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逃婚記

      2019-09-10 07:22:44野莽
      作品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薛仁貴玉花種豬

      野莽

      1

      關(guān)于桃花莊的種豬自殺一案,不妨先從桃花莊養(yǎng)種豬的吳家父子說起。這對父子中的子叫吳小壯,父叫吳大壯,父的父叫吳老壯。吳老壯是吳大壯的先父,在桃花莊殺出一條奔小康的血路之后,第三年就死了,吳大壯成了桃花莊種豬養(yǎng)殖戶的第二代掌門人。莊上有吃飽了沒事干的人,曾經(jīng)提出一條建議,能否把父子二人的名字對調(diào)一下,讓牛高馬大的兒子叫吳大壯,瘦得像只猴兒的爹叫吳小壯,或者索性,就實事求是地叫吳不壯,豈不更加的合情合理?吳大壯聽了心頭火起,罵一聲“調(diào)你媽的個——”。吳小壯卻對那人耐心地講解為何不能對調(diào)的原則。吳小壯搖著頭,擺著手,輕著聲,說:“不能按個頭的,應(yīng)該按輩分的,我們吳家,早就把封建社會的家譜廢了,按照小學(xué)識字課本重新編的排行,大、小、多、少,上、下、來、去……這個前后次序,不能調(diào)的?!?/p>

      從這一點看來,吳小壯是個很好的男青年。不過這個男青年很好是很好,卻一直沒有找到很好的女青年,究其原因,才知道這種現(xiàn)狀與他的工作有關(guān)。吳家父子的工作是養(yǎng)豬,據(jù)吃肉的人說,養(yǎng)豬是一項光榮的事業(yè)。去年鎮(zhèn)上出了一個養(yǎng)豬大王,通過鎮(zhèn)長的極力推薦,作為行業(yè)代表,還到北京去參加過世界畜牧組織的高端論壇,而他家同樣也是養(yǎng)豬,差別怎么就這樣大呢?再一了解,原來他家養(yǎng)的豬性質(zhì)有所不同,養(yǎng)豬大王養(yǎng)的是肉豬,吳小壯家養(yǎng)的是種豬,肉豬是殺肉賣錢的豬,其中有公也有母,種豬是通過與母豬交配的形式創(chuàng)造下一代小豬的豬,自然非公豬莫屬。同時兩者在數(shù)量上也沒有可比性,鎮(zhèn)上的統(tǒng)計報表反映,養(yǎng)豬大王養(yǎng)了八百頭豬,吳小壯家養(yǎng)了八頭豬。

      然而,這事也可以拿到論壇上去論一論的,首先說肉豬賣錢是一次性拉倒,它就是長到三百多斤,賣上兩千多元,錢到手后就再也沒有了。種豬卻能配一次種,收一次錢,與肉豬的一錘子買賣相比,它更像一位在銀行零存整取的客戶,今天一筆利息,明天一筆利息,幾年下來把大小利息賺了個夠,而且利上滾利,本錢還一分不少。老種豬如果身體還行的話,還能和它的晚輩一道接著配種,這么一算,養(yǎng)種豬就比養(yǎng)肉豬的總收入還多。至于豬的頭數(shù),針對種豬的特殊性質(zhì)也應(yīng)該有個特殊算法,說一頭種豬萬夫不敵,屬于虛夸,說它以一當(dāng)十或者當(dāng)百,卻絕非浮報。

      再說了,沒有種豬,能有肉豬嗎?哪一頭肉豬不是母豬和種豬合作著生下來的?不信你找一頭母豬把它單身一個關(guān)在閨房里讓它生下一窩豬崽子試試!吃水不忘挖井人,那個養(yǎng)豬大王養(yǎng)的八百頭豬全都是從他這八頭豬里配去的種,隨著時間的延長,它們還將繁衍出八百頭、八千頭、八萬頭,甚至更多一些的可能都有。

      這就是吳老壯當(dāng)年在桃花莊開創(chuàng)種豬事業(yè)的原始戰(zhàn)略思想,他還只考慮到經(jīng)濟(jì)效益,沒考慮到精神效益、社會效益、生命的傳承和物種的不滅等方面的效益。這么說吧,缺少性生活的肉豬死后往往身無遺物,一了百了,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種豬卻可以老子死了還有兒子,兒子死了還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因此,從這諸多方面進(jìn)行論證,養(yǎng)種豬的吳小壯在養(yǎng)肉豬的養(yǎng)豬大王面前沒有理由妄自菲薄,反倒是更有資格去參加世界畜牧組織的高端論壇,還可以適當(dāng)?shù)厣吓_去發(fā)一發(fā)言。

      不過話雖是這么說,鎮(zhèn)上的女青年們卻并不這么認(rèn)為。她們可能覺得古人的話比今人更有參考價值,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們就舉一反三地想,那么近種豬者呢,在生理和習(xí)氣上會不會也和種豬一樣,荒淫無道,好色成性,情愛不專,逮誰是誰,完全沒有道德君子的忠貞不渝可言?何況這個吳小壯名字叫壯,人也長得壯,以此類推,身體的有關(guān)方面肯定也比別人粗大茁壯,哎呀呀,一旦發(fā)起威來……女青年們就從這里誤入了歧途,互相交流著狹隘而又偏激的思想,以至于每年春天,具體說就是陰歷的三月三,春風(fēng)送暖,萬物發(fā)情,大家結(jié)伴到桃花莊來觀賞桃花的時候,也要在吳家父子的門前繞道而行,仿佛不這樣就不足以證明自己的潔身自好。

      不能說以上想法就是唯心主義,便是換了唯物主義的觀點來看問題,既然種豬要比普通的肉豬雄健,養(yǎng)種豬的人自然要比養(yǎng)普通肉豬的人威勢,否則它在事發(fā)中途因故要受到強(qiáng)行阻止,沒有一把子力氣就別想把它阻止得住。吳大壯在這方面的能力雖有不足,他卻只是吳老壯在世時的助手,吳老壯死后又有他的助手吳小壯頂替上來,就好像是前仆后繼,一直都有真正的壯士與他同操此業(yè),不然他早已改行養(yǎng)肉豬了。而吳小壯一出現(xiàn)在種豬群中,人們就對這位青年表示了信任,只是偶爾間吳小壯也會聽到一些由豬及人的輿論,對養(yǎng)種豬者的婚事表示憂慮,于是便又耐心地對人講解說:“養(yǎng)種豬是養(yǎng)種豬,娶媳婦兒是娶媳婦兒,這兩件事一碼歸一碼,又不是捆綁式的神舟八號,不能捆綁在一起的。”

      說話間又到三月三了。三月三從《詩經(jīng)》時代開始就是踏青的日子,也是相親的日子。促使吳小壯騎著一頭種豬到鎮(zhèn)上去相親的,是他的表嬸鄭玉花。鄭玉花每次自稱是吳小壯的表嬸,吳小壯卻每次都想不起他的表叔是誰,又不便向她打聽虛實,私下里便轉(zhuǎn)而問爹,吳大壯用手做成一只收縮自如的話筒,一頭連著自己的嘴,一頭對著兒子的耳朵,其言有些神秘兮兮:“她說是你表嬸,你就認(rèn)她是你表嬸,你沒趕上看革命京劇樣板戲《紅燈記》,李鐵梅唱得最好的就是那段西皮流水,‘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吳小壯聽不懂這話何意,是因為他后面還有一句沒說出來:“別說是表嬸,她說是你后媽,你就認(rèn)她是你后媽?!眳谴髩颜f到此處,嗓子眼兒被一股臨時涌上來的口水給堵住了,他就把這話連同口水一起咽了下去。

      鄭玉花聽不到他們父子對話,今日她來照例是給自家的母豬配種。早在吳老壯的創(chuàng)業(yè)初期,吳大壯還不大,吳小壯還小,鄭玉花也還是一個少女的時候,她娘就帶她常來常往了,那時她家也剛開始養(yǎng)豬崽賣。正是這個原因,她對這里輕車熟路,真如同是到親戚家里,一進(jìn)豬場就拐一個彎兒,兩腳直奔右側(cè)的第三號豬欄。第三號豬欄里住著一位年輕的白豬,那是她最近一年唯獨看中的角色。鄭玉花一生閱豬無數(shù),之所以對它刮目相看,不僅因為它儀表堂堂,而且它還風(fēng)度翩翩。第一次見到它的那天吳大壯并沒給它們分欄,她看見六七頭黑豬在一個瓦槽里面奮勇爭食,吃聲震耳,漿水四濺,唯有它繞著松木圍欄像文科教授一樣悠悠踱步。直到吳小壯另外端來一盆食料放在墻角,對它招了一個手道:“薛仁貴,你這個死要面子活受餓的家伙,到這里來吃吧!”它就到那里去吃了,依然走得不慌不忙。

      就是那一次鄭玉花認(rèn)住了薛仁貴,也知道了這個名字是喜歡看點唱本小說的吳小壯給取的,把它比作是《薛仁貴征東》里那個英雄無敵的白袍小將。她看出吳小壯喂它吃獨食時,若是眼邊有黑光一閃,還會從地上撿起一根棍子,站在那里做它的貼身護(hù)衛(wèi),不允許其他豬前來分它的羹。當(dāng)然,鄭玉花覺得吳小壯這種偏親偏愛的作風(fēng)也是有問題的,不過薛仁貴的作風(fēng)問題更大,它經(jīng)常在吃飽喝足之后,寧可去睡覺也不愿和它的等候者們進(jìn)行交配,其中也包括她帶來的對象,她就當(dāng)著吳家父子的面罵道:“你這個豬!你不就是個豬嗎?你未必還是個人不成?你想和誰好就和誰好?不想和誰好就不和誰好?你也不想想,和誰好不是好?不就是一管子騷水嗎?飆了就沒有啦?飆完你就死啦?你這個蠢豬!”

      說到一次,這個行業(yè)的一次和其他行業(yè)的一次意思是不同的,其他行業(yè)的一次就是一次,這個行業(yè)的一次卻有可能是很多次。后者一般從時間上進(jìn)行計算,前者卻要看效果,全部流程是從最初試配到最后配上,配不上的哪怕十次也不作數(shù),這個階段有時候會相當(dāng)?shù)穆L。這是桃花莊種豬養(yǎng)殖創(chuàng)始人吳老壯傳下的規(guī)矩,形成理論,就是以母豬懷上小豬的實踐為檢驗真理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配種費(fèi)也嚴(yán)格按照這個收取,一分不多,半毛不少。在他家過去的配種史上,雖然一次成功的大有豬在,但是兩次以上也算正常,因此在表述中往往又把一大次劃分為若干小次,一小次實際上應(yīng)該叫作一個回合,好比古代小說里寫的兩員大將戰(zhàn)了多少回合不分勝負(fù),那都在一次戰(zhàn)斗的范圍之內(nèi)。吳大壯把那一個回合簡稱為一回,在收費(fèi)時往往這樣問他的客戶:“你這次是第四回配上的吧?”那人聽出他的話里含有一種占用了他四倍資源的意思,不想欠他太多人情,也往往隱瞞一回說:“哪呀,第三回就懷上啦!”

