歲以上的孩子是三下。”

      艾達已經(jīng)六歲了?!霸傩∫稽c的呢?”

      布蘭奇的聲音很輕柔?!叭绻菋雰旱脑挘娋颓庙懸幌?,提醒人們這是一個早夭的靈魂,同時也是為了撫慰孩子的母親?!?/p>

      三下、三下、三下:長久的停頓,然后是孤零零的一聲鐘鳴。

      布蘭奇說:“還有人活著,所以才有人能爬上教堂的塔樓,拉繩敲鐘。那里還有正常的社會秩序。那就是我們要去的地方?!?/p>

      “他們會接納我們嗎?”艾達問。她之所以這么問,是因為瑪杰里未曾接納過她。

      布蘭奇用喙梳理了一下羽毛,然后憑借她那穩(wěn)固的腳爪再次站起來。“我們會找到答案的?!?/p>

      她們沿著一條逐漸下沉的小巷往前走著。這小巷年深日久,地面已被踩得有些光滑。最近被無數(shù)鳥蜥踩踏過之后,地面顯得愈發(fā)光滑了。途中,她們躲過了一位從對面走來的瘸腳的年輕人,又躲過了兩個面無表情、拖著滿滿一車東西的男人。她們還躲過了兩列扛著棺材默默送葬的僧侶,以及一頭因被抓傷而痛苦難當、最后倒在了小巷中央的小野豬。到了下午,艾達把她剩下的最后一點面包分給了布蘭奇,并把剩下的黃油連同罐子留給了山毛櫸樹下的螞蟻,因為如今連螞蟻都在餓肚子。

      當鐘聲再次響起時,她倆仍在沿著小巷艱難前行。那鐘聲響得無比突然,感覺近在咫尺,而且震耳欲聾,因此她們不得不拐道向左,爬上了一座小山丘。然后她們便看見了厄運村。

      肆虐過這里的鳥蜥,似乎比其他地方多得多,或者說更加饑餓。從半山腰望去,那村子似乎只是一堆廢墟:房子和茅屋只剩殘垣斷壁,石墻和煙囪都已倒塌,屋頂也已塌陷。其余設(shè)施也被毀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堆堆石頭、茅草、木頭和柳繩留在原地。柵欄被踏翻了,花園被夷為了平地。原先的青青草地如今只剩下一片雜亂凋零的衰草。只有那座小教堂看上去完好無損,盡管其鉛皮屋頂?shù)囊唤且驯徽蹚?。上面的鐘已再次沉默下來?/p>

      布蘭奇沿著通往那村子的小路快跑了幾步,但艾達卻沒有跟上來。見此情景,布蘭奇喊道:“快來呀?!币郧八龓ё约杭业碾u仔遛彎時,用的就是這種口氣。(現(xiàn)他們早已長大,長成了母雞或公雞:長大、離家、死去。)

      艾達咬住嘴唇:“不?!?/p>

      母雞嘆息是什么樣子的?嘆一口氣,然后不耐煩地甩一甩雞冠?布蘭奇就是這么做的?!昂芸炀鸵胍沽?,晚上會有惡狼和強盜出沒的,或許還有鳥蜥?!?/p>

      艾達搖著頭,不不不,盡管她似乎并未意識到自己在搖頭?!斑@里沒有人?!?/p>

      然而有炊煙從煙囪里冒出,有斧頭砍木柴的聲音,空氣中飄蕩著橡木的燃燒味和大麥粥的香氣。布蘭奇又重復了一遍嘆息這種復雜的動作,然后連拉帶哄地把艾達帶到了小路上。艾達腳下踉踉蹌蹌,嘴唇顫抖不已。但她們還有什么選擇呢?

      她們經(jīng)過第一排倒塌的柵欄,然后終于看到了人。一個女人從一個殘破的村舍中走出,匆匆穿過了草地。

      艾達做了件非常勇敢的事。雖然她很害怕,但還是大聲喊道:“等一下!”

      那女人并未停下腳步,只是從她們旁邊跑過時別開了臉,然后消失在教堂圍欄的拐角處。布蘭奇撲騰著跳進艾達的懷抱,然后她倆緊跟在女人后面,隨即看見了其他人:一名女子正把從廢墟中搶救出的木頭堆疊起來,一名男子在挖墓坑。還有個男人扶著一根筆直地插在地上的籬笆木樁,他一臉陰郁地抬頭看了一眼,但也什么都沒說。然后他轉(zhuǎn)過身去,罵了句臟話,同時把那根木樁固定好——仿佛那樣就能在鳥蜥再度來襲時擋住它們,仿佛那一切努力都有用似的。

      艾達猶豫不決地站在被鳥蜥踏平的路中央。“我們怎么辦?”她低聲說道,盡管她知道布蘭奇不會在這些一臉嚴肅的人面前開口說話。她懷里的布蘭奇只是搖了搖頭。

      “你是誰?”一個離她們很近的聲音突然問道。布蘭奇立刻撲到地上,咯咯直叫,艾達抬頭一看,看見了一個她們先前沒注意到的男人。他剛剛正在把附近一個小屋的門重新裝回去,手里仍然拿著一把木槌和新鍛造的用來固定鉸鏈的釘子。

      艾達看著布蘭奇,想看看她怎么說,但那只母雞當然什么也沒說?!澳銈兪怯撵`嗎?”艾達最后只好問道。

      那人放下木槌,從那扇門走出來。他個子很高,腳上穿著一雙臟兮兮的黑鞋?!拔覀兛瓷先ナ怯悬c像幽靈,”他說,“你呢?”

      艾達搖了搖頭:“我不是,我是個女孩,這是布蘭奇。她是只母雞,也不是幽靈?!?/p>

      “只有你一個人嗎?”那男人走了過來。

      “不!”艾達生氣地說道,“我還有布蘭奇。我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p>

      那人居高臨下地看了她們片刻,然后跪下,向她伸出一只手?!澳憧梢粤粼谶@兒,跟我和一位男孩一起生活。我叫羅伯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給你騰出個住的地方?!?/p>

      我們成年以后,若是經(jīng)歷了大災(zāi)難,會竭盡所能地活下去。我們會饑寒交迫,虛弱不堪,遍體鱗傷。我們會盡可能地搶救生命和財物。我們會感到恐懼、失落和悲痛,但我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緬懷死者。我們必須考慮當下和明天:比如如何分配手機的電量和手中唯一的一瓶水,如何服用我們最后的七劑治療心臟病的藥物,然后是六劑,然后是五劑。不管有沒有衛(wèi)生棉條,月經(jīng)還是會到來。即使沒有存貨,孩子的尿布還是得換。

      不過總會有人來幫忙的。我們會聽見直升機和卡車的轟鳴,看見紅十字會與紅新月會的標志。我們終將平安無事。

      但當我們只是一個膽戰(zhàn)心驚、無依無靠的孩子時,我們并不知曉這些。

      這座厄運村沒有收到警告,那位報信的男孩察覺到鳥蜥們迫近時,他還沒能掙到便士。羅伯特曾是一名蹄鐵匠(但這里的馬都死了),曾是一位丈夫(他的妻子也不幸喪生了,當時她賣完了織物,正從伊根頓市場回來),也是一名父親(他的幾個女兒和她們的母親一起喪生了,他的兒子則身處教堂墓地的第五座新墳里)。羅伯特如今已是一位老人了,盡管一星期前他還不是。

      他把自己孩子們曾經(jīng)共用的閣樓讓給了艾達住?!安贿^不許在里面養(yǎng)雞?!彼f,于是布蘭奇只能睡在雞舍里。雞舍里空空如也,里面的雞都被鳥蜥吃光了,布蘭奇只能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每天晚上,艾達都會偷偷溜出去,和布蘭奇依偎著睡在一起,直到羅伯特把她帶回閣樓。

      閣樓里還住著一個羅伯特先前找到的孩子:一個比艾達稍大一點的男孩。鳥蜥肆虐后的第二天,羅伯特曾出去尋找過自己的妻子和女兒。然而他并未發(fā)現(xiàn)她們的蹤影,只找到了一條疑似從她們身上遺落的絲帶,那絲帶似乎曾是藍色的。在回來的路上,他聽見一棵倒下的橡樹的空心樹干中傳出一陣無助而模糊的呻吟聲,于是用斧頭劈開了樹干。里面有個男孩,被卡在了他能爬到的最深處。鳥蜥曾試圖把他抓出來,他的右腳因此嚴重受傷。羅伯特把男孩帶回了家,然后把他放在自己的床上。這男孩名叫伍爾夫,不過羅伯特一直都不知道。

      于是,他們成了艾達在厄運村中的家人:悲傷的羅伯特代替了刻薄的瑪杰里,神志不清的伍爾夫代替了嚴苛的姐姐們,布蘭奇依然在她身邊。這里有充足的食物(雖然沒有肉),剩下的人也有足夠的毯子。羅伯特每天都會出門,試著在沒有耕牛協(xié)助的情況下把田地整頓好,同時防范強盜,修建圍欄——因為厄運村村民們一直在擔心下一波鳥蜥的到來。

      艾達的任務(wù)是看著熬粥的鍋和灶火,另外還負責照看那個男孩。羅伯特不在家時,布蘭奇會悄悄溜進來和艾達坐在一起。她那些被拔掉的羽毛又長回來了,細嫩的新羽無比精美,她能感受到輕輕撫過羽毛的微風。

      照看伍爾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一直發(fā)著燒,而且總是想把手伸下去抓撓他的傷腿,而傷口處已經(jīng)潰爛。他嘴里一直咕噥著父親、母親、耶穌和瑪麗亞;有時也會念叨他的兄弟姊妹、他的狗和他家養(yǎng)的那些牛。

      第二天,他突然發(fā)起了高燒,滾燙的手像鉗子一樣緊抓著艾達的胳膊?!澳悴粚儆谶@里,”他嘶啞地說,“他現(xiàn)在是我的父親?!?/p>

      布蘭奇張開翅膀,把她的白頸向前伸去,但尚未啄到伍爾夫,他便已經(jīng)放開了艾達,再次陷入神志不清的狀態(tài),帶著哭腔不停喊道:“好運村,好運村?!?/p>

      布蘭奇趴在艾達的膝蓋上,用一只金黑色的眼睛警惕地盯著那男孩。艾達低聲問:“什么是好運村?”

