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一圣
少年沒有盡頭,大夢毫無邊際。前路總在咚咚直響,就像我走在前頭。
年年歸家,我老纏著爺爺講以前的事,爺爺不負重托老講一件事,同一件事他回回不重樣。爺爺太老太老了,九十總也有了,總把記憶也搞混。料不到,我才三十出頭的年紀,已經高過爸爸媽媽生我的年紀十年了,那我也記不住以前了,卻總有一個夢令我難忘,我再也夢不見少年大夢了,這夢不止一回,可以另作《巨人傳》了: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于我的夢中,一并波及我們小小村落,我伏于土墻根下瑟瑟發(fā)抖,恐怕下一秒就要被捉了,灰塵簌簌地落。碩大的腳步,一步一步,把堅實的大地震得像波紋一樣發(fā)顫。巨人攻進來了,巨人在篩查每一個漏網之魚。這等恐懼的氛圍下,每當巨人轟隆隆走來,我便準確無誤地醒來,從沒見過巨人巨大到什么樣子。
甚至我也記不得我住哪里,爸爸媽媽熱衷搬家,他們把家搬離孫海村,搬到申樓鎮(zhèn)上。又從鎮(zhèn)上搬回村里。再從村里搬到鎮(zhèn)上。好像我的家既不在孫海,也不在申樓,只在路上。我一睜眼愣在村里,一閉眼睡在鎮(zhèn)上,好容易打個盹,睡醒了天就黑了,大老天上漫天星星,我躺在躺倒的空空衣柜里,衣柜躺在地排車上,爸爸在前面拉著車,媽媽在旁扶車,見我醒了就塞我一包紙包的青島鈣奶餅干。我把餅干咔嚓咔嚓吃得簌簌掉渣,仰頭看著天,天也不老實,晃晃悠悠,星星忍不住也閃爍。我就閉上眼睡不著,等待地排車拱上咯噔咯噔一板一板石板橋,過了橋就到孫海村了呀。
爸爸媽媽不但愛搬家,也熱衷發(fā)財。
我上初中,也就1995年附近,爸爸媽媽奔赴菏澤城市,期許發(fā)財萬貫,畢竟種地的收成實在少之又少,吃飽可以,生活卻難。爸爸告訴我世人都說農民熱愛土地,那是扯淡,都是沒法,但凡有點頭腦誰個不想逃離土地呢。從我有記憶來,除去農忙季節(jié),爸爸媽媽做過很多生意。他們沒有一技傍身,做什么都現學現賣,他們賣過布匹賣過衣裳賣過餛飩開過代銷點開過飯店理過發(fā)賣過樹賣過雞賣過羊賣過驢,背著我賣過恐龍也說不定。記不住哪年冬天,爸爸從溫州進來一卡車涼鞋,媽媽罵他腦殼壞掉了。爸爸的想法可美:冬天進貨涼鞋便宜嘛。媽媽說也沒見便宜幾何。這兩個家伙把我房間騰出來,擱進廚屋。鄉(xiāng)鎮(zhèn)村里很多廚屋均是臨時搭建的棚子,屋頂連青瓦也配不上,遮個塑料布草草了事。廚屋處處漏風,好像是花錢買來的漏縫,媽媽找來許多棉花查缺補漏。廚屋除卻鍋碗灶具,絕大空間堆滿糧食,無非陳年小麥和玉米,一摞一摞,頂到椽子,好像廚屋只是糧倉的一個小小器官。這樣一個地方,出沒最多的是啥子?老鼠嘛。每天晚上我都會被老鼠驚醒很多次,它們吱吱嘎嘎好像在商量花多少錢購買糧食。一毛一粒麥子,兩毛一粒玉米,比人類出價貴多了。我屢屢告狀爸媽,他們忙于發(fā)財(卻欠了一屁股債),根本聽不見我。媽媽總說廚房好啊廚房多好還有灶神陪著你。我不置一詞,心想這哪路神仙啊,這般不開眼,敢與老鼠爭先鋒。我的房間則堆滿涼鞋,男人的女人的,男孩的女孩的,窗戶堵死了,一開門涼鞋們搶人頭一般嘩啦啦掉一串。這些涼鞋沒完沒了,賣了三年也沒賣完,干渣渣的,也欠雨水滋潤。后來許多年,好容易把涼鞋處理干凈,媽媽每回收拾屋子,說不定就從床底下或者沙發(fā)底下驚愕地拎一只涼鞋出來。這些鞋子,單兵作戰(zhàn),像老鼠一樣亂竄,呆呆的樣子仿佛它們犯了錯,仿佛它們不該穿過國界,從廚房千里奔襲,逃竄而來。
