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迪
除去藏族史詩《格薩爾王傳》、蒙古族史詩《江格爾傳》和新疆的《瑪納斯傳》作為口頭文學代表著民間文學意義上的史詩外,漢民族并沒有作為敘事傳統(tǒng)的史詩記錄自己的歷史。在當代詩人中,張況的寫作體現(xiàn)出對日常性與自我關照的超越,這種致力于建立史詩版圖、為歷史尋找詩意的實踐具有不容忽視的文化詩學意義。
眾所周知,抒情傳統(tǒng)將歷史作為敘述背景進入詩歌,而且往往是瑣碎的片段。張況不滿足于片段式的記敘,當然他追求的也絕非簡單的線性時間線索。在張況的詩歌疆域里,幾乎所有歷史細節(jié)都是鮮活的,他憑借奇特大膽的想象,將所有歷史故事、人物化為他言說的對象。顯然,他的目的并不在于書寫歷史本身,而是希望重構人類賴以生存的文化記憶,讓歷史與當下產生關聯(lián)性的對話。當詩人自由馳騁于歷史時空,其實并不是記錄時間,而是讓“時間在他的詩行中行走”(郭小東語)。
時間無疑是張況詩歌文本中一個永恒的話題,意味著時間即是進入詩人內心的密碼,無數(shù)時間節(jié)點以歷史人物或者事件的方式散點布置于他的詩行,借助一面“天空之境”“激活億萬斯年的記憶”(《照見:天空之鏡》)。于是,《楚辭》的章句、格薩爾王的嘆息、唐宗宋祖、成吉思汗、“一帶一路”這些符碼穿越時空,以極為怪誕、和諧的方式取得拼貼的效果。詩歌是朝向過去的,無論是歷史還是剛剛過去的瞬間,詩歌以自身之力抵抗時間的有限性,這些古典元素因為其附著的文化記憶而一再被激活,召喚起擁有共同文化記憶的讀者內心的認同。詩人與歷史,讀者與歷史,都在此刻獲得交流的可能,線性的時間不再成為阻隔,在詩意發(fā)生的那個時刻,讀者成為了歷史的同代人。
古典符號及其所代表的文化記憶正是張況與歷史對話的入口,他不鋪排歷史,卻能讓歷史以鮮活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在他的詩歌中,借助的正是這種理想讀者共有的古典文化記憶。比如《端午,在一座古城懷屈子》就一直貫穿著“粽子”的符號,隨著望穿江水游走城墻的一路奔忙,每個人都能理解端午在不同時代所負載的想象,最終通過“《離騷》只有一首/誰讀,都是國殤和深愁”完成同一個民族的心靈共識。在組詩《時間的漣漪是誰人來不及逃亡的心跳》里,寫梅的就有四首之多,足以顯示“詩壇四公子”所倡導的文人精神,而在《香雪海讀梅》中,詩人不斷提起四公子及自己的朋友,頗類似傳統(tǒng)詩歌的“用典”技法,可見“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的文人心性。梅花所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內涵無須多言,張況將自己的抒情建立在幾千年積淀下來的古典文化內涵上,使詩歌完成個性與共性相融合的表達功能。
語言是存在的家。詩人對于精神家園的尋找,就是置身于語言實踐的動力。當以追尋個體獨立人格以及自由為本的現(xiàn)代新詩遭遇現(xiàn)代文明的異化,詩人懷著回望家園的心為自己尋找生存之地也就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張況經常通過詩歌返鄉(xiāng),生于廣東五華的他從未掩飾對家鄉(xiāng)熱土的熱愛,他的詩歌反復書寫南朗、崖口這些嶺南小鎮(zhèn),他筆下的自然風物,即是他無法割舍的家園?;蛟S在他看來,史詩的建構不只是記錄歷史,還要以當代人的身份記錄自己感知的當下,而這些當下終將化為歷史的遺存。他曾說自己的詩歌要“寫勝利者那三分之一歷史,寫失敗者那三分之一歷史,和普羅大眾那三分之一歷史”。既然日常中的詩意被日常所書寫,那么歷史與詩意是否有共生之可能,張況或許給我們提供了答案。詩歌中的歷史固然求真求實,然而最后的書寫卻遵循著自身的抒情邏輯。從詩人的書寫角度來看,與其說張況在嘗試一種書寫歷史的新途徑,倒不如說他在為歷史尋找詩意轉化的可能,唯其如此,歷史及其土壤才展示出常說常新的魔力。
責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