      布蘭奇想了想,解釋道:“確實有這么個地方。那是一座不會被鳥蜥侵犯的村子?!?/p>

      “是一座有護城河的鎮(zhèn)子嗎?”艾達問道。

      “不是,”布蘭奇說,“那里只是比別的地方更幸運些?!?/p>

      “它在哪兒?”

      “就在附近?!辈继m奇從未記過地圖,但她一旦知道某個地方是存在的,就一定能找到。

      “你的雞會說話?”男孩突然說道。他時不時會突然清醒過來。

      艾達說:“不會?!?/p>

      “它一定會!雖然我病了,但我不是聾子?!彼诖采蠐沃饋?。

      “你只是在做夢,”艾達激動地說,“你要是敢告訴羅伯特,我就用別針戳你”----她忘了那個奔跑報信的男孩已經(jīng)把她媽媽給她的別針拿走了。不過等羅伯特在傍晚回來時(布蘭奇在院子里,如修女般溫順,仿佛從未進過屋似的),男孩又陷入了驚恐之中,好像完全不記得和艾達之間的談話了。一條印記開始沿著男孩的腿往上蔓延,就像是腳踝到小腿之間滴了一串櫟果色墨水。

      “他要死了。”只有她倆的時候,布蘭奇輕聲說過一次,而艾達點了點頭。她想起了自己父母去世時的那種氣味。

      但羅伯特不了解那種氣味,也可能是他刻意選擇了無視。男孩會沒事的。他需要時間。他需要草藥。他需要的是把護身符掛在床上,畫在腿上。他需要保持鎮(zhèn)靜,需要保暖,需要敷上用蕁麻浸漬而成的藥膏,需要睡覺,需要別人為他祈禱。那條印記不斷往上蔓延。當男孩的啜泣聲令艾達無法入眠時,她悄悄走進雞舍,緊緊和布蘭奇依偎在一起,將鼻子埋進她那帶著香味和泥土氣的絨毛里。

      她們在厄運村待到第三天時,有消息傳來:一位筋疲力盡的男孩小跑著來到村子,告訴人們昨夜有一群鳥蜥從附近經(jīng)過,已經(jīng)去往了北方?!澳俏榈露鞯掳踩珕??”一個女人問,她的女兒已經(jīng)嫁到了那里。但是男孩搖了搖頭。

      “我從伯頓出發(fā),一路跑來,途經(jīng)蒂伯恩、努特利和查頓。當鳥蜥經(jīng)過時,我躲到了一棵樹上?,F(xiàn)在我要回去了。昨晚我經(jīng)過伍德恩德時,發(fā)現(xiàn)那里什么也沒剩下,”他回想了一下,“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那婦人頓時哭喊起來,用拳頭打那位男孩,直到兩個男人把哭叫不已的她拉開;那男孩本想在這里待一晚,但最后還是走了——不過走的時候,他的皮夾里裝滿了油炸麥片糕和剛摘下來的蘋果。皮夾是村里另一個女人塞給他的(不過是偷偷塞的),因為男孩帶來的壞消息與她無關(guān),至少暫時如此。

      現(xiàn)在,這位男孩也與本故事無關(guān)了。他將帶著三十二個便士平安地回到伯頓,到鐵匠那里去拜師學藝(鐵匠失去了他所有的兒子),并最終成了一名鐵匠。他將會有三個女兒和兩個兒子。他的第一任妻子死于難產(chǎn)時,他會為她哀悼,但不至于悲痛到就此不娶。他不會做噩夢。因為他根本不會做夢??植赖臑?zāi)難對每個人的打擊不盡相同。

      那天晚上,羅伯特說:“那男孩需要肉?!?/p>

      他和艾達坐在火爐旁那張歪斜的小桌子旁,吃著熬了一天、已經(jīng)變黏稠的粥、榛果和在院子被毀時幸免于難的少量萵苣,同時還喝著淡啤酒。伍爾夫什么也不吃。他縮在床角,在睡夢中不住呻吟。

      “可惜沒有肉?!卑_沮喪地說。一想到燉牛肉、燜得又軟又嫩的鴨肉和炸得嗞嗞作響的鱒魚,艾達不禁流出了口水。她并非沒有想象過香噴噴的雞肉,但這雞絕不會是布蘭奇。

      羅伯特指了指外面?!拔覀冇兄荒鸽u?!辈继m奇正在門外尋覓昆蟲。艾達抬頭望去,她那潔白的羽毛在陽光下光彩奪目,她體型豐滿,兩眼明亮,精神矍鑠。

      艾達搖了搖頭。

      羅伯特揉了揉眼睛?!拔覀兊美碇屈c。它不會下蛋,也就孵不出小雞。而這男孩急需吃點東西。喝碗可口的肉湯,吃些燉肉——”

      “不行?!?/p>

      “他病了,姑娘。我們得讓他好起來?!?/p>

      “他不會好起來了,”艾達說。她太過年幼,還不明白什么話不該講,“反正他就要死了?!?/p>

      羅伯特一拳砸在桌上,然后站起身來。爐火和照進門里的陽光隱約勾勒出他的身影?!斑@孩子會好起來的!”他說道。

      艾達哭了起來,布蘭奇從門外急匆匆地撲進來,跳上長凳,再跳上桌子,朝羅伯特的臉上撲去。羅伯特抬手護住眼睛,然后扼住了布蘭奇的喉嚨。她懸在半空中,撲騰著翅膀,咯咯直叫。

      “你不能吃她,”艾達哭叫道,“她是只會說話的雞?!?/p>

      “老滑頭才說謊?!绷_伯特嚴厲地說道。

      伍爾夫被他們的動靜吵醒了,然后用清醒時才有的那種急促而興奮的聲音說道:“它確實會說話!我昨天聽見了的。她還說要是我泄露了這秘密就用別針戳我?!彼靡桓w細的手指指著艾達。

      “母雞不可能說話。”羅伯特一邊說著,一邊舉起布蘭奇左右打量。布蘭奇不再掙扎,而是松松垮垮地吊在羅伯特手中。她突然掙脫了束縛,掉到桌子上,并開口道:

      “如果我說了話,你能不吃我嗎?”

      艾達在厄運村的家庭生活就此結(jié)束。

      羅伯特對布蘭奇的話和艾達的眼淚無動于衷。他把艾達拖著扔進了雞籠,布蘭奇則緊跟在后面想要保護她;羅伯特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把她倆關(guān)在了里面。一只會說話的雞,這一定是魔鬼耍的花招。它甚至可能會引起鳥蜥的注意,因為母雞和那種恐怖的生物都有兩只腳,腳上長著爪子,脖子像蛇,兩樣明亮。不管怎樣,羅伯特絕不會接納他無法理解卻又無法忽略的事物。他會宰了這只母雞燉湯,這一點毋庸置疑。不過在此之前,要先請神父舉行驅(qū)魔儀式,以免惡魔們附在男孩身上。他明天一早就會這么辦。那女孩會熬過去的。她還有別的選擇嗎?

      這天晚上,就在艾達緊緊抱著布蘭奇時,那母雞對她說道:“我們必須離開。”

      “去哪兒?”艾達問道,“哪里都是一樣的?!?/p>

      后墻的縫隙中透進一道清冷的月光?!斑@個村子的人只會看見事物不好的一面。好運村的情況一定會大不相同?!?/p>

      “是嗎?”艾達懷疑地說道,“我們難道不該去個有護城河的鎮(zhèn)子?”

      但即便是一只會說話、明事理的母雞,也可能會對現(xiàn)實視而不見,反而認定好走的路才是唯一的選擇。布蘭奇說:“到了好運村就沒事了。”

      人們搭建雞舍,是為了把雞圈養(yǎng)起來,防止狐貍和鼬鼠進去;懷著恐懼的心情,她倆還是設(shè)法撬開了雞舍后墻處的一塊木板。她們雖然弄出了很大動靜,但厄運村的人(即便是羅伯特)依然緊閉門窗,沒人敢出來查看是怎么回事。

      艾達從木板縫中擠了出去,布蘭奇緊隨其后。她們躲進了附近一所損毀的小屋里。天一亮她們便出發(fā)了。她們沒有食物,沒有毯子,只有八枚銀幣和一條披巾。這條披巾曾屬于羅伯特的大女兒,不過他已經(jīng)送給了艾達。這條披巾柔軟得就像雞仔,藍得好似八月的天空。

      那位神志不清的男孩伍爾夫,將在兩天后死去,并在第三天下葬。羅伯特會晚一些去世。不管他會何時死去、為何死去、如何死去,都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即使對羅伯特自己而言也是如此。

      布蘭奇和艾達走了兩天。在此期間的那個夜晚,她倆是在一個女人的房子里過的夜。女主人一句話也沒說過,只是像十一月的綿綿陰雨般哭個不停。即便在為她倆端來新鮮出爐的燕麥餅和蜂蜜、在火爐旁的小窩里為她倆鋪上毯子時,她仍然哭個不停。盡管這座房子夠?qū)挸?,墻壁也很堅實,但艾達和布蘭奇都沒提出要留下。到了早晨,一言不發(fā)的女主人把剩下的燕麥餅給了她倆,還給了她們一個用來裝水的皮囊。

