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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鄉(xiāng)

      2019-09-10 07:22:44王丹陽
      睿士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遠征軍老兵緬甸

      王丹陽

      92歲的吳玉章怔怔地望著那“功昭日月”四個毛筆大字,下面一個很大的“奠”字,上排寫著“祭奠二戰(zhàn)中國遠征軍陣亡將士”,突然在人群里大嚎一聲:“戰(zhàn)友們,安息吧?!?/p>

      直到2019年4月5日清明這天,他才回到闊別了七十五年的密支那,曾是白色鐵皮屋的景象換上了五顏六色的自建房,但形制仍舊是雨林風(fēng)格的低矮的坡檐,街道依舊那么窄。這座鄰國的第三大城市,停滯在時光里未曾有過大刀闊斧的改造,這個從成都出來的學(xué)生兵當(dāng)年到此的第一感受就是小,現(xiàn)在,他仍覺得這兒還不如老家雙流縣來得發(fā)達。

      身上披著一件紫絳紅的薄棉襖,里邊是草綠色咔嘰軍服,挎著一根紅色的綬帶,上面堆疊著四五個勛章,在棉襖里閃出綽綽的光。從成都坐大巴出發(fā),經(jīng)四天到密支那,“累是有點累的”,他是各類“重返戰(zhàn)場”活動的積極分子,每次出發(fā)前都得體檢篩選,他還算硬朗。

      他是收復(fù)密支那后首批從印度空降來的憲兵。這場被譬為密支那絞肉機的戰(zhàn)役,是盟軍在緬北的關(guān)鍵一役,它直接從日本人手里搶回中國與南亞印度戰(zhàn)場連接的運輸大動脈滇緬公路,使得玩命似的駝峰航線不再是唯一之選?;蛘哒f,日軍占領(lǐng)全緬后,被迫北移至喜馬拉雅南麓的駝峰航線,終于可以結(jié)束運輸使命。

      名片的一面印著“中國遠征軍獨立第三營,四連三排五班下士”,另一面印著“此二次世界大戰(zhàn),東方主戰(zhàn)場,中印緬戰(zhàn)區(qū),中國駐印遠征軍四川聯(lián)絡(luò)組......”這啰嗦的抬頭里是吳玉章唯恐人不知的一段人生履歷,中國駐印軍的使命從1943年的征召開始,到1945年結(jié)束,兩三年的出征成為他一生銘記的高光時刻。

      在密支那城北一個叫“六英里”的地方,吳玉章他們就在一個云南會館籌建的華僑公墓邊祭奠著。一間火柴盒般的乳白色庫房里有347具遠征軍的遺骸,統(tǒng)統(tǒng)被封存在盒子里,像種子庫般羅列在鐵架子上。房子的外墻上“功昭日月”那幾行字,勉以提示著祭拜的方向,于是一溜長條香案擺了起。每年清明,國內(nèi)來的各種安撫老兵的慈善基金會、志愿者、老兵、民間人士都來祭拜,場次不斷。

      站在第一排的在世老兵里,夾雜著一個沒有穿統(tǒng)一制服的老人——98歲的李光鈿,被稱為“密支那最后一位中國遠征軍”。每年此時,他都作為密支那一尊“活的象征”被請到大陸來的隊伍里。他戴著黑色絨線帽,緬甸式西裝裁得如袍般寬大,志愿者給他戴上一條“為祖國而戰(zhàn)、抗戰(zhàn)老兵一生光榮”的綬帶。

      年年來的老兵都不一樣,這個群體的數(shù)量如落葉般凋落,只減無增,李光鈿年年盼著這一天,雖然他已彎不下腰,只是嘴里還喃喃著“上墳磕頭”。吳玉章講的川式普通話對他來說有點困難,他一次次形式化地追隨在隊伍里,呆若木雞地癡望著一個地方良久,會突然用一生都改不掉的云南宣威口音說道,“我想回家啊,我是祖國的人啊”。

      他是密支那的“明星老兵”,十幾年前進入媒體視野時,彼時密支那還有三十來個遠征軍老兵,如今整個緬甸還剩三位(統(tǒng)計在冊),密支那就剩了他一個。他一年比一年老態(tài)龍鐘,本來深褶的雙眼皮微微泡起,有一雙炯炯的眼睛,現(xiàn)在眼神黃濁,只是開口說話時那一口齊如編貝的白牙,讓人難以置信。

      在雨季前的最后一個月,氣溫驟升到35度,不管是棚屋還是水泥筑的緬英混合風(fēng)的熱帶小洋樓,都高不過三四層,街沿的灌木只高及人頭,固不住旱季的沙土。眼前盡是曝曬下的沙礫地,少見柏油馬路,一旦摩的、皮卡碾過,干燥而發(fā)燙的空氣里更掀起一股沙子的澀味。最近,他家門口又開始修路,就那么兩車相向,正好擦過入村的主路,修修停停了幾年,政府請的承包商一次次地換,無非是修補經(jīng)常皸裂的水泥路。

      流落入緬的李光鈿再也不知道距此300公里的中國邊境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日新月異是何種面貌,緬北城市的低效和發(fā)展的停滯已經(jīng)和他的血液融為一體。相伴與他的還有軍營生活的烙印——他必須每天凌晨五點散步,天還未亮,不驚動家人,獨自洗漱后出門,在挖掘機還沒有開工的馬路牙子上用拐杖探著崎嶇的路基。

      十點半吃上早飯后,就在等著下午四點半吃上最后一頓,那一頓也許是清淡的豆腐拌米粉或者稀飯。然后會和兒孫坐在電視機前看一會兒電視,捱到了八點半自己會進屋休息。他家所在的準本達區(qū)是個自建房密集的村落,無需統(tǒng)一規(guī)制,乍看是一片水泥墻和竹篾、木柵澆灌在一起的色塊艷麗的大挑檐房子,細看覺得凌亂,南洋的、中式的,風(fēng)格混融,卻沒有一棟房子讓人印象深刻。

      李光鈿的家是一棟有著朱漆大門的中式村屋,廳堂挑得兩層樓高,顯得樓上臥房反如閣樓。一副對聯(lián)寫著“人和家順事事興,平安如意年年好”,一邊一個燈籠,襯出院子的寒磣。他孫子在院里開了個洗車行,把一半的地打得水淋淋。李光鈿見到我,條件反射般進屋,取出一張手寫的“生平書”。

