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兆正
作為全書唯一可以單獨成章的故事,《斯萬的愛情》猶如龐貝古城的遺跡,似乎直到今日,往昔的魂靈還飄浮其上,吵嚷著他們那曾被嫉妒之火灼傷的癜痕,以及要求復(fù)仇的可笑愿望。但正如在過去,由于他們將熱忱與忠誠獻給自身想象的對象,而使這心愿落了空,今天看起來依舊如此。它們是對我們在情愛中應(yīng)當(dāng)如何行事的幾番告誡,盡管這勢必要在痛苦與歸隱間做出選擇的教導(dǎo),因其過于悲觀,而顯得既不可信又不可行?!蹲窇浰扑耆A》的讀者對于這些衰竭于想象的魂靈并不陌生,因為它們一直都在重復(fù)這樣的話:世間的愛情毫無寧靜、幸福與智慧可言,唯有置身時間和藝術(shù)等超驗領(lǐng)域才能療救我們的失望。
一、愛情的開端
于是這番告誡很快就被我們這群享樂主義的子嗣拋諸腦后,《斯萬的愛情》亦被讀者當(dāng)作好笑的堂·吉訶德式傳奇而草草翻篇。但也勢所必然的,我們要在將來的某個時候——也許是當(dāng)作者正耐心地講述馬塞爾與吉爾貝特、與阿爾貝蒂娜,或圣盧與拉謝爾等人一團亂麻的感情之際——重新將斯萬的故事拾起,且在字里行間讀出震驚的訊息,恰似考古學(xué)家從草蛇灰線的遺址中勾勒出一幢被掩埋了幾個世紀的宮殿。這宮殿里封存著形象化的心理投射、嫉妒、慷慨、同性、占有等等人世的邪魔。無論文學(xué)還是世間,莫不如黑格爾在“同一句格言”中指出的后知后覺:主體的知性原理如要獲得生機,必得由生命的諸般體驗浸透,而此一看法顯然更為悲觀,因為它從根本上就規(guī)定了愛情的發(fā)生法則與試錯原理:斯萬的體驗是深刻的,卻難以代勞馬塞爾今后的生活,甚至無法讓他少走一分毫的歧路。作為馬塞爾的“施洗者約翰”[1],他僅僅是錯誤的立法者與一面嚴厲無情的透鏡,而敘述者要在前者劃定的道路上循環(huán)著推演幾次十五年前的那條歧路:開端——進展——終結(jié)。倘若馬塞爾最后沒有寫作,兩人的情感經(jīng)歷就會呈現(xiàn)出驚人的摹寫對方的一致性。這便是悲哀的所在:差異是無關(guān)緊要的,熱情洋溢的重復(fù)幾近削平了人類自詡智慧生靈的信心。
選擇是偶然的,而愛情歸根結(jié)底是一種早已由浪漫傳奇編碼了的對戀者的想象。惟其如此,故事才有始有終,高潮之后是如出一轍的終局。這是斯萬告訴我們的第一件事。要而言之,首先需要一個純粹偶然的相遇,一個戀愛的前狀態(tài),此刻的戀人缺乏穩(wěn)定的視角與穩(wěn)定的聲音,他僅僅是一團流動的熱念組成的欲望大軍,每個欲望都渴望附著在具體的對象上(這里的“某個”對應(yīng)于卡夫卡所說的“一個”[2]),以便讓自身變得真實?!氨灸芸偸亲屛覀儼蜒矍暗膶ο罂醋魑ㄒ徽鎸嵉膶ο蟆盵3],這不過是因為它代表了欲望具象化自身的愿望。眼前的對象使我們心血來潮的欲望不復(fù)存在——盡管還未得到她,失去的憂慮已然使得這個對象取代了欲望而專為我們存在。但我們必須清楚:此刻這個現(xiàn)實中的對象也不再有任何真實性可言,她是我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替代物,是欲望大軍投射到現(xiàn)實中的鏡像。[4]
當(dāng)那個短暫的相遇和偶然的選擇過去之后,斯萬或馬塞爾指出,我們就好笑而狂熱地開始維持這段感情了。因為,既然人們無法先驗地與某人相遇,既然選擇的無中生有實屬一種必然,我們只能將全部的想象貫注到這一欲望的鏡像中尋索它命定的因素。卡夫卡可能會說愛情的發(fā)生指涉了由“一個”過渡到“這個”的夢幻,而普魯斯特則會更進一步地斷定,過渡是藉由排他實現(xiàn)的[5]。排他,也就是要賦予習(xí)慣以神圣的天職[6],沉浸在對偶然的玄妙思索里不可自拔。
