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子
羅蘭·巴特談風(fēng)景的一句話,我覺得很有意思。他說,風(fēng)景不僅是可訪的,還必須是可居的。就是說風(fēng)景要讓人產(chǎn)生精神和文化上的認同感,使人能夠在那里住下去,有種家園的感覺。
巴里坤盆地的輪廓極為“簡練”,僅用兩座大山粗粗勾勒,南緣的大山是天山支脈的巴里坤山,古稱白山、雪山、蒲類海山。北緣的大山也是天山支脈,叫莫欽烏拉山。這個時空構(gòu)架極易觸發(fā)人類原初的靈感和想象。這兩座山即便是在炎熱的夏季也有積雪,積雪帶著利刃的質(zhì)感,從陡峭的冰巖上跌碎,從山的頂端拖曳而下,寒暑無阻。
巴里坤人大多居住在由巴里坤山與莫欽烏拉山合圍的高山盆地的南北邊緣地帶,那里成為哈薩克族人和漢族人混居的地方。他們背倚著大山生息,如倚在溫暖的母體里。站在這里,便明白人類最初選擇這個盆地柄身的地理原因。
從歷史角度看,新疆漢文化的聚居地帶主要是在東天山北坡一帶。假如把東天山北坡一帶的漢文化比喻為一條河流的話,那么鎮(zhèn)西——巴里坤就是這條河流的人口。從1922年到1950年長達近三十年的時間里,巴里坤被嚴嚴實實地封閉在大山和戈壁當中,它的文化沒有走氣,沒有串味,被純粹地保存下來了,因而充滿了各種人文的細節(jié)。加上巴里坤冷暖兩季分明,水草豐美,又得天山的恩澤,是一個自足的系統(tǒng)。
所以,在我看來,一個地方的文化想要有力量,令人迷戀,它一定是能夠保護自己,并可以自行發(fā)展的,把它縮小為一個更加地理化的巴里坤,附著在它身上的漢文化完成得非常好,非常仔細,完成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有傳承的小盆地文化。
從這方面來講,歷史上的巴里坤雖然曾經(jīng)是歷史移民潮流中的文化閘口,但幾百年過后,當人們生活在當下,生活在別處,當歷史洶涌而去的時候,巴里坤卻成為新疆最像家園的一個地方。
巴里坤恐怕是新疆距離草原最近的縣城。
正值7月,我到達巴里坤時,看到的是走勢平緩的大山,茂盛的綠草,再加上山巒之上空壘如城垛子的云,是整個新疆東部巴里坤草原最為典型的夏日盛景。而草原恰在此時披上了最好看的色彩,那綠色之中是所有不同的綠,那黃色之中是所有不同的黃,由淺人深,一層又一層,一片又一片——那么多的草啊。連巴里坤縣城的街道上都有草原的氣息。
巴里坤廣場的臺階上,哈薩克族和漢族老人三三兩兩地坐在這里曬太陽、聊天,正安閑地度過他們的晚年時光。那都是些男性老者。天氣晴好的時候,這些發(fā)呆或聊天的老人已成為巴里坤最古老的象征物。他們曬著太陽,慢慢地度過每一寸光陰,讓時光繼續(xù)編織他們的臉,他們的目光投向大街上沸騰的中央、孩子、汽車……暮年生活已經(jīng)讓他們滯留在人生中最緩慢的敘述中。
正是他們臉上的皺紋確立了巴里坤的歷史,一代又一代,演繹出被保留的傳統(tǒng)?,F(xiàn)在,這些傳統(tǒng)正被居住其中的人廣泛閱讀。
在巴里坤,每當下雨或下雪的時候,孩子們總要唱一支兒歌:“天爺天爺大大地下,蒸下的饃饃車轱轆大?!边@就是被鎮(zhèn)西人稱作蒸餅的大饅頭,這個大饅頭有多大?回答是:蒸饅頭的籠屜有多大,這被稱作蒸餅的大饅頭就有多大。
