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一圣
今年我屬蛇,明年長一歲,就該屬龍了吧。我把每個生肖都過了一遍了,還是不夠大,至少沒大到讓他們看見我。我坐在靠窗的座位,常常看到很多衣服,都是一模一樣的校服,藍白相間,式樣枯燥而單調,不是為了穿到誰身上,僅僅是要取消他們的性別。我還是看到一些姑娘,她們的臉如此漂亮,完全統(tǒng)領了她們的性別,仿佛神的手奇跡般地伸進衣服里摸了一把。
這樣熱的天氣實屬少見,教室的前門和后門統(tǒng)統(tǒng)大開。王海瑞一步登上我的課桌,從窗戶跳了出去。這個傻瓜又大又怪,像穿錯了爸爸的衣服。劉玉婷突然從樓梯口轉上來,我正襟危坐,一定是王海瑞把她推上來的。劉玉婷站在講臺上,手里扣著板擦,把黑板又干干凈凈地擦了一遍。王海瑞終于出現(xiàn)在樓下同樣干干凈凈的校園里,他哼著歌兒逃了。劉玉婷敲了兩次板擦才找回老師的樣子,她點了昨天抽煙同學的名字,要他們罰站。嚴格來說球場的拐角把王海瑞頂了出去。王占祿、張超、李鳳祥、趙國棟、王傳杰、李金林、劉領軍、趙波、申志立、王海瑞,沒人站起來,每個名字都空空如也。她又一次望向每個空位,安安靜靜的。同學們的臉孔,堅硬得像一幢幢房子。她又喊了誰的名字呢?我的身子突然給誰彈了一下,差點蹦出人之外了。我轉頭“啊”了一聲,委屈地聽見她說:“你給我出去?!焙孟袷畟€人站的分量還不夠,加在一塊終于進了一位,剛好給我擠開。
沒有一個人,安靜得瘆人,我像跟這個世界鬧掰了,誰也不理誰。我來到第一幢教學樓的東面,太陽早挪到了西邊,好大一片陰影像是從樓房里分離出來的一部分倒了下來,竟然砸不壞院墻,很沒出息地跪在墻根下,頭顱掛在墻外。眼看樓房剩下的部分也要倒下來,我翻墻跳出校園。王海瑞倚在墻下,一條腿站著,像丟了另一只鞋。他說:“我就知道你會來?!蔽艺f:“你怎么還沒走?”他說:“等你啊。”我說:“我要不來呢?”他說:“你不會不來?!蔽覇枺骸盀槭裁??”他說:“你個傻×?!蔽艺f:“你是傻×?!彼洳环琅芰顺鋈?,一面跑一面喊:“傻×追我呀?!?/p>
王海瑞話太多了,講到后來,他把手指吃進嘴里,他一定是忘了什么。 “干干干——,干你嘴。”他罵了一句,又嘬了一口手指,“干你嘴?!彼咽稚爝M口袋,又掏了出來,像一只鳥兒迅速地飛到嘴唇上。有點奇怪?要是這個動作倒帶放一遍,便是他把嘴唇摘下來放進口袋里。他的手遮住了嘴,雖然還在說話,是怕自己罵臟話。他的手掉回口袋。他的嘴唇還留在嘴上。這時我曉得,他并不是要遮住嘴巴,只是要擋風點火。盡管這樣的天氣根本沒有一絲的風。他嘬了很大一口煙,竟然沒咳嗽。煙霧騰起一團,他馬上望了我一眼,仿佛我也有份。
我說:“我不抽?!?/p>
他說:“就一口,死不了?!?/p>
我說:“死也不抽?!?/p>