      世道就是這樣,既有恐怖的事發(fā)生,也有美好的事存在。

      艾達一路上謹慎地打聽好運村,但是誰都沒聽說過那種地方,直到一位滄桑的老人用他僅剩的五顆牙齒含糊地說:“那是唔拜菲爾德?!彼斐鲆桓鶡o比彎曲的手指指了指。“往呃那邊肘。然嘔往東肘到‘懸吊街’路口,債往西肘到‘回見河’,債走個五六英里就到嘍。不過他們唔喜歡外來人”——說著他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一道傷疤,那似乎是幾十年前留下的。

      于是她們又走了五六英里。路上她倆吃了些蟲子、蜂蜜蛋糕、馬齒莧、蒲公英和灌木叢里沒被鳥兒們吃完的漿果,還吃了些甲蟲和艾達用一個便士從一位面無表情的男人那兒買來的一條大麥面包。她們越來越餓。她們一路東躲西藏。

      最后,她們來到了一條窄巷,巷子里有個路標,艾達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但布蘭奇卻毫不猶豫地說道:“走這邊?!彼齻冋{(diào)轉(zhuǎn)方向,在一片低矮的橡樹林中穿行。橡樹林位于未曾遭受踐踏的田地之間,讓人很是驚奇。

      她們到了好運村。一條清澈見底、流速較快的小溪環(huán)繞著好運村,灰色石磚壘起的教堂前,成群結(jié)隊的肥羊聚集在草地上——在此多事之秋,把它們聚在一起似乎才是最保險的做法。村里有許多雞(不過沒有一只會說話)和鵝,甚至還有一頭即將生產(chǎn)的母豬。村里有一位神父、一個磨坊主、一名鐵匠、一位做挽具的手藝人、一位面包師、一位會用草藥給人療傷治病的女人、一個干力氣活的壯漢和一個先天癡傻的啞女人——她在村子里有什么用,誰也說不清楚(我們只有略作猜測)。

      好運村從未遭遇過鳥蜥的襲擊。他們不清楚是不是此間的地形環(huán)境保護了他們免遭侵襲,所以他們只能憑自己的理解來解釋此他們?yōu)楹翁舆^了一劫,那就是福佑善民——不過他們也因此不得不處處小心:要心地善良,謹言慎行,不輕易改變舊俗,斷罪懲罰要迅速而公正。他們隨時都提防著陌生人,而當鳥蜥來襲的夏天來臨,好運村會禁止生人入內(nèi),必要的話還會亮出武器。

      艾達和布蘭奇被一名在田間收割莊稼的男子攔了下來,他把她們帶到教堂的臺階上,站在了神父和鐵匠面前。好運村的其他人也紛紛聚在了他們周圍。他們七嘴八舌地問了許多問題:一位身披藍色披巾、身揣七個便士、懷抱一只白如珍珠的母雞的小姑娘,能為他們提供什么有用的東西嗎,除了他們可以直接從她身上拿走的那些(他們難道不是好人嗎)?她善良嗎?她知道如何禱告嗎?她尊敬教堂嗎?她干活努力嗎?

      艾達茫然無措,又累又餓的她哭了起來。

      好運村的人隨即說道,好吧,我們不勉強你了。

      艾達在肩膀上蹭干眼淚(因為她用雙手抱著布蘭奇),然后說道:“我的雞很神奇。她會變戲法?!辈继m奇聞言,不禁嚇了一跳。

      好運村的人連忙問,什么樣的戲法?

      布蘭奇盡可能以一只雞的正常姿態(tài),把腦袋歪向一邊,用一只金黑色的眼睛謹慎地看著艾達,而艾達只是把布蘭奇放到了石階上。

      “布蘭奇,數(shù)到九?!本攀切疫\數(shù)字。

      布蘭奇用一只長著象牙般腳趾的爪子輕踏臺階,一共踏了九下。

      你這不是騙術(shù)吧,好運村的人們說。你一定常常對它說九,要不就是你對它發(fā)出了什么暗號。

      “三加四等于幾,親愛的布蘭奇?”艾達又問。

      布蘭奇張開翅膀,然后又收攏。算術(shù)有點難,不過她想象著甲蟲在地上亂竄,然后她將它們啄起來的情景。先啄三個,再啄四個。共計七下。

      好運村的人們驚嘆不已,然后是一陣掌聲。

      “而且她還會跳舞、說話和預(yù)知天氣。不過只有你們讓我倆留下,她才愿意這么做?!?/p>

      善用草藥療傷治病的女子跪到地上?!澳銈儍蓚€可憐的小東西!”她說道。她的聲音十分和善?!澳憧梢愿液臀艺煞蛞黄鹱?。我們沒有孩子?!?/p>

      “沒人會吃掉布蘭奇?”

      沒人會吃掉它,好運村的人們承諾道。

      一切都和艾達曾經(jīng)的那個小家很相似:她的新父母很善良,如果非要說他們有什么嚴苛之處的話,那就是他們會交給艾達很多活計,并且要求她用心禱告。她和自己親生父母生活時(在他們?nèi)ナ乐埃_尚未學會在教堂禱告時所用的禱文,只會一點押韻的字句。父母死后,瑪杰里才不會關(guān)心艾達的靈魂能否永生不朽。不過現(xiàn)在,她的新父親要求她學習《天主經(jīng)》和《圣母頌》。如果她學得太慢,他就會打她——不過并不是狠狠地打:只是稍微有些用力,而目的是想讓她保持專注。布蘭奇總是在附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對這事頗為氣惱,但也并沒有為此去啄或抓撓艾達的新父母。

      即使是在最暖和的下午,艾達也披著藍色的披巾,隨身帶著她的七個便士、那把小刀和一些面包——離開厄運村后,她學會了把屬于自己的所有東西和能獲得的一切食物都收好。她的新母親專門給了她一只古舊的皮囊來裝這些東西,好讓她慢慢打消顧慮,直到安頓下來。

      小屋里有一張專供她睡的床,但艾達還是選擇和布蘭奇睡在雞舍里?!斑@是不對的?!彼男赂赣H說道,但她的新母親卻只是說:“別生氣,老公。她經(jīng)歷了太多事情。給她點時間吧。”于是她的這種行為被默許了(暫時如此)。與此同時,艾達學會了禱文,干活也很努力。

      村里還有其他雞。除了布蘭奇外,瑪杰里養(yǎng)的那群雞里沒有一只會說話,但誰又知道雞之間是怎么交流的呢?艾達也不清楚。她問過布蘭奇,但那母雞只是輕蔑地表示那些雞都是一群傻瓜,并沒有說些什么有價值的內(nèi)容。不過布蘭奇明白,這就是待在好運村的代價:能睡個安穩(wěn)覺,但周圍凈是些無親無故的傻瓜。

      八月的黃昏,天色暗得很慢,于是好運村的人會從酒館后面抬出一張做工粗糙的桌子,將其放在草地上,而布蘭奇會撲騰著跳到桌上,回答村民的問題。一開始她只是為他們表演加減數(shù)字,用一根白色的腳趾敲打破舊的木頭桌面來作答。

      后來,村民們問艾達,你說它會說話?還會預(yù)知天氣?

      艾達和布蘭奇面面相覷。當初僅僅因為布蘭奇開口說了話,羅伯特便拋棄了她倆,而布蘭奇還沒展示自己預(yù)知未來的本事呢:好運村的人難道就會有不同的反應(yīng)嗎?艾達并沒有撒謊:預(yù)知天氣確實是布蘭奇的本領(lǐng)之一,盡管在鳥蜥來襲之前,她并未提過此事。她無法改變天氣,而若是遇上風雨天,她隨時可以回自己的雞舍躲避,所以何必多此一舉提這事兒?不過自從鳥蜥來襲過后,她們不得露宿荒郊野外,這項本領(lǐng)就變得十分有用了。

      “是的,”布蘭奇終于還是開口了。她的聲音甜美而急促,穿透了暮色中綿綿不絕的蟲鳴和村民們喋喋不休的低語?!懊魈煜厱痨F,但不久就會消散,之后天氣會變得暖和而陽光明媚。鱒魚會跑到柳樹下的洞穴中消暑納涼。蜜蜂會聚在黎簇和番紅花上。甲蟲們會躲藏起來,但小草蛇會躺在陽光明媚的路邊,大家很容易就能捉到它們?!?/p>

      有人嘖嘖稱奇,有人不安地干笑,有人一臉驚訝之色。有人認為,是艾達在耍小聰明,代替布蘭奇發(fā)的聲,盡管她年紀那么小就精于此道確實不可思議。有人抬杠道,在這個季節(jié),誰都能預(yù)測那樣的天氣。還有一兩個人表示很好奇,這是不是魔鬼的伎倆。但總的來說,好運村的村民們都挺開心。一方面,能了解未來的天氣確實很有用。而另一方面,這只母雞可能再次證明了一點:好運村之所以好運不斷,不是因為他們真的運氣好,而是他們受到了上天的眷顧。

      又過了幾天。在圣亞格門節(jié)期間,鳥蜥在南邊幾英里外的鄉(xiāng)間肆虐了一番,而耶穌基督再一次護佑了好運村。

      又過了幾天,村里跑來了一位報信的男孩。他警告人們,西邊又來了一大群鳥蜥,離他們只有半天路程,并且直奔此地。他沒有從好運村掙到一分錢,因為村民們認為自己受上帝保佑,因而不欠這男孩任何東西;總而言之,這個男孩十分粗俗,令人討厭,毫不令人同情。男孩大罵村民們冷酷無情、不識好歹,但在他轉(zhuǎn)身準備離去時,艾達跑過去給了他一便士?,F(xiàn)在她只剩六便士了。

      這位一路奔跑報信的男孩名叫皮爾斯。他臉上有塊兔子形狀的胎記。他那雙絕望的眼睛中浮現(xiàn)出一種神色,那不是一個孩子該有的神色。他的腳踝受傷了,是他踩上一塊石頭時崴傷的,但他仍然可以跑。他活下來的概率有多大?你希望自己的故事有多真實?