      鄭玉花目前就遇上了這種情況,前前后后已經(jīng)歷了五個回合,五個回合還沒有懷上,她既不能怪吳家父子,也不能怪自己的豬,只能把失敗的責(zé)任歸結(jié)在了薛仁貴的身上。鄭玉花又憤憤然地向他們父子投訴,說她們每回都是沖著這頭白豬來的,可它也未免太傲慢了吧,垮著一張豬臉,瞇著一對豬眼,翹著一根豬尾巴,斜掃她們一眼就走到一邊去了,這樣才便宜了那些后備力量。那幫二流的畜生才不像它那樣挑三揀四呢,它們簡直就是一窩土匪,看那一副副從餓牢里放出來的饞相,那不等于是強(qiáng)暴她們姑娘,輪奸她們姑娘嗎?

      “你看我們姑娘漂不漂亮?你摸它這一身毛,油光水滑,黑得放亮,人家都叫它黑玉無瑕!”鄭玉花把她的小母豬一會兒比作女兒,一會兒又起個綽號,委屈地描述著她們姑娘黑玉無瑕上一回被薛仁貴拒絕以后的凄慘。說它精神上受到了嚴(yán)重的打擊,情緒低落,在幾頭黑豬的追求下敷衍塞責(zé)地走完程序,就耷拉著頭跟她回家了。來時嘴里哼哼著像是唱歌兒,回去路上卻分明在嗚嗚地哭,在這種情況下怎么能夠懷上孕呢?“這種滋味你們男人永遠(yuǎn)也體會不到,只有我們女人才身有所感,我的頭一胎就是這樣給流掉的,他肯定是個兒子,活到今天都快有我們小壯這么大了!”

      她把吳小壯叫作“我們小壯”,這讓吳大壯聽了心花怒放,眼前朦朧出現(xiàn)小壯他娘在世時的身影。他愛罵人的火爆性子此時破例的溫柔和體貼著,在鄭玉花不停的抱怨聲中,陪同她牽著這頭漂亮的小母豬進(jìn)入第三號豬欄。鄭玉花倚著欄桿,自己給自己打了一個氣道:“這一回該能成了吧?”

      吳大壯清楚地記得她這是第六回了,便也順?biāo)浦鄣毓膭钏f:“六六順,這回肯定能成,兵家說失敗乃成功之母也……”

      他們二人嘴上這么說著,眼睛互相看著,心里頭開始一點一點地?zé)岷踔?,只是在身體之外感覺著三月初的天氣還有些許的寒意,豬住的欄圈不像人住的房間那樣有著取暖的設(shè)備。鄭玉花在地上跺一跺腳,又在嘴邊呵一呵手,問可不可以到表哥的房里去取一取暖,吳大壯巴不得地對她笑笑,很默契地領(lǐng)著她到他的房里去了。

      圍欄外就只剩下了吳小壯。吳小壯并不怎么關(guān)注他爹和他表嬸,他的主要精力還在薛仁貴和黑玉無瑕的身上,他發(fā)現(xiàn)它們兩個一打照面,就好像渾身觸了雷電,又像被高明的魔術(shù)師使了魔法,雙方站在那里動都不能動了。他記得過去的薛仁貴可不是這樣,正如他來歷不明的表嬸鄭玉花所說,這是一頭傲慢的種豬,來客稍不入眼它就走開。很多次對方慕名而求,它都臥在墻角懶得起身,急得那主人一會兒拍手跺腳,一會兒唉聲嘆氣。吳大壯實在過意不去了,就當(dāng)著人家的面大聲吼它,罵它各種難聽的罪名:“你這個壞蛋,你這個騙子,你這個蠢貨,你這個懶漢,這好的事情你都懶得來做,你真是懶到家啦?你還是個人嗎?你白吃白喝屁都不放一個,你還要不要你那張豬臉了?人家是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你倒好,養(yǎng)你一年多了,當(dāng)出手時也不出手……”

      薛仁貴由著他吼,由著他罵,仍然臥在墻角巋然不動。吳大壯見它是死心塌地地要養(yǎng)精蓄銳,為了保存實力真的不要臉了,抄起一根竹竿猛戳它的屁股。薛仁貴不幸被戳中了一下,疼得縱身而起,從這個墻角轉(zhuǎn)移到那個墻角,在廣袤的圍欄里與第二代掌門人打起了游擊,一次又一次沖破他的圍追堵截。每當(dāng)這個時候,吳小壯就會出來為它救駕,吳小壯喜歡它的那個清高的勁兒,那個貞操的范兒,那個甚至有些愚蠢的樣兒。為它取名薛仁貴不久,他有一次進(jìn)城去聽鼓書藝人唱了一段柳下惠的故事,回來后還曾想過給它改名叫柳下惠。吳小壯甚至想,它比柳下惠更加君子,柳下惠還讓那個女人夜晚坐在自己懷里,可它大白天的挨都不讓那頭母豬挨它一下,誰知道它的豬腦子里是不是裝著另外一個相好!

      吳小壯既要保護(hù)它,又不能得罪客戶,還避免和他家的掌門人發(fā)生矛盾,最后還必須讓來者完成配種的任務(wù)。他采取的是他長期研究出來的一個方略,扶著松木圍欄像平常喂食一樣大聲唱歌,唱的就是他從城里聽來的那段鼓書:

      罵一聲柳下惠你太無情,

      入懷的小婦人也不動心。

      雖說是她不算白白嫩嫩,

      黑是黑她卻是黑得精神。

      ……

      圍欄里的種豬們聽不懂他的歌詞,一聽到這歌聲還以為又開飯了,紛紛離開自己的鋪位向他奔來,走近一看食槽空空,卻有一頭小母豬期期艾艾地躺在槽邊,等待著情投意合的黑顏知己,于是就有幾頭性子急的飯也不吃,爭著擠著向它撲去。這么一來,問題總算是得到了解決,配種者雖然沒有得到薛仁貴,但是它們的主人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仰臉看看天上的日頭,盼著早些事畢了好回家去做飯。吳大壯也就停止打罵,不再威逼著薛仁貴就范了。

      2

      今天的太陽真是從西邊出來了,薛仁貴對黑玉無瑕表現(xiàn)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態(tài)度,這在吳小壯看來有點匪夷所思。吳小壯既欣喜也緊張,忽然間他又感到了害怕,他懷疑它們兩個前世是一對仇人,這輩子變成兩頭豬,一黑一白,一公一母,冤家路窄又在這里碰上,沉默之后馬上就要爆發(fā),一場生死決戰(zhàn)看來在所難免。但他接著卻又發(fā)現(xiàn),它們的沉默不是要爆發(fā)戰(zhàn)爭的先兆,它們的沉默是即將產(chǎn)生一次驚心動魄的愛情,因為它們彼此間已經(jīng)發(fā)出信號,那兩雙原本瞇縫著的小眼睛此時撐開了四個細(xì)長的洞孔,從里面放射出的光芒像是下雨過后天空出現(xiàn)的彩虹,他直擔(dān)心雙方再這么注視一會兒,那光芒就會像烈火一樣燃燒起來。吳小壯心里叫著薛仁貴的名字,忍不住罵了一聲:“你這個挑食的家伙,這回你可算是遇上中意的啦?”

      吳小壯罵它挑食,和吳大壯罵它壞蛋、騙子、蠢貨、懶漢的性質(zhì)是不一樣的,后面這四種角色都帶著一定的污辱性,是批評它的品性和智商,挑食卻并非嫌它揀好的吃,而是比方它在愛情上的苛刻,對于不合胃口的東西一點都不嘗。這不能算是說它壞話,平心而論,薛仁貴如果知書達(dá)理,它應(yīng)該表示承認(rèn)和接受。果不其然,白袍小將薛仁貴聽到他的罵聲,稍稍遲疑了一下就向他指引的方向走了過來。它的樣子很像一位身穿白色套裝的男模,只是略微地胖了一點,步子卻邁得徐緩而又從容,額上幾道彎曲的皺紋輕輕蠕動著,恰似自愿來赴一場約會。黑玉無瑕也像是早已知道它的名氣,并不等它走攏就主動地迎上去,站定在不能再近的地方,讓它再仔細(xì)地打量一遍自己。薛仁貴的態(tài)度還真是這樣,它觀察得無微不至,由表及里,時而還深情地對視一眼,突然它就沖動地貼到了對方身上。處于下方的黑玉無瑕顯得比它更加迫切,呼哧呼哧的喘氣聲讓吳小壯聽著都替它們害臊。

      好青年吳小壯只覺得臉紅心跳,熱血上涌,很多日子以來,他極少見到他的薛仁貴有這般玩兒命的時候,現(xiàn)在它完全豁出來了,好像要讓自己終于一見傾心的對象感覺到它究竟有多么威猛。吳小壯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他發(fā)現(xiàn)這個黑玉無瑕今天是頭一回被送來,前幾回被鄭玉花送來的雖然也是一身黑毛,但那毛色發(fā)干,遠(yuǎn)沒有它這一身黑得光滑柔潤,美如其名。有一回他還看見一塊小白疤長在一個大黑屁股上,彎彎的像夜空中的一輪半弦月。吳小壯不僅體格比他爹壯,眼睛比他爹好,腦子也比他爹靈活。過去他之所以受了鄭玉花的蒙騙,這不能怪他愚蠢,只能說他過于誠實,對人全無防范之心,更何況是對他這個姓鄭的表嬸,絕不懷疑她還會在他們父子兩個的眼皮底下耍這套花槍。

      接下來他繼續(xù)回憶著,又回憶出鄭玉花此前牽來的還不止這一頭,她是一回一換,總共換了五頭之多。他疑心這些母豬要么是她自己家養(yǎng)的,她想以配種沒有配上的名義,花一次錢而讓它們?nèi)寂淞?,要么是別人家養(yǎng)的,她收了人家的代配費(fèi),五份歸為己有,自己只出最后一份。吳小壯懂得她的思路之后就全懂了,她這樣做不就相當(dāng)于他們父子出人出豬,又出工夫還出場地,肥水卻嘩嘩地流進(jìn)她的田里了嗎?自從有了這個發(fā)現(xiàn),吳小壯就氣不打一處來,沒有心思再看這黑白二豬的恩愛了,他要將這事報告他爹,讓他爹酌情拿出一個處理的方案。

      但他一推開他爹的房門,慌得趕緊又把門拉上,他沒料到那個在他父子面前?;尩泥嵱窕ù藭r正和他爹親熱著呢。不過這里所說的親熱并不是接吻、擁抱,以及某種更加高級的形式,只是在陰歷三月這個春寒料峭的日子里,身材豐滿的鄭玉花叉開兩腿坐在他爹的緊對面,把她上身那件大紅棉襖敞開三顆盤扣,露出里面的一層內(nèi)衣。那層內(nèi)衣的質(zhì)地像是絲綿,薄如一張畫畫兒的宣紙,又正好是人肉的顏色,猛一看就和沒穿是一樣的,隨著她說話時身子微微地往前傾倒,那兩個肉色的圓團(tuán)在大紅棉襖里直想要跳出來。而且,鄭玉花一邊說著話,一邊還用她的手掌在他爹的手背上輕輕拍打一下,說是拍打,打罷了并不及時收回來,就讓它在上面擱著,看上去就像是在撫摸。

      吳小壯拉上門后在外面站了一會兒,他想鄭玉花為何不和今天她最關(guān)心的黑玉無瑕在一起,為何要和他爹在一起,還坐得那么近,還身子往前傾,還拍打他爹的手背,尤其是她為何要把大紅棉襖敞開三顆扣子。這不過是三月初的天氣,乍暖還寒,若實在嫌脖子勒得難受,頂多敞開最上面的一顆扣子也就罷了,敞開三顆不是明明要露出里面的內(nèi)衣嗎?那件內(nèi)衣也是,又薄,又是緊身,又那么像肉的顏色,他爹的眼睛從去年開始老花,他還能看出那是絲綿做的內(nèi)衣,他爹要不認(rèn)為那就是兩個肉做的奶子才怪了!

