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老人一輩子沒結(jié)過婚。自從瞎眼老娘臥床不起,就沒人為他摸索著做飯了,后來老娘駕鶴西去,連教他怎么做飯的人也沒有了。他幾乎為自己做了大半輩子飯。很多黃泥灣男人不會燒鍋,但是老人會。別的男人年輕的時候都是由娘燒鍋,結(jié)婚了,都是由老婆燒鍋,老人沒有這個吃現(xiàn)成飯的福氣。
老人知道,現(xiàn)在村里不少人家都用電飯鍋煮飯,用煤氣灶炒菜。老人一直用柴。幾乎燒了一輩子鍋,老人知道什么柴好燒,燒什么柴省事。最好的當(dāng)然是劈柴。在鍋灶里架上三五塊劈柴,待火苗畢畢剝剝?nèi)计?,就不必管灶膛里的火了,只管在灶臺上忙活,這幾塊劈柴準(zhǔn)能將一鍋飯煮熟,將菜炒好。頂多在得空的時候,將燒了半截的劈柴往灶膛里推一推,火勢便又大起來。燒松枝也不錯。將一兩根干松枝從柴捆里抽出來,折斷了塞進(jìn)灶膛里。干松枝上帶有松毛,極易點(diǎn)燃,松毛很快燃盡,之后干松枝就燃起蓬勃的火勢。只是在做飯的間隙,還要往灶膛里再塞進(jìn)去一些干松枝,才能保證火勢不減。這多少有些麻煩,耽誤在灶臺上的活計(jì)。最差的是直接燒松毛,需要一把一把接連不斷地往灶膛里塞,稍微慢一些,灶膛里的火就弱了,甚至熄滅。
這幾年,老人年齡大了,不要說沒力氣上山打柴,就是上山扒松毛,也能累出一身臭汗。仿佛將吃奶的勁兒都從骨頭縫里使出來,才能掙扎著將一擔(dān)松毛挑下山。所以,老人現(xiàn)在燒鍋,既沒有劈柴,也沒有干松枝,就是松毛貯存得也不多,不夠他用的。有時候,老人挽著一個竹筐,到山腳下?lián)煲恍└煽莸臉渲?、朽爛的樹根、打山上滾落下來的松球,勉強(qiáng)維持著將飯做熟。
有一天傍晚,老人準(zhǔn)備燒鍋?zhàn)鲲?,卻發(fā)現(xiàn)什么燒的都沒有了。老人想了一想,悄悄溜到村里的曬場上,趁著夜色的掩映,慌慌張張地從稻草垛里扯下一捆稻草,蹣跚著將那捆稻草拖回了家。
稻草可是咱農(nóng)村人的寶貝。老人記得,年輕的時候,生產(chǎn)隊(duì)里的稻草要捆好,要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堆成垛,稻草垛頂上要苫蓋一層層稻草,防止日曬雨淋。到了冬天,野草干枯,樹葉掉落,不能到野外放牛了,要用這些稻草當(dāng)牲口的飼料呢。一頭成年的黃牛、水牛,一夜就要吃掉一捆稻草。用不完的稻草,人們會在田間地頭將稻草堆成山,上面壓上厚厚的泥土,點(diǎn)燃了,這些草木灰和燒焦的泥土混合成農(nóng)家肥,叫作丘糞。這種丘糞澆上人畜糞便,再拌上麥種,撒到田里,來年的麥苗便黑油油的,要多喜人就多喜人。
老人用偷來的這捆稻草,燒了一頓半夾生的飯。這稻草,燒起來真不怎么樣,點(diǎn)燃了,呼啦一下就燃盡了,火勁太小了。要是有柴燒,誰會燒爛稻草呢?老人一輩子手腳干凈,沒做過賊,偷了一捆稻草做飯,難受了半夜。不知道是飯沒煮熟,吃了不舒服,還是愧疚自己做了賊,老人半夜沒睡著。
第二天一大早,侄兒根子把老人堵在了家里。他一進(jìn)門就問,三爹,你扯俺家稻草了?
老人一下子慌了神兒,假裝沒聽清楚,支支吾吾地說,你說啥?
稻草撒了一路,俺順著撒下的稻草,找到你這兒來的。根子笑著說。
一捆稻草值多少錢?俺賠你。老人感覺自己的耳根子忽然發(fā)燙起來。
根子大笑著說,三爹,你要稻草,早說啊,俺給你挑過來。俺家的稻草,以后全部送給你吧。
怎么,你自己不要了?老人吃驚地問。
現(xiàn)在種田都是請拖拉機(jī),俺家又不喂牛。另外,村里開會早傳達(dá)了,政府為了防止污染空氣,不允許俺們燒秸稈丘糞,如果發(fā)現(xiàn)火點(diǎn),不僅罰款,還要逮人。現(xiàn)在,我們都愁稻草沒辦法處理呢,總堆在曬場上也不是個事兒啊。根子解釋道。
哦,這就好,這就好。老人喃喃地說。
仿佛一夜之間,村里曬場上一垛垛稻草都長了腿似的,跑到了老人的房前屋后。老人的家變成了一個小小的蘑菇,長在鋪天蓋地的稻草堆里。
根子讀初中的小兒子看了這一景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根子瞪他一眼,罵道,你笑什么?喝笑蛤蟆尿了?
小家伙依舊大笑著說,我怎么覺得三爺爺變成了發(fā)配滄州的林沖,替大軍看守草料場呢。
做飯的時候到了。整個村里的人都能聽到老人被燃燒稻草的濃煙嗆出來的咳嗽聲,都能看到藍(lán)汪汪的炊煙裊裊不斷地從老人的屋頂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