道路盡頭很遠,遠到使不上力量,又很近。人們和小汽車都亢奮起來。消防車一路開來,失控了一樣橫沖直撞。我們也受到了進攻,胸部被推。是不是發(fā)生了錯誤?這么大個的消防車不會幼稚到只是澆滅我們,它有更大的事情要干。那消防車一定是為了滅學校的火而去的。
我們重新上路了,一拐彎,好似開錯了房門,人煙稀少,小路也歪歪扭扭。穿過一片楊樹林,跨過鐵軌,我們分別來到河邊,身后是發(fā)燙的太陽,幾乎把我們推下水了。河水應該是清澈、發(fā)綠的,再叮叮咚咚地徐徐向前。然而,河流已經(jīng)干涸,河床皸裂,只有河溝蜿蜒向前,浮在地面之上,迫不及待要去一個很高的地方。一只皮靴、幾個鴨蛋、半塊轉頭和一個破罐,一個一個都很堅決,特別穩(wěn)固。我們來晚了,消防車已經(jīng)把河水抽干了。那么,學校的大火該撲滅了吧?我不易察覺地抽了一下。
如果河水還在,我們應該脫光衣服,跳進水里。因為涼爽而尖叫,向對方潑水。
王海瑞還是脫光了衣服,一步一步走下河床,每一腳都異常謹慎,仿佛隨時都會被河水撂翻。王海瑞閉上眼睛,張開臂膀,享受陽光的暴曬。仿佛王占祿、張超、李鳳祥、趙國棟、王傳杰、李金林、劉領軍、趙波、申志立也都跟著他下了水,王海瑞非常之快地適應并習慣了他們,比適應河水還要容易十倍。何況他們身上還都滴著水呢,騙子。
脫衣之前,王海瑞一根一根掏出煙卷擺好,離岸還遠,仿佛怕河水打濕。這是他們自制的煙卷——把撿來的荷葉陰干、搗碎,撕下作業(yè)本的紙卷好。他們嘗過楊葉、槐葉等不同種類,畢竟荷葉的味道最好,有時他們會在碎末里摻些茶葉調口。
撒尿是一個艱巨的任務,我不得不一件一件脫掉所有衣服,全身赤裸暴露在外,仿佛我的雞巴很是巨大,巨大到身體只能勉強算是某一件器官。
通常我很早便睡了。今天睡不著,不是因為天熱。吃飯的時候和現(xiàn)在一樣熱,可能因為白熾燈太亮了。我的腳踩到了誰的腳,我沒動,這只腳也沒抽出來。爸爸跟媽媽講了個番茄醬的笑話。媽媽笑了出來爸爸也笑了,笑著笑著開始罵人,很生氣,氣得站了起來,雙拳砸了桌子,碗、碟知趣地蹦了起來。我腳下的腳還在,隱秘地動了一下。媽媽勸說:“莫氣壞了身子。”像是提醒我們天已經(jīng)黑了,突然停電了,房間里異常黑暗。要去睡覺時意外來電了,像突然退去的洪水,爸爸、媽媽和我倉促地冒出水面,還都是原來的樣子。今天的菜有點淡,我少吃了一碗米飯。
脫光衣服,我上了床,仿佛整條河都搬上床了。躺下很久,又從床上下來,走到窗前。月亮出奇地大,頭一回擔心它從那么高的地方掉下來。摔碎了怎么辦?會不會有液體流出來?綠色,還是銀色?
我出門去了趟廁所,路過爸媽的門前,躡手躡腳聽了一會兒,誰在哭,抽抽搭搭。媽媽突然開了門,“哎喲,嚇死個人咯。”媽媽剜了我一眼,問我怎么還不睡。媽媽穿著粉色的背心,碩大的褲衩,趿個拖鞋。我借機望進去一眼,爸爸竟然不在,一只死掉的青蛙如此之小,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大床上,一動不動。那么大的席夢思彈力也好,這會是另一條河流嗎?