      直到這時他才仿佛明白過來一個道理,他爹的眼睛沒瞎,腦子也不糊涂,鄭玉花這個偷梁換柱的鬼把戲在他爹心里都明鏡似的。他爹暗中可能算的是這個賬,讓她偷去,讓她換去,這無非是一個比喻詞,其實也沒真到偷換一根梁柱的份上,房梁屋柱需要花錢買,那東西是自家豬身上產(chǎn)的,不用花一分錢,她占了便宜,他們也不吃虧,放棄一點經(jīng)濟(jì)上的利益,精神上卻可以得到一定的補(bǔ)償。

      吳小壯既然是個很好的青年,就也是個很好的兒子,想起已經(jīng)死去的娘,他對活著的爹這種開放性思維表示理解。他轉(zhuǎn)過身去,打算離開這個他應(yīng)該離開的地方,這時忽然聽得背后的房門響了,回過頭去一看,剛才他推開又拉上的門從里面敞得大開,一個笑嘻嘻的聲音從里面追出來道:“侄兒別走哇,表嬸正要跟你說個事呢,剛才我都跟你爹說了,你進(jìn)來,你進(jìn)來,你進(jìn)來我們?nèi)嗽僖黄鹫f說!”

      她的身子向前傾著,在空中像拍打他爹一樣向他招手。吳小壯看見她的這個姿勢,眼前出現(xiàn)了她胸口那兩個肉色的圓團(tuán),正猶豫著是進(jìn)還是不進(jìn),聽得他爹又大聲地補(bǔ)了一句:“進(jìn)來!”吳小壯這就進(jìn)來了。鄭玉花隨手把門關(guān)上,儼然家中的女主人,伸手推推身邊的座椅,讓吳小壯坐下來聽她說事。吳小壯偷看一眼她的大紅棉襖,露出的內(nèi)衣看不見了,那三顆解開的扣子已扣嚴(yán)實。但他仍然把椅子往后挪了一些,坐下來聽她說道:“表嬸今天上你們家呢,一來是給我的豬配種,二來是給侄兒你做媒……”

      這話讓吳小壯的臉又一紅,他這紅既是害羞,也是生氣,心想她說的什么話,怎么能把給豬配種和給人做媒扯在一起!鄭玉花卻自顧自地往下說著:“你聽說了沒有?鎮(zhèn)上的養(yǎng)豬大王,就是上次當(dāng)代表到北京去,參加有外國人的飛禽走獸大會那個,他的先進(jìn)事跡都是假的,向上面報的養(yǎng)了八百頭豬,實話講只養(yǎng)了八十頭豬。雖說還是比你家多,可他家是肉豬,你家是種豬,殺肉的豬能和做種的豬比嗎?要說能比我就讓人把你家的薛仁貴殺了,賠你一百斤豬肉,看你答應(yīng)還是不答應(yīng)……”

      吳小壯聽得兩眼發(fā)愣:“你說這個,和你要給我做的那個有什么關(guān)系?”

      鄭玉花一掌拍在他的腿上笑道:“有關(guān)系呀,關(guān)系大著呢,你聽我從頭說吧。這個養(yǎng)豬大王的媳婦兒名叫周美,周美是王鎮(zhèn)長的外甥女,王鎮(zhèn)長爹媽死得早,他是他姐姐從小帶大的,他姐姐還有一個小女兒名叫周香,你們吳家……”

      吳小壯使勁掰扯著周吳鄭王之間的關(guān)系:“你是說鎮(zhèn)長給自己的外甥女婿弄虛作假,封了他一個養(yǎng)豬大王,可這事和我……”

      鄭玉花一嘴把他接過的話奪了過去:“還說這事和你沒有關(guān)系?我的糊涂侄兒,怪不得你一表人才到如今還打光棍呢!表嬸是想把周香說給你,那樣你不也成了鎮(zhèn)長的外甥女婿,你家的八頭種豬不也能變成八百頭,下回不也能當(dāng)代表,也能到北京去開那個有外國人的飛禽走獸大會了嗎?”

      “別呀,我總不能為了開那個會……”

      自從知道她為圖省錢用六頭豬冒充一頭,怕被發(fā)現(xiàn)又去房間里和他爹親熱之后,吳小壯對這個表嬸的印象已經(jīng)壞了,說話中帶有明顯的抵觸情緒,接在“我總不能為了開那個會”后面的話是“就去當(dāng)鎮(zhèn)長的外甥女婿吧?”但這后半句還在嘴里沒出來,就聽得吳大壯一聲嚷道:“怎么跟你表嬸說話的!”

      鄭玉花偏偏沒有意見,還笑著豎起一根染了指甲的大拇指道:“侄兒清高,侄兒有志氣,侄兒看不起拿娶媳婦兒來換好處的人是不是?”

      吳小壯當(dāng)著他爹的面不客氣地回答:“可不是嗎!”

      吳大壯聽了這話又要嚷叫起來,鄭玉花卻一嘴搶在了他們前面:“是就是吧,男婚女嫁是一輩子的大事,不能為了當(dāng)代表,為了去開那個會!可我又問你了,不為得到這些好處,就為以后有人給你爹做個飯吃,燒個水喝,三病兩痛還能熬藥喂湯,像你娘還在世的那會兒一樣,這又有哪點兒不好呢?我問你,這又有哪點兒不好呢?嗯?”

      聽她突然問出這么一條,吳小壯毫無準(zhǔn)備之下,張一下嘴又閉上了。吳大壯可算是高興道:“別理他的!你快說說王鎮(zhèn)長的那個小外甥女,快說說!快說說!”

      鄭玉花就轉(zhuǎn)彎抹角地說:“那我先說模樣兒吧,模樣兒比她姐姐半點兒都不差,她姐姐叫周美,把一個‘美’字占去了,她就只好叫周香。性子也好,不言不語,要說缺點就是看上去人不是太直……”

      王鎮(zhèn)長的大外甥女,他們吳家父子都曾見過,嫁給養(yǎng)豬大王的時候坐在一頂四人抬的轎子里,鑼鼓嗩吶聲中,繞著春風(fēng)鎮(zhèn)游行示威,那一天只要去鎮(zhèn)上的人都看見了。長的是一張瓜子臉,那瓜子是正宗的南瓜子,而不是西瓜子和葵花子,配上大小合適的眉眼鼻嘴,模樣兒是看得過去的。她的妹妹像她,會讓人想到一顆小南瓜子,至于人不太直,春風(fēng)鎮(zhèn)人說的直是指個性直爽,直倔,耿直,憨直,總之是沒有鄭玉花這么多的曲扭拐彎。吳大壯笑著抬起手來,本想在她腿上拍一巴掌,忽一眼掃見身邊坐著的兒子,就把巴掌拍在了自己腿上,這氣魄很像是掌門人拍板定案:“人直有哪點好?俗話說,樹直有用,人直沒用,人太直了讓人討厭,上門來拿棒子往出趕!”

      “這就好啦,有你當(dāng)?shù)倪@句話我就放心啦,我這做嬸子的為侄兒操碎了心,今天總算是還了一樁心愿!天不早了,我去看看我們姑娘完事了沒有,完事了我們就回去啦!大壯表哥,小壯侄兒,我看這事宜早不宜遲,明天三月三,就讓侄兒到她家去一趟吧!記住,從鎮(zhèn)子這頭往過數(shù)左手第七家,別從那頭數(shù),也別從右邊數(shù),進(jìn)門就說是你鄭表嬸叫你來的!放心,那一頭我都說好啦,她家是她姐管事,她爹她媽還有她,統(tǒng)統(tǒng)都聽她姐的!……哎喲,我還忘了一個事呢,她家的豬也到了配種的時候,明天最好把你家的種豬趕一頭去,要趕就趕那頭薛仁貴,誰叫它跟你一樣是個帥哥呢,都是給你們吳家長臉的。反正順便,空手也是一趟,這不是駝子作揖,起身不……”

      鄭玉花突然把話打住,就像汽車正開在上坡的路上一個緊急剎車,車上人惶然不知何故,而只有她這個司機(jī)知道,剛才她沒說完的那句“駝子作揖,起身不難”,也是春風(fēng)鎮(zhèn)的俗話,打比方給人做好事又不費(fèi)力氣,就好像一個彎腰駝背的人本來就身子前傾,鞠起躬來比身材筆直的人要方便得多。但她想起自己剛才還說周香人不太直,馬上又打這個比喻有點不合適的,她就什么也不說了,站起身來打開房門,左三圈右三圈地活動了六下腰肢,朝著第三號豬欄走去。

      遠(yuǎn)在百步以外她就能看見,她的黑玉無瑕身邊站著一個白色的肉體,玉樹臨風(fēng)一般,那正是她最看中的薛仁貴,這樣看來它們兩個是真的好上了,大約在幾分鐘前才做罷事,現(xiàn)在還依依不舍著。巧在她這回送來的豬恰好是自家的,而不是代理別人家的,她甚至還產(chǎn)生了一絲人心不足的后悔,早知有這么一個美好的結(jié)果,若是第一回就把它給送來,如今它的肚子里早已如愿以償?shù)貞焉蠋字恍⊙θ寿F啦。

      吳大壯先是跟在她的背后,很快又和她并肩而行,嘴里說著只想讓她一人聽到的話。走在最后的吳小壯通過他們側(cè)面的表情和手上的動作,料定鄭玉花這回仍不用給錢了,因為她剛摸了一下自己的衣兜,他爹的雙手就抽風(fēng)似的兩邊直擺,又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形,估計是說等到她的黑玉無瑕肚子圓了再給不遲,嚴(yán)格地讓實踐來檢驗真理。鄭玉花就順勢把手縮了回去,其實她本來也不會掏的,那手上的兩個指頭一直停留在衣兜口上不肯往里面伸。接著她哈哈大笑,說出一句他終于能夠聽到的話來:“你讓我姑娘懷上一胎,我讓你兒子也懷上一胎!這事說起來算是扯平了,可我得的是小便宜,你得的是大便宜!不行,你得再給我一點好處,不然我就跟你翻臉!”

      鄭玉花說完這話真的把臉一翻,上面的笑容轉(zhuǎn)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吳大壯受了威脅卻反而樂不可支,把聲音提得比她還高道:“今生今世,只要我在,你來配種我若收你一分錢的配種費(fèi)我就是小狗!”為了討得她的歡喜,同時也表示自己的決心和信用,他還學(xué)著小狗的聲音叫了三下:“汪!汪汪!”