愛情源始于流動的欲望大軍附著在一個具體的形象上,而它得以延續(xù),則有賴我們在想象中將這一形象與精神因素耦合并置,有賴于我們得以欣賞自身的慷慨。但這正是想象的悖論所在:想象發(fā)生于非現(xiàn)實的世界,而占有對方的渴望卻動員起我們所有的理智因素在現(xiàn)實世界求馬唐肆,尋覓想象的起源。質(zhì)而言之,它是一個解釋的惡性循環(huán):我們愛慕的他者之所以能對我們建立起生殺予奪的權(quán)威,與現(xiàn)實世界中那個丑角毫無關(guān)聯(lián),而完全是因為我們賦予了他者以某些特殊含義,就像藝術(shù)家斯萬在奧黛特與桑德羅·迪·馬里亞諾所畫的西坡拉之間發(fā)覺的相似性,使得他對奧黛特的愛意更為濃情:于是,丑角變作神明。想象的悖論或解釋的循環(huán)發(fā)生在接下來的關(guān)鍵一步:我們渴望去洞察儼然神明的情偶在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的背后隱藏的深意,進而我們(在瀆神的意義上)渴望去接近這神明。戀愛中的人做的便是這樣的事情:迫切想要脫離個人視域去洞察本由個人建立的現(xiàn)象,而這一切古怪的作為又不能簡簡單單地歸結(jié)為受苦的需要——這無非是因為圍墻內(nèi)外的人均毫無辦法了解彼此的緣故,也無非是因為所謂的理解最終只能被證明為一種缺乏興致的冷漠。
有些時候反觀在普魯斯特筆下真是過于諷刺了,仿佛還飽含著噴射的毒液。如同下面這個片段:
圣盧在情婦陪同下出現(xiàn),對這個女人,他傾注了全部愛情,以及一生中可能有的所有溫情,她的人格被神秘地封閉在身體里,如同封閉在一個圣體龕中,仍然是我的朋友不斷用想象來研究的對象,他感到自己對她永遠也無法了解,因此總是在思忖,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在目光和肉體的外衣后面到底隱藏著什么,這個女人,我立刻認出就是“拉結(jié)主托”。[7]
拉結(jié)是馬塞爾曾與之春風(fēng)一度的賣笑女子,但正是這個開價二十法郎的女人被他那位貴族朋友視作難以接近、喜怒無常的神明,需要用超過千倍的捐贈來證明自己痛苦的價值。圣盧或斯萬在為自身的想象加碼時都擅使慷慨手段,這種慷慨有時發(fā)展到令人吃驚的揮霍,而它們又并未實然地獲取一分價值。情偶樂于搜刮愛慕者的同時令他感到痛苦的快慰,而愛慕者亦是自身痛苦的合謀者,誠如一位論者所說,馬塞爾在此是獲得了一些教訓(xùn),不過仍屬無用的知識:“他在阿爾貝蒂娜身上看到了另一個拉謝爾和另一個奧黛特,以及建立在利益上的愛情的徒勞和嘲諷?!盵8]然而,“每個人都是相同的幻想的奴隸,都面臨著同樣的深淵?!盵9]馬塞爾仍要走上這條相同的苦路,去驗證曾經(jīng)察覺到的徒勞與反諷是如何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但問題在于,旁觀的角度只是說明了我們不再愛戀,而一個純粹的戀愛中人,是難以設(shè)想另一種觀察的視角的[10]。普魯斯特勸我們不必重復(fù)德·洛姆夫人那樣的傻話(“我心里覺得可笑,一個像他那么聰明的男人,竟然會為一個那種身份的女人而痛苦,何況她也根本不可愛,聽人說她蠢得要命”[11]),因為如果說無法從另一個視角去看待神明的世界,那并不能說明這就是一個人的愛情悲劇——或者它更是人之為人的悲劇所在。普魯斯特是否想到了西勒諾斯回答彌達斯國王時那尖利刺耳的笑?國王逼他回答人類最大的幸福是什么,這位酒神的伙伴說:“可憐的浮生呵,無常與苦難之子,你為什么逼我說出你最好不要聽到的話呢?那最好的東西是你根本得不到的,這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為虛無?!盵12]
以上所說,誠如尼采在批判知性的虛構(gòu)時所指出的:并非是人類的認識器官造就了真理,而是它們在無法更進一步推進認識的時候,就停下來樹立起一塊“真理”的界碑。當(dāng)此之境,認識器官意識到自己是有用的。反觀那些仿佛有受苦需要的情人,他們也并非真的是受虐狂,也并非聰穎的女人不愛他們,而是只有待在那些能讓他們受苦的地方,那從屬于嫉妒本質(zhì)的想象力才真正有用武之地。