我又回到床上,我困得要死,卻睡不著,眼睛睜得好大,大到臉都裝不下,眼瞼也給擠到頭顱以外。劉德華的眼睛沖著我笑,我認得劉德華,他的臉長得很好。我聽見媽媽沖完廁所,身體預防她打開我的門,房門輕易地開了,一點都沒有門的樣子。她的頭顱吊進來:“別忘了蓋肚子,會著涼的?!?/p>
王欣有些悶悶不樂,她在寫什么?想到“情書”二字我可恥地笑起來。王海瑞又跑過來,我斷然拒絕。他回到座位上,手指竟然隔著衣服去摳黃瑩的胸罩扣。王欣突然說:“你抽煙了?!蔽艺f:“我沒有?!蓖跣勒f:“我都聞到了?!蔽艺f:“我怎么聞不到?”王欣說:“自己當然聞不到。”我說:“狗才聞得到。”王欣說:“你罵誰狗?”我說:“罵誰誰知道。”王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被嚇著了,腦袋里嗡嗡直響。整個上午,我一個字沒聽進去。王欣一抽一抽,抖得更厲害了,像馬達,我擔心她散了架。
最后一節(jié)課的確沒有待下去的必要。我撕下作業(yè)本的一張,團成紙團,砸中了王海瑞的頭。他竟然朝后看,真你媽笨。
從廁所出來,我們沒有上樓,而是左拐了出去。在訓導主任發(fā)現(xiàn)之前,我們鉆進狗洞,爬了出去。楊樹林到處都是,厚厚的枯枝、枯葉,軟綿綿的,踩上去好像減輕了我的體重。還有一身破爛衣裳,鼓鼓囊囊,袖筒里、褲管里撐滿了沙土,發(fā)爛發(fā)臭,應該是一具尸體。踮腳過去踢他一下,他沒動,竟然放了一個屁。我與王海瑞相互看了一眼,又是一串屁蹦出來。嚇得我們拔腿便跑,再沒回頭,這不是褲子開的玩笑。
穿過一條很長很長的巷子,走不到盡頭似的。一轉彎像打開一扇門,撲來一座香油坊。過了坊門,又是一段距離。王海瑞走起來松松垮垮,肩膀卸來卸去。我肩負著壓力,仿佛他肩上的最后一節(jié)課我也替他扛了下來。
水泥梯子沒有欄桿,我們上到二樓。掀開厚厚的布簾,吊扇搖搖欲墜。胖子老板什么都沒穿,肥胖混亂了他的性別,兩只乳房掛在胸膛,我不忍心看見,腹間的肥肉疊了又疊,開裂幾處的蒲葵扇拍打下巴。我交了錢,王海瑞與胖子說些閑話。胖子一笑,鼻子艱難地擠了出來。我進去好一會,王海瑞才進來,不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多話。
錄像廳沒開燈,周圍都是暗影,熒屏里亂滾亂跳,把觀眾的臉摸得花里胡哨。他們的笑,來歷不明。我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我睡著了。電視的聲音吵醒了我,我竟然找不到王海瑞,手摸過去,座位空空如也。我又睡了過去。每次醒來,都以為幾夜過去了,電影還在打架,沒有前進一幀,都是周星星。我夢見周星星召喚我,我掙扎著要醒來,周星星召喚了我十次。剛剛抬頭被他們密謀造反。不知哪一回摸到了力氣,用力猛了,把我彈了出去,好不容易坐回到我的身體里,才醒了過來。王海瑞已經(jīng)回來了,我懷疑他從未離開。電影還沒演完,我不喜歡這里,但我喜歡這電影。我聽見一陣呼喊,著火了著火了。火勢沒能破幕而出,我逃了出去,好大的世界只是我透出的一口氣。
