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楊苡先生較早,是在南京市文聯(lián)恢復活動后的會議上。那時我還在中學教書,是個尚未摸到文學門檻的大齡文學青年。先生坐在主席臺上,并不認識我。十年后我到出版社當編輯,《東方紀事》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巴金先生致楊苡的書簡,我是責編。同事周琳曾是趙瑞蕻教授(楊苡丈夫)的學生,他說楊先生為保存巴金的信,曾遭紅衛(wèi)兵打過一記耳光,那些信后來被迫交給專案組。1972年這批信才物歸原主。
2000年后,黃裳先生作金陵故地游,主人請楊苡、馬得作陪,我有幸叨陪末座,那是第一次與楊先生近距離接觸。席間的來客們都是故舊,他們談笑風生,我不敢置喙,只與楊苡先生點頭示敬而已。2004年我退休后,致力于民國文化人小傳的寫作。卓爾不群的翻譯家楊憲益自是我追慕采寫的對象。楊憲益居京華,我又不熟識,想要搜羅獲取一手資料的最佳捷徑便是通過他的胞妹楊苡了。
楊苡先生的寓所,是南京大學上世紀60年代的建筑,一共三層。她居一樓,淺灰色的圍墻很典雅,有點民國遺風。鐵柵欄門里是個清靜小院,有石榴樹和零星花草,多為自然狀態(tài)。最早的一次拜訪,我是電話預約,一按門鈴,阿姨便來開院門。楊先生在屋門口,一臉燦爛的笑容,說:“來啦!”有一次阿姨不在家,先生顫巍巍地下臺階,邊開院門邊說:“我家的門是不上鎖的?!彼种钢T鈴搖搖手,示意來不必按鈴,把手伸進來一拔插銷就可以了。自那以后,我就“倚小賣小”起來,拜謁都是自己動手開院門。再以后,有時路過,匆匆拜訪來不及電話預約,徑直敲門,就像回家看老母似的任性。
在小院的花壇上,我不止一次翻拍過楊憲益先生的資料、圖片,翻拍丁聰為楊憲益繪的祝壽圖。記得那圖嵌在鏡框里,拍照時反光,我讓同事捧著,翻來覆去老拍不好。先生用手比劃:“你干脆把鏡框拆開?!蔽艺f怕弄壞。先生說:“沒關(guān)系?!?/p>
一次拜訪,我用金粉將《心經(jīng)》抄在大紅的寫經(jīng)專用箋紙上送先生,為她祈福。先生高興極了,把它置在書案上,連聲說謝。我起身告辭時,步入小院中央,忽聽先生大喊:“張昌華,慢點走!”我停下腳步,回望客廳,室內(nèi)無人。我折回身,只見先生從臥室里蹣跚而出,手中拿著卷筒狀物件:“送你的?!蔽覇柺鞘裁?,她說:“你看。”我展開方知,那是端木蕻良繪的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熊貓,題贈楊憲益的。我有點懵,這么貴重的禮品我怎敢收呢。先生說:“這是我哥楊憲益給我的,我送你?!蔽液芨袆樱f:“留給趙蘅(楊苡女兒)吧?”先生卻說:“東西總要落在在行的人手里才有意義?!惫Ь床蝗鐝拿?,我拜領了。
楊苡先生時年九十有六,老伴趙瑞蕻二十年前已化云鶴到溫州“梅雨潭”尋夢去了,兒女們離枝在各自的天空打拼。先生一人獨居,有一老阿姨照顧起居,生活較閑適。近年有《雪泥集——巴金致楊苡書簡劫余重編》《青青者憶》出版。時有零星憶往昔文字見諸報端。先生的書房兼客廳約十二平方米,幾只老式書柜占據(jù)一半,一只沙發(fā)堵門而置,一張小寫字臺貼近南窗。因老式建筑,采光本就不好,加之涼臺上一小塊堆放舊書報等雜物,室內(nèi)光線更暗,有時白天仍需開燈。那小書桌本是趙瑞蕻的園地,現(xiàn)在孤燈下只顯楊苡先生伏案的身影了。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此言確哉。這間小書屋常常高朋滿座,“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楊苡書房的書不是很多,不少被趙瑞蕻捐給了他的家鄉(xiāng)溫州圖書館了。留存的只是外文原著珍本和工具書。但書卷氣濃得化不開,有沈從文、丁聰?shù)让俗之?,有上世紀50年代從捷克帶回的油畫。先生有雅趣,所懸字畫常更換。最惹眼的是老照片,從她豆蔻年華到暮年的,以及家人不同時期的都有;最多的是兄長楊憲益的,先生向是以“我哥”為驕傲。那些掛在墻上,嵌在玻璃書柜里一張張發(fā)黃的老照片,好像是她人生的時光隧道。我覺得先生是90后“老少女”,書房像閨房。她特別喜歡小擺設,千奇百態(tài)的玩偶放在沙發(fā)靠墊上,琳瑯滿目。
楊苡先生眼不怎么花,戴眼鏡看書報很從容;耳不怎么背,聽電話絕無問題。尤其思維敏捷,記憶力驚人,描摹八十多年前的往事,仍繪聲繪色。因我們共同的熟人多,“侃大山”起來,她是主講,我們愛傾聽。談巴金、冰心、沈從文、蕭乾、“小五哥”張寰和以及羅家倫等
楊苡先生謙遜、低調(diào),更有大慈悲。近年,我被友人打發(fā)到民刊《百家湖》當編輯,常到楊府“逼債”。蒙先生看得起常賜佳作,不過每給一篇作品,她都要叮囑一句:“你看有什么犯忌的,刪掉。不能讓你添麻煩?!?014年清明后,我送她新茶時便請她看《送羅孚兄遠行》錄入稿,那天她精神特好,我隨手用手機為她留了張影。令我愧疚不已的是,《百家湖》刊了篇寫趙瑞蕻教授上世紀60年代輔導中文系詩社往事的稿子。配圖時,編輯錯把屠岸的照片當作趙瑞蕻了,鬧了個大笑話。事后我登門謝罪。本以為先生會生氣,沒料到,她仍一臉陽光笑容可掬地待我,只淡淡地說:“沒關(guān)系。也難怪,你也沒見過趙瑞蕻。下期發(fā)個更正就行了?!薄皼]關(guān)系”,成了她的口頭禪。
2019年5月,楊苡100歲,獲得第七屆南京文學藝術(shù)獎終身成就獎。文壇前輩時有凋零,我喜歡寫點追憶之類小文章,以示心香一瓣。友人告訴我,說楊苡先生曾當她面說過,她“將來”,肯定會有兩個人寫文章紀念她,第一個說的就是你。我愕然,驚異先生的瀟灑,笑談身后事。我更高興,先生如此厚看我。
楊苡:翻譯家,主要譯著有《呼嘯山莊》《永遠不會落的太陽》《偉大的時刻》等。
張昌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資深文學編輯,致力于文化名人隨筆創(chuàng)作,出版了《曾經(jīng)風雅》《民國風景》等十部作品。其作品曾獲第三屆、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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