這個經歷是搬到鎮(zhèn)上以后發(fā)生的。房子就在申樓衛(wèi)生院門口,爸爸事先與衛(wèi)生院院長說好,加墻蓋瓦,一夜之間起了一座小廟一樣的六間小房。為了省磚,房子后墻是衛(wèi)生院的院墻,我的這個家,申樓衛(wèi)生院的外墻的延伸,好像多年良家,一夕變作妖怪,長長了兩只胳膊,面條一樣纏滿稼穡。
有一年,可能是申樓衛(wèi)生院人事凋零,馬院長補我爸為編外會計,專事算賬。爸爸不會給人看病,掰著指頭算賬是把好手。衛(wèi)生院因為人少房多,馬院長讓我住進三間空置的會議室,于是我搬離廚屋,住進了豪華會議室。馬院長擱會議室一角鋪了一張單人床,正中央則是碩大的會議桌(躺倒上面打滾撒潑也不成問題),周圍緊緊圍困幾十張辦公椅。長達一年時間,這就是我的臥室。躺在這個空空颼颼的地方,我跟我爸說我害怕。我爸學起了我媽:“會議室多好,既大又敞亮,足球場也不過如此,況且還有偉人陪著你?!睍h室的四面墻上掛著五大偉人的巨幅畫像,夜夜我都在偉人們慈眉善目之下安眠,以致我搬出會議室很長時間不敢閉眼。
馬院長提攜爸爸做會計的兩年,正當疫苗注射紅利時期。我根本沒有印象,只記得爸爸每次帶領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們去我們小學種疫苗。我次次跟著膽大的孩子們越墻逃脫,我剛翻到墻頭,輕薄的陽光也才露頭,我就掉不下去,活像掯墻,屁股撅在上頭,興致勃勃,幸好爸爸擅自救了我,大手輕輕一撥,拎了我回來,把我胳膊一捋,頭一個結結實實挨了針。我就哇哇大哭,爸爸才不管,不論死活,把我往邊上一掄,揪住下一個李紅艷。當我長到與爸爸這般大的時候,爸爸告訴我,他是個傻子。爸爸就是祥林嫂,他說:我真傻真的。爸爸一心想發(fā)財,他這一輩子唯一一次發(fā)財的機會卻給他指縫里悄悄溜走,三十年后他才醒過味來,而且他也因此吃了這輩子第一次悶虧。因為打疫苗奉行國策,人人必打。這是多少人呢,大把大把的錢流進醫(yī)院,作為醫(yī)院會計,每筆錢都流經爸爸的雙手。關鍵是這些錢是沒數的,馬院長也從不管理,爸爸上報多少是多少。每天看著白花花的銀子過了他的手,這只該死的手啊,爸爸說這只該死的手啊竟然傻到沒有伸出去撈一分錢,真是不思進取的一雙手啊?!耙獢R現在能撈多少便撈多少?!卑职执曛终f。我猜爸爸也只是說說,要擱現在,這個膽小鬼依然伸不出他的手??赡苓@也是馬院長要爸爸做會計的緣由,他多老奸巨猾,爸爸這個孱頭怎能逃過他的法眼。因為流水太多,爸爸招致旁人嫉恨,而且不止一個。終于,禍從天降。
