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瑞生
我們那里多山亦多水,山是俊秀的,水是靈動的,而這般山水所養(yǎng)的人,自然是淳樸美麗的。就在那俊秀的山間,一汪碧水逶迤而出,而水上時常蕩著一只渡船,在水天一色的背景里,孤獨(dú)地來去。擺渡的人常是一位中年男人,他家就在岸邊,常年吃著擺渡這碗飯。
這條河上是有一架鐵索橋的,然而在下游很遠(yuǎn)呢,兩岸的人來往頗不方便,于是政府就買了一只鐵皮船,交給水岸上的人家,每月發(fā)幾百元的薪資,擺渡兩岸的客人。如此一來,原本自由閑散的漁家就成了公家人,只要有人喊一聲過河咯,船就咯吱咯吱地?fù)u過來了。
前年過年時,我曾過了一次河,就是那次遇到了那個擺渡的少女,那個美麗純潔的少女。
我、明阮、潤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明阮長我和潤生三四歲,彼時已經(jīng)結(jié)婚一年了,就是他的原因,我才過了一次河,坐了一次渡船。
明阮的妻子是河對岸的,這條河是我們綏陽縣與正安縣的交界線,他的妻子便是小說之鄉(xiāng)正安人。明阮這次是去拜訪他后家的,不知為何非得帶上我與潤生,他調(diào)侃我們說:“那里的女孩子很漂亮,你們?nèi)チ苏每梢越o你們介紹介紹。”我啞然一笑,知是玩笑,正好正月里十分閑暇,于是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潤生是個豪爽直快的人,自然也答應(yīng)了。
明阮在去的路上買了一些東西,說是給擺渡的人的,過年不好意思空手麻煩人家。我尚沒有在那里坐過渡船,不知情況,問明阮我需不需要也買東西,明阮搖頭說不用,雖然如此,我內(nèi)心卻忐忑起來,總覺得不該這么麻煩人家,然而已不好意思再嘮叨,就跟在他們后面去了。
來到河邊,我舉目四望,卻沒有看到過河的船,我問潤生,潤生說船在渡口呢,還得走幾步路。
一會兒明阮就來了,卻只有他一個,不見擺渡的人,潤生問船家呢,明阮還未回答,就傳來了一聲脆生生的女聲:
“就來了——”
聲音空靈剔透,似乎有回音似的。
我定睛一看,忽然就從那繁茂的櫻桃樹后閃出一個人影來,原來是一個十分清秀的少女,十八歲上下,穿著淡黃色的羽絨衣,馬尾高高地扎著,露出一些調(diào)皮的意味。
“我爸不在家,我渡你們過河吧。”她笑著說。
“你行嗎?”潤生打趣她道。
她也不惱,說:“我家個個都會撐船,不成問題的?!?/p>
我們跟著她去渡口,說是渡口,實則簡陋得很,只是在一個水灣邊上釘了幾個木樁子,水灣里除了那鐵皮的渡船尚有別的木筏。
渡船渾身都漆成了綠色,顏色尚新,估計漆過沒多久。少女讓我們先上船,在我們上船的間隙,她已經(jīng)解開了纜繩,一晃,船就動了起來。少女站在船首,手里握著三米長短的竹竿,一點(diǎn)岸上的石頭,船順勢就移動了幾米。我緊緊抓住船舷,不敢稍動。明阮卻怡然自得地抽起煙來。
“莫得事的,放輕松點(diǎn)?!鄙倥眯牡卣f。
我臉頰卻忽地紅了,被比我小這么多的少女看不起真是件尷尬的事情。我放開手,坐了下來,凝望著碧綠的水波。
“你第一次坐船吧?”少女問我。
“不是,哦,在這里是第一次?!蔽一艁y地說。
“你還在別的地方坐過?”少女露出驚訝的神色。
“嗯?!蔽覔P(yáng)揚(yáng)得意起來,“我坐過許多船呢,秦淮的畫舫,海上的客輪,黃浦江的油輪,舟山群島的沖鋒舟,我都坐過?!?/p>
“真好,我要是也能坐就好了。”少女說這句話時是格外真心的,你絲毫不能看出一點(diǎn)諂媚的影子,而她有什么好羨慕我呢?她這如水的姑娘,純潔干凈,是這世間的尤物。只會讓別人羨慕她吧。
船已經(jīng)過了一半,河心有幾個露出的小島,若你在山頂一看,這河心的小島便如一顆顆寶石鑲嵌在水中央。