      吳大壯學(xué)得惟妙惟肖,前面是一個單音,停了半拍,后面又是兩個連貫的雙音,鄭玉花就咯咯地笑了起來。他們最后的這段對話,吳小壯聽起來振聾發(fā)聵,隨著他爹模仿的三聲狗叫,他的身子也打了三個哆嗦。他覺得這個女人為了得到他爹說的那點好處,把他當(dāng)成了掙錢的種豬,還把他爹逼成了免費(fèi)的狗!而在他爹眼里,鄭玉花又何嘗不像她的黑玉無瑕呢?她不遠(yuǎn)數(shù)里,來到他家,和他進(jìn)行著類似的交易。通過他們訂下的這個條約,吳小壯到底知道了明天他去鎮(zhèn)上,和那個名叫周香的女子相親有著多么重大的意義。

      不過話說回來,他倒是真的需要有一個周香了,如果她的模樣比她姐姐,比王鎮(zhèn)長的大外甥女,比養(yǎng)豬大王的媳婦周美半點不差的話,看上去不太直就不太直吧,女人家要溫柔委婉,太直了不就成了張飛李逵魯智深,不就成了東征高麗國的薛仁貴嗎?把一個性子不太直的媳婦娶到家里,就能把他家操持著回到他娘在世時的樣子,外面那些有辱于他家的流言蜚語就會風(fēng)定自停。

      至于他將因為這個當(dāng)上鎮(zhèn)長的外甥女婿,成為代表,去北京參加世界畜牧組織的高端論壇,這事能成更好,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但那只是俗話,世上又有哪一個人不想出名,又有哪一頭豬想餓瘦呢?他給他這頭心愛的白豬取名叫薛仁貴,當(dāng)它聽他唱完那段鼓書,知道了薛仁貴是東征高麗國的一條好漢,你看把它驕傲的,搖頭擺尾,繞欄一圈,一頓吃了兩頓的食量。

      3

      吳小壯通宵不眠,第二天黎明即起,路過他爹的房門前他站了一會兒。鼾聲從門縫里傳出來,把過年貼的對聯(lián)震得邊角發(fā)顫,這種現(xiàn)象多半發(fā)生在他爹極其高興的夜晚。老人家昨天被鄭玉花拍打了手背,夜里一定睡得很好,心里記著今天要辦的大事,防止早上起得晚了,就提前在房門外放了一只藤編的大籃子,籃子里裝著煙酒糖茶和干魚臘肉之類,最大體積的是一塊熏紅的豬后臀,這些東西都是經(jīng)濟(jì)不太富足的養(yǎng)豬人以物相抵的配種費(fèi),看見它們還能想起當(dāng)時物主的笑臉和商量。吳小壯心中明白他爹的用意,是讓他去周香家相親的時候帶上,權(quán)當(dāng)是未來親家和女婿的見面禮。但他想了又想,決定還是不帶,相親就相親,相上了,成了親,那時再送理所應(yīng)當(dāng),如今八字還沒一撇就以財物相送,那不成了進(jìn)貢討好不是?他輕著腳步,快速離開,悄沒聲兒地溜到第三號圍欄,首先去通知的是薛仁貴:“你這個懶家伙,今天三月三,跟我去出一趟差吧!”

      他罵的“懶家伙”和他爹罵的“懶漢”雖然同有一個“懶”字,但在被罵者聽來意思仍有不同。后者百分之百是罵,罵它分內(nèi)該做的事情懶得去做,不夠忠于職守,前者卻有百分之七十多的親昵和嬉笑在里面,有點類似于女人們的打情賣俏、朋友間的欲褒故貶,只含有不足百分之三十的善意的抱怨,覺得懶一點也不算什么大的問題,特別勤快地去做一些本不想做的事情,那才是大問題呢。但他忘了點名,害怕他爹聽到也不敢把聲音放大,這讓它在一群種豬中分不清他是叫誰,就繼續(xù)閉著眼睛睡它的覺。

      在昨天的一次相遇中,它表現(xiàn)得既英勇頑強(qiáng),又酣暢淋漓,幾乎耗盡了全部的精氣和力量,此時夜晚已經(jīng)過去,它大概剛剛做完一夢,夢里重演了天黑以前的故事,這一次可和它過去曾經(jīng)有過的幾次大相徑庭。過去幾次它是經(jīng)過長期的失望,偶然走來一個稍有姿色的角兒,主人也逼,客人也催,自己也備受煎熬實在憋得難受極了,才潦潦草草地應(yīng)酬一下,敷衍了事,淺嘗輒止,一俟完成任務(wù)就鳴金收兵,事后連人家的長相也忘了個精光,第二天見面都認(rèn)不出誰是誰了。而它這次一眼看到黑玉無瑕,就覺得它還沒被剁去五個腳指之前它們曾在哪里見過,那時候雙方還小,現(xiàn)在當(dāng)這個長大成年的身體突然出現(xiàn)在它的面前,一道迷人的黑光瞬間照亮了它的眼睛,同時也點燃了它埋在肌肉里的那一腔渴望,它情愿投身于這團(tuán)里應(yīng)外合的烈火之中,情愿把自己活活地?zé)馈?/p>

      “薛仁貴你聽到?jīng)]有?你不是叫薛仁貴嗎?今天你真的跟我去征一個東!”吳小壯第二遍點了它名,春風(fēng)鎮(zhèn)正好是在桃花莊的東邊。

      它這才一頭坐起來,接著又站正了身子,迷迷瞪瞪地仰望著它的恩人。自從來到這里的第一天起,它就記住了這個恩人的長相和聲音。大概是前年臘月的一個清早,它被人剁掉四個腳指,拖出去扔在血泊之中,若不是老天爺派了這個年輕人來把它救走,它會在嬰兒時代就死于非命。那是它的第一戶養(yǎng)家,用極低的價格,從集市上的販子手中買了它去,回到家才看出它的每只腳上長著五個腳指,比其他的同類多出一個,這是鄉(xiāng)下人最大的忌諱,只聽得那一家老少四口各自喊道:“五爪豬!”“要倒霉!”“剁了它!”“扔出去!”他們就言行一致地這樣做了。那天清早命中注定,吳小壯因事路過這家的后門,在五十步外的草叢中聽到它的哭聲,他彎腰把它抱在懷里,解下手套裹住它的一雙前腳,又脫下襪子裹住它的一雙后腳,自己赤腳穿鞋走回了桃花莊。

      人的記性不亞于豬,吳小壯至今記得自己抱它回家以后,對他爹編造了一個謊言,說他在集市上只花了十二塊五角錢,買到這頭被玻璃割破了腳的降價小豬,讓一生愛占便宜的他爹喜笑顏開,表揚(yáng)兒子總算也有了經(jīng)濟(jì)頭腦。因為它一身雪白,吳小壯當(dāng)日為它取了一個威風(fēng)凜凜的名字,那是從說書人嘴里吐出來的一員白袍小將,東征高麗國,隱身于火頭軍中,每次臨危出陣,戰(zhàn)無不勝,任何一個萬夫不當(dāng)?shù)姆瑢⑽璧稓恚急贿@小火夫一桿方天畫戟刺于馬下。他每天單獨喂它獨食,看著它一天一天長到配種的年齡,發(fā)現(xiàn)了它在這方面的挑食,想著它小時受過的苦,于是就順著它,愿配的配,不愿配的不配,完全尊重它的意愿,根本不去強(qiáng)它所難??蛻魜砹它c名要它,他一看模樣兒長得不好就幫它撒謊,說它感冒發(fā)燒,渾身無力,勉強(qiáng)配出的種生下地來也是先天的病豬。他爹罵它,吼它,用竹竿戳它屁股,他用唱歌的方式把其他一些來者不拒的種豬召到陣前,讓它們替崗值班,打它的掩護(hù),完成它挨打挨罵也不肯完成的任務(wù)。

      吳小壯侍候他的白袍小將靜悄悄地吃完早餐,找出一根晾衣服的麻繩,在手上搓了又搓,搓軟和了,松松地套在它脖子上,以免在去往鎮(zhèn)上的途中走失,因為它長這么大還從沒到過春風(fēng)鎮(zhèn)呢。然后他牽了它,兩個一前一后,走上那條黃泥鋪成的小路。三月三的鄉(xiāng)間小路兩側(cè),杏花開了,李花開了,桃花更是開得瘋癲癡狂,這些白的、粉的、紅的、懷了春的女妖,憋不住從綠毛樹怪的懷抱里成團(tuán)成堆地掙出身子,招搖著扭捏著誘惑著,滿口答應(yīng)讓各種鳥兒之類的小東西來尋歡作樂,哪怕它們之中除了蜻蜓、蝴蝶還有難看的毛毛蟲。

      這景色吳小壯已見過二十八次,薛仁貴卻只是見這一次,它在松木圍欄里度過了此前所有的大好時光,一年多來,它的全部生活是吃喝拉撒和睡覺,它的全部工作是配種,若不是奉命跟隨它的恩人出差東征,它今天的生活和工作還是這樣,直至最后死期的到來。種豬的死期會比肉豬略為晚些,但是它們射出的精水一旦在母豬的肚子里不能變成一窩小豬,那個時間自然也會提前,沒有人和它們簽訂合同。

      它的腳早就好了,被分別剁掉一個腳指之后,四只腳上各自剩下四個腳指,和它的同類保持了高度的統(tǒng)一,生活和工作毫無影響,這也正是人的希望?,F(xiàn)在它一邊走路一邊觀花,每走一步都在鄉(xiāng)間打著早霜的黃泥路上留下新的腳印,每只腳印由四片圓瓣組成,在清亮的晨光下宛若四朵初綻的梅花。薛仁貴知道今天要跟著它的恩人出差,卻不知道要出什么差,出差做什么和為什么出差,典型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它只是出于信任,甘愿盲目地跟在它的恩人身后。

      吳小壯手里握著的麻繩不能成為直線,只能是一道松松垮垮的弧形,很多時候中間一段都垂在地上,沾著泥土無聲地向前拖動,因為薛仁貴出了門就一溜小跑,它要努力跟上他的步伐,決不拖了他的后腿。這是它第二次隨他長征,不過第一次步行的是他一人,它只能躺在他的懷里陪著他,那遠(yuǎn)的路,那冷的天,把他給凍壞了,也累壞了,它還清楚地聽到他“哎喲”了一聲,像是有一只腳在下坡時給崴了。

      他們就這么一前一后地走著,約摸走了半里多路,它在后面總覺得他的兩腳一快一慢,右邊那只有一點兒瘸,直懷疑是去年抱它回家時崴了的那只,剛才出門時不小心又給崴了。這可不行,這不光是讓他吃苦受罪,這樣子還讓他的形象大打折扣,本來多好的一個形象,比他矮小猥瑣的老爹要好多了,這么一瘸讓路上行人看見,還以為他是個天生的瘸子呢。薛仁貴的心里大概就是這樣想的,它在他的背后哼了一聲,突然就小跑著上前,搖著尾巴,扭著腰身,用一個年輕漂亮的大屁股擋住了他前進(jìn)的道路。

      吳小壯全然不懂它的心思,一腳邁出去正好抵在了它的后腿上,險些被絆倒在地,氣得他想踢它一腳,但他那只腳已經(jīng)抬了起來,腳尖快要挨著它時卻停住了,在空中懸了一會兒又縮回來,換成嘴巴罵了它一句說:“哼,昨天剛遇到一個合你意的,今天一早就嘚瑟啦?你這個沉不住氣的家伙,屁股癢得難受,想讓我抽你兩下是嗎?”