      這寥寥二百字是給國內(nèi)來人看的陳情書。他1922年生于云南宣威輝洞村,1940年入當(dāng)?shù)匾粋€“四官區(qū)后輔營”,在曲靖受訓(xùn)一年后加入了71軍,部隊番號為“83團第二營82炮排”,任排長,“軍長名鐘實,師長劉佑金,團長董惠......”這般詳盡的記述,被李光鈿看作是歸國憑證,只是以上戰(zhàn)友如今身歸何處,這是在國共內(nèi)戰(zhàn)后很難鉤沉的。

      20世紀60年代初,奈溫將軍上臺實行軍人執(zhí)政,遠征軍受到前所未有的驅(qū)趕,在獨立民主化過渡中的緬甸人通常認為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zhàn)是為英國殖民政府,并非解放緬甸。李光鈿燒了所有從軍有關(guān)的物件——在密支那的遠征軍幾乎留不下任何從軍證明。

      李光鈿不是遠征軍,不曾入緬作戰(zhàn),沒想到命運開了個玩笑,讓他從邊境上落草密支那,“獨為匪民”。當(dāng)遠征軍和日軍在緬甸僵持之際,為防日軍破入西南國門,李光鈿參與過鎮(zhèn)守怒江,炸毀怒江上的惠通橋,將洶涌襲來的日軍屏蔽于怒江西岸,形成了兩年的隔江對峙。之后為配合駐印軍反抄緬甸,國軍在滇西大反攻中布設(shè)騰沖、龍嶺和保山三大戰(zhàn)場,形成甕中捉鱉之勢。

      李光鈿在龍嶺壩草原時受了重傷,從后方醫(yī)院痊愈后,部隊已解散,作為臨時充軍的農(nóng)村兵,他索性在騰沖落腳謀生,內(nèi)戰(zhàn)一來,邊境上人心惶惶,風(fēng)向有了變化,一來二去的他也跟著敗寇退避到了密支那?!叭夜?2口,以小販度日謀生”,陳情書末尾這樣寫,他不曾想到,本是暫避風(fēng)頭的,卻耽擱一生。

      最蹉跎的就是身份問題,很多同類覺得歸國無望,于是想著法子攀附移民局官員要加入緬籍,李光鈿倔骨頭,見人就說“中國是大國,緬甸是小國,怎么能入小國國籍呢”,耽擱至今都拿著一張暫住證,這是他在緬甸唯一的身份證明。持證者每年向政府納稅,從最早的50塊緬幣到如今的5000塊,年年得交,不準晚于12月底,直到入土。也因為是暫住證,不得從事政府公務(wù),私人經(jīng)營范圍受限,去一下曼德勒或仰光都要辦通行證。

      “我這一家子8口人,只有我一個有(中國)身份證,有什么用?我還是要回去,(可)我這兒子沒身份證”,身份證、戶口本,成了他的心魔,見人就用濃重的口音念叨起。

      “可是兒子、孫子已經(jīng)是緬甸籍,他們的工作都在緬甸啊”,我說。事實上,就因為李光鈿在密支那娶了個云南老婆,同樣無籍,所以子女也無法落地入籍。他兒子李玉明還是上世紀90年代入的緬籍,從藍卡換到綠卡,所享的國民權(quán)一點點放開。

      “這個緬甸太熱啦,不得?。ㄗ〔涣耍砩纤恢X,中國涼快。我不怕說,我打日本人么是為國家做了點貢獻,現(xiàn)在兩頭都不著邊。”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他都會對來人一遍遍地翻出這些心窩子話,兒子一家忙進忙出地準備著晚飯,已沒人在意他這些舊賬。2009年,李光鈿第三次回到宣威探親,各路媒體、志愿者及民間戰(zhàn)爭史作家跟訪得水泄不通。老家公安局出面為他接風(fēng),公車當(dāng)他的座駕,在媒體的見證下,他得到一張身份證。但牽涉到兒子和孫子的,當(dāng)?shù)毓才α撕脦滋於紱]有下文,李光鈿誰也沒打招呼走了兩公里路,鉚足了勁前去孤注一擲,結(jié)果戶籍警跟他說,在國外出生的人,即使沒有入所在國的國籍,是華僑都沒法回國入籍的。

      這番解釋終于讓李光鈿聽懂了,回去就累垮了,輸了兩天液,“我這個兒子回不了沒用,誰照顧我?”實際上,作為一個無身份者,從上世紀90年代在邊境上等三四天才能入境,到2009年拿到中國身份證,李光鈿的回家路已是一個質(zhì)的飛躍,只是卡在后代的問題上。畢竟他不能讓老家的侄子每天給他煮稀飯,孤守在面目全非、只有名字如昨的輝洞村里,也不現(xiàn)實。十年前,他回老家,被當(dāng)?shù)卣≈亟哟€會表示密支那有五六個像他這樣的老哥,希望祖國幫幫他們,現(xiàn)在他無需再說了,他是密支那最后一個在世老兵。宣威出火腿,昔年村里家家殺豬,用松枝榆木熏制火腿,直至表面泛出黑炭色,可聞到木薰的馨香。如今李光鈿再入鄉(xiāng),已不能對著滿桌的小炒肉動一下筷子,他信了佛,到哪兒都需帶個塑料袋裝點干糧。他入的佛門也是中式的,華人捐建的廟,吃齋,而緬甸95%佛教徒是吃豬肉和家禽的。坐在席間顯然已有了文化脫節(jié),除了反復(fù)打撈18歲記憶里的往昔,時下話題他就顯得靦腆。

      緬甸六十年來軍閥割據(jù)、政局不穩(wěn),民主化運動時遭擱淺,有些老兵在上世紀60年代時自毀身份物件,改頭換面地混跡于離亂的商賈攤販隊伍,也許自此流散于分裂的各省及軍閥控制的山區(qū)。