“你們看這些小島好看嗎?”少女指著其中一個說。
我們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古代的詩人都是喜歡住在這些地方的,你們看,在這個島上修個房子,多安靜?。 ?/p>
我不知她是從哪里得出這個結(jié)論的,但是覺得感動,這是一個詩意的少女呢,或許她口中的詩人不是別人,就是她自己吧,她自己想住在這上面呢。
“那樣這里就出名啦。”潤生接口道。
“出名干什么呢?那樣就不安靜了?!鄙倥H為不滿潤生的回答,已經(jīng)嘟起了嘴。
“詩人住在這里,這里當(dāng)然就出名了?!睗櫳⒉辉诤跻呀?jīng)露出不滿的少女。
“哎,哎,你真是……”少女急得說話都不利索了,那著急的小樣真是異??蓯邸?/p>
“潤生,你就別欺負(fù)她了?!蔽以谂赃厧涂诘?。
少女向我投來一個感激的笑,有些羞赧,有些感動。我笑著搖了搖頭,心里說:“小事一樁而已?!?/p>
船到了對岸,少女把竹竿插進(jìn)泥巴里,囑咐我們道:“下面滑,跳下去時小心點(diǎn)?!?/p>
“擦兒黑時我們還要過河,那時再要麻煩你?!泵魅罡呗晫ι倥f。
“知道了?!鄙倥事曊f道,又變得高興起來。
我們從正安回來時,不想下了雨,山路泥濘難行,到得河邊,天已經(jīng)全黑了。那個少女早就不在了吧,我猜測。
明阮正準(zhǔn)備打電話到少女家里,讓她把船搖過來。這時突然就聽到了少女那空靈的聲音:“你們怎么現(xiàn)在才來?”
少女原來還在這里,如此的話,她該在這里等了多久?。τ谶@個十八歲的少女,竟一個人待在如此漆黑的夜里,況且還下著雨。
我們心里充滿內(nèi)疚,沉默著上了船,少女打開汽燈,綁在船頭,這時我才看見少女的頭發(fā)都打濕了,清秀的臉頰上還掛著水珠。
我看著少女,竟然找不到一句話說, 少女發(fā)覺我在看她,羞紅了臉,別過頭去,裝作不經(jīng)心地問:“今天在正安玩得好嗎?”
“還好?!蔽尹c(diǎn)了點(diǎn)頭。
少女也沉默了,在這山中,在這河上,在這夜里,我們都沉默著,一路上只聽著河水潺潺的聲音。我感覺我的淚就要流出來了。但是我卻不知道流淚的原因。
在淚水快要流出來時,我深深呼吸著,這才將淚水壓了回去。
船到了岸,少女綁好了船,支著汽燈,給我們支著亮,我是走在少女后面的,明阮和潤生走在她的前面,這個發(fā)著白光的汽燈就在山間劈出一條路。我們就在這條路上慢慢地走著。
到了初見少女的地方時,少女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將汽燈遞給我。
“你們拿著這個回去吧?!?/p>
我接過汽燈,還能感受到少女的手溫。
“明阮常常過這河的,那時再還給我吧?!鄙倥椭ぷ诱f道。
明阮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們……走了?!蔽翌D了一下,才將別道完。
“嗯,小心點(diǎn)。”少女?dāng)n了攏掉下來的頭發(fā),微低著頭。
我就拿著汽燈,走在他們的后面,給他們支著亮。而少女就在我后面,在那棵櫻桃樹下,我想回頭看看她,但是脖子似乎僵住了,怎么也轉(zhuǎn)不過去,直到走了很遠(yuǎn),我才鼓起勇氣轉(zhuǎn)過頭去,用汽燈照著她的方向,卻只看見那棵花雪繁茂的櫻桃樹,少女已經(jīng)回家了。
“怎么啦?”潤生問我。
“沒事,走吧。”我說道。
正月才過半,我就匆匆上學(xué)去了。第二年過年的時候我有事須得再次過河,擺渡的人卻是少女的父親了。我后來得知,少女已經(jīng)嫁人了,我故鄉(xiāng)的女孩子都嫁得早。一種惆悵莫名地涌上心頭,那個在浩浩的碧波上,在一只綠色的渡船上拿著竹竿的少女,就那么模模糊糊地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