二、愛情的進展
甚至在愛情尚未萌生的時候,嫉妒已經(jīng)浮現(xiàn);甚至在愛慕者尚未占有的階段,喪失與無從占有的恐懼已經(jīng)支配了他們。戀愛者不是想象的漫游者嗎?而想象的漫游者正是那個嫉妒的人。起于無目的欲望的愛情,必然需要這欲望的另一面來維持自身;同理,起于想象的愛情,也必然要在想象力的本質(zhì)中延續(xù)自身。這一形式與另一面便是嫉妒,它關(guān)乎占有的各種情緒:焦慮、憤怒、痛苦、羨慕、好奇、激動、不安、冷漠、無聊……在斯萬的故事中人們已經(jīng)知悉了這個事實——嫉妒一面由那個冷漠的情偶觸發(fā),一面又延續(xù)著想象域與現(xiàn)實域并不搭界所指明的無望的愛情,而我們在此基礎(chǔ)上展開了徹底了解與占有對方的全部行動。愛情的寬度早已由叔本華的鐘擺擺幅所劃定:“只有當(dāng)有些部分還沒被征服時,愛情才會產(chǎn)生和持續(xù)。我們所愛的總是我們還沒有全部占有的”[13],當(dāng)我們真正實現(xiàn)對情偶的全部占有時,愛情將隨之終結(jié)。由此,書中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或者終止痛苦,或者終止愛情。”[14]它實際上也就是在說:由神秘維持的愛情終止于祛魅。愛情乃是求之不得的一團痛苦而無用的嫉妒激情[15]。所以,當(dāng)敘述者說“我對她不再嫉妒,也幾乎沒有愛戀”[16]時,我們必得意識到這一句話中的前半句與后半句之間存有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
在小說里,普魯斯特實際上區(qū)分了兩種占有的不可能性。首先是本己含義的不可能,此即上文所說的想象的悖論與解釋的循環(huán):我們在愛情中投射到對方身上的所有主觀情緒,都無從在客觀的現(xiàn)實世界予以證實,而只能在聯(lián)想的進程、在現(xiàn)實域與想象域的關(guān)聯(lián)之中逐一展開。但這條由斯萬立法的歧路恰恰與之相反,它是要從現(xiàn)實世界去實現(xiàn)全部占有。用德勒茲的話說:“愛的第一條法則是主觀性的,即(愛者)對一個未知對象(被愛者)的揭示,他為了進入被愛者的陌生世界而苦苦解釋卻不得其門而入,這里吊詭的是,愛者的解釋屈從于想象,也就是說,他自以為是解碼,實則卻是編碼,因此更加悖離被愛者的形象”[17]。于是,奧黛特、阿爾貝蒂娜、拉謝爾,這些不同的女人在接連不斷的“維特”眼中都宛如一個富有詩意的世界:
我從阿爾貝蒂娜明亮的眼睛里仿佛看見了那些場景,猶如透過一輛疾馳而過的馬車的這扇或那扇窗玻璃,瞧見里面不勝其數(shù)的、稍縱即逝的燈光。我對阿爾貝蒂娜生活過的地方,對她有可能在某個夜晚待過的地方,對她有過的笑容、眼神,說過的話,接過的吻,都充滿令人痛苦的、不依不饒的好奇。[18]
他不認識她們,也不知道她們的名字,但看到她們跟他女友十分熟悉,不由想到他女友也許曾有過他意想不到的那種生活,可能現(xiàn)在還過著那種生活,那種生活跟他和她一起過的這種生活有天壤之別。[19]
如同想象在愛情的開端神化純屬偶然的選擇時所做的,想象的因素也活躍于愛情的進展即占有這一階段:理智無助于占有,人們聽天由命地依賴想象,然而想象就是一種嫉妒,是“浸透痛苦的好奇”[20],它保存一切訊息,留待想象力枯竭之時讓位給理智的闡釋。從情愛的起始到戀情的終結(jié),想象都占據(jù)著至高無上的地位,它排斥理智,批評智慧既無感受力亦無創(chuàng)造力,然而想象的真實情況又是怎樣的呢?想象猶如瞽者。這主要是因為,所謂的占有欲,不僅僅是空間意義上的侵占,它同時也渴望在時間上有所作為;被嫉妒擾得發(fā)狂的愛慕者不僅希望在此時此刻占據(jù)情偶的身心,也希望貫穿古今地占據(jù)情偶的過去與將來。尤其是歷史——這一讓愛慕者癲狂的詞匯——已然命定了借助偵探得來的不完整信息以拼接自身所不在的那一時空的工作之徒勞[21]。嫉妒由此刻向過去與將來投射出去,而它所映照的將是無數(shù)個宇宙——每一個宇宙都沉浸在黑暗與疑惑的靜默之中——對愛慕者淺迎深拒。
