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建希

1976年9月23日，農(nóng)歷丙辰年秋分。

昨晚從窗縫里跑進來的風叫了一夜。李小單望著教室外面，天色陰沉，學校操場上那棵黃葛樹身上看不見一片葉子，只剩下長短不一的枝條。樹丫間有個鳥巢，很單薄。聽不見鳥鳴，也沒有看見鳥的影子。

要是在老家，李小單肯定已經(jīng)爬上去看看有沒有鳥蛋了。老兵說，李小單爬樹的勁頭兒有點兒偵察兵的味道。

李小單后腦勺被東西啄了一下。右方不遠處，有半截粉筆頭子在地上打旋兒。

新學期開學，8歲的李小單隨著老兵從鄉(xiāng)下轉(zhuǎn)來西城子弟學校讀書。他知道，是老師手里百發(fā)百中的粉筆頭子招呼自己了。

粉筆打了也就算了（公社學校的老師還用竹子教鞭抽掌心呢），被呵斥出去在教室走廊罰站也就算了，可是老師說，李小單的學習習慣不好。老師平時說別人，李小單倒覺得沒有什么，可是她說自己，那不是看不起自己嗎？

淚水涌出來，用手一抹，東一塊黑西一塊污。教室里哄堂大笑。

老兵來學校，當著老師的面甩了李小單幾巴掌。李小單覺得這個虧吃大了。

晚飯后，李小單又來學校了。

教師宿舍都是通廊，所有的廚房都在宿舍外面的走廊對面。廚房門旁邊是一扇玻璃窗。

天色黑盡，李小單偷偷打開了窗戶，窗臺下面放著鹽罐，他伸手進去揭開蓋子，把從水龍頭里接來的一勺子水放了進去。

第二天，老師和往常一樣，教室里和往常一樣，好像昨夜的事沒有發(fā)生。

1988年7月7日，農(nóng)歷戊辰年小暑。

第一天考試下來，李小單就崩潰了。他感覺數(shù)學考得一塌糊涂，連晚飯也不吃。

老師趕緊讓家長來學校。這年老兵剛轉(zhuǎn)業(yè)了，從廠子里趕過來，對著李小單就是一巴掌：“考不上就滾回老家去修地球?！?/p>

老兵一罵，李小單反而不哭了。

這是老兵最后一次動手教訓(xùn)李小單。

其實那年，李小單已經(jīng)有好幾次不想吃飯了。他有段時間就喜歡看同桌的女同學。每天一起床就往學校跑，等著同桌到來。連著三個星期后他發(fā)現(xiàn)女同學根本就沒有把自己看在眼里。李小單苦惱了幾天，不想吃飯。老兵多半是看出點兒啥子來了——偵察兵呢，可就是不說話，也不勸，見他第一頓不吃飯，第二頓就碗也不給拿了。

餓了兩頓，李小單心里的人影就沒有了。等他填飽了肚子，才發(fā)現(xiàn)讀書這個習慣還在。

那年通知書下來，李小單上了?？啤＠蠋煾吲d，老兵歡喜。班上開畢業(yè)會，大家都互相送了紀念卡，送了些啥，收了些啥，李小單都忘了。

2000年4月20日，農(nóng)歷庚辰年谷雨。

李小單看見辦公桌上有一封邀請函。是母校校慶的請柬，特邀李小單同學作為優(yōu)秀校友參加學校80年慶典。

李小單沒有參加校慶。放到場面上說，組織部門對他的考察正在關(guān)鍵時期，還有，局里的軟件系統(tǒng)測試工作很重。私下里，生活中有些花花草草的事情糾纏。

李小單把校慶的請柬帶回家，放到了寫字臺里面。

到年底，千禧年的蟲子沒有爆發(fā)。一切都很順利，任職文件也在年底前正式下發(fā)了。

那花花草草的事，讓李小單的心動蕩了好長一陣子，終于啥也沒有發(fā)生。都說，李小單是個有良心的人。李小單搖頭，其實，哪個優(yōu)秀的人會沒有人看得起呢？要自己看得起自己。

2012年12月21日，農(nóng)歷壬辰年冬至。

30年同學會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是參觀母校。

原來的教師宿舍，變成了一個偌大的花壇，找不到原來的一點兒印記。

有人走近自己身邊，李小單覺得這個女人有些面熟。

“你第一次來這里是1976年？”

“是?！?/p>

“那年可不簡單。唐山大地震，偉人逝世，我記得追悼會上你的領(lǐng)袖像章被搶了對不對？還有，那年你剛來，沒有戶口，是借讀生?！?/p>

“是嗎？”李小單很驚訝。

“后來校慶也沒有看見你?！?/p>

“是。時間不湊巧。”

集合的哨聲響了，李小單和女同學趕緊往集中地走。女同學突然問了李小單一句：“你不記得我了？”

李小單一直拿不準這個面熟同學的姓名，猛被這么一問，他突然想起這個同學好像是自己的同桌，姓羅？

“你是羅同學啊？”

李小單開心地笑了起來。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