馬院長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十八歲,十分美麗,可能因此叫馬麗。二女兒十六歲,豆蔻芳華,可能也因此叫馬芳。他的兒子叫馬膨,他是吃泡沫長大的嗎?可能因為名字他才膨脹,才不過十二歲,實實在在是個胖子。當時正處嚴打末期,背后有人舉報爸爸不軌于馬麗,男女之事嘛,永遠人之污點。多虧馬院長夫婦連夜密報爸爸,爸爸媽媽不顧安排我與姐姐,倉促逃了。第二天,媽媽回來給我與姐姐做完飯匆匆就走了。長達半年,我與姐姐未見爸爸一次,即使媽媽回來,做飯也不多,更多是偶爾從門縫里塞些餅干給我們,不顧我與姐姐扒著門縫大喊媽媽媽媽,這個心狠手辣的女人,頭也不回,掉身便走。
待風頭已過,爸爸原樣歸來,再也沒摻和衛(wèi)生院的任何事情。很快,我們又搬回村里。馬院長夫婦不辭辛苦,常到我家串門,從不空手,不是水果,便是糖茶。爸爸卻再也沒有登過他們家門。馬院長夫婦曾三度向爸媽提及要把我認作干兒子,爸爸始終沒有松口。后來,馬院長調離申樓,到普連集做衛(wèi)生院院長。如今申樓鎮(zhèn)被砍,一半劈給磚廟,一半劈給青崗集,再也沒有申樓了,我也再沒見過馬院長他們一家了。我曾把這段故事改吧改吧寫進小說《人間》里,揉進這個小說以后,這段故事就走了樣,連故事他媽也認不得了。至今,我仍然認得月亮,認得那個夜晚,我在馬院長家里看電視劇《西游記》,馬麗給我削梨吃,刀工可好,果皮連環(huán)不斷??赐觌娨暎冶坏谝淮纬鰣龅呢i八戒嚇得不敢出門,馬芳把我送回家里。那個夜晚月光不亮,也沒有多暗。走過桑葚樹就快到我家了,馬芳被一只黃鼠狼嚇到了。我們兩個害怕的孩子在灌木叢里發(fā)現一只蠕動的鬼。拎到家里,認出那是一只刺猬。第二天馬芳來到我家,帶來一塊大大的西瓜喂刺猬,給它取名喵喵。第五天,喵喵被我們喂死了。
搬回孫海村不久,爸爸媽媽思謀要到菏澤市里做生意,馬不停蹄便去了。爸爸白天去干活,媽媽夜里去夜市。兩個人一個白工,一個夜工,同住一個屋檐下,永不照面。爸爸媽媽來回市里,從不搭車,只騎那輛永久牌自行車。一趟五十公里,要騎四個小時,很是奢侈。我跟爸爸坐自行車去過菏澤好些回,車圈軋過橫截了柏油路的鐵道就到菏澤了,下了車,我的屁股已非屁股了,那是一截枯木頭。
有一回去菏澤,我是為治病。也沒什么大病,無非體弱多病,不想上學似的。剛上初一,我就病倒了,慣性休克,小便失禁。媽媽不放心,把我拴到褲腰帶上。二伯在菏澤市里官莊開一間小小診所。爸爸常去與二伯說話,回來便帶幾包藥給我吃。我不知道什么藥,爸爸也不知道。我想二伯也不知道,因為沒人知道我得了什么病。爸爸懷疑是結核。于我兩歲時,姐姐也才三歲,媽媽曾經得過肺結核。當時于爸爸而言,這病是絕癥,又易于傳染,要治好,花錢是天文數字。我曾在筆記里記過這件事,現抄如下:
母親患了肺結核。父親把母親放在結核醫(yī)院門口的樹底下,去借錢。母親讓我別亂跑,她抬抬眼讓我坐在她旁邊。我坐了一會兒又跑開了。我跑得太遠,母親抬抬眼,摸一下手邊的繩子,我便被拽倒了。我爬起來往回走。當我再次想要跑出繩子的長度,又一次絆倒了。冬日的清晨,還沒有人,太陽也沒冒頭。薄薄的霧氣掛在醫(yī)院對面的樹林里,有時候布谷鳥叫起來,驚醒了母親。我累了,坐在母親腿上,腦袋低垂,盯著對面的樹林,說不定會有一只龐大的鯨魚突然出現。我問母親,鯨魚什么時候來。母親說,沒有鯨魚。我說,那有什么。母親說,布谷布谷。父親一路來到二伯家。他停在胡同口,沒有進去。因為分家,二伯沒給父親留房子,他們已經三年沒有來往。