嫉妒是盲目的,因為排除了智慧的想象是一位瞽者:“嫉妒是被蒙住眼睛的,它不僅無法在周圍的一篇黑暗中看到任何東西,而且還受著酷刑,被罰沒完沒了地重復(fù)一件工作,如同達那伊得斯和伊克西翁那樣”[22];同時,想象也就是在同虛無對話,那個回答者總是不在,那個現(xiàn)實的參照系也無從尋覓,于是我只好回答我自己[23]。最終,想象如同一次無期限的流放,也許愛慕者會在將來的某個想象之地駐足,對情偶加以反攻[24]。但并無多少效力。因為在愛情結(jié)束以前(這一結(jié)束并不以某人的離去為標(biāo)志[25],結(jié)束這個詞唯有在意味著遺忘——記憶的衰退的狀態(tài)中才有其意義),愛情的戰(zhàn)爭永不止息,而想象的流放無有歸期[26]。《女囚》這一卷的書名意味深長:如果情偶只是欲望的替代品,我們又如何能將自身的想象囚禁呢?[27]我們唯一能夠囚禁的,只是醉心愛情、自造樊籠的我們。我將普魯斯特在這一卷中的兩句話(它們大概相距五十頁)連綴在一起:“我們的本性創(chuàng)造了我們的愛情,并幾乎創(chuàng)造了我們喜愛的女人,甚至她們的錯誤(第159頁),而我們卻成了只是為她而安排的生活中的囚徒。(第205頁)”毫無疑問,想象的悖論在此進一步地化作了占有的悖論,亦即占有本己的不可能性:“那就是一種只有靠強梁才能得到她的忠貞的悲哀,一種不被人愛的悲哀。”[28]情偶的世界永遠將愛慕者排除在外。
那么,普魯斯特是否在暗示著:熱情與無知、冷漠與認識之間存有某些關(guān)聯(lián)呢?[29]我覺得是這樣,盡管這一看法過于晦暗。在人類形成理智達觀的看法上,如果這一點是可能的,那么它也僅只是在當(dāng)我們不再是愛慕者的時候;而在戀愛時,我們決不會理解任何一點超越了感受性經(jīng)驗的知識。《女囚》中馬塞爾獲得了唯一一次與阿爾貝蒂娜同在的幸福感,這一刻發(fā)生在敘述者對沉睡的阿爾貝蒂娜加以凝視的畫面中。在這一刻,馬塞爾的情偶保持了她全部的神秘,卻不再讓馬塞爾感到焦慮。因此,我們無法不贊同布魯姆的那個結(jié)論:“性嫉妒的面紗實際上掩蓋著對不能永生的恐懼”[30]。人們唯一能夠囚禁的,只是自我;然而我們唯一能夠嫉妒的,也是自我。在無數(shù)個情偶的宇宙中漫游的我們是如此卑微,而力量又是如此不堪——以致無法占有自身的想象[31]。愛情結(jié)束了又怎么樣呢?當(dāng)阿爾貝蒂娜離去之后,抑或當(dāng)阿爾貝蒂娜墜馬身亡之后,嫉妒之火仍然不時自燃于馬塞爾心中。因此所謂愛情的結(jié)束不過被普魯斯特形容為狂怒的薛西斯鞭笞大海一般的徒勞,真正的結(jié)束是且只能是將愛情懸置到遺忘[32];但遺忘無須求助:它很快就會到來。
三、愛情的停滯
如果以上所說尚且屬于占有本己的不可能性,那么接下來我們會發(fā)現(xiàn),愛情的符號——謊言——已然預(yù)設(shè)了另一種更為根本的不可能,它關(guān)乎欺騙、性倒錯以及參孫的預(yù)言。在占有的第一種不可能性里,斯萬是馬塞爾如何行事的立法者,而在第二種普遍性較少的不可能性中,斯萬的角色將要被夏呂斯男爵取代?!按蠖鄶?shù)人有個心照不宣的約定,就是不能把事實的真相告訴嫉妒的情人”[33]。相較于無法貫穿時空地占有,謊言更加有力地刺激了戀人的嫉妒,因為每一次欺騙都產(chǎn)生了一個有待被解釋的宇宙,作為那原有宇宙的副本。