      橘燈般的一盞夕陽落在了院子外濃墨團色的灌木背后,天上還剩一點亮藍的光,眼看就要沉入遍布土路的大地。李光鈿摸入屋內(nèi),拿出那件隆重的西裝,像是影樓拍藝術(shù)照時配套般,胸前掛著三枚勛章不曾拆下。他孫子給他穿上的一瞬,他突然欣慰地笑起來,如展示至寶、煞有介事地對我說,“一個是(反法西斯勝利)60周年時發(fā)的,一個70周年發(fā)的,背后有字的,你看看,我看不見了。”黃濁的眼光熠熠的。這兩枚勛章背后各有一行數(shù)字編碼,聊作中國駐緬使館對在緬遠征軍的慰藉。

      拍照的時候,為了要拖哪把椅子去院子,跟孫子爭執(zhí)了一番。他硬是要一把塑料靠背椅,孫子李發(fā)助有些無奈地把它從雜物叢里清理出來。李光鈿在涼風(fēng)里坐著,西裝的里面是一條絨布睡衣,松垮的藍條睡褲下面是涼拖,露出曬成焦色的,如枯藤纏老樹的腳背。在鏡頭前他自動入戲,表情凝重了下來,幾秒鐘后他兀自敬起了軍禮,手在空中定格了很久,還舍不得放下,直到我對他說“可以了”。

      緬甸的遠征軍老兵進入公眾視野,很大程度上緣于深圳龍越慈善基金會的創(chuàng)始人孫春龍。2005年時,他還是個新華社底下的雜志記者,去緬北報道罌粟種植問題,偶遇一個老兵,那老人湊上來就說,“你們說我們不抗日,你們?nèi)タ纯矗v沖)國殤墓園里那些我們的戰(zhàn)友是怎么死的?”孫春龍也不例外地對那段歷史沒有概念,也不知遠征軍為何,直到他三年后去到騰沖,特意去了國殤墓園,才得知“十萬遠征軍入緬”。那年的觸動把他的人生轉(zhuǎn)了個向,從此他決定一心去尋找那些老兵,帶他們回家。但開啟一段塵封的歷史并試圖扭轉(zhuǎn)他的結(jié)局談何容易?其中辛酸曾無數(shù)次見諸報端。

      2008年,他帶回的第一個老人叫李錫全,湖南桃源縣人,這個過程不但集民間力量為一體,還充滿偶然性。先是通過密支那華僑幫忙,老人要給得出老家的村子和親屬的名字,在論壇上發(fā)出去,號召眾人拾柴幫助尋親,老家的同輩基本上七零八落,尋得的多數(shù)是傳說中的侄甥?;丶业倪^程才碰到真實亙在眼前的千難萬阻,由于從來沒有前例,李錫全是持一張“外國人入境證”進入騰沖猴橋口岸的,此證最遠只到昆明,到了昆明后,被接到省公安廳,但誰都不敢破例。

      老人在昆明等了三四天,公安部門都表示愛莫能助,讓他們?nèi)ス膊繂枺舶凳緦O春龍說不會阻攔。曲線回家、路上耽擱的費用幸得湖南一家電力公司資助,在密支那,太多老兵如李錫全,提到回家總以為比登天還難,“要兩三百萬才回得到,我也老了,回不得了?!彼婚_始這么說。

      自從李錫全成了第一個成功回家的案例,孫春龍在密支那華人圈也成了個名人,每次他一出現(xiàn)在密支那,類似境遇的老兵都紛紛湊過來,李光鈿就是尋到他跟前說,“我也回不了家,你也幫幫我”。孫春龍曾自慚,三十多歲了竟不知中國遠征軍這回事,常在媒體上表示自己一手孵化的“老兵回家”項目是“遲來的救贖”,至今已協(xié)助三十多名老兵回家。

      但在整個緬甸究竟淹留多少孤兵?這個數(shù)字無人能回答。緬甸六十年來軍閥割據(jù)、政局不穩(wěn),民主化運動時遭擱淺,有些老兵自毀身份物件,改頭換面地混跡于離亂的商賈攤販隊伍中,也許自此流散于分裂的各省及軍閥控制的山區(qū)。密支那好在是戰(zhàn)爭的淵藪,又是緬北重鎮(zhèn),相對易聚集。

      如果對標中國城市發(fā)展的規(guī)模,很難將密支那稱作一個城市,它整個是被星星點點的無序的矮樹叢覆蓋的,從空中看,黃澄澄的沙土路如斷似連,蕪亂地交錯著,小城中的房子更是像推倒一地的積木,在紫外線的強光下,大量年久失修的房宇雖然被涂得色彩明媚,卻齷齪得讓人視覺疲憊。這座邊境上的城市也是緬北軍閥克欽邦的首府,是緬甸民族矛盾最突出的區(qū)域,是當(dāng)代世界格局下著名的彈藥窟。

      在遠征軍入緬之前,華僑就已經(jīng)把中國元素帶入這片土壤生根和繁衍,混融出一種不同于南洋的華僑城市的風(fēng)土氣味。如果說馬來西亞的檳城是我見過的較規(guī)劃有致、風(fēng)情宜然的僑城,那么密支那的僑區(qū)很難讓游客駐足,雜亂無章的危棚簡屋朝伊洛瓦底江的堤岸邊蜂擁而去,各條沙土小徑都能通往江邊,簇集的墟埔到路盡為止。江風(fēng)吹送一片平蕪的風(fēng)光,沒有任何防堤。

      “我應(yīng)該不算是華僑吧,因為我的爸爸沒有出生在緬甸”,楊玲玲這樣問我。她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一輛摩托,從后座蓋里給我取出一個積灰的頭盔,說帶我去伊洛瓦底江邊吃一家傈僳族的菜。她是孫春龍的“老兵回家”項目在緬甸的唯一一個工作人員,也是已逝老兵楊劍達的女兒。多數(shù)老兵回家無望,就和當(dāng)?shù)嘏顺苫椋先耸湃?,留下后裔不斷追索著父輩的秘密和自身血脈里那些復(fù)雜的淵源。