      那天晚禱結(jié)束后,在靛藍色的暮光中,好運村村民們圍在了布蘭奇周圍。最近的夜晚愈漸寒冷,因此他們點燃了篝火,顫抖的火光映現(xiàn)在人群身上。這個村子會沒事的,這是自然——盡管有些人認為,應(yīng)該給那個報信的男孩多一些同情,至少應(yīng)該給他點面包。

      我們自然要相信我們?nèi)蚀鹊闹?,村民們?nèi)缡钦f道。不過,我們是不是還應(yīng)該再做點什么?我們有沒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

      “我只是一只母雞。如果你們想聽布道,去找約翰神父吧?!辈继m奇說道,語氣有些尖刻,因為她翅膀上新長出的羽毛有點發(fā)癢。剛剛把教堂臺階上的第一片落葉掃開的約翰神父聞言停了下來,他并非那圈聽眾之一,只是剛好能聽見而已。他堅信布蘭奇是魔鬼的誘惑,而非上帝的獎賞。但他行事很小心。他的信徒們在鳥蜥來臨的夏天,信仰總是不夠堅定。若他太過魯莽,他們也許會把他逐出村子。

      好歹說點什么吧,村民們說。

      布蘭奇低低地發(fā)出一聲類似嘆息的聲音,她知道他們想尋求安慰,于是念了一段艾達一直在學的禱文:“萬?,斃麃啠愠錆M圣寵,主與你同在,你在婦女中受贊頌①——”

      “褻瀆之言!”約翰神父啪嗒一聲摔掉掃帚,嚇得布蘭奇跳進了艾達懷里,而艾達正站在桌旁。村民們暗暗驚呼,竊竊私語,不安地在神父和那母雞之間來回打量。

      “她說錯什么了?”艾達問道,她不像布蘭奇那般善于引用禱文。

      “邪惡!”神父咆哮道,村民的低語越來越大聲,漸漸變成了抱怨。艾達的新母親想走過來,但她的新父親用手按住了她的胳膊:靜觀其變比較保險。圍觀人群往兩旁分開,神父氣沖沖地走到桌子前,用一根手指戳了戳布蘭奇。布蘭奇盯著那根手指,作勢欲啄,她的羽毛在神父咆哮的聲浪中豎了起來?!靶笊^不可能講天使之語!”

      “她不是畜生!”艾達抬起頭來,憤怒地說道?!八且恢浑u?!?/p>

      神父居高臨下說:“一個沒有靈魂的畜生!”

      人群中有人驚叫,有人喝彩。

      約翰神父環(huán)視了一圈四周的村民,大聲喊道:“我主賜予了我們這樣一塊福地!我們聚集在這畜生周圍,就像沙漠中的以色列人敬拜背離真神的金牛犢。我們竟然聽信異端邪說。主不會原諒我們的?!?/p>

      艾達的新母親嚇得往后一推,撲進她丈夫的懷中,別過了臉去。

      這便是那晚艾達和布蘭奇被趕出好運村的經(jīng)過。她們因此踏上了前往鳥蜥肆虐之地的絕路。

      那倚仗周圍崎嶇的地形和嚴苛的環(huán)境而始終僥幸平安的好運村,又會有什么樣的命運呢?你或許會責怪他們無情地讓孩子們孤零零地走向死亡。但他們也有自己的無奈。他們必須謹慎;他們必須理智。他們必須做出選擇,因此做出了對自家孩子有利的事,而非替那些陌生人著想——當然,有些人確實殘忍而又自私,因為自身的恐懼而不愿為他人著想。

      他們的上帝似乎并不在意,但對于我們這些小上帝,對于我們這些讀者和作者來說:我們介意。你可以想象一下,好運村最終被摧毀了,如果這能讓你好受一些的話?;蛘哒f,倘若你心地善良,想象一下它吸取了教訓,最終獲得了豐厚的回報:長長久久,年年好豐收。不過話又說回來,何必讓故事里遵循的標準比現(xiàn)實中更嚴格呢?

      暮色漸暗。艾達飛快地跑掉了,因為把他們趕走的村民們?nèi)栽谀莾簱]舞著棍棒,篝火的火光勾勒出的他們影影綽綽的身影。他們把她嚇壞了。布蘭奇緊跟在艾達身邊,一路郁悶地鳴叫著。她們越過了山丘,然后繼續(xù)前進,最后來到了樹林間的一條小路上。這里一片漆黑,連一點星光都沒有(因為新月尚未升起)。

      她們一路奔跑,直到艾達步履蹣跚,跌倒在這條伸手不見五指的小路上。她四肢攤開躺在地上,嗚嗚地哭泣起來。布蘭奇走過來緊緊地靠著她。

      “噓?!辈继m奇用安撫自家雞仔的那種輕柔的聲音安慰道,不過她的耳朵始終警惕地聽著四周的動靜。

      艾達號啕大哭起來。她剛才跌倒時磕到了下巴,此刻她的眼前直冒金星,感覺一片光亮,盡管四周漆黑無比。

      “噓?!辈继m奇說道,但這一次她的語氣不再輕柔,而是急促中帶著警示的意味。

      艾達還在哭泣。她畢竟才六歲。

      “噓?!辈继m奇說道,這一次她的聲音低沉而驚恐。

      艾達屏住了呼吸。

      除了她們急促的心跳聲,她們還聽見了遠方隱隱傳來的暴風驟雨般的尖嘯厲鳴和腳爪踏地的隆隆之聲。

      “別待在樹下。不能就這樣待在這兒。我們得去開闊的地方?!辈继m奇說。

      她們步履蹣跚地穿過漆黑的密林,依然能聽見那片聲音——在背后,在右邊。還有其他聲音:樹干斷裂,樹枝折斷,還有一聲凄厲的慘叫,根本分不出那到底是人類、野獸還是飛鳥發(fā)出來的。她們繼續(xù)步履蹣跚地前行,直到看見前方出現(xiàn)了一道閃電。她們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出了樹林,正在滿天繁星下奔逃。這條小路在一片漆黑的田野之間,只看得見大致輪廓,但是能聞出來一邊是大麥,另一邊是割好的干草。周圍沒有房屋,沒有燈火,沒有棲身之所,沒有便于攀爬的大樹;而那聲音還在。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聲。

      小路的一側(cè)有一堵參差不齊的石墻,比艾達的腦袋略高一點?!斑@里?!辈继m奇輕嘶聲說道,恐懼促使她們爬上粗糙的石墻。

      她們蹲在墻上,這墻比布蘭奇的身體寬不了多少。四周依然黑暗。小路和麥田之外傳來無數(shù)急促而含混的聲音,她們在黑暗中竭盡所能地望著那片樹林。現(xiàn)在那些聲音已經(jīng)沿著小路傳來:雷鳴般的蹄聲和警告呼喊之聲。上百頭黇鹿在疾速狂奔,它們離她倆如此之近,艾達伸出手去就能摸到。它們狂奔中帶起的風有股腥臭味。

      她們起先看不清是什么在追逐鹿群,但她們聽得出來:鳥蜥的尖嘯聲不絕于耳。來者并不是鳥蜥的大部隊,而是那些聞到了鹿的氣味后,脫離大部隊而一路追來的幾十只鳥蜥。它們從一旁疾馳而過,艾達和布蘭奇一動不動地蹲伏在墻上,大氣也不敢出,盡可能在狹窄的墻上伏低身子。

      鳥蜥們的腦袋比墻矮,也許它們注意到了艾達和布蘭奇,但并不想費心去抓她倆,也可能它們根本沒發(fā)現(xiàn)她倆。但一只走在最后的半大的鳥蜥在經(jīng)過時遲疑了一下。它突然停下,蹲坐在原地,側(cè)耳傾聽。它的頭很長,蒼白的眼睛在星光下微微閃爍。艾達如蠟像般一動不動,但它卻突然轉(zhuǎn)身,沖向了她們。它在墻面上一陣扒拉,卻找不到著力點,于是它張開長嘴,露出滿口尖牙,一股腐臭的氣息散發(fā)出來。它發(fā)出一種介于茶隼的尖鳴和母雞咯咯叫之間的聲音,呼喚同伴來共享食物。

      “跳到墻的另一邊去,”布蘭奇說,“然后快跑。”但艾達沒有動,她已經(jīng)嚇得渾身僵硬,猶如被蛋殼包裹的小雞。

      過了一會兒,一只體型更大的鳥蜥率先跑了過來。較小的那只退至一旁,蹲坐在地上,把頭轉(zhuǎn)向旁邊,這種無聲之語與雞的不同,但布蘭奇明白其中說明了什么。那只地位更高的鳥蜥扒著墻,竭力往上伸著它那長長的脖子,但它也爬不上來。它抬起頭,發(fā)出尖利的嘎嘎聲。

      其他鳥蜥聞聲跑了回來,大概有二十來只繼續(xù)去追鹿群了。布蘭奇往下看去,看到了一大群鳥蜥伸長脖子,嘴巴一張一合。艾達仍然一動不動,但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緊盯著下面那一大群亂哄哄的鳥蜥。

      它們又抓又跳,試圖跳上墻壁。其中一只脖子較長的鳥蜥想以下巴為支點爬上墻來,前腿在石墻上不斷抓撓。布蘭奇張開翅膀,用她的尖喙啄向它的眼睛。那鳥蜥尖叫著跌入它的同伴之中,在石墻上留下一團黏稠的液體,也在布蘭奇舌尖留下了一股鼻涕蟲般的味道。鳥蜥們立刻圍攻那只跌落的同伴,但它們的首領(lǐng)仍然望著布蘭奇,仿佛思索著什么。它的喉嚨里陡然發(fā)出一陣咔嗒的聲音。

      布蘭奇很清楚那是什么意思:那不再是召喚同伴共享食物的聲音,而是和一只母雞發(fā)現(xiàn)自家的雞群中混入了陌生母雞后發(fā)出的挑釁聲相似。當初她成為瑪杰里后院那群雞的老大并非無緣無故。她發(fā)出一聲雞的咆哮,自從下蛋以后,她再也沒有發(fā)出過這種憤怒的咯咯聲?!巴撕?,”她吼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用那種語氣跟我說話?”

