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人
茶鋪,這倒是成都城內(nèi)的特景。全城不知道有多少,平均下來,一條街總有一家。有大有小,小的多半在鋪?zhàn)由?,有二十來張桌子;大的或在門道內(nèi),或在廟宇內(nèi),或在人家祠堂內(nèi),或在什么公所內(nèi),桌子總在四十張以上。
茶鋪,在成都人的生活上具有三種作用。一種是各業(yè)交易的市場。貨色并不必拿去,只買主賣主走到茶鋪里,自有當(dāng)經(jīng)紀(jì)的來同你們做買賣,說行市;這是有一定的街道,一定的茶鋪,差不多還有一定的時間。這種茶鋪的數(shù)目并不甚多。
一種是集會和評理的場所。不管是固定的神會善會,或是幾個人幾十個人要商量什么好事歹事的臨時約會,大抵都約在一家茶鋪里,可以彰明較著的討論、商議,乃至爭執(zhí),要說秘密話,只管用內(nèi)行術(shù)語,也沒人來管你。假使你們與人有了口角是非,必要分個曲直,爭個面子,而又不喜歡打官司,或是作為打官司的初步,那你們盡可邀約些人,自然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你的對方自然也一樣的?!嗉s到茶鋪來。如其有一方勢力大點(diǎn),一方和平點(diǎn),這理很好評,也很好解決,大家大聲武氣吵一陣,由所謂中間人兩面敷衍一陣,再把和平點(diǎn)的數(shù)說一陣,就算和平點(diǎn)輸了,卻也用不著賠禮道歉,只將兩方幾桌或十幾桌的茶錢一并開消了事。如其兩方勢均力敵,而都不愿認(rèn)輸,則中間人便也不說話,讓你們吵,吵到不能下臺,讓你們打,打的武器,先之以茶碗,繼之以板凳,必待見了血,必待驚動了街坊,怕打出人命,受拖累,而后街差啦,總爺啦,保正啦,才跑了來,才恨住吃虧的一方,先賠茶鋪損失。這于是堂倌便忙了,架在樓上的破板凳,也趕快偷搬下來了,藏在柜房桶里的陳年破爛茶碗,也趕快偷拿出來了,如數(shù)照賠,如數(shù)照賠。所以差不多的茶鋪,很高興常有人來評理,可惜自從警察興辦以來,茶鋪少了這項(xiàng)日常收入,而必要如此評理的,也大感動輒被擋在警察局去之寂寞無聊。此首任警察局總辦周善培先生最初與人以不便,而最初被罵為周禿子的第一聲。
一種是很普遍的中等以下人家的客廳或休息室。不過只限于男性使用,坤道人家也進(jìn)了茶鋪,那與鉆煙館的一樣,必不是好貨;除非只是去買開水端泡茶的,則不說了。下等人家無所謂會客與休息地方,需要茶鋪,也不必說。中等人家,縱然有堂屋,堂屋之中,有桌椅,或者竟有所謂客廳書房,家里也有茶壺茶碗,也有泡茶送茶的什么人,但是都習(xí)慣了,客來,頂多說幾句話,假使認(rèn)為是朋友,就必要約你去吃茶。這其間有好處三層。第一層,是可以提高嗓子,無拘無束的暢談,不管你是家常話,要緊話,或是罵人,或是談故事,你千萬不要顧忌旁人,旁人也斷斷不顧忌你;因此,一到茶鋪門前,便只聽見一派絕大的嗡嗡,而夾雜著堂倌絕高的聲音大喊:“茶來了!……開水來了!……茶錢跟了!……多謝啦!……”第二層,無論春夏秋冬,假使你喜歡打赤膊,你只管脫光,比在人家里自由得多;并且你要剃頭,或只是修臉打發(fā)辮,有的是待詔,那怕你頭屑四濺,短發(fā)亂飛,飛濺到別人茶碗里,通不妨事,因?yàn)椤靶l(wèi)生”這個新名詞雖已輸入,大家也只是用來取笑罷了;至于把襪子脫下,將腳伸去登在修腳匠的膝頭上,這是桌子底下的事,更無礙已。第三層,如其你們無話可說,盡可做自己的事,無事可作,盡可抱著膝頭去聽隔座人談?wù)?,去靜觀內(nèi)內(nèi)外外的形形色色,較之無聊賴的呆坐家中,既可以消遣辰光,又可以聽新聞,廣見識,而所謂吃茶,只不過存名而已。
如此好場合,假使花錢多了,自沒有人來。而當(dāng)日的價值:雨前毛尖每碗三文,春茶雀舌每碗四文,然而還可搭毛錢。并且照例沒有時間性,先吃兩道,可以將茶碗移在桌子中間,向堂倌招呼一聲:“留著!”隔一二小時,你仍可去吃。只要你灌得,一壺水兩壺水滿可以的,并且是道道圓。
不過,茶鋪都不很干凈。不大的黑油面紅油腳的高桌子,大都有一層垢膩,腳栓上全是抱膝人踏著的泥污,坐的是窄而輕的高腳板凳。地上千層泥高高低低,有如江面波濤。頭上梁桁間,免不了的灰塵與蛛網(wǎng)。茶碗哩,一百個之中,或許有十個是完整的,其余都是千巴萬補(bǔ)的碎瓷。而補(bǔ)碗匠的手藝也真高,他能用多種花色不同的破茶碗,并合攏來,不走圓與大的樣子,還包你不漏。也有茶船,黃銅皮捶的,又薄又臟。
總而言之,茶鋪的好處,在形而上。成都人大多數(shù)要留戀它的,大概也具有形而上的精神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