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
15年前,《讀者》(原創(chuàng)版)誕生,而我剛剛畢業(yè),從湖南來到北京不久,租住在一熄燈就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室,盼望著能搬到“一間抬頭就能看到月亮的房間”。
當時還年輕,外如出鞘之劍,鋒芒畢露;內若荷葉沾露,詩情畫意。
曾遇大雪漫城,騎車不便,于是頂風冒雪,步行兩三個小時,推車回出租屋,一路瑟瑟發(fā)抖,形容落魄,心中卻在誦《俠客行》,“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曾遇非典封城,主動請纓,采訪一位參與非典救治的醫(yī)生。他在一線救治非典病人,不幸染病,奄奄一息,妻子懇求護士干遍,才得以穿著防護服,送粥到隔離間探望。他竟死里逃生,就此好轉,而妻子接過了他的病,漸至不治。仍是生死相隔,只是換了角色……當日我與醫(yī)生約在室外的橋邊,風烈天寒。采訪時他提到妻子軼事,嘴角含笑。直到接到一個慰問的電話,突然回歸現(xiàn)實,號啕大哭不能止。至今想起此景,仍覺得“愛”之一字,有干鈞之力。
曾在河南一座山上采訪,夜半結束,已無班車,于是在馬路邊搭順風車。人煙稀少,車燈照著盤旋曲折的下山路,驚起幾聲烏嗚。我神游萬里,想起春天的湖南小鎮(zhèn),晚自習后獨自回家,砂石路上沒有路燈,但月亮很亮,兩邊都是生機勃勃的油菜花,在夜風里一浪接一浪,不知世事地開放,我如同水手,航行在夜的海洋……感謝那晚陌生的客車司機,保護我未泯的天真。
村上春樹曾說:“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p>
15年,《讀者》(原創(chuàng)版)已成為我們心照不宣的森林,我們在此互換著人生的感動、驚奇,以及小小的憂愁、歡喜,彼此見證成長。
且再說二三事,愿在別人的故事里,看見你自己。
敢于顛覆的勇敢少年感
當很多“90后”都開始“恐老”,有一類人,卻選擇在湍急的命運洪流的轉折處迎難而上。他們沒有成年人明哲保身的躲閃,全是少年的一意孤行、一腔熱血。
比如王小川。我以為他這樣的神童“打怪升級”會更快些,其實不然。
大學一畢業(yè),王小川就被搜狐納入麾下。他找了些兼職學生,不分晝夜地搞開發(fā),天天吃盒飯,寫代碼。奮戰(zhàn)11個月,他暴長40斤,變成了“王小胖”,終于推出“搜狗搜索引擎”。但他總干不過排名第一的競爭對手,連續(xù)5年都追不上。
老板讓他放棄,他不肯,想接著開發(fā)瀏覽器,哪怕被調離原來的管理崗位,仍然偷空開發(fā),直到一年后瀏覽器上線……采訪他時,王小川回憶說:“如果團隊、投資人、客戶都不認可你,你還堅持嗎?創(chuàng)業(yè)其實很孤獨,熱鬧的都是泡沫。想錯了,是命運;想對了,繼續(xù)解決新問題。過去和未來都是多維的,面對未知怎么判斷,我對此思考很多。”
我們的真實人生,沒有志玲姐姐輕柔的語音導航,只有一張愈思才愈明的隱藏地圖。
王小川也談到了那個物理學經典的思想實驗——既死又活的“薛定諤的貓”:“在打開盒子前你無法判斷貓的死活,但這不重要,從量子力學的角度講,意志通過支配量子來選擇發(fā)展方向,每個選擇都指向一個平行宇宙。你必須十分努力,才不至于掉進你不想進去的維度。”
我認真想了想:自己從小就認定了“文章千古事”,大學聽從父命讀外語專業(yè),但還是繼續(xù)讀讀寫寫,在這個文藝的平行宇宙走到今天。如果意志薄弱點兒,我或許就會在那個“車開過去就灰塵漫天”的小鎮(zhèn)過完一生。
如何能到更高的維度?王小川提到一部電影:“你看周星馳的《大話西游》,當至尊寶戴上金箍的時候,就從猴子變成了神,從此有了使命,也就獲得了巨大的能量。要了這金箍有何用?這是你自己的終極問題?!?/p>
你的世界多大,取決于你想的有多大。
已經帶著搜狗在美國紐交所上市敲鐘的王小川想的是:“如果有一天把自己的理論都推翻了,所有的框架都拆掉,世界都顛覆了,究竟會發(fā)生什么?”