      從各種即有報道來看,楊劍達的個性非常跳脫可愛,他很豁達,充滿浪漫主義情感,對著鏡頭就能陶醉地唱出“我的家鄉(xiāng)在東北松花江上......”,雙手還不自覺在空中律動。出生于梅州的客商家庭,16歲時被父母送去印度加爾各答做牛皮生意,他從未到過廣東以北的任何地方,卻將這首抗戰(zhàn)初期的歌攜帶了一生。在伊洛瓦底江邊租住的竹編房里,他把幼年的楊玲玲拉到自己膝上教她唱,他一直稱這首歌叫《九一八》。

      楊劍達在加爾各答時,從緬甸撤退而出的孫立人部的第五軍已經(jīng)在藍姆加和英美聯(lián)軍匯合,并整編為中國駐印軍,這些草鞋兵第一次領(lǐng)受美軍的全面改裝,厲兵秣馬了兩年。楊劍達沒有好好做生意,加入了一個華僑自衛(wèi)團,五十多人慕名投奔孫立人,被混編入駐印軍的新一軍38師,因為他流利的印度話和英語,擔(dān)任了翻譯官。密支那告捷后,楊劍達滯留了幾年,很快家鄉(xiāng)來信告知自己的哥哥參加了八路軍,“爺爺叫他先不要回去”,就這么暫避風(fēng)頭的,卻很難再跨回中國的邊境。

      楊劍達有三兒五女,三個兒子先后死于瘧疾,楊玲玲是小女兒,她有印象開始,父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彼時密支那的氣候?qū)τ谶w入者來說是難以適應(yīng)的,盟軍總參謀史迪威就曾在日記里這樣抱怨,“雨雨雨、泥濘泥濘泥濘、斑疹傷寒、瘧疾、痢疾、精疲力盡、爛腳、潰瘍”。這是緬北戰(zhàn)爭留給人的“紀念”,楊劍達有個執(zhí)念,他覺得自己當(dāng)時是“位置好”、“運氣好”才留在軍中搞情報,做傳令兵、翻譯官,“他經(jīng)常覺得對不起戰(zhàn)友”。

      他在制酒公司、輪船公司做過工,也做小生意,還替緬甸政府運過軍需。用馬匹馱貨物,一邊是30磅,共60磅,在中緬邊境的幾個地方來回,只要有緬甸軍人的地方,他就會去。當(dāng)時一匹馬走一天4元,如果下雨會漲到5元,這樣一直干了十年。緬甸人叫他“廣東的老楊”,整個密支那的華僑圈子他都去混,而最惺惺相惜的當(dāng)然是遠征軍戰(zhàn)友。

      楊劍達的客商血液讓他總能做比擺貨攤高檔一點的生意。當(dāng)時,有一個叫“黃爸爸”的戰(zhàn)友,是他一起從梅州出來,同條船從汕頭到南洋的老鄉(xiāng),他們一起從軍,一起流落緬甸。黃爸爸很快就加入緬籍,在曼德勒開了典當(dāng)行,楊劍達則絲毫不考慮,總翹盼著能回國。他在印度時見過一個華僑被當(dāng)?shù)厝舜蛩懒?,家屬交涉到中國大使館,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個華僑已加入了英籍,這事一直讓他惦記:不能隨意換籍?!拔揖褪遣患尤刖捈?,雖然我自己一直幫他們(別的老兵)去填表格的。”在一個視頻節(jié)目里,他曾經(jīng)爽朗地說。

      因為身份,使他再有經(jīng)商頭腦也走不出密支那,頂多跟著黃爸爸在密支那市里合股一家電影院,楊玲玲只記得電影院里深邃而黢黑,一二百個人輳集在大棚下的木條凳上,那個前方的放映機拉著洋片,一幀幀幻化著不同的光影,父親一直坐在售票桌上。那是她家最寬裕的時期,但父親的兜里永遠沒有余錢,多少人來家里借錢,他有多少給多少,有老兵,也有老兵的遺孀,他可以一掏就兩三百地給,那幾乎是一家子半個月的飯錢。對方還不還,父親永遠是本糊涂賬。

      “他一沒錢了就問黃爸爸要去,‘你給我點錢’,黃爸爸就給他了”。彼時,同在異鄉(xiāng)為異客,這座小城五六十個他這樣身份的人都情同手足,彼此不分地相濡以沫著,講的是情份,他們關(guān)起門來,就著煤油燈窸窸窣窣地回憶往昔,把子女都關(guān)在門外。楊玲玲只是知道父親是軍人,但過得很憋屈,有的新任區(qū)長來檢查戶口,半夜三更用腳踹門,就因為知道這家人男的是外籍。楊劍達能拿出的就是一張A4紙頭大小的FRC(外國人暫住證),上面如同簽證戳印般,每年是一個新章,羅列滿了就換紙。

      上世紀90年代時,楊劍達是真的不知道回家的路,困囿在小城的安全區(qū),暫住證為他畫地為牢,關(guān)山萬重,不知關(guān)隘何處。當(dāng)時全緬甚至還在以電報的方式通信,楊玲玲記得,上世紀80年代末的時候通一份電報居然一個月后才收到,她家是2005年才裝的電話。

      1957年,36歲的楊劍達等不到回家,終于娶了黃爸爸的小姨子,比他小18歲。他寄回一張半身結(jié)婚相,老家沒有收到。多年后,老家來了一封信,信封上只寫了“Myitkyina,Burma,楊文暢收”,沒人知道楊文暢是誰,實際上遠征軍老兵很多都已換了名字,結(jié)果信在密支那的華僑圈里流傳,傳到楊家時早已被拆了。上世紀90年代時,黃爸爸寄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衣冠冢,楊劍達初以為是黃家的墳,仔細一看見到刻的是“祖妣幼齡楊母鐘孺人之墓”,瞬間明白了,淚如雨下。

      是一個姓黃的國內(nèi)來做生意的人幫忙找到親屬的,這種事都憑運氣。這個生意人在密支那雇了個出租車司機,而司機正好是楊家大女兒的朋友。至今在密支那,條件再一般的都會綁定一兩個出租車司機,公共交通太落后了,否則只能在大街上揚招皮卡,擠在油布蓬下的側(cè)板上圍城繞。生意人某個早上到早茶鋪來找楊劍達,說國內(nèi)門路多,可以幫助找找。他固然只能給出梅州楊屋和弟弟楊文鐸的名字,幸虧還曾經(jīng)在報紙上見過,現(xiàn)在的嘉應(yīng)學(xué)院上有塊地占了楊家的。沒有想到,一周后家里的電話就響了。