下一部電影開演前,王海瑞去頂樓抽煙。極目遠眺,很多路徑拐來拐去,沒有一個人。某個熟悉的身影跳了出來,已經(jīng)跑出八輩子之遠。他看不清臉,走路的架勢很對,他從沒見過這么一雙好腿,腳下的路是那雙腿拐出去的,走在好大、好遠的地方都要飛了起來。煙抽完了,他突然想起那是誰,大聲呼喊,一切聲音被空曠吸走了。王海瑞追上來,害得我多走了一公里。不走的時候,我們打起來,他不配合。我的無敵鴛鴦腿踢空好幾回,王海瑞不再使出黑砂掌。后來,王海瑞擋住了我,雙掌出擊,大喝:
“降龍十八掌,亢龍有悔?!?/p>
“你耍賴?!蔽艺f。
“神龍擺尾。”他說。
“不玩了不玩了?!蔽艺f,“沒勁?!?/p>
“昨晚你聽到了?”他問。
“聽到什么?”我問。
“都看見你了,還躲?!彼f。
“哎喲。”我轉身要走,差一步倒了下去。我的腳竟然在疼,差點疼死?!拔业哪_給你打折了?!?/p>
“怎么會?”他說。
我卷起褲腿,腳腕子驚訝地腫大許多?!澳愕慕谍埵苏?。”我說。他竟然發(fā)笑?!澳氵€笑?!蔽艺f。兩邊的墻壁很高,嚴陣以待,提防我拿它們做拐杖。可笑的是,在全校師生面前走,一個坑也沒有。
“你住哪里?”他問。
“家里啊,笨蛋?!?/p>
他站在我身邊,伸手提起我的胳膊,仿佛我傷的是胳膊,問我,能走嗎?一條狗突然躥出來狂吠,他回身瞪了一眼。狗嗷嗚一聲溜走了。
“你吃過貓肉嗎?”他問。
“我吃過狗肉。”我說。
“你想隱形嗎?”他問。
“隱形能不用腿走路嗎?”我問。
“隱形又不是飛?!彼f。
“差不多?!蔽艺f。
“吃貓肉能使人隱形。”他說。
“騙子?!蔽艺f。
“騙你是狗?!彼f。
“狗早跑了?!蔽艺f。
“你想加入神龍幫,第一條就得吃貓肉?!彼f。
“我才不想?!蔽艺f。
我停了一會,問:
“你吃了貓肉?”
“嗯?!彼c點頭。
“怎么樣?”我問。
“有點酸?!彼f。
“你會隱形嗎?”我問。
“我不會隱形。”他說。
又等了一會,我問:
“為什么是貓肉?”
賈洪強個子不高,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自習課時,他會突然放屁,或者連環(huán)屁,甚至拐了彎,大家一陣歡笑?!鞍眩倌銒屟巯沽藛??”賈洪強回嘴沒幾句,把臉一扭,沉了下去。劉娜說:“李紅艷,你再說話我記你名字了。”賈洪強早穩(wěn)穩(wěn)當當坐了下去,腳壞了一般。
我的腳壞了很大一陣子,媽媽找木匠給我打了一根小小拐杖,我嫌它丑,丟在了門后。黑板離門較遠的部分反射著模糊的白光。今天的自習很安靜,沒人說話,王欣從一個本子往另一個本子謄東西,歌詞跳過的地方笑著劉德華。我翻出英語課本,LiLei被我畫過胡子了,我掏出藍色圓珠筆,也給HanMeimei畫上,你看多公平。我就這樣耗下去。一張紙條從后面遞過來,折了兩折,寫著:給李紅艷,謝謝。我不知道要給誰,向前去看馬尾,視線被很多顆腦袋推來擋去。再向后看去,劉翠玲突然責備地望我一眼。我有些悶悶不樂,把紙條遞到前面去?;貋淼募垪l是新的一張,果然寫著:給劉翠玲,謝謝。紙條來來回回走了許多趟,每趟都換一張新的紙條。出于好奇,每趟我都拆開看了一眼。李紅艷和劉翠玲像兩個啞巴一樣,開始說話。
李紅艷說:“我不想去游泳,我想去滑雪。”
劉翠玲說:“這么熱的天氣,你去哪滑雪?”
李紅艷說:“我沒說去滑雪,我只是說我想滑雪。去年冬天的時候在雪場摔斷了腿,還想再去?!?/p>
劉翠玲說:“你想再把另一條腿也摔斷嗎?”
李紅艷說:“要不周末我們去爬山吧?”
劉翠玲說:“你不是斷了腿,怎么去?”
李紅艷說:“腿早好了,冬天一過就好了。”
劉翠玲說:“我們這兒哪里有山呢?”