      說著他低下頭去左看右看,臉上做出憤怒的表情,兩腳夸張地跺著路面,假裝想從地上撿到一根代替皮鞭的樹棍兒。薛仁貴斜眼把他看著,知道他這是演戲給它看的,他才舍不得抽它呢,它倒是擔(dān)心他這么一跺,害得他那只崴了兩次的腳雪上加霜,把他的形象弄得更差。因此,它不僅不回到本來的位置,反而還像是故意撩撥,用尾巴尖兒在他的腿上轟趕蚊子一樣掃了兩掃。吳小壯就又罵道:“嘿,你這是怎么啦?真的來勁兒了不是?”

      薛仁貴見他還不明白,當(dāng)機(jī)立斷,干脆“咕咚”一聲臥倒在了地上。這下子吳小壯就納悶了,他認(rèn)為這事有些蹊蹺,莫非生下來有五個指頭的豬真是靈異之物,它能預(yù)感到今天出師不利,想以這種方式勸他取消行動不成?再看它臥倒的姿勢,和別的同類不盡相同,它們習(xí)慣于側(cè)身而臥,旁若無人地露出半邊臃腫的肚子,一起一伏地扇動著,像有一只打氣筒在里面打氣,而它卻規(guī)規(guī)矩矩地趴在地上,端端正正地面向前方,四腳紋絲不動,遵守課堂紀(jì)律的小學(xué)生在寫作業(yè)一般,還讓人想到隨時準(zhǔn)備起跑的田徑運(yùn)動員。

      吳小壯為自己剛才的態(tài)度后悔了:“咦,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有話就說,有屁就放,你是不是聽說我們今天要見的那個周香看上去不太直,你也學(xué)著不太直啦?”

      它回頭望他一眼,一副仍然不被理解的神情。吳小壯真拿它沒辦法了,舉目四望。這時從對面走來一個老漢,身后跟著一條瘦狗。老漢目光如炬,十步開外就看穿了它的腸子,大聲嘆道:“好一頭通人性的靈豬!它要你騎在它的背上你都不懂?我的狗要是有它這番孝心,我早就騎上身啦!”

      他以為瘦狗的主人是說笑話,但那老漢臉上絕不帶笑,他也只笑了一個開頭就不笑了,認(rèn)真再看它那架勢。這一下他才看懂,一點不錯,它就是老漢說的那個意思!這瞬間他感動得快要流下淚來,想起自己剛才出于誤解還罵了它,差點兒還踢它一腳,一絲愧意涌上心頭。他在它的頭上輕輕拍了兩下,試探著張開雙腿,真的騎在它的背上,嘴里安慰它說:“好吧,你實在要我騎我就騎吧,我們兩個之間也就不講客氣了,我就知道你還死死記著前年冬天的事,你這個良心沒被狗吃的家伙!”

      薛仁貴一感覺著背上有了重量,頓時起身向前走去。第一次踏上這條通往鎮(zhèn)上的小路,穿過路邊兩排桃花盛開的樹,它的步態(tài)從容得仿佛是一頭大象穿過叢林。騎在背上的吳小壯不用掐指也能算出,把它被剁掉四個腳指以前的日子加起來,它也才一歲零兩個月,這個年齡的種豬腰桿結(jié)實,四肢粗壯,背上馱著一人走路不說是小菜一碟,可也不能說有多吃力。吳小壯還想向那一語道破天機(jī)的老漢招手道謝,剛一扭身,它卻在走完幾步之后開始了一溜小跑,他只得兩腿夾緊它的肚子,兩手抓緊它的耳朵,兩眼盯準(zhǔn)它的腦袋,再也不敢回頭張望。

      為了給自己壯膽,同時還享受一下這難得的快樂,他在嘴里干咳一聲,像一個喝醉了酒孤身走夜路的人,大聲唱起了歌,唱的是他最著迷的鼓書《薛仁貴征東》:

      卻只見張元帥挺槍便往,

      那番人頭如斗丈二身長。

      大戰(zhàn)了數(shù)十合難以抵擋,

      快去叫火頭軍白袍小將。

      ……

      唱著唱著他生氣了,原來東征軍大元帥張士貴每當(dāng)戰(zhàn)不過高麗國大將的時候,便傳令劈柴做飯的小火頭軍速速出陣,于是薛仁貴身穿白衣白甲,手持方天畫戟,上馬只幾個回合就打死番將,張士貴卻把功勞記在自己名下,又讓那白袍小將回到火頭軍中,隱姓埋名。吳小壯抱打不平地想,這不就相當(dāng)于他胯下騎著的這頭白豬,它辛辛苦苦為黑玉無瑕配完了種,圓滿完成了鄭玉花送來的任務(wù),功勞被記在別的黑豬身上是一樣嗎?這么一想他就更加地心疼起它來,昨天剛干那件傷元氣的活兒,只休整了一個夜晚,今早就跟他一道出差不說,還讓他騎在自己背上,這真是叫他于心何忍!

      吳小壯騎在它的背上唱了幾段鼓詞,唱到薛仁貴奮勇殺敵時都毫發(fā)無傷,劈柴做飯卻一斧子把腳給剁得皮開肉綻時,不禁又想起它曾經(jīng)被前主人剁掉四個腳指的事,沒準(zhǔn)兒那也是用斧子剁的。他的喉頭發(fā)哽,沒法再唱下去了,還用手緊了一下麻繩,不許它再這樣跑,讓它變成正常的步子隨意前進(jìn)。但他剛才一路的歌聲,還有騎在它背上的樣子,讓過往的行人耳聞目睹,一個個樂得哈哈大笑,興致更高的青年從兜里掏出手機(jī),跑過來給他們拍照,或錄下歌詞,還要求跟他們合一張影。吳小壯最初也覺得很是有趣,和大家一起說笑聊天,后來慢慢開始煩了,擔(dān)心再這樣下去會耽誤工夫,害得鎮(zhèn)上第七戶的周家久等不到,一氣之下取消了見面的機(jī)會,便一縱身跳下它的背道:“別怪我屈枉了你一片好心,我是不想再出這個風(fēng)頭啦!”

      他聽它嘴里很不情愿地哼了幾哼,這一次不再臥地不起,或許它是真的有點累了,居然就依順了他,相跟在他的身后往鎮(zhèn)上走著。這樣走自然加快了一點速度,不到一個鐘頭已來到鎮(zhèn)頭左手的第一戶人家,再過六戶就是那個名叫周香的家了,吳小壯緊張起來,擔(dān)心愛耍花槍的鄭玉花空口白話,對他謊稱已和周家說好,實際上連個招呼也沒有打,雙方見面,長得比她姐姐半點兒不差的妹妹要是不理他怎么辦呢?這件事全世界都沒人為他分憂,要問他只能回過頭去問他的薛仁貴:“她要是不理我怎么辦呢?”

      薛仁貴一聲不吭,吳小壯知道它回答不了,就教給它一個主意道:“那你也不理她家的豬吧!”他聽到這次好像有個聲音“嗯”了一下,寧可相信是它答應(yīng)了,干脆替它變成話說:“對,就這么辦!”

      4

      說話間他們兩個到了左手第七戶人家的院子門口,吳小壯先站住不動,轉(zhuǎn)臉又從鎮(zhèn)頭數(shù)了一遍,確認(rèn)是第七戶無疑了,這才決定上前敲門。他絕沒想到情況比他擔(dān)心的要簡單二十倍,他只輕輕敲了一下,那門就向兩邊敞開,門后像是有人在等著他,這讓他把剛才還對鄭玉花產(chǎn)生的懷疑撤了回來,還覺得有點兒對不起她。

      “請問這是……周家……周香的家嗎?我是……”他望著從門縫里伸出來的一張瓜子臉說,那臉被他認(rèn)出來了,是鎮(zhèn)長大外甥女兼養(yǎng)豬大王媳婦又兼周香姐姐的臉。

      “你是桃花莊養(yǎng)種豬的,那個什么大壯……”瓜子臉的周美看來沒有記住鄭玉花向她介紹的名字,她和王鎮(zhèn)長家沾親帶故,在鎮(zhèn)上是一個有身份的人,很多人的名字都記不住,能記住他叫什么大壯已經(jīng)是非常難得的事,那是覺得他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妹夫。她問這個話時,眼睛從他的臉上滑下去,落到他的手上暗淡了一下。

      “是的,不是,我姓吳,叫吳小壯,吳大壯是我爹,我是鄭……”他第一次和鎮(zhèn)長的親戚說話,有些語無倫次,心里對她把他爹的名字安在他的頭上很不是滋味。從她話中明知道可以不提鄭玉花了,可他按照吩咐還是多余地提了一下,他看見了她失望的眼神,這時想起他爹房門外的那一個大籃子。

      “知——道!你鄭表嬸就在我家等著你的,今早天一亮她就來了!”不料這話并非多余,她順著這話告訴了他一個重要消息。

      吳小壯剛一聽到這個消息張了張嘴,已經(jīng)對鄭玉花撤銷的懷疑咕嘟一下又冒出來,懷疑她在耍一個新的花槍。但他既來之則只能安之,回頭看了看薛仁貴,拿不定是把它牽進(jìn)屋里,還是留在前院。牽進(jìn)屋里也并不是讓它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而是穿過客廳進(jìn)到后院的豬欄去會見她家的那個角兒,人家正守株待兔,等候著它的大駕光臨呢。鎮(zhèn)上的人家一般都在后院養(yǎng)豬,這樣免得來客一進(jìn)門就聞到屎尿的氣息,留在前院他怕這里人生地不熟,萬一被它走丟可就麻煩了。他就蹲下身來和它商量,把話故意說給周美聽:“帥哥,你是跟我進(jìn)去呢,還是一個人留在這里呢?跟我進(jìn)去就別把屋里弄臟了,留在這里就別亂動,今天你來是有任務(wù)的呵!”

      周美不光是美,她還聰明,一下就能聽出這話是說給她聽的,轉(zhuǎn)過身去把院門關(guān)上,笑起來說:“這就是你家那個叫什么富貴的嗎?還真是個帥哥!讓它就在這兒吧,出不去的,等會兒有人來帶它去做那個事,你快進(jìn)屋里來,請!”