巴里坤的早晨,一家巷口的蒸餅店正熱氣騰騰地開張,準備工作還沒有做完,顧客就已經(jīng)進來了。這是一家夫妻店。他倆很年輕,完全有可能將這個小店一直開下去,并這樣度過一生。
屋子里的一切收拾得很潔凈。緊靠門口處放置的一口鐵鍋里,正煮著湯面,一鍋湯水咕嘟咕嘟地響,這是夫妻倆的早餐。案板上,幾個蒸餅剛出籠,白白胖胖惹人喜愛。
在巴里坤這么小的縣城里,人的日常生活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是很難看出美的,而他們的生活似乎也不會有太多變化,掙錢、糊口、養(yǎng)育兒女、終老故鄉(xiāng)。在這里,多數(shù)人都是這樣生活著,只會過小日子,這樣的生活得到認同和繼承,不會被人指責(zé)庸俗。
不像在大地方、大城市,人們迷戀生活的“日日新”和“生活在別處”,隨時準備扔下手中的一切,投入時代洪流的風(fēng)口浪尖上。他們衡量某一種生活方式無非只有兩種:先進的生活方式和落后的生活方式。落后的生活方式是被消滅的,而且還要通過行政手段和輿論,強迫使其先進起來。其實在我看來,現(xiàn)代人為人的日常生活設(shè)計了各種各樣的生活標準,這種生活標準只是些關(guān)于生活意義的內(nèi)容,與每個人的身體和內(nèi)心感受毫無關(guān)系。
世界這么大,作為人的柄居之所,并無所謂落后和先進的生活方式。人生平和是自然之道,只看居住其中的人是否安心而已。
這里的人喜歡平和的人生。就像這家小店的主人,雖做的是小本生意,但看得出他們沒有自卑感,這是被街坊鄰居們充分信任和尊重的基礎(chǔ)。他們在這里開一家小店,并非是絕對的謀生。生是主要的,而謀則是次要的。因而,他們做出的東西,口味多少年都不會變。
我曾與一位友人聊起目前現(xiàn)代人的生活狀態(tài),那就是變化和速度。人仿佛生活在一個劇烈變化的速度里面,生活的節(jié)奏不斷加快,習(xí)慣在改變,包括思維,因而產(chǎn)生了更多的戲劇性。但我覺得現(xiàn)代人恰恰缺少了對“慢”和對“消磨”的認識。就像現(xiàn)在所有的教育都是要人們斗志昂揚,要速度,但恰恰忽略了“慢”和“消磨”的力量也是人性最豐富、最有力量的一部分。人在慢慢地“消磨時光”和“虛度光陰”中把存在的一部分美好保存下來了。
我倚在門口,看這家小店的女主人在“消磨時光”,在一張搟得很薄的面皮上慢慢地涂抹上清油,然后再均勻地涂抹食品色,這些食品色是用天然植物原料加工而成的。她在面皮上,就一縷一縷地橫著涂抹過去,像斑馬紋一樣。等面皮上的食品色涂抹均勻了,就從一邊橫卷過去,直到卷成一個細長的面卷兒。這些顏料的紅色是用糯米做的,綠色是香豆子及粉碎的香豆葉制成的,黃色是向日葵花或南瓜花做的。這些天然植物粉碎而成的顏料,不僅色澤自然、新鮮,而且富有特殊的植物香氣。
最后一道工序,是把面卷兒捋起,像蛇盤臥一樣,一圈圈地盤繞,從籠屜的中央向周邊擴展。盤繞夠了第一層,接著盤繞第二層,待盤到理想的厚度,再用一塊網(wǎng)形的大薄面餅,把盤繞好的面卷兒整個兒地覆蓋,然后就可以上鍋了,最后用猛火蒸,直到熟透為止。
剛出屜的蒸餅,從表面看只不過是一個雪白的、綿軟的、超大的白饅頭而已,當女主人微笑著按住其中一個冒著熱氣的蒸餅,輕輕一刀下去,猶如掀起它的“蓋頭”,蒸餅的橫切面立刻呈現(xiàn)出彩虹般色彩斑斕的顏色。