      這位打電話來的六姑用客家話喊著“文暢”、“文暢”,楊玲玲驚呆了,她從沒聽過這種機關(guān)炮式的、聲大的方言,只聽出了“文暢”,她激動地不知怎么好,那時她還不怎么會說普通話。

      2006年,楊劍達第一次回鄉(xiāng),第一件事是去楊家墓上磕頭,楊玲玲只是記得已85歲高齡的父親撐著助走器,跪又跪不下,孩子似的哭著說“阿爸,對不起”。

      自那以后,楊劍達就一直對女兒說死后要把他放在梅州老家,“我說阿爸,你要回老家可以的,但是要跟你說清楚,我們不可能清明一直來(看你)的”,女兒一說他就語塞了,但又說了一句更心酸的,“我不想變成緬甸的土”,于是兩人都沉默了。

      2011年,父親第二次還鄉(xiāng),他在深圳的醫(yī)院做全面體檢時被查出了食道癌晚期,回密支那后20天就去世了。奇怪的是那幾天沒有任何痛苦的樣子,就像蠟燭熄滅般一天比一天消衰,“我覺得他很滿意了”,楊玲玲對我點點頭,聲音更細弱。

      那家江畔的傈僳族餐廳有著茅草的屋頂,我們坐在一大塊翡翠原礦制成的桌椅上,夜幕下只感覺皮膚被魆黑的冰冷沁透著,燈光聲電在這里是缺乏的,我只能靠一些稍遠的鎢絲燈的光辨認楊玲玲時不時閃淚的眼睛。旁邊那條緬甸的母親河闃寂得如同不存在,旱季里河床低緩,讓人無法想象那是深淵還是淺灘。小時候,楊玲玲跟著父親在里面游泳,父親就說起作戰(zhàn)時因為自己會游泳,部隊遇到河流,總是被發(fā)配去涉一涉,長官叫他要抓一把淤泥回來,“看一看這到底是泥還是沙”,楊玲玲記住了,每次下河就會用腳輕輕觸一下底。

      楊劍達去世后,楊玲玲從此和“老兵回家”工作發(fā)生宿命的牽連,而中國,這片國土在她心里生出如膠似漆的情愫,父輩的命運沉重地壓在她的肩頭,雖然現(xiàn)在昔人已乘黃鶴去,作為遠征軍的后代,光這個身份所裹挾的憂愁,就如同伊洛瓦底江的余暉下那絲渺茫的煙波。

      “都是命啊,人生苦短啊,真的?!彼菀紫萑氤聊?,發(fā)出慨嘆,然后泫然淚下。出發(fā)前,龍越慈善基金會的工作人員提醒我,“楊老師是一個感性的人”。她的中文并不標準,是自從上世紀90年代,父親聯(lián)系上梅州老家之后才開始學(xué)的。1971年出生的楊玲玲至今單身,細長的眼睛,細長的鼻子,皮膚白皙,而緬甸女人的標準長相是皮膚黝黑,濃眉大眼,細桿子身條裹在曳地的紗籠里。她絲毫沒有遺傳母親的緬甸血統(tǒng),大學(xué)時的綽號叫做“外籍人”。

      “可是你父親已經(jīng)順利了結(jié)心愿,回了兩次家了,你為什么還是不開心?”我問,楊玲玲時刻濕潤的眼角,在這座生她養(yǎng)她的城市,顯得格格不入?!叭绻覜]有我父親的血脈的話我傷心什么?如果我百分之一百是緬籍......你不明白軍人和華人的后代,你的感受跟我們不一樣。”楊玲玲總會詞不達意,一個意思翻來覆去說,但她一旦淚汪汪,就讓我覺得“遠征軍后裔”這個身份所包含的一生之重,超出千言萬語能表達的疆域。

      如今再回想,他覺得父親從來不會直接去描摹戰(zhàn)爭,而是非常藝術(shù)地把戰(zhàn)爭像過電影一樣嵌入她的腦海,使得未曾經(jīng)歷的慘烈也永遠和她如影隨形?!八且徊讲礁嬖V我他的戰(zhàn)友是怎么死的,先問我,‘我們家人共有多少個’,‘十個’,‘你的班級有多少人’,‘開周會的時候操場上一共多少人’,‘800個’,‘阿爸的戰(zhàn)友在戰(zhàn)場上死了兩倍多’......”楊劍達是個很有語言魅力的老頭,他逝去后,這些飽含深情的交談被女兒串成念珠,一粒也不能少地嵌在她的心頭。

      不是所有遠征軍后裔如楊玲玲這般哀傷,她告訴我,有些后代干脆不知道父親是當(dāng)兵的,他們已流淌著緬甸人的血,或刻意抹去父輩所遺傳下來的“不光彩”的印記。但楊玲玲不能忘記,梅縣老家那棟叫楊家屋的圍龍屋,父親的房間、阿奶的房間、豬圈甚至是門上的對聯(lián),楊劍達都陳述得清清楚楚。

      “沒有見過那么想家的人,是真的想啊。有人問他,阿公你為什么不回家啊,他說我不知道回家的路啊?!蓖盹L(fēng)徐徐,她細弱的聲線如遠年的回音,夜幕下,身旁的江河也如她的語速那般深靜地流淌。

      “沒見過他那樣愛國的人,他說你們應(yīng)該去學(xué)日語啊,萬一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一來,懂?dāng)橙说恼Z言是有好處的,我說阿爸夠了夠了,不會再打仗了。”楊劍達自己會說印度語、英語、緬語、客家話,還有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知道語言在關(guān)鍵時候的便利。

      密支那的楊家,至今三姐妹還住在里面,入大門時是一個不透光線的前廳,水泥地上停著三四輛摩的,貼著四壁擺放的是玻璃柜、五斗櫥,塵螨積得如同是塵封的家具倉庫,家具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呆滯的黃皮包面的。楊玲玲說,本來廳里有更多的摩的,現(xiàn)在被外甥們開出去了。楊劍達原來就睡在廳側(cè)的廂房里,他腿腳不靈,一個人在樓下。