      吳小壯聽她又說錯了薛仁貴的名字,把榮華富貴之類的話胡亂安在它的頭上,正在不高興著,聽她嘴里說了個“請”,就再一次地原諒她了,跟隨著她走進(jìn)一間客廳。他看見滿屋都坐著人,總共有十多個,好像在開一個選舉代表的大會。這些人緊密地團(tuán)結(jié)在一張大紅臉的周圍,那張大紅臉一看就是當(dāng)官人的,它不是祖上遺傳的紅,也不是太陽曬出的紅,而是喝酒喝成的紅,因為嵌在它上面的兩顆眼珠子都是紅的,如果不喝酒的話這張臉應(yīng)該是大白臉。大紅臉正在用洪亮的聲音對大家說話,吳小壯連聽帶認(rèn),確定這人就是曾在全鎮(zhèn)大會上作過報告的王鎮(zhèn)長。想不到今天他來相親,薛仁貴來配種,王鎮(zhèn)長也來看自己的姐姐姐夫和外甥女了。

      所有人都全力以赴地看著鎮(zhèn)長的嘴,他們可能是周香家的街坊和鄰居,知道鎮(zhèn)長在這里才趕了過來,想私下里了解一點鎮(zhèn)上有關(guān)的政策。挨著鎮(zhèn)長的是一對上了年紀(jì)的人,只有他倆沒把鎮(zhèn)長放在眼里,對他講的話愛聽不聽,時不時還扭頭自己講上幾句。挨著二位老人的就是那個參加世界畜牧組織論壇的養(yǎng)豬大王,吳小壯認(rèn)識他,他卻不認(rèn)識吳小壯,他養(yǎng)的豬都是手下人牽來配種,自己從沒有到過桃花莊。養(yǎng)豬大王的表現(xiàn)和二老相反,雙手端了一把茶壺,撅著一個豬屁股正往鎮(zhèn)長的茶杯里面續(xù)茶。

      周美帶著吳小壯穿過客廳,進(jìn)入一間小屋,站在門口迎接他的果然是鄭玉花。他發(fā)現(xiàn)屋里的光線比外面的大客廳要暗淡得多,一把靠墻的羅圈椅里坐著一個女子,除了上面是周美的瓜子臉,脖子以下的身子全都不是她的,見了他不笑也不說話,只是站起欠了欠身,又彈簧似的彈回原處。鄭玉花和周美互看一眼,像是黨的地下工作者對上暗號,周美就致歡迎詞道:“感謝王小壯大老遠(yuǎn)地跑來……”

      這次她好不容易記住他的名字,但又把他的姓記錯了,他見鄭玉花在她的耳邊嘰咕一下,她就“哦”一聲說:“哦,是吳小壯!感謝吳小壯大老遠(yuǎn)地來看我香妹,我香妹的優(yōu)點缺點,長處短處,你都親眼看見了,要是沒有意見的話,事情就這么定了吧!正好她的鎮(zhèn)長姨父、她的養(yǎng)豬大王姐夫,還有我爹我媽和我都在這里,大家都是證媒人,我香妹這輩子就交給你啦!”

      這一番巴心巴肝的話兒,直說得吳小壯心驚肉跳,自他走進(jìn)這間半昏不明的屋子,還沒聽這個香妹開口吐一句金言,還沒見這個香妹起身走一個蓮步,難不成她是一個啞巴這輩子也交給他啦?她是一個癱子這輩子也交給他啦?剛才她站起欠了欠身的時候,他總覺得那個身子欠罷以后也沒有直起來,忽然之間,他想起鄭玉花對他父子說她看上去不太直的話,當(dāng)時他們都往她的性子上想,這一下可算是聽懂了,原來不是性子而是身子,是說她的身子伸不直,是個駝背!也難怪鄭玉花說到“駝子作揖,起身不難”這句話時覺得說失了口,十萬火急地把話又縮了回去!

      吳小壯用一雙怒眼向她看去,鄭玉花背過臉和周香說話,天知道她們在說什么,只見周香時而點一下頭,眉眼嘴鼻里都透出言聽計從。周美卻像迎難而上,兩眼直接看了過來,和她香妹一樣的瓜子臉上依然笑著:“我把香妹交給你了,我們兩家就是親戚了,你和我們是親戚,你和鎮(zhèn)長就也是親戚了。往后你家里有了事,那就是鎮(zhèn)長他一句話了!我聽你鄭表嬸說你也想當(dāng)養(yǎng)豬大王,也想當(dāng)代表,也想到北京去開那個有外國人的飛禽走獸大會?這才多大一個事嘛!這能算是事嗎?香妹她姐夫上次評上的那個,哪里是真的評!你只管往有困難的事上想吧,打比方說,你想把你娘的墳從山上移下來呀,想再圈一塊宅基地蓋房子呀,想擴(kuò)大豬欄的占地面積呀,或者直接這么說吧,你想把家搬到鎮(zhèn)上來呀,在鎮(zhèn)上辦個養(yǎng)豬配種的執(zhí)照呀,以后有了孩子在鎮(zhèn)上讀個書呀,讀完書找個工作呀,找不到工作去當(dāng)個兵呀,不愿當(dāng)兵在家辦個企業(yè)呀,還有好些你現(xiàn)在想都想不到的難處,統(tǒng)統(tǒng)都不用你自己開口,有你姨姐周美我去給鎮(zhèn)長打聲招呼,沒有什么辦不到的……”

      鄭玉花覺得事到如此地步,就好比炒菜的火候到了,這時候轉(zhuǎn)過臉來,和周美各自一方,將灼灼目光投射在他的臉上。吳小壯有點招架不住,他的眼睛躲了開去,低頭盯著他的腳,周美的聲音卻不通過他身體的任何渠道而直接就進(jìn)入了他的耳朵,再到他的心里,一句一句產(chǎn)生著作用,其中有兩句居然打動了他。但她仍然沒有說出最能打動他的一句,她要是說他和鎮(zhèn)長成了親戚以后,鎮(zhèn)長會像到她家來一樣也到他家去坐坐,鎮(zhèn)上的人也就不再調(diào)笑他們這對養(yǎng)種豬的父子,今年他能給他爹娶回一個兒媳,明年他爹也能給他娶回一個后媽,如果出現(xiàn)這樣的轉(zhuǎn)機(jī),他可能真的會考慮一下眼前的事了。

      “嗨,我還說漏了一點,你和鎮(zhèn)長成了親戚,還用我香妹給你家做飯嗎?想給你家做飯的女人八十個都不止,到那時你可得勸你爹誰都別要,要就要你的鄭表嬸……”周美接著又說出這么一句話來,這正好是他的心中所想。

      周美的話被鄭玉花的拳頭給打斷了,她的小肉拳頭雨點子一般落在周美身體的各個部位,兩個女人笑作一團(tuán),連坐在羅圈椅里不說不笑的周香也笑起來,笑的時候往前一傾,身子更不直了。吳小壯卻已無心觀察這個,他此時在想一件和周美觀點相反的事,他想他爹誰都能要,就是不能要鄭玉花,這個女人實在太奸狡詭詐,雖然他承認(rèn)今天要不是她的話,他絕不會帶著薛仁貴來到這里。

      再往下事情還真是巧,他一想到薛仁貴耳邊就傳來一聲嗷叫,那正是它的叫聲,從他們不久前站著的前院傳了過來,聽聲音有些不大對勁。吳小壯的精力轉(zhuǎn)移開了,他的臉皮發(fā)緊,眼睛發(fā)直,接著他“呼”的一下站起身子。

      “你想上廁所?……你看把你喜歡的……”鄭玉花真把自己當(dāng)成他的后娘,像對繼子一樣笑嘻嘻地逗他玩兒,礙著還沒出嫁的周香坐在她的身邊,她沒把后面這句話完整地說出來,完整地說出來應(yīng)該是“喜歡的尿都夾不住了”。這也是春風(fēng)鎮(zhèn)的一句俗話,形容人逢巨大的喜事,生理上出現(xiàn)的一種特殊狀況。

      吳小壯在心里喊了一聲薛仁貴,扔下小屋里的三個女人就向門外跑去。他看見院子里早有一群人站成一個圓圈,把薛仁貴和一頭花皮母豬圍在核心,這群人就是在他剛進(jìn)屋時坐在客廳聽鎮(zhèn)長說酒話的,現(xiàn)在他們都跑出來觀看這出好戲了,鎮(zhèn)長身邊的那對老人也在其中?;ㄆへi想必就是等著讓薛仁貴來配種的那個主兒,看上去皮膚皺巴,肌肉松弛,毛根稀少,粉紅色的肚皮下面,十二個葡萄大的奶子分為兩排,有一多半挨著了地面,整個身子像一床起床沒疊的老棉被,堆在年輕英俊的薛仁貴身邊。

      薛仁貴神情麻木,站在那里不進(jìn)也不退,仿佛在想象著眼前這位當(dāng)年做姑娘時,是否真有鮮花一般的模樣。圍觀者中有人想盡快打破這一僵局,走過來抓起拴在它脖子上的麻繩,像纖夫那樣把它往花皮豬面前拽著,它那四只被剁過指頭的腳立刻緊扣地面,那人的力氣只能拽得它前進(jìn)一步,但緊接著它又后退兩步,反倒離年邁的花皮豬更遠(yuǎn),然后就落地生根再不動了。

      又有一人出來助陣,從地上撿起一根竹棍把它往那里趕著,見它巋然不動,竹棍兒就高高地舉起來,做一個揚(yáng)鞭催馬的瀟灑動作,連著兩下狠狠抽中了它右邊的屁股。薛仁貴痛不可當(dāng),突然一揚(yáng)后蹄,將那又要落下的棍子踢飛在了空中,劃一個弧線掉在地上。那人猛吃一驚,險些栽倒,用一只手揉著另一只手,疼得嘴里“咝咝”直響。吳小壯心里大喝一聲“活該”,擔(dān)心那人揉過手后又去撿那竹棍,接著再去抽它,他沖上去搶先把竹棍撿了起來,死死地握在自己手中。

      圍觀的人像看電視里的相聲小品,笑得五花八門,他們猜不出下一步誰勝誰負(fù),又萬眾一心地盼望人定勝豬,因為這樣才能看到那幕期待已久的好戲。一個熱心腸的女人只圖事成,觀點和昨天的鄭玉花如出一轍:“喲嘿,它還想讓人給它立塊貞節(jié)匾不成?如今那樣的女人打起燈籠都找不到了,哪里還有這樣的公豬!”

      “它哪是貞節(jié),它是看不上人家!”一個心直口快的男人說。

      “你這是什么話,好像是這個比不上它,這個不就是年頭久了些嗎?”又一個好心好意的女人為花皮豬著想,把年歲大說成年頭久,想把人的思維引上酒的年頭越久越香。

      從人圈里走出一個心急火燎的男人,轉(zhuǎn)著脖子連喊了三聲道:“養(yǎng)豬大王!養(yǎng)豬大王!養(yǎng)豬大王!你快來給你手下的這頭豬做做思想工作吧!”

      “誰說它是我手下的?我給它做個什么工作?它不搞,換一頭來搞就是了!不就是種豬嗎?多得是!”養(yǎng)豬大王雙手插在兩個褲兜里,對此根本就無所謂。

      “誰說的?你說的?這話是你說的?”一直靜觀默察的鎮(zhèn)長用指頭點著他問,這根指頭和臉一樣也是紅的。

      “我是說,我是說……”

      “我看你還是別說了吧!這不是一個搞不搞得上的問題,也不是一個換不換一頭來搞的問題,更不是一個多不多得是的問題,而是我們一個春風(fēng)鎮(zhèn)這么多的人能不能夠制服一頭豬的問題!一個鎮(zhèn)的人!一個鎮(zhèn)的精英哪!而它只不過是一、頭、豬!”