李紅艷說:“駱駝嶺嘛,你忘了?我跟你說個秘密你不要告訴別人,我上次跟趙小龍去爬,可好玩了。只是趙小龍?zhí)蓯?。?/p>
劉翠玲說:“趙小龍怎么了?他欺負你了?”
劉娜說:“李紅艷,你再說話我記你名字了?!?/p>
李紅艷說:“我跟你說個秘密你不要告訴別人。一個大男生,爬到一半竟然哭起來,丟死人了。他的眼淚都流干了。不過,我喜歡。哈哈?!?/p>
看到這里,我面紅耳赤,心嗵嗵亂跳。我怕露出破綻,匆匆折好遞走了紙條。下一張紙條從后面?zhèn)鱽淼臅r候,我沒接。搗得王欣咯咯笑。王欣愣了一下,接下紙條看了又看。王欣沒有向前遞去。紙條在王欣這兒折了一道,竟然向最后一排拐了過去。
同學們正在學習,沒人說話,毫無征兆,最后一排突然炸了開來。
李紅艷說:“我操了,你踩我腳了?!?/p>
賈洪強說:“你罵誰呢?”
李紅艷說:“我罵你呢,你踩我腳了,你說怎么辦吧?”
賈洪強說:“好好說話不行嗎?這不是沒看見嗎?”
李紅艷說:“沒看見,眼睛長到屁股上了?”
賈洪強說:“你腿伸那么長,都到太平洋去了,怎么會踩不著你呢?”
李紅艷說:“太平洋你家開的?不能伸嗎?”
賈洪強說:“太平洋不是,美國是?!?/p>
李紅艷說:“怎么說話呢?找死是吧?”
劉娜說:“都給我住嘴,要打放了學外面打去?!?/p>
李紅艷說:“有種放學別走?!?/p>
賈洪強說:“不走就不走?!?/p>
李紅艷說:“誰走誰孫子?!?/p>
劉娜說:“李紅艷,你再說話我記你名字了?!?/p>
教室里四處寂靜下來。紙條一次一次過人,很是堅決,到達最后一排。李紅艷接過紙條,眼睛大睜著,看上去很遠,也很柔弱。李紅艷看著“李紅艷”三個字,很是娟秀,突然抖了一下,大赦天下一般地說:“喲,有人給我寫情書咯,我念給大家聽聽?!眲⒋淞嵬蝗徽酒饋恚粑贝伲骸袄罴t艷,你住嘴?!崩罴t艷已然打開紙條,兩根手指死死掐住嗓子,尖聲尖氣地叫道:“我也跟你說個秘密你不要告訴別人,我喜歡趙演義。”沒人說話,所有人的課桌底下都有一股暗流,幾乎要把教室掀翻。李紅艷肆無忌憚地笑,說:“原來是給趙三國的情書,三國接好了?!眲⒋淞崤吭谧雷由蠁鑶璧乜蓿矶荚诔榇?。她在恨,恨不能親手掐死她的情人。李紅艷把紙條團了一團,扔了過去,不偏不倚砸中劉娜的腦袋。李紅艷哎呀一聲:“對不起,沒個準頭,沒扔中?!眲⒋淞嵴酒鹕韥?,抹一抹臉,走到前面,被講臺一拐,跌出教室。李紅艷哇哇亂叫:“哎呀呀,下課嘍?!?/p>
晚自習已經(jīng)過半,教室越來越沉。賈洪強沒在,劉翠玲的座位也空著。停電了怎么辦?突然一陣喧嘩,教室比外面更黑。同學們亢奮了一陣,紛紛掏出蠟燭,點著了。沒有蠟燭的同學湊到有蠟燭的同學那兒,借機說話。我的影子很大,也很多,濃濃淡淡,像是把遠近不同的我疊在一起。很多人離開了教室,我也想走,卻沒動。我坐在那兒,等死神把我挖走。又來電了,把燭光照得發(fā)黃、發(fā)黑。同學們惋惜地嘆出一口氣。我從后門溜走,其他教室也都亮了起來。我鉆出狗洞,夜晚包圍我,比白天更近,近到每個地方。樹林里漆黑無比,露水打濕了鞋子。我懷疑是否走對了,接著走,拐了一個彎,樹林里暗影浮動。我控制自己的腳步,透過不同程度的暗影,我看到他們已經(jīng)燃起一堆火。他們在抽煙,一個傳給另一個,就著火堆點著。