      鳥蜥們陷入沉默,往后退了一些,撇下了從墻上摔下的那個倒霉蛋,它的尸骸支離破碎地堆在墻腳。每一張長臉都轉(zhuǎn)向了布蘭奇,它們的臉上沾滿污血,在漆黑無月的夜空下看起來一片烏黑;每一只蒼白的眼睛里都閃著幽光,就像黑暗的角落中重見天日的銀幣。鳥蜥首領(lǐng)的腦袋左右擺動,從喉嚨中發(fā)出咔嗒咔嗒的聲音:挑釁的意味明確無誤。

      布蘭奇再次怒吼,聲音更加響亮,這次只有一個字:“滾?!彼龔堥_翅膀,高高地站在墻上,身姿猶如一只雄雞。鳥蜥首領(lǐng)也毫不示弱,張開血口,嘶鳴不已。

      暴怒的布蘭奇面對下面這些怪物,她會感到害怕嗎?鳥蜥比她高大,長著利齒,嗜血兇惡,它們的尖爪比公雞的都鋒利得多,它們的前腿比雞翅更加靈活自如。此外,那個鳥蜥首領(lǐng)的眼中還透著一絲狡黠。不過布蘭奇也很聰明——而且她非常憤怒,這份怒火令她心中的恐懼幾不可聞。

      “滾?!辈继m奇咆哮道。她用尖喙向前猛啄,不過鳥蜥首領(lǐng)距離太遠,她未能啄到它。其他鳥蜥們咕噥著往后退縮了一下。那首領(lǐng)將重心稍稍往后放在它的臀部上,依然抬頭望著她們。它的姿勢雖然不常見,但還是能夠理解:迷惑,謹慎,懷疑。

      布蘭奇低頭看著它們,她身材雖小,卻結(jié)實而強壯,如同一位手握出鞘寶劍的女王;鳥蜥們低伏著身子,回望著它。布蘭奇用言語、用母雞的聲音和王者的風范說道: “調(diào)頭吧。掉頭,然后快跑。一直奔跑,直到摔倒,直到死亡。不許回頭??鞚L?!?/p>

      那首領(lǐng)后退幾步,然后轉(zhuǎn)過身去,如離弦之箭般朝麥田對面奔去。其他鳥蜥則三五成群地跟在它后面,也消失在了樹林中。沒過一會兒,它們的腳步聲也消失了,只余下樹葉簌簌作響的聲音,一陣夜風吹來。

      艾達依舊一動不動。布蘭奇靠在她的手上時,發(fā)現(xiàn)她的手冰冷得猶如尸體?!皼]事了,親愛的,”布蘭奇柔聲道,“它們走了。”

      二十三只鳥蜥在一種奇異力量的驅(qū)使下跑掉了。它們一路向前,毫不轉(zhuǎn)向,經(jīng)過了一座座的農(nóng)舍和村莊;它們抵達了溫德爾淺灘——那里的河水大約能沒至母馬的膝蓋——然后跑入水中,站立不穩(wěn),最后被水流沖走。如布蘭奇所言,它們迎來了死亡的命運。

      至于艾達,布蘭奇不會告訴她那些鳥蜥已經(jīng)死了。她只是個孩子,不必去想象它們是如何在溫德爾河中掙扎不已,它們的肺里如何被水草和泡沫填滿,以及巨大恐懼如何籠罩在它們心頭。

      “嘿,怎么回事?” 艾達和布蘭奇聽到有個聲音說道。

      他告訴她們,他名叫帕爾,是個孤兒。他和幾個同伴一起在樹上搭了許多平臺,因此他們能夠在上面安穩(wěn)地睡覺。他們一共有七個人,靠搜撿食物和其他物品為生?!鞍パ?,我們可富有了!”他向艾達吹噓道。艾達被他的大嗓門一驚,不禁哭了起來。啜泣不已的艾達跟著他穿過堆滿干草的田地,懷里抱著腳有些跛的布蘭奇?!拔矣幸粋€銀燭臺、三個先令、一件精致的女式長袍、一塊刻著外國獅子頭像的金錠、一副馬韁繩,還有——”

      他說了很長一串,長到足以讓他們回到樹林的起點。帕爾在一棵樹下停住了腳步?!啊乙ビP見國王,他會封我為貴族,我會變得非常富有——從這兒上去。”

      他指著一條系在粗樹枝上的繩子。

      “我不行。”她又啜泣起來。艾達是個勇敢的女孩,可是她才經(jīng)歷了可怕的事情,而且現(xiàn)在又累又餓——無論如何,她此刻都沒法爬上去:她畢竟太小,只有六歲。

      “我們的規(guī)矩是,你得爬上去,才能成為我們‘死亡松鼠’的一員?!彼f道,“不過,你那只母雞……”他低聲吹了聲口哨,一根結(jié)了圈的繩子從高處落了下來?!鞍涯愕母觳蔡走M去,然后抓緊。我?guī)湍惚е侵荒鸽u?!?/p>

      “不。”艾達說道,同時把布蘭奇摟得更緊了,勒得布蘭奇不禁叫了一聲。

      “我能照顧好自己?!辈继m奇說。男孩應(yīng)該已經(jīng)聽過她開口說話了,所以假裝不會說話也沒什么必要。

      于是她們就這樣被拉到了樹上。布蘭奇緊緊抓著艾達的肩膀(盡力不把爪子摳進艾達的肌膚)。上升的過程中,艾達身體旋轉(zhuǎn)著左碰右撞,直到她學會用腳蹬著樹干向上行走。帕爾已經(jīng)從另一根繩子飛快地爬到了她們上方。他將艾達拉到一個粗糙的平臺上。這平臺比艾達以前睡的小床大不了多少,而那時她還有父母和家。一個號角狀的燈籠里有根蠟燭,昏暗的燭光照亮了男孩們的臉龐和雙手。他們有的坐在樹枝與樹干的交叉處,有的倚靠在粗樹枝上。年紀最大的約莫十二歲,最小的只比艾達大一點。

      “為什么把她們帶上來?”年紀最大的男孩開口道?!八齻冊跇湎聲r我們也可以對話?!蹦昙o最小的男孩皺起臉蛋,補充道:“她們不是松鼠!”

      “附近還有鳥蜥在游蕩,”帕爾說。“這么做才最保險。她們有神奇的本領(lǐng),伙計們。你們在這兒都看見了的。她用某種方法把那些鳥蜥打發(fā)走了,就是那只母雞?!?/p>

      “你是怎么做到的?”一名“松鼠”問道,另一名也同時開口道:“在哪兒做的?”而年紀最小的也說道:“把它們都趕走吧!”

      “我并沒有把它們趕走,”布蘭奇淡然地說道,“我只不過是趕走了它們的首領(lǐng),然后它們就都跟著那首領(lǐng)離開了。我認為那是它們的習慣——和雞相似,只不過沒雞聰明。”她有點得意。

      大家聽見她那急促而柔和的聲音,都感到很驚訝?!澳銜f話?”其中一個男孩問道。不一會兒,年紀最大的那位也說道:“你當時究竟做了什么呢?”年紀最小的男孩興奮地搖著他的樹枝,將樹葉搖落進下方的黑暗里,他得意揚揚地說道:“我看見了!你站得很高,拍打翅膀,大聲地叫喊,就把它們都嚇跑了。”

      “那只母雞,”帕爾對其他人說,“她有神奇的本領(lǐng),明白嗎?!?/p>

      年紀最大的“死亡松鼠”俯視著她們:艾達緊緊蜷縮在平臺正中央,仍在低聲啜泣,身材矮小而健壯的布蘭奇站在她身邊,偏著頭,好用一只眼睛打量那個男孩。

      “你能把它們趕走嗎?”年紀最大的男孩問道。

      “能?!辈继m奇說。

      “那好吧,”他說,“你們可以留下來。不過前提是那女孩兒不能這么一直哭個不停?!?/p>

      隨后,他們將艾達松松地綁在了平臺上(這樣她就不會在睡夢中掉下去)。每個“死亡松鼠”成員都鉆進了自己在附近的樹枝上搭筑的各種小窩中,并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財物。最年長的男孩吹熄了蠟燭,因為他們很缺蠟燭(鳥蜥會吃掉動物油脂和蠟)?!八劳鏊墒蟆眰冊诤诎抵谢ハ嘟徽勚K麄冇械挠玫囊郧暗拿?,有的給自己新取了名字:帕爾,紅保羅,司提拜,狐貍雷納德,維蘭德,藍趾埃德蒙,寶貝兒杰克。艾達昏昏欲睡,布蘭奇并不關(guān)心這些事,不過那些名字還是留在了她們的腦海里,沒有被忘記。