在至暗時刻,少年意氣;在高光時刻,敢于顛覆——這是我們每個人都曾擁有的少年感,不要丟失。
做照亮天地的閃電
木里森林火災發(fā)生后,我去涼山州西昌市采訪了三天。離開西昌時,我叫了輛網約車。司機搖下車窗,一見我就說:“陳記者,你好!果然是你!”
第一天我挎著相機打車去殯儀館時,遇到的也是這位年輕司機。下車時他不肯收車費,“為英雄來的外地人,不管是誰,都不收”。他說自己還載過烈士家屬:“別人的娃兒,把自己的一生都留在這里了,我們哪兒好意思收車費?”
去殯儀館的那條馬路上,有老婆婆在賣白菊花,人山人海等車的人,手里都有幾枝。頭上纏著頭帕的彝族婦女,眼睛特別紅腫。她們零零散散住在大山里,或以撿松茸為生。如果沒有消防戰(zhàn)士們,大火會吞沒她們的房子。
從殯儀館再去涼山州森林支隊西昌大隊探訪時,死里逃生的戰(zhàn)士們走進活動室,仍然戴著紅色頭盔,穿著厚重的靴子,橙色消防服上蒙著煙灰。有一位戰(zhàn)士的鼻梁上有傷,攤開手,都是被煙和火啃噬過的黑。在一排排相機前,他們給來自全國各地的記者講述撲火的經歷,哽咽著說:“20多個戰(zhàn)友走了,我的世界塌了……”
我在側面,拍到戰(zhàn)士流到嘴角的淚。我跟著流淚,不敢問問題。
在撲救木里大火時犧牲的30位救火英雄,平均年齡23歲。其中27位來自涼山州森林消防支隊,“80后”1人,“90后”24人,“00后”2人。
這其中有一位新聞同行代晉愷。這位24歲的成都娃兒是獨生子,明知危險,卻放不下森林,舍不得戰(zhàn)友。今年春節(jié)他沒回家陪父母,而是背著攝像機深入森林,去記錄戰(zhàn)友們奮戰(zhàn)撲火的情形。木里火災那天,是代晉愷今年第14次深入火災前線,在沖天的火光里,記錄兄弟們的真實狀態(tài)。他曾說:“晨光熹微,森林消防員們再次踏上征途。有人說:‘世界那么大,必須去看看。’對森林消防員來說,用雙腳丈量過的林海,就是他們的全世界?!?/p>
在這世界上,我們是螢火蟲,只能探索自己的身前路;而有人卻做了閃電,剎那間照亮天地。
因為大愛,以及責任。我不能安排命運,但我能安排自己
6月,我剛剛去了青藏高原,拜訪了拉薩的一處唐卡非遺項目傳習基地。
當日陽光金黃,鋪滿一間綠植葳蕤的房間,內有七八位少年,正在畫架前畫素描或者點染。他們靦腆、安靜,不大會說普通話,那種純凈的笑,仿佛是他們心底之光的映射。
他們的老師是一位“80后”的唐卡非遺傳承人,他在挑學生時要求,“一定要有信仰,而且喜歡畫畫,性格不浮躁”;他也不收任何學費,“我們提供畫材以及食宿,這是我們畫唐卡的傳承。唐卡不僅是藝術,更是信仰”。
畫室原有20多位學生,除了這幾位,其他少年都去挖蟲草了。每年5月至6月,是青藏高原蟲草長成的季節(jié)。蟲草生長在海拔3800米以上的雪山草甸,那里氧氣稀薄,夜里冷至O℃以下。而挖蟲草的一般都是青少年,要眼力好,體力好。他們趴在雪地里足足挖兩個月,累了啃干糧,晚上住帳篷,就像牦牛一樣,扛起生活的重擔。
兩個月后,少年們會回到畫室,在這間陽光金黃的房間里繼續(xù)學畫畫。
每個人的未來都是多維的,可能會成為企業(yè)家、戰(zhàn)士、畫家或者其他,但如何判斷選擇,并努力保持定性,在一件事上精益求精,對于這些,少年之時是非常關鍵的人生階段。
從“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的失落,進階到“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保覀兌家蛲ㄗ约旱年P卡,進一寸便有一寸的歡喜。
我不能安排命運,但我能安排自己。
愿如《讀者》(原創(chuàng)版)一般:似水流年,永遠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