      鎮(zhèn)長的聲音像洪鐘一樣在院子里面嗡嗡震響,養(yǎng)豬大王的雙手從褲兜里被震了出來,這位一鎮(zhèn)之長對他而言,相比對別人還多了一個妻舅的身份,他立刻感到肩上有了雙倍的責(zé)任。他用食指在太陽穴上畫著圓圈兒,只畫了一圈兒就想出一個可行的辦法,招手叫來前面拽豬和趕豬的兩人,面授機(jī)宜,教他們一人揪住薛仁貴的一只耳朵,強(qiáng)行把它向花皮豬靠攏,然后采取人工的手段,讓它們兩個進(jìn)行結(jié)合。為了在交配中不至于移動身體,他跨步上前,親自張開雙腿,奮力夾住花皮豬的頭部,將其固定在了原地。

      那兩人與其說是聽從他的指揮,不如說是間接服從鎮(zhèn)長的命令,嘴里答著“好咧”,手上迅速出擊。被薛仁貴踢飛竹棍的那位要報剛才被踢之仇,搖一搖手,揪它耳朵的時候格外賣力,把兩個大拇指的指甲都深深地掐進(jìn)它的肉里,雖然這樣做自己的指甲也疼。吳小壯遠(yuǎn)遠(yuǎn)看見,扒開人圈沖了進(jìn)去,一邊掰著這人的手,一邊向他哀求:“別這樣,別這樣行不?人家不愿意,怎么著也得讓人家愿意吧?”

      薛仁貴忍著兩耳的劇痛,獨自對抗著這兩個人,它尤其感覺右邊的一只耳朵根子底下,有人在用刀子割著,再不松一下勁那只耳朵就要掉了。腦子里只這么一想,本來已落地生根的腳便有點把持不住,隨后剛一挪步,就再也停不下來,眼看著就要實現(xiàn)他們的愿望了,此時它聽到了吳小壯替它求情的聲音,渾身頓時又充滿了力量。接下來就在它的前半個身子被懸空揪起,即將搭上對方后半個身子的時候,只見它的頭向上一昂,再向左右一擺,張開嘴巴,齜出牙齒,嗷地發(fā)出一聲大叫,硬生生從那兩人的手中掙脫出來。

      那兩人分別打了幾個踉蹌,好在一個也沒栽倒,雙腿夾著花皮豬的養(yǎng)豬大王卻被撞得一連后退數(shù)步,終于一下子坐在了地上?;ㄆへi只顧追看逃走的白豬,斜眼也不瞅他,轉(zhuǎn)身時還在他的腿上踹了一腳。吳小壯心中又說一聲“活該”,才要去保護(hù)他的薛仁貴。只聽得滿院子一陣鬧嚷之聲,眾人圍成的圓圈已經(jīng)四分五裂,大家眼睛一條線地看往同一方向。

      那里是這戶人家的院門,一個小時以前,吳小壯帶著薛仁貴就從這里進(jìn)來。他從晃動的人縫中看見它沖出了包圍,奔到門邊卻停下腳步,因為那道院門關(guān)著。吳小壯后悔極了,怨他當(dāng)時不該提醒周美,雖然她并沒有把門插上,沒有手的薛仁貴也仍然出不去的。它扭過頭來往后回望,像在人群中尋找著他,吳小壯喊了一聲它的名字,想讓它知道他也看見它了,同時快速地向它奔去,那樣子簡直就是在跑。

      “站住,別叫它跑了!”他聽到背后有人撞了一下洪鐘。

      他被鎮(zhèn)長的聲音鎮(zhèn)了一下,誤以為是讓他站住,當(dāng)他明白這道命令前者是對他前面的薛仁貴,后者是對他后面的那些人時,后面的那些人已亂哄哄地沖上前去。他們在滿院子里尋找著武器,把他的身子撞得前傾后仰,左歪右倒,一只鞋子被踩掉在亂軍之中,轉(zhuǎn)眼間就飛到墻邊一條臭水溝里。他顧不得去撿他的鞋子,光著一只肉腳向前跑去。薛仁貴剛從桃花莊出發(fā)時就看出來,他有一只腳確實比另一只遲鈍,那或許真和上次又凍又累又被崴了一下有關(guān),現(xiàn)在丟掉一只鞋子失去平衡,跑起來更是高一腳低一腳的,更像是一個真正的瘸子了。

      5

      春風(fēng)鎮(zhèn)的精英們積極響應(yīng)著鎮(zhèn)長的號召,各自搶到一件武器之后,一邊快速前進(jìn),一邊錯落有致地重復(fù)著鎮(zhèn)長的命令:“站住,別叫它跑了!”周香家雖然住在鎮(zhèn)上,院子里也靠墻放著農(nóng)民用的鋤頭、薅耙、扁擔(dān)、打杵,還有打麥的連枷、翻曬稻草的揚(yáng)杈之類,十八般兵器任由他們挑選。養(yǎng)豬大王手中高舉一把閃閃發(fā)亮的大板鋤,一馬當(dāng)先,那一鋤正著下去薛仁貴的腦袋會被挖成兩半,反著下去會被砸成肉餅,吳小壯被嚇得魂都掉了,拼了命地追趕著他,準(zhǔn)備在最危險的時刻,用自己的身子把薛仁貴擋在懷里。

      薛仁貴可不想死在這個發(fā)了豬財?shù)膼喝虽z下,面對關(guān)閉的院門它并不是沒有辦法,它用長嘴拱進(jìn)門的下方,往回一鉤把門鉤開一條寬縫,再用頭伸進(jìn)縫中兩邊一擺,那道門就被撬開了。只見它縱身一躍,跳過門檻,向著外面的街道飛奔而去。它從鎮(zhèn)子的第七戶逃到第一戶,再往前就到了鎮(zhèn)子的盡頭,那里除了右側(cè)一條通往桃花莊的小路,正面還有一口魚塘。被追得暈頭轉(zhuǎn)向的薛仁貴這時犯了一個錯誤,因為天生的視力不好,它把魚塘看成了一塊寬闊的平地,當(dāng)它奔到近前才認(rèn)出是一汪死水,轉(zhuǎn)身又奔向回家的那條小路,路口已經(jīng)被人給占領(lǐng)了。

      占領(lǐng)路口的是養(yǎng)豬大王,他一手拄著鋤把,一手指揮戰(zhàn)斗,讓眾人散開成一把折扇形,像漁網(wǎng)撒魚一樣從三面向它收縮過去。他的戰(zhàn)略思想是把它逼到塘邊,三面是人,一面是水,在它無路可走之時快速靠近它的身體,抓住它脖子上的麻繩拽回周家。他在那句鎮(zhèn)長的指示后面又加了一句他的指示,也模仿著鎮(zhèn)長一字一頓的語氣:“不給我丈母娘家的花皮豬把種配上,今天就叫它活、不、成!”說的時候他把手掌掄在空中,比作菜刀向下剁了三下。

      大家按照他的部署列開陣勢,朝著那口魚塘步步緊逼。吳小壯瘸著一只腳在后面追趕,他是隱藏在這支隊伍里的一個敵人,堅決不許有人傷害他的白袍小將,別說是養(yǎng)豬大王,養(yǎng)人大王也不行,為此他可以不顧一切地帶它回家,連自己的婚姻大事也不談了。前面的一陣陣吶喊讓他感到恐懼,這時他聽得背后又發(fā)出喊聲,回頭看還有一些人在繼續(xù)趕來,其中就有那對他剛進(jìn)屋時見到的老人。因為他們上了年紀(jì),使不動十八般武器中的任何一種,手里就只有一根棕繩,一人握住一頭,遠(yuǎn)看像玩蛇的老藝人抓著蛇頭和蛇尾。吳小壯的心中怕冷似的抖了一下,那東西可比麻繩厲害多了,麻繩光滑柔軟,不傷皮肉,棕繩粗糙堅硬,鋼針般的棕絲能夠磨破皮膚,扎進(jìn)肉里,勒斷骨頭,它有薛仁貴脖子上的麻繩兩個多粗,遇上它可就要吃大虧!

      他琢磨這兩員老將手握這個是想采取什么戰(zhàn)術(shù),當(dāng)絆馬索絆翻它的腿,用連環(huán)套套住它的脖子,還是將它生擒活捉之后五花大綁起來,抬回家去和那頭破棉被進(jìn)洞房成親?無論哪種戰(zhàn)術(shù)都讓他心驚肉跳,身上長出一層雞皮疙瘩,他覺得那根棕絲搓成的繩子已經(jīng)套在他的脖子上了,隨著他們像纖夫那樣向前拽動,一根根硬似鋼針的棕毛已經(jīng)扎進(jìn)了他的肉里。接著他還看見,二老的身后又冒出幾個女人,她們是今日追豬的第三梯隊,和周美并肩而行的不是她的妹妹周香,而是他和周香的媒人鄭玉花。這兩人肩上各自扛了一根拖地的大墩布,可能想著它要是迎面逃來,把兩根墩布往它腳下一搡,十有八九它會“撲嗵”一聲倒在地上,后面的追兵一擁而上,就把它給捉住了。

      吳小壯在心里罵了一聲婊子無情,既是罵勾引他爹的這個表嬸,也是罵她牽來的那個黑玉無瑕,昨天還和白豬王子恩愛,只過一夜就讓它的主人來下它的毒手!他在心里計算了一下,除了發(fā)出通緝令的王鎮(zhèn)長目前還沒有親臨前線,院子里所有的人都上陣了,真的應(yīng)了全民皆兵這一句話!他又看見周香一人走在最后,她的手里像她爹媽那樣也握著一根繩子,不同的是繩子那一頭拴著她家等待配種的花皮豬?;ㄆへi都老得有些走不動了,十二個葡萄大的奶子至少有八個在地上拖著,它們已變成兩串臟兮兮的小泥球。此時她走出那間昏暗的小屋,來到光天化日之下,被吳小壯一眼看個正著,不知是不是因為牽花皮豬時過于用力,她的身子前傾幅度很大,側(cè)面看去就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駝子。但是讓他更加吃驚的是她過人的精明,她之所以把花皮豬也牽來,心里一定是這么想來著,當(dāng)他們捉住薛仁貴后,讓它們兩個就在當(dāng)時當(dāng)?shù)匕逊N配了,以免夜長夢多,事久生變,在押解回去的路上又被它逃掉。

      “外面不直,里面也是個彎彎腸子!”吳小壯差點兒把這話說了出來。

      她們也都看見了他,周美以姨姐的身份對他點了個頭,周香覺得他早晚也是自家的人了,懶得和他打招呼,只顧彎腰拽著她家的花皮豬向前追趕。只有局外人鄭玉花氣喘喘地說了一句:“等把它們的事做了,再接著談你們的事吧!”