二伯出門遠遠望到父親,走得很快,把石板踩得硬硬邦邦,似乎從第一個石板開始他們兄弟已經和好了。二伯來到父親面前才發(fā)現自己是跑來的,三兒,咋了,有事?父親說,是結核,得住院。醫(yī)院就在母親背后,也在我背后。我問母親,會有鹿嗎?母親說可能吧。我和母親盯著對面有陽光扦插的樹林,我們坐在樹下等鹿出現。我們不知道父親正在回來的路上,他沒想到回來的路要比去的時候長,也艱難。霧氣越來越薄了,他想迷路,然而他沒有。他的腳步沉重,兩手空空。
爸爸確實沒有借到錢,后來媽媽還是被二伯救活了。盡管二伯也沒錢,他出了主意。當時二伯母的妹妹,正在西關醫(yī)院做實習醫(yī)生,二伯便托她從醫(yī)院自購藥材(便宜很多)拿回家給媽媽注射。這樣媽媽既不住院,也不太花費。但結核是慢性病,需經年注射。不能長久住在二伯家,二伯也有一大家子要養(yǎng)活。爸爸便帶著媽媽和針管藥材回家,親自上陣給媽媽注射。頭一個月,爸爸扎彎了無數針頭,媽媽也跟著吃了無數苦頭,后面熟練了兩人才舒緩下來。隔上一陣,藥沒了,爸爸再到二伯家里取。扎了一年針,媽媽的結核病才痊愈。爸爸帶我去結核醫(yī)院做穿刺,多虧不是結核,那也查不出什么病。我記得清楚,每隔一陣我便發(fā)病,一發(fā)病便休克,意識全無,醒來濕透全身,人卻好多了。每每休克之前,我便在床上折騰,嗚嗚呼喊,沒有大疼,只是難受。我說媽啊我好難受啊爸啊我好難受啊我難受死了老天爺啊我要死了我真要死了。我便死了過去。這是白天,媽媽熬不住便睡覺,任我死去活來,滾來滾去。只要我不真死了,媽媽才顧不上我,晚上的夜市還要等媽媽去呢。夜市是個好東西,每夜媽媽需要跑三場:傍晚在東方紅大街賣童裝;上半夜到南關體育場賣水餃;下半夜便去火車東站收酒瓶(很怪,菏澤火車站不單是菏澤人類流量最多的地方,也是菏澤人類喝酒打架的好場所)。爸爸還在上班,無從聽見。我從來不知道爸爸在這個市里做什么活兒,好像他只在這個菏澤小城晃蕩,便有大把鈔票從天而降。直到一個白天,媽媽帶我去二伯家,路過爸爸工作的地方,猶豫良久決定見見爸爸。媽媽沒給爸爸帶飯,也沒什么事情交代,只是見見。媽媽等在路邊。我穿過簡陋的石棉瓦房,鉆進一個洞,轉角出來,豁然開朗,這是一片工地,許多人在干活。他們在蓋樓吧,我數不過來多少層了。他們人人像穿了一身水泥做的衣裳,樣貌也無二樣。他們指指點點,誰家小孩。我說出爸爸的名字。他們認識這幾個字,他們便喊:海山。聽來豪氣好似一座大山??吹侥菑埬樜冶阏J出他了,他扭過臉來,他不是我爸爸。我爸爸是個好吃懶做的混蛋,我爸爸是個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廢物,我爸爸是個偷奸?;臄☆?,這個人他不是我爸爸。他正駝著背提一袋攪好的水泥往天上送,好像天塌過了,天也給石頭堵好了,就差這袋水泥抹嚴實,天就結實了,就砸不著我了。