      “我們是怎么知道七月半到了呢,他晚上總是大哭,把我們吵醒,說夢見戰(zhàn)友了。有一次12點多了,他突然唱起了《九一八》,我在上面叫他,阿爸你沒事吧?他說明天是清明了。”2005年前,腿還沒摔骨折,老頭子堅持騎車,每年有那么一兩次一個人在車龍頭上吊滿香燭錫紙,失蹤一天,等他回來后才說“看戰(zhàn)友去了”。小時候父親騎著她給她指過遠征軍14師、50師和38師的三個墓地,起先是小土丘覆著沙礫的荒地,后來當(dāng)?shù)厝嗽谏厦嫔w房子和學(xué)校。她從父親這里知道了清明和七月半,卻是十三年前第一次回梅州才體驗了回掃墓,就像本無所謂有沒有祖先的人突然間有了根線牽扯著她。

      最后一次還鄉(xiāng)回來后,楊劍達仿佛知道了什么,吃東西時要咳出來,越來越吃不下,他開始囑咐楊玲玲,把他的勛章收起來。原本他是最不放心小女兒的,總覺得她沒出嫁,這次說,“現(xiàn)在我放心你了”,從他疊放得整整齊齊的衣柜里,拿出一個黑色塑膠袋包裹的紅絲絨方盒。盒子里夾著一張授勛時的照片,背后他認真地寫滿了字?!爸腥A人民共和國駐曼德里領(lǐng)事館段稚荃頒發(fā)獎?wù)隆保{色水筆寫的漫漶了,他又用圓珠筆注了一遍。

      楊玲玲抖了抖影集上的灰塵,在玻璃壓面的方桌上給我攤開,“只有照片了,勛章收到閣樓上去了,灰太大”。楊劍達喜歡穿方格絨布襯衣,下面系著隆基,笑起來嘴咧得很開,清晰的輪廓和突出的頜骨提示著一種很華僑的長相,倒是楊玲玲的膚色更白皙,我說她像廣東人時,她總是欣慰地反問:“真的嗎?”

      有一張照片攝于楊劍達的阿奶百歲壽辰時,這個巨賈之家一一在列,穿白長衫的、西裝領(lǐng)帶的、短打布衫的簇擁一堂,頭上掛著“鐘大安人百齡開一榮壽大慶”的楣聯(lián)。童年楊劍達留著板正的分頭,一身長衫很顯少爺氣,他站在阿奶的邊上,另一邊是表妹阿滿,兩人有過搖籃親。在藍姆加受訓(xùn)時,父親寫來一封信,催他回來成親,楊劍達把信給華僑自衛(wèi)團的上司鐘山看,上司說“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不考慮這個”,于是他回信說“給阿滿自由”。

      后來,他的女兒問起他當(dāng)時的感受,他說“就像一個珍貴的東西丟失了”,女兒狠狠地調(diào)侃道,“阿滿是你的大老婆,黃爸爸是二老婆,我阿媽才是三老婆”。老頭后來總是說,“我離開的時候什么人都有,公公奶奶,現(xiàn)在什么人都沒有了,我曉得的人也沒有,曉得我的人也沒有”,自嘲式地一攤手,楊玲玲接道,“誰叫你不聽阿公的話,這是老天對你的懲罰”。

      這種“老天的懲罰”落在后代的肩上,是從小游離在曖昧地帶的身份認同。因為父親是緬籍,她在考大學(xué)時不能填報醫(yī)科、政治及法律專業(yè),別無選擇,她上了曼德勒大學(xué)的植物學(xué)系?!拔也幌矚g我的專業(yè)”,她一個勁搖頭,軍閥割據(jù)的密支那,這座幾乎沒有市容規(guī)劃的城市,讀植物學(xué)是無用的。畢業(yè)后,她在一所華僑學(xué)校做英語老師,很多遠征軍后代會選擇做老師,那是扭轉(zhuǎn)歧視,得到社會尊重的途徑,但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去華僑學(xué)校,而不是正規(guī)升學(xué)體系里的緬校。

      “我曾經(jīng)想過,在40歲的時候就不做老師了”,她說,她想去新加坡,在那里做義工或者是做補習(xí)老師,總有華人的一口飯,但她背負著要照顧父親的責(zé)任,始終辭不掉工作。而父親的離開沒有讓她甩身走掉,她接下了孫春龍在緬甸的工作,越是觸碰歷史的蜘絲,越是陷入更深的悲傷。

      她愛看一切有關(guān)二戰(zhàn)的電影,并愛從大陸帶回有關(guān)遠征軍的電視劇、紀錄片光碟,但她看不完,一看就仿佛跌進商量好的眼淚里。“不想看了,看了就難過”。但或許悲傷還有更深層次、更觸人心弦的來源,那就是遠征軍在密支那的三個墓地,千具枯骨埋于當(dāng)?shù)厝松w的村落、豬圈、菜地學(xué)校之下,成為孤魂野鬼?!肮艁碚鲬?zhàn)幾人回”的豪壯之后,是如何處置葉落歸根的問題。

      1951年生的鄧恭標自稱是個粗人,楊玲玲叫他阿標哥。雖然他從小讀的是華僑學(xué)校,父親讓他學(xué)中文,但小學(xué)還沒畢業(yè),軍政府搞國有化運動,學(xué)校被收歸國有改為緬文學(xué)校,還降了兩級?!爸形膶W(xué)得不好嘛,不識字啦”。

      標哥的父親是駐印軍汽車六團的輜重兵,名叫鄧鑄九,在密支那,他把名字改成了鄧金壽。標哥有三輛道奇車,那是戰(zhàn)后父親在密支那市場上倒來的美軍載重車,一種大型吉普,把后貨箱改造成拖拉機式的翻斗拖車,從此靠運沙石維生?!拔揖褪莻€做爛車子生意的嘛”,子承父業(yè)的標哥謙遜道。父親逝于1995年,他現(xiàn)在是密支那遠征軍后裔聯(lián)誼會的會長,楊玲玲是副會長,然而,這個組織太松散,純屬小打小鬧,電話號碼都湊不齊。