      吳小壯理解她說的“它們的事”是指薛仁貴和花皮的配種,“你們的事”是指他和周香的婚姻,胃里有一股熱烘烘的東西要吐出來,被他攢了一泡唾液強(qiáng)咽下去。他連嘔吐的工夫都沒有了,只想快些趕到薛仁貴的身邊,這才是他們當(dāng)前最要緊的事。

      他的那只掉了鞋子的腳,奔走的途中被石塊給扎破了口子,在身后留下一行指印,就像薛仁貴在霜路上留下的爪痕,不過他這是暗紅色的。吳小壯本人并沒覺得,他嫌自己兩腳高低不平,一旦走快起來有些費(fèi)事,就索性把另一只鞋子也給蹬掉,打著一雙赤腳向水塘奔去。他看見前面的追捕者忽左忽右,移來移去,猜想那條回家的小路已經(jīng)有人占領(lǐng),它一定被追到了魚塘下面,再往前走就是那一汪死水了。堵死通往桃花莊的路后,本來它還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從魚塘左邊的土坎繞過去,一個是從魚塘右邊的土坎繞過去,繞過去還可以曲線走上那條小路的中部,從攔截者的背后回到他們的桃花莊。但是他又看到,有兩個人正手舉鋒利的薅耙,又搶先站上了那兩道土坎,等待著找死的薛仁貴,那一薅耙劈面薅來,至少它的半邊臉沒了。

      吳小壯大聲呼喊著它的名字,放開血腳向它跑去。它聽到了這熟悉的喊聲,轉(zhuǎn)回身子也向他跑來。它發(fā)現(xiàn)了他的兩只腳都光著,其中一只上面還流著血,又像是上次崴過的那一只,眼里頓時閃出了淚光,伸過嘴來想給他舔一舔。但它嘴還沒動就看見了那一幫人,他們手里拿著各樣刑具,還牽著它下輩子都不想再看見的那一床破棉被,它又飛快地轉(zhuǎn)過了身子。

      “捉住它!不能讓它跳進(jìn)魚塘里!”鎮(zhèn)長在關(guān)鍵時刻趕到現(xiàn)場。

      “你放心吧舅舅,豬會游水,豬是淹不死的!”養(yǎng)豬大王以豐富的經(jīng)驗告訴他說。

      “那也不能讓它跳下去!想一想吧,換了你們掉進(jìn)水里,打一身濕,受了驚嚇,回去路上又吹涼風(fēng),到家感冒發(fā)起燒來,還能做那個事嗎?”

      “哈哈哈哈!”

      聚集在魚塘邊的男女老少亂七八糟地笑著,連今天相親的周香姑娘也咧開了嘴,聽鎮(zhèn)長舅舅說到“回去路上又吹涼風(fēng)”這句幽默話時,她看了一眼手里牽著的花皮豬,覺得這件事情她做對了。那頭白豬萬一真的跳進(jìn)水里,撈起來讓它們兩個就在這里成婚,也不用捆綁著押解回去,這一招她想得比她姐姐周美還美,比她的老爹老媽還要老到。她身邊的人也不再呼喊口號,各自改用貓步從三個方面往返包抄。為了便于捕捉,他們前進(jìn)的時候都把身子向前弓著,那樣子像是在模仿著她。

      其實在鎮(zhèn)長下令“捉住它”的時候,吳小壯已經(jīng)撲上去捉住它了,他不是為了服從鎮(zhèn)長的命令,而是絕不讓它跳進(jìn)水里。這口魚塘的寬度相當(dāng)于從這個鎮(zhèn)子的第一戶到第七戶,長度是寬度的兩倍,他擔(dān)心它游不過去,他還從來沒見它游過水?,F(xiàn)在他把它脖子上的那根麻繩抓在手中,兩眼警惕地看著左右,薛仁貴掙扎了兩下就不動了,回過頭來看著他,看他能不能想法讓它逃走。

      吳小壯沒想到有人會從他的背后下手,那簡直是從天而降的兩只鷹爪,等他轉(zhuǎn)臉認(rèn)出是周老漢的手時,繩頭已經(jīng)從自己手中被奪了過去。老漢一邊把繩子往腰上纏著,一邊對老伴說:“還是這個辦法管用……”突然間身子往后一仰,隨后就被奔逃的薛仁貴拖得一路翻滾。后面的人狂呼亂叫著趕快撒手,卻聽老漢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地喊:“我就不撒,我就不信這么多的人捉不住它一頭豬……”

      薛仁貴下決心要擺脫這種日子了,今生它愿意在一起的除了吳小壯,也只有昨天才認(rèn)識的黑玉無瑕,它現(xiàn)在只是抱怨它的恩人不該給它套上這根繩子,雖然柔軟,但也結(jié)實,被這一雙老手死死抓住,無論如何也掙不脫了。如果是它獨自一個,此時它早已跳進(jìn)去了,脖子上再拖著一個,跑起來身子打橫,一路上又磕磕絆絆,便是到了水里也不得利索。它聽著身后的吶喊和追趕聲,突然回頭對他身上的麻繩一口咬去,隨后就像一塊又白又大的石頭,“咕咚”一聲滾進(jìn)了魚塘。

      魚塘邊濺起一叢零碎的水花。追捕者們愣過一陣之后,嘴里罵著“瘋子”“二貨”狂妄的家伙”“充好漢”“不知好歹的東西”,罵聲里充滿了攻擊和嘲笑。他們自動形成一張疏散的漁網(wǎng),沿著魚塘的四方撒開,以為它很快就會浮上水面,游向岸邊。又猜測著它會從哪里冒頭,以便把周家二老帶來的棕繩拿到那里,等它一游上岸就把它捆住。有人為這事發(fā)生了分歧,請最懂得豬的養(yǎng)豬大王給出一個正確判斷。養(yǎng)豬大王看著鎮(zhèn)長的臉,搖搖自己的手說:“我不敢再亂說了,現(xiàn)如今世上的事情變得越來越復(fù)雜,我后悔剛才就不該說豬會游水!”

      “不能怪你,只能說它是個叛逆!”鎮(zhèn)長實事求是地說,他的大紅臉經(jīng)冷風(fēng)一吹,酒勁一過又變回了大白臉。

      很久過去,人們緊盯的水面上仍然沒有冒出任何動靜,估計它就是真能冒出,也不能游向岸邊了,這就是說那時它已變成一頭死豬。眾人轉(zhuǎn)變了對它的看法,改而罵它“蠢豬”“笨蛋”“臭硬”“傻得不能再傻”“死了白死”,罵聲中又帶了責(zé)備和嘆息。鎮(zhèn)長百思不得其解地望著魚塘,伸手撿起一塊石頭扔進(jìn)水里,轉(zhuǎn)身走下塘坎。養(yǎng)豬大王緊跟鎮(zhèn)長身后,帶著一些人也零星散去,魚塘邊除了吳小壯,就只剩下鄭玉花和周家的幾個人了。周老漢被薛仁貴拖著滾了一路,爬起來讓老伴拍拍捶捶,竟然毛發(fā)未損,他不但不罵這頭險些把他拖死的豬,反而為它唉聲嘆氣道:“受這大罪,真是何苦!不就是那點兒破事嗎,眼睛一閉也就做了,還別說豬,人不都是這樣?”

      吳小壯變成了一個傻子,呆坐在它剛才回頭望他一眼的地方,只有他還在做夢,眼前忽然跳出一員濕漉漉的白袍小將,扭頸四望,發(fā)現(xiàn)他坐在這里,“嗷”的一聲就向他游來。這么想著他真的看見了一團(tuán)白色,就在離它落水的位置不遠(yuǎn),在幾個女人的驚叫中他認(rèn)出是一個仰面朝天的白肚皮,還有四條高舉的白腿。鄭玉花和周美快速跑來,把她們手里拿的墩布當(dāng)作船槳,伸進(jìn)水里往岸邊劃著。劃到離腳邊只有一尺遠(yuǎn)的時候,鄭玉花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張一張嘴沒有吭氣,周美卻生氣地罵道:“五爪豬!這是一只五爪豬!它的爪子是被人剁過的!腳上還有四個黑疤!哼!怪不得!到底不是個好東西!”

      她連墩布也不要了,扔在水里大踏步地走了回來,走到吳小壯的身邊還用鼻子哼了一聲。周香雙手拽著花皮豬,跟在她的身后,也用鼻子哼了一聲,因為用力過大,兩掛鼻涕噴了出來,在太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姐妹二人共同認(rèn)為,她家的花皮豬受了這頭死豬的羞辱,它的主人難辭其咎,不過幸虧它逃走了,否則還會給她家種下一窩小五爪豬!她們甚至把這事怪罪到鄭玉花的頭上,鄭玉花還不知道,還在勸她們說:“死就死啦,反正也不是你家的,回去接著說他們兩個的事吧!”

      周美冷笑一聲回答:“說個屁呀!我還想問你這個當(dāng)表嬸的呢,你拿了他家多少好處?看他走路高一腳低一腳的,不會是個瘸子吧?”

      吳小壯聽不到她們的話,也看不見她們的人,他還是坐著不動,從上午坐到中午,又從中午坐到下午。這樣快要坐到傍晚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從通往桃花莊的小路上風(fēng)塵仆仆地走來一人,這人個子很小,手里拎的籃子很大,看來分量還很沉重,把拎籃子的那只胳膊連同上半截身子都墜得偏到一邊去了。

      “爹,你到哪里去?”他先認(rèn)出了那個籃子,接著認(rèn)出了那個人。

      “咦,你坐在這里干什么?你早上出門怎么不把這個提上?你到她家去了沒有?你的白豬呢?……”吳大壯對他提出一連串的疑問。

      “它死了?!彼难劬粗~塘。

      “???誰把它弄死啦?它是不是吃人家麥子啦?”

      “它是自己要死?!?/p>

      “你瞎說八道!”

      “是它自己要死,它不和周家那頭……”

      “我明白了!這個該死的家伙,準(zhǔn)是老毛病又犯了!你為什么要牽它?你為什么不牽別頭?就為這個她們不理你啦?你們這兩個該死的家伙,把我的全盤計劃都打亂啦!”

      吳大壯咬著牙,跺著腳,以力舉千斤的姿勢舉起籃子,朝著吳小壯的背后砸了下來。落地的煙酒糖茶和干魚臘肉們有一些跳起來打在他的身上,其中那塊熏干的豬后臀正好擊中他劃破的腳,被薛仁貴舔過的傷口又流出了殷紅的血。吳小壯還是坐著不動,他看見從它的白袍小將的身邊,劃來了兩條很小的小船兒,一條灰的,一條花的,它們把兩條船頭并攏,推動著水面漂浮的殘荷向前移動,其中那條灰的還叼起一片,往它雪白的肚皮上面蓋著,但是叼起來又掉下去,叼起來又掉下去。

      他懷疑那是一對從前聽人說過的水鳥,一時想不起它們的名字,只看著它們在它身邊停泊了一會兒,又像兩條小船兒一樣悠悠地劃走了。

      責(zé)編:王十月

      猜你喜歡
      薛仁貴玉花種豬
      黨的二十大獻(xiàn)禮(玉花錦羽灼爍繽紛,國畫)
      2022年中國種豬信息網(wǎng)全年計劃
      高中化學(xué)分層教學(xué)的有效實施策略探討
      部分地區(qū)種豬跌破2000元/頭
      天邦股份種豬事業(yè)部
      2020年種豬進(jìn)口或創(chuàng)歷史新高
      薛仁貴戰(zhàn)場成名
      薛仁貴戰(zhàn)場成名
      家教世界(2018年4期)2018-03-06 10:38:57
      白袍小將薛仁貴
      煤礦,那些抹不去的記憶
      汝州市| 神农架林区| 濮阳市| 丹凤县| 靖远县| 疏勒县| 金沙县| 修水县| 闵行区| 奉化市| 诸城市| 浮梁县| 磐石市| 封开县| 巫山县| 祁东县| 海兴县| 横峰县| 漳浦县| 扎赉特旗| 景泰县| 盐源县| 伊金霍洛旗| 三都| 屏南县| 康保县| 宜丰县| 固镇县| 新昌县| 普陀区| 永宁县| 额济纳旗| 临泽县| 凤城市| 安庆市| 成安县| 德安县| 合水县| 洪洞县| 东辽县| 桐梓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