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薪
一、草木的氣息
晨早,草木濕答答的,積了一夜的露水晶瑩透剔,太陽馬上就要出來了,夜晚消散了的熱氣開始重聚,不久草木上的露水就不見了,陽光要開始新的一天的撫摸。晨早的天空很靜、很空,幾只小鳥在不遠處的草木中鳴叫,叫聲使得天空似乎更靜、更空了。陽光還沒有出來,是那種將出未出的狀態(tài),還沒有被各種草木吸收,各種草木花果的氣息還沒有完全散發(fā)出來。
秋漸漸深了,草木的影子卻慢慢淡了,許多草木的葉子變黃變灰,灰黃中透出淡白。再過一段時間,風一吹,葉子就紛紛撒落一地了。
草木的氣味有點干,澀,萎靡,那種氣味定定地往下沉,沒有了盛夏的濃郁和張揚。
花朵大多早已凋謝了,枝頭僅有的一些花朵,甚至有點膩、浮、松散。有的氣味則顯得清、冷、孤迥。
青桐的影子很大,樹梢仿佛鉆到天上,一直鉆到那靜悄悄的深處。青桐的氣息很清,仿佛青桐剛從水里走出來似的。槐樹的氣息更清,淡,薄,又有點溫溫的。榆樹葉子就變得更深綠了,比其它樹木的葉子綠得深沉一些,又靜又暗。在晨早,我老遠就能把它從其他樹木中分辨出來。它的氣息似乎也很肅靜。
眼前的衢江像披著一層薄薄的白紗,在草木中若隱若現。水邊的青草的氣息和樹木的氣息又不一樣。青草的氣息中混雜著草根的腐敗的氣息和泥土的潮濕氣息,很濃郁。衢江似乎也很肅靜,衢江雖近,似乎觸手可及,但又感到比較遙遠,仿佛來自于另外一個無法走入的世界。
晨早的天空中云朵不再是白花花的,而是五彩繽紛的,遠處天藍色的天,近處則成了藍黑色。幽藍幽藍的,幽藍中有深暗的光亮,似乎暗藏著寧靜稀疏的燈火,又似乎有一種野薄荷般沁涼的氣息、夢幻般的氣息。
二、寂寂爛柯山
霪霪霏霏的梅雨下了有足足半個月,昨夜終于稍停,今早見了久違的太陽,且陽光熱烈,下午三點往四點靠近時,天空中的太陽已經向西傾斜。不遠處,烏溪江浩蕩的水汽,被陽光蒸發(fā)著裹挾而來。爛柯山,寂靜空靈。山上的樹,草,花,石,巖,洞,亭,臺,廟,寺廟中的繚繞的燭火香火,寺廟里的銅鐘,半懸而沉靜。草木向山下坡地延伸,但一切都處于一種廓大的靜態(tài)。江南的六月,正是梅雨季節(jié)。上升的地氣與浩蕩的水汽與空中下沉的濕氣,將爛柯山彌漫成了名副其實的一座仙風道骨之山。
山路曲折安靜,游人三三二二,這正合我意。來爛柯山已不止一次兩次,每次都有因緣。最初一次,是結婚那年。與妻子陪同母親,舅媽,匆匆走了一遍,想象了一遍山中的風物景物,便匆匆而回。愛情促成了行旅,真正的風景只是背景。再后來,有一年秋天,作家朋友詹政偉、張忌來衢州,我陪他們一同去游爛柯山。一路閑聊南北東西,觀山聽風,聽松濤,聽草木,聽流水,聽爛柯山中蘊藏的道教氣息。那場景雖過了多年,仍歷歷在目。
江南的山,山勢大多平緩。爛柯山,屬丹崖地貌,一條天生石梁橫空飛架,孤立而突兀出于地面,其溫潤敦厚之姿,是典型的南方風骨。石梁下是兩邊中空的洞窟,風可穿窟而過,陽光也可斜斜地照進來,如遇大霧涌入洞窟,爛柯之境,虛幻飄渺,如幻如夢。唐代杜光庭《洞天福地記》稱之為:“青霞第八洞天”。
午后的陽光,從山路傾瀉而下。上蒼所有的恩賜,必有承接。一如行走的我,還有草木,更多的是那隱藏在山巖轉角之處的廟宇。廟宇檐角的風鈴因陽光而閃爍,飛檐因陽光而溢彩,匾額因陽光而祥和,鐘聲因陽光而溫暖,香火因陽光而明滅。
爛柯山,又名石室山。
傳說炎黃時代、炎帝的雨師赤松子與其小女兒少姜曾在石室中修煉。春秋時期被稱為室石山、空石山、空洞山,為姑篾國一大勝地。晉朝中期王質遇仙爛柯的故事天下廣為流傳,名聲遠播。梁代任昉《述異記》載:“信安郡(今衢州)石室山。晉時王質伐木至,見童子棋而歌,質因聽之。童子與一物與質,如棗核,質含之不覺饑,俄頃童子謂曰:“何不去?”持起視,斧柯爛盡,既歸,無復時人”。故有“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說。因此后人便把石室山稱為爛柯山,爛柯也成了圍棋的別稱,爛柯山由此得名。
日月如梭,歲月悠悠。寂靜的爛柯山,有人在此悟禪得道,有人在此幡然醒悟;有人在此省悟蒼生,有人在此了卻塵緣。我走在爛柯山的曲折的山路上,山風習習,草木寂寂,水汽茫茫,忽然感覺,眼前的風景不是風景,眼前又處處是風景。眼前的我不是我,眼前的我又是我,而我又是誰?是不是蕓蕓眾生中的一枚棋子?