      他們都有各自的故事:司提拜在他慶祝過的倒數(shù)第二個米迦勒節(jié)上,曾見過一只來自神圣之地的猴子(也可能他在說謊);有人提到了聽見招呼就會跑過來的小豬和冬天會像家貓一樣睡在磨坊水池底的燕子,(“我親眼見過,是真的?!奔t保羅說);有人提及他如何在春天時挖出了一群獾(那時他的姐妹們和父母都還活著),如何找到了一塊古老的瓷磚,上面畫著一只半閉半睜的眼睛,就像在使眼色似的。“松鼠”們漸漸睡著了,他們講的故事也變成了低聲呢喃和憧憬之語。家庭;故鄉(xiāng)。沒有人談?wù)摪踩R驗樗麄冎?,這世道已經(jīng)不存在安全這回事了。至于最小的那個男孩,他什么故事也沒講,也沒說什么愿望,只是默默地哭泣著,畢竟在黑暗之中,沒人看得見他。

      很快大家都睡著了,除了布蘭奇。她很疲憊,時間也很晚了。

      她似乎有能力保護艾達不受鳥蜥的侵害。知道了這一點,她的胸口仿佛灑滿了十一月的陽光。帕爾是對的:她或許也能保護這些男孩。母雞或許可以在樹上棲身,但樹上并不適合人類居住?;蛟缁蛲?,他們都得回到地面。而在地上,他們結(jié)實的雙腳才能發(fā)揮更大的作用。等他們回到地上后,她也可以保護他們不受鳥蜥的侵害。

      艾達將會很安全?!八墒蟆眰儗馨踩?。

      那其他人呢?那些為了掙幾個便士而四處奔走、最后丟了性命的男孩;那些孤獨地留在人世的孩子——他們當初與家人擠在臨時的避難所里,最后看著竭力保護自己的父母死在自己眼前;還有那些壽命很長、余生都沒再見過鳥蜥的孩子,但他們?nèi)杖找挂苟紩谪瑝衾锉圾B蜥追逐(而不是那些已經(jīng)長眠于地下,成了蟲子的盤中餐的孩子;對他們而言,一切已經(jīng)太遲了)。

      保護他們所有人的唯一辦法,就是大家齊心協(xié)力,除掉鳥蜥。不過這可能嗎?

      在她趕走的那些鳥蜥中,有一只是它們的首領(lǐng)。布蘭奇對等級制度有一種人類難以理解的敏感。姑且把那位鳥蜥首領(lǐng)稱為阿爾法吧。假如那群將它們困在墻上的鳥蜥是由一位阿爾法領(lǐng)導的,那任何一群鳥蜥都會有這樣一位阿爾法。若是把兩群鳥蜥合并在一起,其中仍然只會有一位阿爾法,較弱的那只會自動讓位。也就是說:若是把所有鳥蜥聚在一起,就會出現(xiàn)一位凌駕于所有首領(lǐng)之上的首領(lǐng),一位凌駕于所有阿爾法之上的阿爾法。如果把這位阿爾法趕走,其他所有鳥蜥自然都會隨之離去。

      這樣一位鳥蜥之王會在哪兒呢?而一旦布蘭奇想到了這個問題,答案便會自動浮現(xiàn)于她心中,就像她能感知天氣一樣。她能感知到她的存在,就像鐵屑能感知到磁鐵一樣:那是一位很老的女王,布蘭奇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狡猾氣息,就像教堂墓園里的紫杉氣味一樣濃烈。通往這位女王所在之處的路線十分清楚,如同六月的鮭魚洄游的路線一樣明了,西南方偏南有許多鳥蜥。她的統(tǒng)治之所位于一個陰涼潮濕的石灰?guī)r洞穴中,里面散發(fā)著一股腥咸的味道,那是一種海洋生物死去后留下的氣息。早在母雞、鳥蜥或任何飛禽出現(xiàn)之前,這種海洋生物就滅絕了。她的廷臣們圍繞在她四周,都是些會下蛋的雌性鳥蜥,同樣也都很老了;除了它們之外,洞穴里還有一批孵化不久的鳥蜥,它們太過年輕,還無法一起外出肆虐世間。

      伴隨著這些感受涌向布蘭奇腦海之中的,還有這位鳥蜥女王向其臣民下達的命令:成長/前進/找到洞穴,繁衍生息/不許回頭。雖然很難理解,但也不是完全無法明白其中的意思,就像一個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游客,可以通過各種標志的形狀和位置判斷其意思一樣。布蘭奇感受著這一切,那感覺就像跳動的脈搏,就像拍擊海灘的浪花。

      她能阻止這位鳥蜥女王嗎?布蘭奇能感知到一些事實,但并非全部;不過話又說回來,她還有什么選擇嗎?

      新月升起,夜空漸漸亮了起來。月光穿過樹葉,灑在艾達身上。她猛然坐起來,慌亂地左顧右盼。

      “噓,”布蘭奇用其最溫柔的、安撫小雞般的聲音說道,“我們在樹上呢。”

      艾達點了點頭:“我們安全嗎?”她小聲問道。

      “我們從來沒安全過,”布蘭奇說,“但至少現(xiàn)在我們不用擔心鳥蜥。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艾達不愿留下來和“松鼠”們一起生活,盡管她十分害怕。自從母親去世(連同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后,她就一直生活在恐懼中。那時距她父親死在田地里(他幾乎被犁耙劈成了兩半)已經(jīng)過去了五個月。你所愛的人總會讓你失望,尤其是當你正在做他們交給你的活時,比如往籃子里拾核桃,在花園里清理雜草,他們卻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悄然死去。經(jīng)歷過如此種種教訓之后,誰還會讓自己如今的所愛遠離自己的視線呢?因此艾達不會留下來——她再也不想生活在恐懼之中了。

      “死亡松鼠”們不想讓她倆離開,但布蘭奇堅定的語氣讓他們想起了自己已經(jīng)過世的母親;最后,他們將布蘭奇和艾達從樹上放了下去,還送了些禮物給她們:包括一塊不太新鮮的蜂蜜蛋糕,那是他們自己節(jié)省下來的;還有一個皮水袋,如果艾達只往里面灌半袋水,便勉強能夠提著它上路。

      那些“松鼠”之中:有三人會死去,一位死于瀑布,一人死于熔巖,還有一位將被人殺害,兇手是一位被這個世界逼瘋的男人。誰會活著?誰會死去?你們或許有自己偏愛的人選。也許是帕爾,因為他有名字,并且表現(xiàn)出了善良的一面。也許是寶貝兒杰克,因為他的綽號很可愛,而且我們往往會同情年幼的孩子,盡管這個世界并不會同情他們。也許是年紀最大的那個,盡管你都不知道他是哪位“松鼠”,可能是維蘭德、狐貍雷納德或者藍趾埃德蒙。要是你知道了司提拜曾經(jīng)打過他的妹妹們、偷走過她們的食物,而埃德蒙曾經(jīng)把石頭扔向一只小貓、直到將貓砸死,你們會改變主意嗎?

      余下四人會暫時活下來,然后死去,就像所有人一樣。

      你有沒有數(shù)過這個故事里死了多少條生命?列一份名單吧,統(tǒng)計下分數(shù)。與《綠野仙蹤》相比,是多還是少?其實,這個故事里死去的生命,比我告訴你們的要多得多。

      意外總是接連而至。

      布蘭奇和艾達沿著鳥蜥走過的路往回走去,途經(jīng)圣吉爾斯、帕斯特峽谷和殘存的拉夫福德。被鮮血浸透過的土地上,一切都長得郁郁蔥蔥。蒼蠅成群結(jié)隊,如黑云般籠罩著枝繁葉茂的地方。布蘭奇可以自己啄取食物,但艾達需要的東西更多,至少需要些面包(這里找不到肉或牛奶)。另外當她后腳跟踩到尖刺,而自己又夠不著時,還需要有人幫她把尖刺拔出來。她又花掉了一些硬幣,很快手里就只剩下兩個了。

      到了第六天下午,東南方飄來一片雨云,天色漸漸變暗,她們爬上了一座巖石遍布的小山丘,看見下方樹林的空地間有一片廢墟:那些灰白斑駁、破爛不堪的墻壁,曾經(jīng)屬于一座古羅馬時期的宅邸。它不是被鳥蜥摧毀的,而是毀于經(jīng)年累月的風吹雨打,以及人們盜走這里的石頭用來加固自家的煙囪和籬笆——不過這里已經(jīng)很久不曾有人到來。

      布蘭奇開始發(fā)抖了。由于距離越來越近,布蘭奇感覺鳥蜥女王的力量更強大了。她的一道道命令在布蘭奇內(nèi)心四處抓撓,就像羽毛生長時,毛孔感到的陣陣刺痛:成長,前進/進食/不許回頭/不許停步,直到找到新的土地/盡你所能。在這種高壓狀態(tài)下行走,好似艱難地涉水而行,但是布蘭奇依然不停地往前走,艾達則緊隨在她身旁。

      她們沿著斜坡朝那曾經(jīng)的宅邸走去。除了幾堆布滿灰塵的灌木,這里什么植物也沒有,因為任何稍小的植物都被奔騰而過鳥蜥踏平了。沒有活物的動靜,連只蒼蠅也沒有。不過當隆隆的雷聲引得她們抬頭仰望時,她們看見了兩只飛鳥在彤云密布的天空中盤旋。布蘭奇用一只那金黑色的眼睛盯著它們,隨即明白那是尋覓腐肉的烏鴉。而艾達只是有些好奇,想知道它們有沒有雛鳥,以及它們是如何藏匿雛鳥的。

      一只獨行的鳥蜥突然從一堵坍塌的墻后走了出來,呆呆地望著她倆,然后斷斷續(xù)續(xù)地叫了一聲,很像一只母雞召喚自己的雞仔時發(fā)出的那種嘟咯嘟咯的聲音,只不過鳥蜥的聲音更刺耳些。第二只鳥蜥從一個覆蓋著樹葉的小洞里跳了出來。然后是第三只。越來越多的鳥蜥從各個角落和洞穴里涌出,朝布蘭奇和艾達聚攏過來,嘴里發(fā)出嘟咯嘟咯的聲音。

      “我真希望沒有帶上你?!辈继m奇說,艾達卻把手放在了布蘭奇寬闊的后背上,然后說道:“我有別的地兒可去嗎?”