我在柴莊住一年,很多時候爸媽不照面,便是柴大娘帶我吃穿用度。柴大伯不著家,柴大娘便是再忙,也要顧上我,何況他們還有一個女兒,名叫柴靜。柴靜長得好看,腦袋靈光,真像電視里的柴靜一樣漂亮。柴靜已經上高中了,可她不好好上高中,常偷偷帶我去玩。她一定談戀愛了,她總問我有沒人追我。我沒吭聲。她又問我有沒有喜歡的小女孩。我低下頭紅著臉,更不敢吭聲。我想告訴她,我想大喊,就像喊“我要死了”那樣大聲,我說:“有啊有啊,我喜歡你啊?!辈耢o小姐姐眼珠子骨碌碌一轉,便把我?guī)У胶舆?。河里沒有水,都是蘆葦。她站在岸邊,汗水淋漓,頭發(fā)濕淋淋,碎花裙子也貼身子,好像她剛剛從面前的河水里游上來,變作一只美人魚,來不及干燥,便與我幽會。柴靜沒放過羊也沒放過牛,她說我們放云吧。蘆葦叢蒼蒼茫茫,撐滿了多云的天,云彩一忽兒變羊一忽兒變狗一忽兒變牛一忽兒變馬,我們便沖天吆喝,名曰放云。許多樣子的云壓得很低,低低掠過一座龐大的監(jiān)獄。許多哨兵荷槍實彈高站墻頭,紅彤彤的剪影,多出幾只肢肢腳腳,像煮熟的螃蟹。他們一家待我如此之好,下輩子做牛做馬我也沒法報答他們。監(jiān)獄大門的前頭有很大一塊地,種著許多樹,樹是蘋果樹,到了結果的季節(jié),我溜出家門,來到這片果園。我偵查好了,這里沒人,果實累累。人算不如天算,今天人數眾多。他們一例光頭,人人穿著一樣的橫條紋病號服蹲在樹下,發(fā)青的頭皮微微顫動。他們在給蘋果樹除草,安安靜靜,一不喧嘩,二不越軌。他們后頭跟的是荷槍實彈的獄警。我走在中間青磚鋪就的路上,道路兩邊排著羞赧的病人和嚴肅的獄警,獄警沒有攔我,病人們也沒有兇神惡煞。道路結尾了,我只撿了幾個熟透的發(fā)皺的蘋果裝進兜里,敗走麥城?;氐讲襁M家院里,我沒把這些發(fā)爛的蘋果送給他們,我覺著丟臉,于是把它們埋進竹林里,就像埋葬一只死貓。整個院門開在正當中,正沖堂屋門,柴大官人便在院當中砌一堵影門墻,影門墻前栽種一小片竹林。我從沒說過這事,不知怎么透進柴大娘耳朵,大人們樂開了花,柴靜也笑得冒淚,好像她失了戀,因為失戀而痛哭流涕。未隔許久,柴大娘也要認我做干兒子,爸爸媽媽也沒松口,遂作罷。
我初中行將畢業(yè),爸爸媽媽才從菏澤老老實實回來,一分錢沒掙著,反倒背了一身債。爸爸媽媽不是每回再去菏澤都去看望柴大官人他們一家的,每次去了媽媽都說:“我們搬了新家了?!焙孟裥录液苄?,其實沒有。
就像我長大以后擱飯館吃飯,聽到隔壁飯桌的一對男女聊天。那天下著小雨,男人穿著拖鞋,吃飯進程中他就把赤腳架在旁邊的凳子上;女人呢微胖,頭發(fā)拉直了倒垂,微微發(fā)黃,跟男人說:“主要是他跟我扯皮你知道嗎,他一會兒說家里人在老家給他找了工作回不來一會兒說他妹妹抑郁癥什么的,我說你他媽不就是想分手嗎。他說是。我說那就分手啊你跟我這拖什么呢。他就是拖你知道吧,隔不幾天他就給我發(fā)短信說他在我樓下,順便把他落在我家的東西帶走。我說你別上來我新男朋友在這兒。他砰就炸了,說,你真行,東西我不要了你扔了吧。我說好?!?/p>
聽到這里,我便納悶這個失戀的女人為什么用“新”男朋友,而不說男朋友呢。如果她說“你別上來我男朋友在呢”,也能無誤傳達她的表述。這個問題困擾我很久,直到我寫這段文字,想到媽媽說“搬了新家”,我才明白,這個女人根本沒有男朋友,她就為了氣她的這個“舊”男朋友特意用了“新”字,也沒有十分特意,只是她情感濃烈的自然流露。
是的,“新”就是沒有啊。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