黑與白,道可道,棋與棋道,山與道教,修行與涅槃,懺悔與消逝,爛柯山道上,浩蕩的水汽在下午的陽光中,將所有的故作淡然或者心藏勢利,一一地浮到透明的塵土之上。
在爛柯山天生石梁下,這塊巨大的堅硬的寂靜的棋盤上,落子無愧,落子即成棋局,落子無法消遁。
三、芫荽
叫芫荽或許大多數人一時不清楚,可一說起它的另一個名字叫香菜,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芫荽還有別名叫胡荽、香荽的。
芫荽為雙子葉植物綱、傘形目、傘形科。芫荽是人們熟悉的提味、佐料的蔬菜,狀似芹,葉小且嫩,莖纖細,味濃郁香。是湯、飲中的佐料,多用于做涼拌菜佐料,或燙料、面類菜中提味用。《本草綱目》稱“芫荽性味辛溫香竄,內通心脾,外達四肢”。《羅氏會約醫(yī)鏡》說“辟一切不正之氣,散風寒、發(fā)熱頭痛,消谷食停滯,順二便,去目翳,益發(fā)痘疹。”既可通心脾,又能達四肢,且“辟一切不正之氣 ”,有散風寒,消郁滯,開胃之功效也!
一大盆白里透紅湯汁油汪汪的紅燒魚片熱氣騰騰,翠綠嫩白的豆芽,黃色的姜絲,黑色的香姑、木耳,白色的大蒜,切成絲的紅辣椒在盆中的湯汁中忽隱忽現,一叢鮮綠的芫荽鋪在大盆上憑添幾抹亮色,讓人憑添了幾分食欲。
說不清楚為什么?或許是與生俱來的,我卻極其討厭芫荽那怪異的味道。
我第一次吃到芫荽是在蘭州,太約二十多年前,一碗熱氣騰騰的“蘭州清湯牛肉面”端上來,清湯,熱面,片好的嫩鹵蘭肉,一叢鮮綠的,細長鋸齒狀葉子鋪在湯面上,湯面間生機盎然。初一嘗,辣,腥,沖,一股濃烈的刺激的腥味撲面而來,芫荽作為輔料,風頭似乎蓋過了主面,倒有幾分喧賓奪主的況味。我將芫荽一一從碗里挑出,剔在桌上,可是芫荽的氣味早已深深地和湯汁混在一起了,無法分離。
2000年在魯院學習,或許是北方人飲食習慣使然,北方人喜食芫荽,食堂里的菜肴大都加了芫荽,看到同學們吃得津津有味,我卻敬而遠之,只能挑有限的沒放芫荽的菜吃。
后來,每次吃飯我故意拖到最遲去食堂,有時菜都沒了,我叫食堂的康師父為我小炒,康師父六十多歲,保定人,身材魁梧,卻很木訥,不太說話。我告訴康師父我吃不來芫荽??祹煾嘎犃四樕下冻鲆环N“可惜了我不識這芫荽美味的”神情。以后,康師父為我小炒就記得不加芫荽了。有一次,燒肉絲面,燒好的肉絲面上撒了一把切好的蔥花,青翠欲滴。我正驚訝,康師父對我說,知道你南方人喜歡吃小蔥,我是跑了幾個菜市場才找到的。這事過去了這么多年,我仍然記得。
似水流年,這么多年過去了。后來南方人也開始大吃特吃芫荽了,后來漸漸也就習慣了這芫荽的異味,但還是不喜歡吃芫荽,有時也能勉強呷下,就像呷下酸甜苦辣的生活,也不那么排斥了。
芫荽青青,作為一道極簡、易舍的佐料,緘默,腥辣,質樸,平凡,像我們大多數人的生活。芫荽青青,一種舌尖上的味道,許多人吃了一輩子的味道,為許多人遮住了一路的腥風苦雨。 芫荽青青,陽光下的芫荽仍然葳蕤,風輕輕掠過,就像掠過我們逝去的年華。
四、南方的水稻田
和北方的旱地不同,南方的水稻田大多時候淹沒在水中的。
開春的時候,經過一冬的沉淀與沉寂,被無邊的春水浸潤后淹沒的水稻田才是真正的水稻田。那種巨大的透明,寂靜與空曠把天與地渾然連接在一起,水田里的天空同樣深邃、空曠、悠遠。王維說:“漠漠水田飛白鷺”,白鷺像是真的為水稻田而生的,白鷺從水稻田上空飛過了,影子從水面上劃過,就像在寥廓的天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
