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覲溪
川
他沮喪地想著,也許這條河,根本就沒有魚。
雨季沒能再帶來更多好消息。
羯則耳遠遠跟在族人后邊,族議剛剛結(jié)束,他看著族里那些成年漢子從老族長的帳篷里一個接一個離開,沒有人說話,大人們的臉色就像天邊墜著的幾朵能擰出水的黑云,沉重地耷拉下來。大家很有默契地從老族長的帳篷前面繞路,帳篷背面不遠是庫庫莎,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沒人愿意再過去那邊多看一眼。哪怕是告別。
庫庫莎是全族的水源,聽說在他們的部落遷移到這里之前,庫庫莎還沒有名字,只是一條只知蜿蜒回旋的河。有那么一次雨季,這條河因連日的降水放緩了行程,于是途徑草原的河恰巧遇上了隨綠洲遷徙至此的族人,很快也便有了名字被人圈養(yǎng)起來。庫庫莎隨族人在此停駐,成了部落的湖泊。
這已經(jīng)是他出生之前的事情了。如果說從前庫庫莎是族人夢中天神的一滴眼淚,那么如今庫庫莎就是族人心頭難愈的一道傷疤。
庫庫莎快要消失了。
“我們也該走了吧,這里待不下去了。”
“可是這一代綠洲是老族長找到的,他會有辦法吧?”
“你也知道的,族長已經(jīng)太老啦……”
羯則耳聽見身負行囊的族人們在前路上竊竊私語,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跟著誰繼續(xù)走,今后,也許會有新的族長、新的湖泊、新的綠洲、新的部落,如果運氣足夠好,那里還會有一個——有他羯則耳的家。
可是……羯則耳攥緊了背后行囊上垂下的布片,他也同樣知道,若是今天跟著年輕族人們向遠方出發(fā)了,到達綠洲的那個羯則耳,他要回去的家里,不會再有人等著他。
少年望著遠處沙漠盡頭的落日,風里的余暉挾裹著沙塵一道吹來,竟有些刺眼似的,羯則耳瞇起眼睛,不再去看那個起了漣漪的太陽。
他一個人背對帳前站了一陣,先一批出發(fā)的族人只剩下極目幾處不甚清晰的色塊,羯則耳縮了縮脖子,轉(zhuǎn)身掀開帳篷的干草簾鉆了進去。
老族長坐在快要熄滅的爐火旁邊垂著頭打盹,聽到羯則耳的動靜半抬起眼皮瞄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清了某個人的臉,老人喉嚨里咕噥一聲,又重新闔上眼低下頭去,一頓一點,像某種困頓的鳥類,收起巨大的翅膀擁著脖頸與腦袋,倘若有人碰一下,就會有大把大把失了光澤的羽毛撲簌簌掉落下來。
少年看著這個窩在皮裘之下的老人如同蜷縮在襁褓之中,羯則耳眨了眨眼睛,試圖在老族長身上找回一點曾經(jīng)鋒利的輪廓,然后他找到了那把烏黑的狼頭彎刀。
“……狼神保佑?!?/p>
老族長突然又咕噥一句。
羯則耳輕輕吸了口氣,走到族長面前蹲下身,視線片刻未曾離開那把狼頭彎刀,他將雙手疊在胸前向老人行了禮,他摸到胸腔底下快得有些發(fā)悶的心跳。這一刻,終于有一種冰冷的鈍痛爬上少年的心頭,無關(guān)乎分離,無關(guān)乎生死,只在面對一種遙遙又可期的未來時,驟然來襲。
“你妹妹呢?”
少年聽到老人低啞的聲音從某個深遠的地方滾動出來,他猛地抬起頭,但老族長仍舊閉著眼睛,仿佛從未開過口。
羯則耳繃緊的脊背忽地軟了下來,他索性就著半蹲的姿勢一屁股盤腿坐在地上,他看著老族長又像是在看著那把狼頭彎刀,喃喃道:“我該怎么辦?”
狼神不再保佑他們的部落。
庫庫莎日漸干涸,大大小小的湖口如今僅余一眼。羯則耳知道,這是他們擁有的最后一處水源,在這個雨季結(jié)束前,如果不能遷徙到下一片綠洲,這個部落恐怕就完了。
羯則耳的部落是追逐綠洲的人,也許從前也有一個部族該有的名字,但在無垠的沙漠中隨著風沙遷徙流亡,這些事情早就沒人再記得。哪里有水有草地,他們就在哪里安家,他們自沙漠而來,終要向沙漠而去。
從前是老族長帶領(lǐng)族人找到這里,馴服了庫庫莎。如今再沒有腰佩狼頭彎刀的先行者,老族長被拋棄了,庫庫莎被拋棄了,狼神被拋棄了,他們的部落被拋棄了。
雨季留不住干涸的水源,也留不住鐵了心要各自分散的族人,沒有人再需要。
作為曾經(jīng)的英雄,老族長早已凝固成了碑銘上一個單薄的符號,更遑論那把神授的狼頭彎刀與彎刀代表的神明。
可永遠前行的時間河道之上,這即將被翻覆的一切,仍舊習(xí)慣性伸出手來緊抓著某些無足輕重的水草,以一種固有沉著的姿態(tài)一道沉入沙海。
部落里的年輕人離開了,行至終點的庫庫莎與綠洲被剩下了,年老的族長與祭司們被剩下了,還有一個人,只有她無法同他人那般拋棄這里,只有她并未垂垂老矣卻只能放任自己被劃分到剩下來的那類事物之中。
那個出生在天水畔,被稱為庫庫莎的女兒,他的妹妹。
——如果找不到新的水源地遷徙,她就要作為狼神的新娘被部落獻給那最后的象征了。
族長和祭司都太老了,能不能在遷徙的路途上憋住見到綠洲的那口氣都不一定。而那位最后的狼神新娘,甚至沒有辦法站起身離開祭壇半步。
羯則耳感到身后的行囊變成了某種柔軟黏膩的怪物,纏繞得他喘不過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