三次突然的躲避,他都望見了我,似乎看到三個不同的人??隙ㄊ枪室獾模冶┞读俗约?。王海瑞挪了一挪,讓我挨進去。李鳳祥撥了撥火,火花在火里爆裂開來。李紅艷把煙頭扔進火里,突然興奮起來,整張臉都燒了起來。他的一只手卷成筒狀,另一只手的食指插進筒窩里,再抽出九成,好像這只手是從另一只手長出來的。他問我:“這個,你見過沒有?”我不知道他想說什么,不敢輕易回答,搖了搖頭。他說:“操啊?!焙呛牵黄β?。誰望了我一眼?誰都有可能。我臉上不停地流汗,哭過一樣。李紅艷嚴肅起來,他說:“你想加入神龍幫?”我說:“可以嗎?我可以嗎?”坐在火堆旁,我越來越冷,也越餓了。
新沙發(fā)深得令我不安。我不喜歡《灌籃高手》,也不喜歡櫻木,可我想要一頭紅發(fā)。媽媽從浴室出來,“作業(yè)做完了?看電視?!彼念^發(fā)濕漉漉,滴得爸爸的T恤一個一個窟窿。臥室像是從客廳翻進去的,爸爸裸著上身躺在床上抽煙,瘦骨嶙峋。缺少了什么部分,地板轉了兩圈的蚊香,提醒我是蚊帳沒有了。媽媽坐在我剛才的地方,沙發(fā)仿佛變小了一樣。熒屏的肚子鼓了出來,像是還有一個電視要從電視里爬出來。我半夜醒來,好一會發(fā)現(xiàn)只是夢。我掙扎著叫醒自己,像是捅開了自己的天靈蓋,幾乎用完了氧氣,憋了氣才知道還被埋在夢里。我冷靜下來,奮力向上游,打開一層又一層,像是過了十輩子,終于趴在頭頂透口氣,我以為還是夢。真的睜開眼,他們全不見了。我下樓去找,站在路燈底下,腦袋里嗡嗡直響,一個人也沒有,我被世界拋棄了。第二天媽媽叫我吃飯,太陽已經(jīng)老高,世界奇跡般地回來了,像是昨晚被人神秘地劫走了。很晚了,我扒拉兩口飯出了門。媽媽追在后面:“冒冒失失,干嗎去?”我說:“上學?!眿寢尯埃骸安皇侵苣﹩??”對啊,不是周末嗎?
媽媽帶我去鄉(xiāng)下的姥爺家。路上左右是麥田,沒有麥子的田地是油菜花,早早枯死了。姥爺家鎖著門,媽媽從門邊的第二塊磚下摸出鑰匙,進了門,那條老狗搖著尾巴轉圈。媽媽把買的麥乳精和水果罐頭放好,我們就離開了。出門遇到舅媽。舅媽說舅舅和姥爺買柴油去了。再不澆地,麥子要旱死了。舅媽的喉嚨嘶啞,她把話說給媽媽聽,一個小時了,一年的委屈和不公也倒干倒透了。后來,媽媽根本聽不過來。我叫了一聲舅媽,舅媽低頭望我一眼好像突然發(fā)現(xiàn)了我。舅媽的舌頭與我何干?我緊緊攥住媽媽。表哥在路邊搓麥穗,麥芒竟然不扎他。他遠得好像不屬于我們血統(tǒng)的一部分,更像從土里長出來的,他的臉更黃更瘦了,兩只眼睛黑得發(fā)亮。快到家的時候,太陽還沒落下,媽媽指著對面騎摩托的黃毛要我記住他?!熬褪撬_車撞了你爺爺?!眿寢屨f。紅綠燈一過,汽車舒暢得像是軋過了我的身體。我想起,自小沒與表哥說過一句話,仿佛我們都是對方的啞巴。