德勒茲在《普魯斯特與符號》中創(chuàng)造性地提到了這一點:占有的悖論不僅僅出自視角的限制,也因為“一個被愛者的符號,當(dāng)我們對其進行‘解釋的時候,就呈現(xiàn)為謊言:它們指向我們、向我們表達,但是,它們卻表現(xiàn)著將我們排除在外的世界,并且,被愛者不愿、也不能讓我們了解這個世界。這并不是出自被愛者的特別的惡意,而是源于一種更為深刻的悖論,它取決于愛的本質(zhì)和被愛者的普遍境遇”[34]。據(jù)此,德勒茲進一步指出愛情作為符號,正表現(xiàn)為一種謊言性的符號(這種謊言不附帶絲毫偏見,就像參孫在預(yù)言兩性終局時不帶任何惡意一樣),“其命運皆在于此一格言之中:去愛,而不要被愛”[35]。
然而在我看來,這本論著最為卓越的意見并非以上所說,而是作者將同性之愛與謊言并置在一起加以關(guān)聯(lián)性的闡釋。哪一種謊言是無法被還原的謊言?哪一個情偶的宇宙又是最具排斥性的宇宙?正是那個被蛾摩拉標(biāo)示的謊言和宇宙。愛情的第一個法則主觀性指涉了異性之愛,而欺騙性——愛情的第二法則——唯有在同性之愛里才能被真正揭示。馬塞爾在書中遭遇到的那兩個求歡場景——在德勒茲看來——其主角各自隱喻了愛慕者與情偶的秘密,換句話說:夏呂斯男爵代表了愛慕者—索多瑪?shù)拿孛?,而凡特伊小姐則代表了情偶—蛾摩拉的秘密。這兩個類型衍生出了兩個相互分離的同性系列:由于擔(dān)心社會的排斥而披上了異性之愛的外衣,卻又熱衷于互相欺騙取樂,最終它們得以印證參孫的預(yù)言。盡管德勒茲并沒有提供多少例子以佐證他說的這句話:“愛的世界涵蓋著自謊言的揭示性的符號到索多瑪和蛾摩拉的隱藏性的符號的總體范圍”[36],我依然覺得這個驚世駭俗的看法中包含著某種真理性,特別是當(dāng)我想到圣盧在與拉謝爾的關(guān)系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奧黛特或阿爾貝蒂娜在各自的感情中扮演的角色。圣盧對拉謝爾的癡迷曾讓敘述者報以深切的同情,但在小說結(jié)束時敘述者震驚地發(fā)現(xiàn),所謂主觀性占有的不可能,所謂想象的流亡與受難,不過是圣盧為了掩飾自身的性倒錯而特別排演給主人公觀看的劇目。
此處的欺騙性已然超越了我們在上一節(jié)討論的問題。異性之愛對應(yīng)了第一種占有的不可能:因為我們無從占有自身的想象;而同性之愛則對應(yīng)了第二種占有的不可能:因為情偶與愛慕者的孤獨、彼此受難、為嫉妒之火摧折,亦即第一種占有之不可能,無非是為社會耳目上演的愛情傳奇,但他們本無意愿去占有對方,他們渴望兩性分離,轉(zhuǎn)而在各自的索多瑪或蛾摩拉的符號中去證實那個預(yù)言。我們必須把握住這一點,才能抵達普魯斯特關(guān)于愛情的根本認識:“同性之愛比異性之愛更深刻,而異性之愛無非是一種偽裝”。因此,在主觀性階段,愛慕者所能做的無非是想象—編碼,以及儲存一切訊息碎片以待下一個階段——欺騙性階段——去詳加闡釋—解碼。不僅“這拉結(jié)是個謎,是名副其實的斯芬克斯”,每一個情偶都是如此豐富、有待被揭穿的謊言性符號,誠如馬里翁在《可見者的交錯》中的論述,情人在可見者中密切留意著捕捉的對象:他們捕捉的正是不可見者,卻忽略了可見者本身。在戀人的場景里,這不可見者就是在可見的面龐里尋求的期待與認同。愛慕者心明眼亮的洞察力在想象的主觀性階段并不存在,因為它們總要留待闡釋的欺騙性階段才真正發(fā)動起來。“事實上,只有理智的官能才能解釋愛的符號并表現(xiàn)愛的系列。這就是為什么普魯斯特強調(diào)下面的這一點:存在著這樣的領(lǐng)域,在其中,依賴于感性的理智要比想象和記憶更為深刻和豐富。并非說愛的真理構(gòu)成了一個思想者能夠通過一種自主的反思或方法的努力而發(fā)現(xiàn)的抽象真理的一部分”[37],德勒茲認為在普魯斯特那里對真理有如下規(guī)定:并不存在清白無辜的求真理的意志;求真理總是被作為強力的情偶的謊言所驅(qū)迫的理智探索。誰在探尋真理?——那個痛苦的嫉妒者。質(zhì)而言之,“為什么我們體驗到愉悅”的問題被德勒茲置換為“為什么探尋真理”(某一具體情境的限定)以及“誰探尋真理”(作為嫉妒者的我們)這兩個問題:謊言使得嫉妒者不再是單純樂觀的漫游者,寧靜早已被掠奪,每一個愛慕者都是一臺巨大的闡釋機器[38]。