      第一只鳥蜥在幾步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樣子十分謹慎,不停地轉(zhuǎn)著脖子,用兩只眼睛輪流打量她們。嘟咯嘟咯嘟咯。其他鳥蜥從它身旁涌過,直到——

      “站住。”布蘭奇怒吼道。

      跑在最前面的鳥蜥驟然止步,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壁。因為過于突然,緊隨其后的鳥蜥紛紛尖嘯著撞到它們身上,頓時亂作一團。布蘭奇撲騰著翅膀往前走去,艾達緊隨在旁。那群鳥蜥無法觸及她們,但四周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鳥蜥。布蘭奇和艾達從它們中間穿過,與它們只有一條手臂的距離。

      這是一群尚未長大的鳥蜥,個頭都差不多,比布蘭奇高一點,大概和艾達的腰部一樣高。在艾達粗淺的閱歷中,只有一件事與此相似,那就是清早當她走進瑪杰里的廚房后園時,會有一群饑腸轆轆、嘁嘁喳喳的母雞朝她涌來。不過眼下的情況更糟:她能嗅到它們呼出的溫熱氣息,一種混合了甜香和臭肉的味道,像是用煙熏制之前掛在煙囪里的腌豬肉布滿了蠅卵。它們的爪子不住敲打著堅硬的土地。艾達覺得那些爪子似乎碰到了自己的腳跟。雖然她想表現(xiàn)得勇敢些,但還是情不自禁低聲尖叫了一聲。

      布蘭奇說道:“退后。”

      那些鳥蜥跌跌撞撞地退開了,但依然在她們不遠處跟著。布蘭奇撲騰著跳進了艾達的懷里。

      她們來到山丘下,進入那座搖搖欲倒的宅邸中。布蘭奇緊盯著那些鳥蜥,艾達則看著腳下,以免自己絆倒。塵土上突然出現(xiàn)一個完美的圓點:那是一滴雨,接著又是一滴。她腳下的地面隨著她的前進不斷變化,從被爪子踩過的塵土,到濺滿雨水的泥土,再到石板路,最后是一片枯樹葉下隱約可見、殘破不堪的馬賽克地板,圖案是一條金綠色的魚兒在藍色的波浪中游蕩。被雨水潤濕后,那圖案顯得十分漂亮。

      艾達捏緊了拳頭?!拔覀冋业搅?!”她低聲說,“有護城河的小鎮(zhèn)!”布蘭奇只是翹了翹羽毛,那是母雞皺眉的意思。

      她們穿過步道,來到兩堵破墻的交匯處?!斑@里?!辈继m奇說著從艾達懷里跳了下去。

      鳥蜥們停了下來,它們交頭接耳,在周圍圍成緊密的一圈,把所有方向的路都堵住了,除了向下的路:艾達腳邊有個三角形的洞,上面有一塊裂了一半的石板,故而留下了一道缺口。

      一只鳥蜥突然從洞中冒出腦袋,然后飛快地沖了出來。

      “滾?!辈继m奇說道,那只鳥蜥如遭雷擊一般連忙往后退去。

      艾達不喜歡洞:地窖,洞穴,她都不喜歡,即便是那些安全而熱鬧、擠滿了小兔子和兔媽媽的兔子洞。眼前的這個洞,和那些洞都不一樣,只是一道裂口,邊緣是骯臟、殘破的馬賽克地板那參差不齊的斷裂面,看上去就像一顆顆牙齒。(她心里沒有想,就像怪物們的牙齒。她知道怪物的牙齒是什么樣子)。她從這個洞口望下去,能夠看見下面一層的地板,距離這一層有幾英尺。地板上堆滿了枯枝敗葉和掉落的石板。那石板呈傾斜之勢,看起來就像一條濕嗒嗒的、蒼白的舌頭。

      那群年輕的鳥蜥互相推搡越靠越近,它們的長頸似蛇,喙嘴尖銳,窄窄的腦袋左搖右擺,明亮的利爪一卷一張。它們的眼睛里透著饑餓和好奇。

      “退后?!辈继m奇吼道,它們不禁退縮了一下。

      艾達看著洞里。

      布蘭奇說:“我明白。但我們必須下去。

      艾達知道現(xiàn)實總是很殘酷,她就是在殘酷的現(xiàn)實中長大的。于是她們一起跳了下去。

      在這個故事的另一個版本中,她們沒有來到這座殘破的宅邸,而是找到了帶有護城河的小鎮(zhèn)。艾達被一個有三位女兒的家庭收養(yǎng)了,她們的名字分別是寬慈、友善和耐心。他們送給了布蘭奇一個金項圈,后來她活了很久。

      她們下落的時間并不長。洞下面有一大堆被鳥蜥扒拉下來的垃圾,此時這些垃圾成了她們的緩沖墊。艾達狼狽地掉在那堆垃圾上,布蘭奇則張開白色的翅膀,撲騰著落了下來。當艾達從枯枝敗葉中爬出來時,布蘭奇已經(jīng)在她旁邊守著了。她們來到了一處寬闊低矮的空間,這里和上方的房間差不多大,高度剛好夠艾達站直。一堆堆不規(guī)則的石頭就像柱子一樣,支撐著上面的……地板。她們剛才在上面行走時,那就是地板,現(xiàn)在則成了屋頂。陽光和銀白的雨絲透過坍塌的屋頂(之前是地板)滲透了下來。

      若是回到一千年前,燃燒的火爐會讓這里很暖和,而這座宅邸的主人會在他的房間里踱步,他的心里會很得意,腳下會感覺暖洋洋的。但無論是艾達還是布蘭奇,都絕不會想到這里曾是古羅馬時期用于供暖的火坑。這座宅邸的主人(他名叫法布里修斯,死于癌癥。臨終之時,他用一條紅色的圍巾遮住自己喉部的腫瘤:他不是一個愛慕虛榮的人,只是喜歡干凈整潔罷了)也絕不會想到世間會出現(xiàn)鳥蜥這種生物。因為等他去世很久之后,鳥蜥才從深山中現(xiàn)身。

      昏暗的光線和林立的石柱讓她們看不清遠處。鳥蜥們紛紛從那些洞口跳了下來,然后聚在一起,越來越近,越來越多,直到——

      “退后?!辈继m奇吼道。

      一臂之外,鳥蜥再次包圍了她們。鳥蜥女王的命令在布蘭奇的每一塊骨骼、每一根羽毛中震顫,仿佛令人抓狂的瘙癢:/成長/前進/沿途掃蕩/找到巢穴/不許回頭。

      一只年輕的雌性鳥蜥被推進了包圍圈:它聰明而又自信,是目前在這群鳥蜥中的阿爾法。它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布蘭奇,用兩只眼睛輪流打量她。布蘭奇清楚地感受到了它的挑釁意圖。為了占據(jù)有利高地,她跳上了坍塌的石板,盡管上方的洞口有幾個鳥蜥在張望?,F(xiàn)在她可以更清楚地觀察這處供暖用的火炕了。艾達依然如石頭般呆立在原地,披著一條臟兮兮的、曾經(jīng)藍如天空的披巾。那位眼中充滿挑釁意味的年輕阿爾法,將目光轉(zhuǎn)向了艾達,它的前爪不自覺地抓緊了。在透著雨水濕氣的黑暗里和上方照下的一道道光線中,鳥蜥們越來越多,越來越喧鬧。遠處的石墻上有一道參差不齊的裂口,通往下方更深的黑暗。那就是她們必須要去的地方。

      布蘭奇張開她白如珍珠的翅膀,伸長脖子咆哮道:“要么離開。要么受死。快滾!”

      她的命令與鳥蜥女王的旨意發(fā)生了沖突。對這群年輕的鳥蜥而言,就像是聽見了兩聲巨大的鐘鳴,而兩者相差不過半拍:它們的牙齒、眼中的淚水和心頭的思緒在嗡嗡震顫,它們在這錯亂的節(jié)奏里拼命掙扎。有的鳥蜥蹲伏下來,顫抖著抓撓自己,但大多數(shù)則立刻朝自己周邊的事物發(fā)起了攻擊,無論是石柱還是自己的同伴——但誰都沒去攻擊布蘭奇和艾達。有的鳥蜥朝各個洞口奔去,它們經(jīng)過那些互相廝殺的同伴,逃進了雨中。還有一些心志堅定的鳥蜥似乎沒受什么影響,那位年輕的阿爾法便是其中之一,它們?nèi)匀话鼑_和布蘭奇。

      “滾開?!辈继m奇說著,張開翅膀,咆哮著朝它們猛啄。最后,那位阿爾法雖然作勢欲咬,但還是讓到了一旁,其他鳥蜥也跟著退開了。布蘭奇和艾達走到火炕地面的破口處。一股陰冷腐臭的空氣撲面吹來。然后她們爬了過去。

      在艾達和布蘭奇出生的一千年前,當這座宅邸的建造者選中此處時,工人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洞。沒人知道下面是否會有洞穴或是暗河,然后在將來對府邸的地基造成損害。這個洞太小,成年人無法通過,于是他們派了一個八歲的孩子(一名孤兒)下去查探。那孩子再也沒有回來。但他們還是在這里修建了宅邸,并用一塊巨大的石板封住了洞口。

      那孩子早已尸骨無存,我該告訴你他是怎么死的嗎?

