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
下高速,走國道,又走了幾公里鄉(xiāng)村無名道路,終于到了小向的老家。老兩口住著土坯房,靠北的那面墻支撐著三根原木。院中的老槐樹,滿身瘡痍地歪著脖子,沒精打采的三根枝丫上,稀稀拉拉地閃著幾片樹葉,像重度貧血人的臉。70多歲的老爺子,臉上雖有一些陜北高原的溝壑,背有些佝僂,舊衣服皺巴巴的,但眼神還矍鑠,發(fā)黃的牙齒沒有一個豁口,說話尚有些底氣。70多歲的老太太坐在殘障車上,雖說早早地裹上了棉衣棉褲,腦梗偏癱快十年了,但有老爺子的貼心照顧,面龐還算紅潤。
問候寒暄中,老爺子說中藥熬好了,出去端進(jìn)來一碗湯藥,老太太接過來,咕嚕咕嚕喝了。我們聊了一會兒,小向提議我來趟不容易,到院外陽光下合張影。老爺子費(fèi)勁地推著老太太,小向看到老父親有些吃力,連忙上去搭手,這時我才留意到,那簡易車銹跡斑斑,多處有電焊的痕跡,四個輪子有三個用鐵絲把鋼圈和橡膠綁在一起,我說這車該換了。老爺子嘆道:兩個兒子和一個閨女是說給我換,我沒讓,他們仨都在城里打工,住房都沒著落,縣民政局的張局長說了幾次,他給我買。他是個好人,上次來慰問還給了我100塊錢。小向說:縣民政局上有助殘的項(xiàng)目。
我問老爺子:這車兩人推著都費(fèi)力,平時出門還要上個坡,你一個人推著阿姨不累嗎?老爺子說:沒事,村子的人都熟悉,出了門都有人幫一把。
這是四年前的事。
前年雪天里,我去他們縣上參加一個活動,小向知道了,非要搭便車回去一趟不可?;顒咏Y(jié)束,我和小向去了他家,老爺子和老太太在爐火旁一邊烤火一邊熬藥,房間里烏煙瘴氣,老爺子黃著牙說:謝謝劉院長來看我。我看到那殘障車轱轆上又纏了幾道新鐵絲,驚訝地問:這車還沒換?。坷蠣斪佑每曜右贿厰囁幑蘩锏乃幰贿呎f:三個娃都說給換,我沒讓,縣民政局張局長說給我們送一個,快了。看到老爺子背駝得矮了一截,老太太的臉色藥罐子一樣地發(fā)紫,我心里五味雜陳。返回的路上,我說到老太太殘障車的事,小向大著嗓門說:張局長答應(yīng)的,不會落空的??吹剿荒樀臒o所謂,我把要說的話,使勁地咽了回去。
去年夏天熱得人喘不過氣,小向說給老兩口買了個小冰箱,讓我?guī)兔λ鸵幌?,我本來有事去不了,但不好駁小向的面子,就開車去了。路上,小向說:老兩口快80的人了,飯菜經(jīng)常剩下,沒有個冰箱不行。我說你兄妹三個,就數(shù)你最孝順了。他說老大做樣板,應(yīng)該的。到了他家,老爺子豁著兩顆門牙給我搬椅子坐,抽一口煙,咳嗽兩三聲,說話有時含糊不清。老太太癟著兩腮,臉上擠滿了秋田一般的犁痕,看人眼神呆滯,說話有氣無力,看到她坐的殘障車又添了兩處電焊的滄桑,我伸手摸了摸,問老太太:硌手不?老爺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忙接過話說:我準(zhǔn)備用棉布包一下。
上周三,我正跟幾位文友侃文學(xué),突然接到小向的電話,他哭著說他媽走了,我沉重地說兄弟節(jié)哀,并問了葬禮的日子。葬禮那天,老爺子的兩個兒子和閨女都在,頭上戴孝布的親戚有30多人,主持葬禮的長者喊了聲:下葬—!哀樂隨即響起,戴孝布的頃刻間跪哭一團(tuán)。老太太的靈柩,隨即被緩緩放進(jìn)丈余深的墓坑里,女兒趴到墓坑邊號哭道:我的媽呀,臨走也沒坐到一輛像樣的車,那張……
妹子,張局長得病,兩個月前就去世了,新局長也說送,還沒來得及,我給咱媽買了輛新車。小向噙著淚攙起了妹妹。
那輛新車放在老爺子扶著的舊車上,雖說小點(diǎn),在風(fēng)中搖曳不定,并且是紙糊的,但畢竟圓了老爺子多年的期盼。
眾人向墓坑填土?xí)r,三個兒女說把舊車一起燒了吧,老爺子緊攥著車把不撒手,滂沱著淚水說:這是個念想,說啥……也不能舍了。
目睹老爺子愛車的那一幕,我臉上不自覺地潮了一片……
(作者地址:陜西咸陽市66號信箱咸陽文學(xué)院 郵編:71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