事實上,如果我們將夏呂斯的愛情與馬塞爾的愛情等量齊觀,便永遠不會發(fā)現(xiàn)這一點:作為謊言的愛情符號,即對于兩性各自分離的行述,同時也是普魯斯特對普遍性的悖離。在異性之愛的情境中,被嫉妒摧折的愛慕者并不比隱匿自身的情偶更加無辜,就像兒童并不比成人更單純而僅僅是因為他們?nèi)狈ψ鲪旱哪芰39],愛慕者在情偶蘊藉一個蛾摩拉世界的同時,也早已蘊藉了一個索多瑪?shù)氖澜?。第一種占有的不可能所涵蓋的所有戲劇性場面,在此無一例外地指向了一個兩性無法通約的事實,可是隨即我們便發(fā)現(xiàn),這個表面的事實很快就兼具了倒錯的喜劇性:無法結(jié)合,是因為兩性在無意識中本來就憎恨結(jié)合,兩性渴望分離。
謊言性的符號要比主觀性的符號更深刻,還因為后者不過指涉了一個沉默如物的情偶,它如同沉睡的阿爾貝蒂娜一樣只能引發(fā)愛慕者的狂想,卻不能賦予愛慕者以創(chuàng)造思想的可能:它不能向愛慕者施加擺脫自身愚的契機。何為思想?“思想,始終是解釋,這就是說,始終是表現(xiàn)、展現(xiàn)、破解、翻譯一個符號”[40],而解釋就是要封閉語詞、開封語詞,就是要將嫉妒的創(chuàng)造物夷為廢墟,就是要打碎那些曾經(jīng)由我們鑄造且被我們視作神明的雕像,并且在滿地神明的碎片中意識到欲望的終極規(guī)定:“我曾一個接一個地為希爾貝特、德·蓋爾芒特夫人、阿爾貝蒂娜而深深地痛苦過。我又一個接一個地把她們拋置腦后,惟有我奉獻給各種各樣的人的愛經(jīng)久不衰”[41]。在無數(shù)個情偶之間,它們的區(qū)別僅僅在于欲望的程度有所不同,而欲望是一個永恒輪回、彼此交替的幻滅[42]。
四、時間與藝術(shù)的治療
欲望的幻滅本質(zhì)否決了所有五花八門的關(guān)于愛情的價值理論。意識到這一點,想象自身為圣徒的人們便再無可能從痛苦的淚水里提純出什么新穎的價值。愛情符號所有的無非是欲望的重復(fù),價值的差異反倒是次要的。此一本質(zhì)的浮雕只能在時間中成形:“愛并非是從時間中的逃離,愛就是時間的結(jié)構(gòu)本身”[43]。在阿爾貝蒂娜墜馬亡故之后,時間的內(nèi)容曾不斷勾起馬塞爾的回憶,但這些一個接一個的不由自主的回憶片段總要由一個理智的回應(yīng)“但阿爾貝蒂娜已經(jīng)死了”所中止,并且等待下一個片段以及下一個中止。到哪里結(jié)束呢?時間的治療首先界定的便是這一既公正又殘酷的沒影點:作為時間形式的遺忘。
遺忘是公正的,它與時間的內(nèi)容——痛苦或狂喜——展開競爭。如果形式勝利了,作為賭注,情偶的宇宙也就隨之被清空,而愛情恢復(fù)到罕見的中性的寧靜之中。同時,遺忘也是殘酷的。還有比求諸遺忘之神到來更為荒誕的事嗎?遺忘總會如期到來,并且以遠比闡釋更為狂暴的神力將情偶的世界清空,它使得愛慕者甚至無法繼續(xù)滿足自我想象的受難需要。在小說里,盡管敘述者對此一時間形式不乏怨懟,但更多時候他還是對遺忘的價值予以認可:“忘卻最終使我們精神空虛,而這種空虛是我們精神恢復(fù)力量所必需的”[44]。