      布蘭奇和艾達就站在那塊坍塌的石板上。他們位于一個石灰?guī)r洞穴的最高點。這里地勢狹長,地面傾斜,只有少數(shù)雨點能從兩個地方滲漏進來,一處是她們身后的那個洞,另一處則是高處的一條裂縫。

      艾達只能看到一些閃光和晃動的物體,黯淡的光線勾勒出的弧線似乎是一枚蛋,還有一只突然亮起的眼睛。她聽見了無數(shù)爪子的啪嗒聲,聽見一塊石頭被移開的聲音,以及那些年輕的鳥蜥的呼吸聲——它們就聚集在她們后方的門口。她聞到了水、泥土和鹽的氣味。還有鳥蜥的氣味。

      布蘭奇看到的比艾達還要少,但明白的事情更多。鳥蜥女王和她的廷臣們經(jīng)年累月地在此下蛋,直到一股力量涌過那些蛋,就像蟄伏七年后破繭而出的蟬。那些蛋孵化后,年幼的鳥蜥逐漸長大,然后成群地離開,尋找能夠滿足苛刻的繁殖條件的新洞穴。這個鳥蜥肆虐世間的夏天已經(jīng)接近尾聲,所以只剩下幾百枚蛋尚未孵化,它們就堆聚在這個洞穴的深處。受鳥蜥女王旨意的影響——成長/前進/找到洞穴/繁衍生息/——布蘭奇能感覺到那些尚未孵化的鳥蜥發(fā)出的微弱的生命律動,它們緊緊地貼著包裹著它們的蛋殼。

      幾十只雌性鳥蜥站在布蘭奇和那些未孵化的蛋之間。它們正是鳥蜥女王的廷臣。布蘭奇同樣也能感知到它們的思維:恐懼,憤怒,對自己和自己下的蛋滿懷期待。不過凌駕于這些情緒之上的,是每一只鳥蜥都不可回避、無法中止的巨大渴望:繁衍生息。它們往前走來,默不作聲,伸著蛇一般的頸子。而在那些蛋之中,站著那位鳥蜥女王,所有阿爾法之上的阿爾法:她已經(jīng)垂垂老矣,渾身的褶皺好似潮濕的亞麻布,皮膚正在剝落。她的生命正在走向盡頭,她的使命即將完成。

      她沒有走上前來:沒有這個必要。她那道至高的旨意并沒有改變,只不過她現(xiàn)在多了一個命令。這個命令不值一提(因為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改變過旨意了),也很具體:殺死這個家伙/不要讓她得逞。

      “去死吧?!辈继m奇對鳥蜥女王說道,盡管她很清楚,打敗鳥蜥女王不是輕易能辦到的事。她是對的。鳥蜥女王只是顫抖了一下,仿佛只是抖掉了身上的蜘蛛網(wǎng);但其他鳥蜥的心智卻陷入了混亂——包括女王的廷臣,那些蛋中即將蘇醒的幼仔,在上方的火坑中互相廝殺的年輕鳥蜥,在灰蒙蒙的雨中四散而逃的鳥蜥:即便是遠在數(shù)里格之外奔騰的那些鳥蜥也不例外。

      鳥蜥女王站在她的蛋之中,伸長脖子,雙足分開,不住甩動高高翹著的尾巴——殺死她/殺死這個異類/殺死這個不懷好意的異族。那群年輕的鳥蜥中,即便是力量最強大的也無法違抗布蘭奇下達的那道古老的命令,退下,但鳥蜥女王的廷臣們要更加聰明,更強大。它們漸漸逼上前來。

      艾達喉嚨中不禁發(fā)出一種聲音,就像是幼鼠發(fā)出的那種吱吱聲。

      “滾開。”布蘭奇怒吼道。有兩位鳥蜥女王的廷臣頓時抵抗不住,從布蘭奇和艾達旁邊兜了一個大圈,朝洞口奔去,但那里已經(jīng)被互相廝殺的年輕鳥蜥們堵住了。不過艾達什么也沒看見,只聽到了尖嘯聲和腳爪的奔跑聲,而后聞到了一絲新鮮的血腥氣。

      布蘭奇繼續(xù)道:“去死吧。毀掉你們的蛋。殺了你們的女王。然后了結(jié)你們自己的性命?!?/p>

      逐漸逼近的廷臣們徹底陷入了混亂。它們開始互相廝殺,尖叫著沖下長長的斜坡,奔向那些尚未孵化的蛋。它們所經(jīng)過之處,其他鳥蜥也互相廝殺起來,或者抽搐著倒在了地上。鳥蜥們一個個死去,到處都是一片狼藉。那位女王站在這片混亂場面的正中央,渾身濺滿鮮血,那些血來自她的子民,她的蛋,以及她自己:她堅挺在原地,沒有倒下,但她無法對抗布蘭奇的指令。

      你/把它們都殺了/鳥蜥女王說——/誰來殺我?/它們已經(jīng)無法替你下手

      “好吧,”布蘭奇說道。接著,她對艾達說:“閉上眼睛,親愛的?!?/p>

      但艾達沒有照做。

      鳥蜥女王死了。如今,在剩余的那些鳥蜥的狹窄的腦袋里,回蕩的是布蘭奇的聲音:死吧。毀掉那些蛋。了結(jié)自己的性命。

      最后一批蛋,是被鳥蜥女王的最后一位宮廷成員——也就是油盡燈枯的女王自己——劈開的。在毀掉那些蛋之前,她已經(jīng)虛弱得無法自盡;渾身都是蛋黃的鳥蜥幼雛滑出蛋殼,在冰冷的空氣中掙扎不已,直到她咬破它們的喉嚨。對她而言,死亡的降臨是上天的仁慈。

      死去,毀滅。

      鳥蜥們紛紛隨之死去。它們從懸崖上縱身躍下。它們沉入了湖水。它們用頭猛撞石墻,就算頜骨震碎也不停止。它們互相將對方撕成碎片,口含同胞的鮮血不住狂嘯。

      有些鳥蜥部落,是由比普通鳥蜥的意志更為堅定的阿爾法率領(lǐng)的,但即便是它們的力量,也無法與布蘭奇抗衡。有些部落設(shè)法回避了布蘭奇的指令,那些阿爾法們帶領(lǐng)自己的手下遠走高飛,去往了布蘭奇的影響力不那么強烈的地方。那處地下供暖火炕和鳥蜥用來孵蛋的洞穴已不復存在;不過它們的任務(wù)始終是尋找新的洞穴,然后產(chǎn)足夠多的蛋,孵化新的后代。

      一位年輕的、意志堅定的雌性鳥蜥確實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洞穴,盡管那洞穴是白堊巖,而非石灰?guī)r。既然舊王已死,如今她便自動成了新的鳥蜥女王。她帶領(lǐng)自己能夠拯救出的同胞,一起逃往遠方躲了起來。它們的處境不夠好;在白堊巖洞中下的蛋比在石灰?guī)r洞中下的蛋的蛋殼要軟一些。成長,變強,她下令道,不過布蘭奇那揮之不去的聲音依然滲入了那些蛋黃的蛋白質(zhì)之中。

      多年以后,那里終于又有了新的鳥蜥幼雛,但還有許多未能孵化出來。其中一些幼雛在離開巢穴之前自殺了,或是殺死了自己的同胞。有一些幸存了下來,于是開始在世間肆虐。下一批孵化的鳥蜥幼雛數(shù)量更少了。后來人們又經(jīng)歷了五個鳥蜥出沒的夏天,時間跨度長達一個世紀。最后它們終于滅絕,成為了歷史。記錄它們暴行的檔案漸漸散佚,腐壞,或是被當成了打磨剃刀的革砥,被老鼠撕下來墊成了窩,被后人用作了引火絨。

      在最后的一個世紀里,在它們最后一代存在于世的日子里……數(shù)量越來越少的宮廷成員和它們?nèi)諠u衰弱的女王,都會對數(shù)量漸少的蛋和幼崽們講述當年的恐怖往事。羽毛白如珍珠的布蘭奇張開翅膀時,對所有鳥蜥都是一場噩夢,這種恐懼削弱了它們的基因,甚至比皮膚腐壞或是洪水來襲更為恐怖。布蘭奇的名字太過可怕,逐漸成了一項禁忌: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說她的名字,除非用大量鮮血沖走她的名字帶來的晦氣。她是一個惡魔,是世間最可怕的惡魔,是“世界的毀滅者”,是鳥蜥的克星。

      誰會將此事稱為種族屠殺?反正動手的那一方是不會這么說的。布蘭奇究竟是惡魔還是救世主,這取決于你問的是誰。

      如果你想要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我們就到此打住吧——不管是對布蘭奇還是艾達來說。如今,布蘭奇和艾達都還活著。她們春風得意,因為她們打敗了鳥蜥。

      如果我們繼續(xù)講述,事情又會變得復雜起來。布蘭奇已經(jīng)老了,她是一只不再下蛋的母雞。艾達也終將死去:要么死于瘟疫,要么死于難產(chǎn),要么切羊肉時不小心割傷自己、最后因為創(chuàng)口感染而死,要么死于痢疾,要么在悲痛中死去。即使她活到了九十歲高齡,躺在鋪滿鵝絨的床上,膝下兒孫滿堂,她也終將化為塵土。

      我們也可以回到第一頁,再讀一遍她們的故事。那時她們還活著,但是生活在黑暗和恐懼中。一個幸福的結(jié)局,取決于何時寫下“結(jié)局”,取決于由誰而寫,為誰而寫。就此而言,這個故事當于此時結(jié)束。

      【責任編輯:趙偉軒】

      ①原文為拉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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