      在一個祠堂般幽深肅穆的廳堂里,供著四幅黑白巨照,最上面的是他的阿奶,下面依次是“大媽”、“父親”和“母親”,“讓他們團聚嘛,給我爸個面子,哈哈”。他釋然大笑。在上世紀80年代時父親默默遞給他一封老家來信,落款處名叫鄧標,“我還想嘛,什么時候出來個鄧標”,直到那時才知父親在河南洛陽未從軍前就已成家,并有個兒子。所以童年時,每當(dāng)他頑皮,父親舉起巴掌,“你個王八蛋,不是你們的話老子早就回去了”。

      標哥對這一切從來都選擇理解,“還能有什么辦法嘛,原來我媽媽是小老婆”,那時,全家都寬容著父親三番兩次往國內(nèi)寄小錢,通過華僑在香港換匯郵寄,一來二去一兩個月才寄到。父親逝世后,鄧標才來到騰沖,標哥的“緬甸婆”母親還親自跑到邊境上幫他辦出入境,回來后興沖沖地告訴標哥“跟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標哥對兄弟相認一直戚戚焉,兩人只是握了握手,相對如賓,倒是大哥一直說著“咱們的父親”,他后來才猜著,“咱們”就是我們。

      四年前,標哥頭一次跨過中緬邊境,來到騰沖接大哥,那次他帶回大媽和奶奶的遺照,把它們跟自己的父母供在一起。如站在一個泱泱大國的起點,他心里掠過一絲感嘆,“我終于來到中國了,不錯。”他回憶道,不住地眨眼,瞇縫、老邁而耷拉的眼皮藏著一片隱秘的淚花。父親以前常跟他說中國太大,一輩子也逛不完,這讓他在騰沖就望而卻步了,想著往內(nèi)地走得花多少錢。前年,80歲的鄧標打電話跟他說自己得了癌癥,想讓他去河南老家團聚一回。標哥總是婉拒,“你不會死的啦,你剛剛來過緬甸”。他不知道,猴年馬月他才有足夠的錢和勇氣游歷這個巨國。

      父親去世得早,但標哥一直記得他每次想吃餃子,就叫一幫老兵來家里張羅著做,至少兩大籮筐,豬肉、韭菜、姜絲、洋蔥拌的餡料,神奇在自搟的餃子皮,中間永遠留著厚的。吃到思鄉(xiāng)情起,就說到墓地的事,吃飯稀里嘩啦的父親突然變得柔軟,說道“總有一天會有人接他們回去的”。

      遠征軍在密支那一地就折戟六千余人,各師 均為陣亡將士埋骨和豎碑,小小土丘,插著木牌,再按一個總碑,50師師長潘裕昆曾為總碑親筆題詞:壯氣冠河山,青史長留忠勇跡;英魂昭日月,黃土難埋敵愾心。

      如今,墓地上蓋著的是“密支那第二小學(xué)”,不見總碑,遍地沙礫,與校門外壓路機揚起的灰塵織成一片迷蒙的黃色翳障。很難相信這所學(xué)校蓋在一片工地似的廢墟上,更無從想象這廢墟下的英魂深有幾許。

      我和標哥站在沙礫上,他旁邊有一棵被砍成腰高的矮樹樁,蓬蓬的地衣凌亂地點綴著礫石,在雨季到來前一切都停止生發(fā)之樣。此地位于準本達區(qū),李光鈿就住在南面,是一片擠擠挨挨的村屋。而十分鐘步行距離之外的14師墓地,也依然是一個村落,標哥在我的紙上困難地寫下“恩色地12號分區(qū)”(AYESEDHIQR)?!耙郧笆怯幸粋€總碑的,十英尺高嘛,但地是推倒的,我來的時候就變成這個樣子啦,以前亂七八糟的廢草什么都有,叫花子在這里住,談戀愛的也在這里約會啊。”

      楊劍達去世前一天,在電話的一頭跟孫春龍說出最后的遺愿,把他戰(zhàn)友的骨灰?guī)Щ厝ァK恢备畠耗钸哆@個事,“都是死,一般的軍人犧牲了就地安葬了就可以,但是他們跟別的人不一樣,他們的將軍承諾過,戰(zhàn)爭后一定要帶他們回去?!彼@樣告訴女兒。駐印的新一軍軍長孫立人有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仗打到哪里,就把墓造在哪里,仗打完后,命令一些殘兵留下來看守墓地。他在臺灣臨死前知道緬甸有的墓地被排華政府摧毀,用手捶著床沿,留下遺言說,一定要把墓修好,“如果臺灣不行,放在大陸也行”。

      這一天在2015年來臨,龍越基金會聯(lián)合了復(fù)旦大學(xué),有望通過遺骸的DNA提取幫他們在大陸尋到親屬——雖然多數(shù)陣亡戰(zhàn)士并沒成家。他們興師動眾地在第38師埋骨的地方開始挖掘,楊玲玲和標哥是后代中最熱衷此事的兩個。

      那被一所學(xué)校覆蓋的38師墓地,校方只允許他們在戶外的茅廁周邊挖掘,標哥心酸地拿著鋤頭,找了十幾名克欽工人一起作業(yè)。當(dāng)?shù)谝痪甙坠锹冻鐾寥溃锹錅I的,他想到興許在當(dāng)?shù)厝嗽烀臅r候就已經(jīng)曝骨,卻等同廢土被扔,就更難受。多數(shù)遺骸只剩大骨架,更細索的小骨看起來完整可拾,卻和泥土混為一體,一撈便成灰。青天白日的帽徽、沒有照片的銅相框、鋼筆每天都冒出來。

      楊玲玲有一次挖到一枚戒指,它還圈在一根很細的手骨上,她取了下來,“我很小心地對待那些骨頭,不想弄疼他們”,眼淚隨即滴在泥土里,被泥土吸收。她喜歡做挖取的工作,覺得很親切,縱然多數(shù)后裔是有些忌諱的。誰都沒有經(jīng)驗,但她知道,一旦在翻起的土下發(fā)現(xiàn)圖釘,就一定有戲,它們一米見方地釘在土里,以勾勒墓坑,這是前人留下的珍貴記號。