我們曾經(jīng)愛過無數(shù)個女人,認領(lǐng)過無數(shù)尊神明的雕像,也一一親手打碎它們;唯一不可戰(zhàn)勝的,只是時間[45]。遺忘消除的是一個欲望的輪回——除非人們的欲火徹底平息,并且在此之后迎來一個一勞永逸的遺忘——遺忘在闡明愛情符號一事上所做的實在微不足道。如果遺忘是專制的,回憶除了能帶來偶發(fā)神經(jīng)的愉悅以外,還能有什么價值呢?[46]遺忘的消除徹徹底底,在某一神秘的時刻過后,世界早已不是我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那個世界。但時間女神的拯救與治療從此開始——此刻并非物我兩忘,而是人亡物喪——換句話說,遺忘僅僅是時間女神的無名指;但時間本身又包含著它的必要性,那就是由時間出發(fā)向藝術(shù)的讓渡。唯有誕生于時間的藝術(shù)才能闡明“愛就是時間的結(jié)構(gòu)本身”,藝術(shù)乃時間女神的手臂:一切淪陷于時間的人、物、秩序,必然在時間女神的攙扶下復(fù)活。在這里,普魯斯特雄辯式地重新提出了德國浪漫主義的論題:藝術(shù)如今代表了我們絕對的神祇、福祉與教堂。
當(dāng)然,有一點對于治療來說不無矛盾:能夠達到如此認識程度的人,已不再是愛慕者了;將藝術(shù)視作治療方案的患者,不過是說明他那名為愛情的頑疾已被治愈。布魯姆說得很好:“普魯斯特確實是醫(yī)治那些深陷不幸愛情或者遲早如此的戀人們的良醫(yī)。可惜的是,他的藥方也與其他所有療治愛情的藥物一樣,只有在病痛——甚至是其純粹的形式即嫉妒——結(jié)束之后才會發(fā)揮效用。他提供的是追尋往昔的撫慰,這也是我們惟一能夠接受的。”[47]即便如此,我還是想提請讀者注意普魯斯特在第七卷中的那個解釋:
每個曾使我們痛苦的人都有可能被我們奉若神明,而他們其實只是神性的部分反映,最高階段:神性(理念),靜觀之就能即刻賜予我們歡樂,而不是我們承受過的痛苦。生活的全部藝術(shù)在于把造成我們痛苦的人只當(dāng)成能讓我們進入他們的神明外形的臺階,從而愉快地使我們的生活充滿各種神性。[48]
怨恨這一時代病癥在普魯斯特筆下被復(fù)活的藝術(shù)所克服,他代之以痛苦平息之后的憐憫。
對一個正被嫉妒鞭笞的愛慕者來說,無論是將遺忘還是將藝術(shù)作為療救方案,皆如癡人說夢??墒且膊灰?,治療針對的病灶并不局限在一個熱戀中的維特形象,而是愛情的后遺癥,或者不如說,是時間流逝所帶來的徒勞感。遺忘首先清理愛情的創(chuàng)面,而藝術(shù)則要將作為疾病的愛情提純?yōu)橐环N洞察力的自我祝福,同時,藝術(shù)也著手于糾正遺忘的偏頗與徹底,亦即復(fù)活那些淪陷于時間中的現(xiàn)實性[49]。藝術(shù)既是使命,也是感召。當(dāng)它們被復(fù)活之后,普魯斯特一直在追尋的那種絕對的時間也就被尋回了。在我看來,它類似于被謝林所規(guī)定的第二種永恒,即“現(xiàn)實的活生生的永恒”,它“包含著從屬于自身的時間的永恒?,F(xiàn)實的永恒是對時間的超越?!盵50]普魯斯特通過藝術(shù),在對既是道路又是被克服之物的荒廢時間的闡明上,最終揭示出了這一永恒。
注釋:
[1][30][47][49]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譯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317頁,第313頁,第318頁,第323頁。
[2]“愛情嘛,就像任何一種魔術(shù),一切都只取決于一個字?!粋€女人這個范圍廣泛的不確定的名稱必定讓位于界定精確的‘這個女人的名稱。類別概念必定成為命運之力。然后,一切就都妥帖了?!惫潘顾颉ぱ胖Z施:《卡夫卡談話錄》,漓江出版社,2015年版,第188頁。
[3][15][18][20][21][22][24][25][26][27][28][33]馬塞爾·普魯斯特:《女囚》,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72頁,第56頁,第401-402頁,第144頁,第96頁,第149頁,第361頁,第100頁,第17頁,第345頁,第99頁,第296頁。
[4][44]安德烈·莫洛亞:《追尋普魯斯特》,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90頁,第200頁。