我接過她遞過來的一塊松軟、溫?zé)帷⒒旌现参锵銡獾恼麸?,立刻感受到它的味道是多么的地道、正宗?/p>
在過去,節(jié)氣曾經(jīng)是重大農(nóng)事活動的記載。人們在植物的萌芽、生長、隕落和動物的沉睡、驚蟄、始鳴、遷徙中,順應(yīng)著節(jié)令秩序的循環(huán)到來,順應(yīng)著自然的興衰榮枯,體會著一切已生的都將死去,一切死去的又將重生。而在這生死的循環(huán)中,人們的使命是:通過。
當新的節(jié)氣到來,有人嫌這滋味還不夠濃,又與節(jié)氣相伴而生出許多節(jié)日,這些節(jié)日習(xí)俗到今天仍在我們的生活中扮演著角色。只不過濃妝換成了淡抹,不能被我們輕易認識。但我們?nèi)栽跉q時節(jié)令中看到了時問的循環(huán)與傳統(tǒng)的反復(fù),尋到了時俗的美好情味。人們隨遇而安,道法自然。
在歲時節(jié)令中,巴里坤人很重視過冬至,這在新疆別處恐怕也是很難見到的。在冬至那天吃冬至飯不僅是一種舊時風(fēng)俗,更是漢文化底蘊豐厚的巴里坤一道獨特的人文景觀。
冬至之日,陰陽交替,天時人事相互影響。因此民間有冬至大于年的說法。過了冬至日就進九,人們數(shù)九消寒來度過這九九八十一日。
冬至那天也是一個與家人團圓的日子。冬至在家庭倫理中具有重要的分量。據(jù)說在史書中,還有冬至那天釋囚的故事。一個有才德的地方官,他個人的人格力量甚至可以影響一方的人情風(fēng)俗。放囚犯回家過節(jié),正符合儒家文化里對統(tǒng)治者“仁政”的要求。暗合了中國古代的人格價值觀和處世哲學(xué)。歷史上,一遇到這樣的賢吏,就會載人史冊。
冬至的前一天夜里,巴里坤的女人們切好了肉丁、蘑菇丁、蘿卜丁、金針菇丁、木耳片和豆腐丁,一切準備就緒后,方可安睡。女人們說,如果不把這一切準備好,她們則無法人眠。
冬至日的黎明之前,家家戶戶的女人早早起床,生旺了爐火開始了節(jié)日餐的操作。她們用熱油炒好了肉和菜丁,加水燒湯。待肉熟菜爛,把早已冷藏好的“杏皮子”連同小巧的水餃一起下鍋煮熟,一家人團坐而食。其黎明的曙光才剛剛映亮窗戶。
而在進餐之前,必須要履行的一個禮節(jié),就是要為親戚和鄰居送一碗冬至飯。于是,人們就會在晨曦巾看見家家院門在冰霜的吱咀聲中推開,—個個雙手捧著飯碗的孩子或女人,邁著步子,走進這家,走出那家,相互贈送冬至飯。
現(xiàn)在,節(jié)的痕跡淡化了許多。在冬至寒冷的清晨,如果有人在家里等待著敲門聲,等待送上的這一碗溫?zé)岬氖澄?,我愿意相信這不僅僅是因為貪嘴。
“現(xiàn)在我們結(jié)束我們的談話吧。該去赴他的宴會了。你們不要為吃煎餅而生氣,這是上輩人留下的老習(xí)慣。這里面也有使人感到美好的東西?!?/p>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阿遼沙的話結(jié)束了《卡拉馬佐夫兄弟》這部小說,讓我來重復(fù)一遍:
“這是上輩人留下的老習(xí)慣,這里面也有使人感到美好的東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