      “我每天早上上班前去定位置,我說圓的就是圓的,方的就是方的,讓工人去挖。我也不知道,我也試試看,但心里有直覺,有個靈魂說這里有。有一天,我晚上睡不著,有一個人跟我說他的骨頭沒有完全取出來,我不相信,那個恢復(fù)的地方我不想讓工人再挖了,但是我心里不舒服,第二天讓工人再挖一遍,真的好奇怪,真的有?!彼f。機會不會來第二次,人心是會變的,她不敢后悔??永锏哪嗷掖祻椉绰?,還具形的碎骨到處拾掇不完,還不一定屬于同個人。

      挖取共歷時半年,經(jīng)復(fù)旦大學(xué)的實地檢測,遺骸共347具,分揀完畢后放入收納箱。當(dāng)年,這個叫“遺骸回家”的項目聲勢浩大,克欽邦政府表示全力支持、密支那云南同鄉(xiāng)會現(xiàn)場牽頭,云南各民政局隔空接應(yīng),甚至施甸縣已說好將撥一塊地來造墓園。但這事折戟得太無厘頭。11月初,這些遺骸眼看要回歸了,六輛大巴載著內(nèi)地來的基金會和老兵及后代,開過猴橋口岸準備接迎,幾十家媒體也越境來報道。當(dāng)他們來到儲放遺骸的小倉庫門口,發(fā)現(xiàn)門被鎖了,“十幾個緬甸漢子把守著,不準你近一步”。標哥說,他作為興致高昂的帶隊人,當(dāng)場懵了。

      倉庫就在這“六英里”的華人墓園邊,屬于云南同鄉(xiāng)會,平時用來堆放造碑石料。同鄉(xiāng)會表示不知道這遺骸是要運回國,“誰叫你們挖的?什么時候挖的?云南會館啰嗦了,他們墳山管理委員會在這里看著,我在那里干什么不知道嘛?幾個月了你管過個屁嗎?”標哥說得痛心疾首。當(dāng)時他是覺得奇怪,而國內(nèi)來的諸多老兵和后代都圍著那棟柴房似的屋子哭得不成樣。媒體曾在當(dāng)時緊鑼密鼓地報道過。

      標哥回到云南會館探個究竟,一眾華僑、老兵后裔都在里面議論得沸反盈天,會長和副會長是一對姓高的兄弟,會長懶得斜靠在椅背上主持會議,“噶干?噶干?”意思是征求眾議放不放。標哥聽出個意思,就是龍越基金會是要拿這些骨灰造了墓園掙旅游觀光錢。副會長堅決不干,說龍越這事做得太不講禮貌了,“如果你女婿昨天來提親,今天就要娶你女兒,可以嗎?”

      此時,現(xiàn)場一片混亂,早已請好的大法師在倉庫外面的樹樁上燃香唱經(jīng),一個叫廖鯤的四川老兵哭得腳都不能挪,楊玲玲和眾人把他抬著離開。會館里有人說,那些人都是中國請來吹打代哭的,整個是騙子集團搞出來的戲。標哥沒話說了,那一瞬他也犯懵了,“難道這個龍越真的要掙門票錢?”但他只是想,那些將士又不是緬甸人,在緬甸也沒有親屬,葉落歸根是天經(jīng)地義的。

      那棟乳白色的安放遺骸的大倉庫是后來中國大使館為了調(diào)停造的,就造在華人墓園的邊沿,外墻上“功昭日月”四個字在闃寂的黃昏中像是兀自低語。清明前幾天,荒了一年的墓園被枯葉鋪上厚毯,華僑的墓室形制各異,雕花飾邊的碑體高低錯落著,可見客鄉(xiāng)的華人對身后世界的精心勾摹。

      標哥熟門熟路地給我打開那道倉庫的門,不用鑰匙,只輕輕一推就能進去。三百多個箱子裹挾著一陣陰風(fēng)向我襲來,趨近而觀,每個收納箱上都寫著出土日期,有的還標注著“僅剩骨灰”、“僅殘片”?,F(xiàn)在,再沒有人敢挪動它,那一排排灰色的塑料盒子是那些英靈與陽間的唯一隔斷。它們已在此停厝四年。

      如站在一個泱泱大國的起點,他心里掠過一絲感嘆,“我終于來到中國了,不錯?!彼一貞?,不住地眨眼,瞇縫、老邁而耷拉的眼皮藏著一片隱秘的淚花。

      那次“內(nèi)訌”讓標哥至今懷疑,他和楊玲玲是不是做錯了,后來常有人感嘆,早知今日,當(dāng)初就不該挖出來?!拔以缇驼f過,哪怕他們不回到內(nèi)地,就在祖國的邊邊上也是好的嘛?!彼葱牡刂v著,哽咽了就語氣一重,“太不應(yīng)該了?!彼麕н^太多從中國來的好奇者前來觀瞻,在不見人影的墓園,自己反而像個守墓人。他只是個五尺身高都不到的緬甸人,憋著嘴時像母親而不是北方血統(tǒng)的父親,裹著隆基在紅螞蟻遍地的墓園里曳著走,不停叨著“你們中國人的事”,很無奈地甩手搖頭。

      說起2015年那件事,楊玲玲總千愁萬緒,總結(jié)的話就是“太可憐了,都是命”。緬甸籍,身上流著一半的中國血,她曾反復(fù)自問這些遺骸到底應(yīng)放在哪里,最后她自洽了:“他們只能回中國大陸,他們是從那里出來的。”提到來墓園,楊玲玲有些回避,她把我交給了標哥,再也沒有回我的消息。我和楊玲玲告別在某個落日時分,每天七時,太陽的光線收束成一枚小小的橘燈,空氣里才會感受到滇西邊境上才有的徐徐的舒朗。

      楊玲玲總是在臉上涂著用來防曬的香楝木粉,別的女孩將它在臉頰上畫成心的形狀,而她是每個清晨隨意涂抹在全臉。腳踩踏板,摩托車突突地發(fā)動,她過來接我上路,而晚風(fēng)一吹,木粉板結(jié)在臉上,她一騎絕塵地匯入黃昏的摩托車洋流中。我想起她每天紅著的雙眼,總是像苦澀的沙礫不小心揉進眼里,而聊以對這座城市掩蓋起她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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