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陽
初看,孫兆貴老師的這篇《人頭》頗為精彩,類似這樣的作品,在各種選刊、年度選本甚至獲獎作品中比比皆是,可以供評論家沒話找話,找出一大堆的好話自圓其說,比如人性的復(fù)雜、良知的救贖,或者生命的挽歌等等。然而細細品味一番,卻讓人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就語言文字而言,作者功底不俗,酣暢淋漓之余,讓人心頭一顫。這一顫,似乎達到了寫作者追求的藝術(shù)效果。然而,這篇作品不是小說,而是故事,最多是運用了某些小說式的語言和小說式的敘述罷了,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故事。
故事,故之事,以事為中心,記錄某件事的經(jīng)過,追求的是事件的曲折性、離奇性。故事,有頭有尾,始末緣由交代得一清二楚,像竹筒子倒豆子,不藏著不掖著。而小說,小之說,發(fā)出自己細微的聲音。如何發(fā)出?主要是通過故事情節(jié)來塑造人物,闡明思想,以人物代表自己發(fā)出聲音,對世界的認知,對生活的發(fā)現(xiàn),對命運的理解等等。所謂文以載道,即為此意。小說里面的故事,不一定有始有終,故事的延展性常因為人物塑造的完成而戛然而止。小說寫的是人,即使是以動物、鬼神、機器人的面目出現(xiàn),也依然是人的表現(xiàn),具備人的某些性格特征。故此,故事往往可以通過口頭語言來復(fù)述,而小說有時很難做到這點。反觀這篇《人頭》,寫作者只是在講故事:一個財主家的兒子,因為家里被土匪搶劫了一群牛而報保安團未果,頭腦一熱,他也搶了一戶平民百姓家的牛群,并開槍欲置對方于死地,最后被保安團砍了人頭。講完即完,缺少小說文體該有的回味。至于人物形象,有嗎?徐大少心地不錯,但魯莽沖動,金大牙貪婪暴戾,這些方面能算嗎?甚至,他們的衣著相貌、人物特征、行為動作,我們都不甚了解,怎么可能如小說人物栩栩如生,歷歷在目般活生生地躍然紙上呢?
如何化腐朽為神奇,將這篇故事改成真正意義上的微型小說呢?
人性是所有小說最重要的部分,但人性在小說中往往含而不露,需要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而一步步浮現(xiàn)出來,而不是作者自我評判性的界定。只有當小說的人物塑造成功了,小說才會成功。寫作者在下筆前一定要知道自己想表達什么,塑造什么樣的人物形象,提前做到心里有數(shù),那么故事情節(jié)自然會圍繞人物而展開。微型小說寫作的核心,就是要時刻銘記,故事只是一個殼,一種手段,其存在是為塑造人物形象而鞍前馬后服務(wù)的。從寫作者本身的寫作訴求來看,設(shè)置“徐大少搶劫牛群并開槍,欲置平民百姓于死地”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放在無法輾轉(zhuǎn)騰挪的微型小說的里面,是一種嚴重的削弱。這種設(shè)置,讓人物命運似乎是罪有應(yīng)得,連“好人惡報”的俗套思想都無法達到。
故事情節(jié)怎樣重新編排,應(yīng)該有多種方法。如果不打算另起爐灶的話,我個人有一個建議,大體從第19自然段開始,修改為那群牛正是“鎮(zhèn)三江”賣給那個披羊皮襖的人,也就是說,牛群本身就是徐三少自家的。這樣,故事情節(jié)更為緊湊,沖突更為激烈,小說內(nèi)部的張力也自然更大。因為是自家的牛群,徐三少談不上是真正意義上的搶劫,而是恃強將牛群趕回了家。同時,在相互爭執(zhí)的過程中,對方一再挑釁,徐三少本可以一槍打死對方殺人滅口,但最終心有不忍,只是裝了裝樣子,壓根沒開槍。徐三少回到家,心里還在琢磨,是不是給對方送點錢彌補點損失,不料對方一路尾隨跟蹤后報告了金三牙……
順便說一下,原文在結(jié)尾部分交代徐大少給過老太太二十塊大洋救災(zāi)的事兒,相對于“丟失價值一百塊大洋的牛群,徐老財不想活了”的細節(jié),有些失真。參考故事時代背景的物價,二十塊大洋也不太合理。同時,就小說細節(jié)來說,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太的求情,遠不如一群老太太集體請愿更具有沖擊力,更富有藝術(shù)效果。
當然,僅有故事情節(jié)的改動還是不夠的。小說區(qū)別于故事,還有敘述和思想。敘述,主要指敘述基調(diào)、敘述節(jié)奏、敘述速度、敘述方式,這些都是小說寫作的重要技法。我不知道“人頭”冠為標題用意何在。琢磨再三,也無法體察出其意象。按照小說的審美情趣來說,“人頭”猶如圖騰,富有人物命運感,事關(guān)作品的主題思想,可以象征為“生命的尊嚴”“世間的某種道義”“死不瞑目的憤怒與控訴”等等,就看寫作者想下一盤多大的棋。遺憾的是,寫作者還沒有思考到這個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