春天來了,世界渙然一新。一切的一切都與秋天迥然不同。秋天是高遠的,春天是低下的,毫不猶豫地往下低,死心塌地地往下低,低到了春水里,低進了泥土里,低進了無限里……
春天來了,我想象自己從田塍上走過,停下,彎下腰,把手探進水稻田里,試了試水溫,水有些冰冷。我不禁打了個激靈,臉上的皺紋掉進了水里,水里的天空跟著晃動起來。我又將手伸進水的深處,我的手觸摸到水稻田的泥土,水稻田里的泥土,光滑,細膩,柔軟,冰涼,像女人的身體,像觸摸到生命的深處,觸摸到大地的深處……
經過一個冬天的沉睡沉寂和沉淀,南方的水稻田像個嫻熟的少婦,在我的撫摸中羞澀又暗含著淺淺的萌動。而天空中,那一朵一朵飄過的白云,那一只一只飛過的白鷺,也把翩翩的倩影投射在水稻田的粼粼波光之中。
我知道表面寂靜的水稻田,水下卻開始了喧嘩與騷動,有許多卑微的生命隨著驚蟄的雷聲也已經蘇醒,蠢蠢欲動。卑微的細小的水蜘蛛,水蜈蚣,水蟲子,水蛭,水蛇,水田中背脊幽黑的泥鰍,銀白的小白條魚,過不了多久就會出現的黑色小蝌蚪……
當我從田塍上站起身, 抬頭看水稻田的那邊,以及水稻田那邊的那邊,春天就要過去了,金風送爽,稻花飄香的夏天就要到來了。
五、木芙蓉
木芙蓉在黃昏來臨之前,緩慢而有層次地進入了暮色。當南方天空盛夏的余暉,如同一匹巨大的紅綢即將消隱在天邊時,木芙蓉安然沉靜,它的花朵開始藏進濃密的枝葉之中。
《廣群芳譜》中這樣描述木芙蓉:“清姿雅質,獨殿眾芳。秋江寂寞,不怨東風,可稱俟命之君子矣”。關于木芙蓉的詩詞也有很多,呂本中的:“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后霜前著意紅。猶勝無言舊桃李,一生開落任東風?!绷谠模骸坝忻啦蛔员危材苁毓赂?。盈盈湘西岸,秋至風露繁?!蓖蹙S的:“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木芙蓉花期長,每年8月盛開,11月才會凋落,橫跨夏秋兩季。開花時,顏色會變化,一般開始在早上,剛開時花是白色或淺紅,然后到了下午,它就會變換色彩成為深紅,所以,也稱“三醉芙蓉”。
木芙蓉,花好看,花開二種。一種是單瓣,另外一種則是重瓣。隨著色彩的變化,花的姿態(tài)也挺不錯,而且有一種獨特的感覺。遠遠望去,煞是好看。
衢州南宗孔府后花院,亭,臺,樓,榭,假山,魚池錯落在茵茵綠樹之中,格外清幽。但在南墻下有一叢木芙蓉,面對池塘,真有“木芙蓉照水”的況味。這叢木芙蓉開一大疊一大疊的花,讓原本寂寂的孔府后花院幻化出它的熱烈與繁復。
我從寂寂的孔府內沿著圍廊小徑走出來,走進后花園,似有豁然開朗之感。來到這一叢木芙蓉前,我順手拉過一朵木芙蓉花,沒有摘,只是湊近鼻子聞了聞。似乎有一股辛辣味,不濃烈,有別于木槿的那種辛辣味。更有別于孔廟中“思魯閣”前,那叢芭蕉的氣味。
在孔府后花院臨水的水榭上,聽孔子七十五世嫡長孫,南孔“奉祀官”孔祥楷先生用高亢的節(jié)奏朗誦《論語》經典章句及孔子的《大同篇》。伴隨他那沙啞的嗓音的是笙古琴古箏等樂器的應和和水榭對面木芙蓉默默的靜守……
那個黃昏,木芙蓉仿佛從枝頭上起身,它們三五成群地仿佛要把我擠出后花院門外。
直到月亮在池塘中升起,木芙蓉回到黃昏的枝頭。只是在它微微辛辣的氣味里,有人是否回到了山東曲阜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