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窈
我看著先生,跪在塵土之中。
多管閑事的鄰家婆娘把我從街上急哄哄地扯回來莫非是為了讓我看到這般光景?
“先生快快請起,小的就在這兒恭喜先生了?!鄙碇俜娜藬D出的一臉笑容,虛假得讓我不快。我扭頭欲走,但那個野蠻婆娘死死地將我拽著。
先生從懷里掏出幾吊錢勉強打發(fā)走那個差役,待其揚長而去后,一把將我摟在懷里:“柳兒,你聽見了嗎,我考上了,我考上了,我們馬上就可以過上好日子了。走,哥哥帶你去集市上買吃的去?!?/p>
我的心猛地一抽,將先生推開,跌跌撞撞地進了我的房間,合上房門。
那一天的花朵明媚得晃眼,像是絲毫不畏懼秋天似的。這種美麗的東西,連我都羨慕,或者說,連我都替他們感到悲涼——過了這一季,它們將在哪里化為泥土呢?
先生的凡心,終究是太重了……
沒過了幾日,先生就前往翰林圖畫院供職了,我自然是不便隨著先生,只得日日守在家中等著先生回來。
從先生爹娘辭世算起,我和先生已相互扶持著走過了四五個春秋,先生日日鉆研于畫,我就負責打理好這個已是青苔滿地的家,靠著他賣畫所得的那幾個錢,也可勉強度日。如今先生雖在宮中謀得一職,但從他次次回來時的落寞神情中,便可看出先生仍是不得志,那個坐在龍椅上的天之驕子遠不及我理解先生的才華,那沾滿俗世氣息的才華……
一日先生歸家,我裝作不經意在吃飯時提起我思量已久的想法:“若是先生能將整個汴梁畫在紙上,那皇上定會看重先生的”。先生停下吃飯的動作,直視著我,良久,繼而又澀澀一笑:“談何容易,柳兒你又不是不知道哥哥究竟是個幾斤幾兩。”
先生如此頹廢,我自然也同他一般難過,但這畫,我必須想辦法讓他畫出來。于是我佯裝生氣,數落他這個一家之主的無能和軟弱,抱怨這即將揭不開的鍋蓋,鄰家那個潑婦罵街時的樣子被我模仿得淋漓盡致,在無休止的責備中我也在不斷地暗示先生這幅即將誕生于他筆下的宏偉巨制將給他帶來的名利和財富。我明白,對于先生,這招十分管用。
先生第二天在天色還未大亮時便離開了家,平常不過幾天便因放心不下我就抽空回家一趟的他這次讓我等了將近一年。院里的那株花樹結上了小小的花苞,這里的春天來得晚,但我卻始終處于等待的幸福中,我信先生的能力,也信上蒼對汴梁的情誼。這么美麗的城市,任誰也舍不得她逝去吧。縱使命中注定,我也要搏上一搏。
再次叩響家門的先生,清瘦得脫了形,看見我來開門,將我緊緊抱住,像是在安慰我一般:“哥哥終于把那副畫畫完了?!彪S后便一聲不吭地走進了自己的房間,依然呆立在門口的我不禁淚如雨下:我的汴梁,終于保住了……
整頓幾日后,先生再次入宮,將此巨制獻給了皇上,堂上的宋徽宗用自己獨特的瘦金體將畫題上《清明上河圖》并鈐了雙龍小印。先生也因此得到了一筆賞錢。我再一次任性說服先生離開宮中,也離開了汴梁,在鄉(xiāng)間過回了從前那般相依為命,賣畫維生的日子。我明白,屬于宋朝的繁榮日子,就快要到頭了。
雖然無法阻止朝代變更,但我想護他周全。
人的陽壽實在是太短,多年平淡的日子后先生也步入暮年,此時的宋朝也已完全沒有往日的生機。這人啊,總是在追求著一件東西,卻又總在得手的時候覺得也不過如此。我心心念念的那副被稱作《清明上河圖》的畫作,真的出現在這世上的時候,反而覺得空洞,再怎樣,也只是一張遺像罷了,反倒是身旁這個因為我終生未娶妻的俗世男人讓我更覺得眷戀。
某日午后我和先生像往常一樣坐在院中喝茶,我特意在茶中加了幾片花瓣,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喝出來,又是一年花開季,好一個祥和景象。先生微瞇著雙眼,似睡非睡,我則看著杯中飄起的茶葉出神。先生張口,未看我:“你呀,不是我這般的凡人吧?!?/p>
“先生說笑了?!?/p>
“你也不必瞞我了,我早就知道了。”
“那先生為何現在才問?”
“我要是早說了,你萬一離開我怎么辦?”
“那又何必要說?!?/p>
“因為有事相求。”
“那先生說來讓我聽聽。”我含著笑,將目光轉向先生。
先生看著茶杯,似在自言自語:“去護著那幅畫?!?/p>
“我為何要去保護那幅畫,陪著先生不好?”
“國家雖是亡了,但只要畫在,曾經的繁華也能隨著畫得到永生。柳兒,這不是你的意思嗎?”先生迎著我的目光,灼得我眼疼。
“可我想陪著你,至少這一世。”
“我最近總是覺著,那畫快被毀了,既然你曾逼我畫出整個汴梁,那我現在也逼你去保護好那畫?!?/p>
半晌,我放下茶杯,收拾好茶具。
“先生,那柳兒,就此別過了?!?/p>
先生笑:“說多少遍了,是哥哥?!?/p>
“嗯,哥哥,柳兒走了?!?/p>
“柳兒啊,這一世我做了你那么多年的哥哥,若是我真的有下一世,麻煩你找到我,讓我以你夫君的身份陪在你身邊,好嗎?”
再一抱,從此以后,除了哥哥心里,歷史上再也不會出現柳兒這么一個角色……
我本是汴梁河畔的一株柳樹,嘗得不少人間煙火氣息,有了些靈性,能先于凡人看見汴梁的結局。我深愛著這里的一切,或好或壞,或喜或悲。我不甘于她的隕落,卻又沒有絲毫辦法,直到我看見偶然從我身旁路過先生和他手中的筆?;髋蔚奈冶幌壬患沂震B(yǎng),一直陪著先生學畫。我本以為若是先生凡心太重,會將汴梁畫成一紙俗物,但恰恰是這俗世凡心,孕育了市井的應有常態(tài)。
但先生不知道的,天機總是伴著天譴,我之前不與先生說明那副汴梁圖的用意也是因為這個。而我的天譴在先生落筆的那一瞬間已經開始了,我早就沒了靈力,也怕是永遠無法進入輪回,更別提下一輩子了。不過也好,給先生留個念想,也給自己個安慰,畢竟嫁給先生,是我想了半輩子的事情呢。萬一我有下輩子呢。
就算沒有靈力,我還有一條命。
而我深愛的先生在完成如此巨制之后,便會猶如草芥一般沉默于歷史中。只剩下先生和我的汴梁隨著時間流淌。
仿若永生。
翰林張擇端,字正道,東武人也。幼讀書,游學于京師,后習繪畫。本工其界畫,尤嗜于舟車,市橋郭徑,別成家數也。(《清明上河圖》題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