[5][6][11]馬塞爾·普魯斯特:《去斯萬家那邊》,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244頁,第400-401頁,第362頁。
[7][19][31]馬塞爾·普魯斯特:《蓋爾芒特那邊》,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56頁,第160頁,第294頁。
[8][45]薩繆爾·貝克特:《論普魯斯特》,湖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42-43頁,第47頁。
[9][42]萊昂·皮埃爾-甘:《普魯斯特傳》,重慶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177頁、第124-125頁。
[10][46]馬塞爾·普魯斯特:《女逃亡者》,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19頁,第130頁。
[12]這個傳說見尼采處女作《悲劇的誕生》一書。
[13][14][43]西蒙·梅:《愛的歷史》,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十六章。
[16]馬塞爾·普魯斯特:《所多瑪和蛾摩拉》,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465頁。
[17][34][35][36][37][40]吉爾·德勒茲:《普魯斯特與符號》,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1頁,第8-9頁,第10頁,第11頁,第72頁,第96頁。
[23]參看卡夫卡1915年9月28日的日記:“為什么提問是毫無意義的?訴苦意味著:提出問題,然后等待答復(fù)。然而自己在問題產(chǎn)生時不能作出答復(fù)的問題則永遠等不到答復(fù)。在提問者和答復(fù)者之間不存在距離。不存在有待克服的距離。所以提問和等待答復(fù)是沒有意義的。”卡夫卡:《卡夫卡書信日記選》,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14頁。
[29]馬塞爾·普魯斯特:《在花季少女的倩影下》,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第178-179頁。
[32]羅蘭·巴特:《戀人絮語》,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解決辦法》。
[38]張寅德:《普魯斯特及其小說》,三聯(lián)書店(香港)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118頁。
[39]??思{在《掠奪者》中有這么一段話可茲參照:“對于十一歲的男孩來說,他早就設(shè)想過任何一種犯罪活動。孩子唯一的單純在于,他還沒有年長到渴望從犯罪中收益,可這不是單純而是欲望;他的無知在于,他還不清楚如何進行犯罪,可這不是無知而是個頭問題?!币姟堵訆Z者》,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38頁。
[41][48]馬塞爾·普魯斯特:《重現(xiàn)的時光》,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204頁,第200頁。
[50]先剛:《永恒與時間——謝林哲學(xué)研究》,商務(wù)印書館,2008年版,第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