晚飯我沒吃飽,多喝了許多水,媽媽坐在餐桌旁做針線活。天早呢,燕子在玻璃窗上移來移去。我躡手躡腳去開門,媽媽的后背突然發(fā)聲:“早點回來?!蓖鹾H鹩字傻綇臉浜筇鰜韲樜摇N覀冊撟坏?,不過幾毛錢。我們抄近道,兩邊高深的墻插著碎玻璃。拐出巷子,一邊是城市,一邊是廢墟,天空都一樣。道路不會彎曲了,赫然便是人民廣場:有車有人,還有白云和藍天?!澳銇硗砹恕!崩罴t艷說?!熬椭滥愫ε铝?。”申志立說。“我沒害怕。”我說。“我們中出了叛徒?!崩铠P祥說?!拔也皇桥淹?。”我說?!皼]說你?!崩铠P祥說?!澳鞘钦l?”我問。他們避而不說。我數(shù)一數(shù),數(shù)字是對的,到底是哪個呢?李紅艷大手一揮,好像一刀處決了叛徒,說:“人到齊了,我們出發(fā)吧?!狈路鹜蝗话l(fā)動政變,我們突然朝相反的方向走。我們穿的都是自己的衣裳,不再是學生了。天熱得有些荒淫無度,到處都是赤膊之人。紅紅的磚樓,冒油的瀝青,都在提醒我們即使天黑了有些東西也不變。似乎只有一家商鋪鎖著,生銹的鎖鏈給人關閉百年的錯覺。我突然想起是張超,這個叛徒。腳下并沒有停,天快黑透了,月亮是個大花臉。穿過廢棄的園子,廢料到處都是。我們踩上一根橫倒的松木電線桿,沒頭沒腦地爬。李紅艷與我相視一眼,李金林和王海瑞幫著把我抬上墻頭,我翻身過墻。他們埋伏墻頭,與我送別。他們仿佛十個頭顱即將被斬落,等待救兵。
這是個沒有別人的地方,好像專為我一個人起的宅子。外墻刷著紅的涂料,顏色變得倉促,從上到下,越來越淡,到底的時候幾乎淺得發(fā)白,仿佛宅子馬上就要飛升似的。藍色大門被鐵銹蝕得簌簌發(fā)抖,活像一顆壞牙快要從滿是銅味的嘴里松落下來。舌頭一舔,吃了進去。鐵門大開,等著我進去。里頭沒有狗,我放心不少。院落干干凈凈,種了一些植物??蛷d好大,燈光不太亮,有花啊有蘋果啊有香味,深綠色的沙發(fā)在它背后,坐在沙發(fā)里向左看,是供桌,祖宗牌位高高低低擠滿了。供品繁盛,香爐空空。邊角燈光不及的地方,恰好可以藏人。樓上下來兩個或者三個交談的人,有笑聲,也有水聲。我這才想到我竊賊的身份,貼著墻走,該拐彎了,好一通過道,看不過來的房間,多得像花不完的鈔票。挨個試門球,手心里全是汗,好容易有一扇咔嚓半圈,有門。里面黑咕隆咚,好像餿了?!爸ㄑ健币宦?,是誰在叫。月光透窗下來,誰躺在床上?頭發(fā)鐵灰,皮包骨頭,活像骷髏。她張著嘴,閉著眼睛。她已經(jīng)死了,她太老了,老到越過死亡的邊界,還在老。我想起他們把這家人都稱作蟑螂。一家人把奶奶餓死了,全鎮(zhèn)夜夜都聽到她饑餓的叫聲,像貓叫。不曉得她死了多久,總不過百年吧?
我倉皇逃出,閃進另一扇門。來歷不明的房間,香味有點多,粉嫩的裝潢差點被我擠到窗外去,同樣粉嫩的女孩同樣來歷不明。一扭臉照亮了我,她的眼睛竟然笑。手里是什么?好像一支煙:
“李紅艷?!”
很早我就知道,絕沒有偶然。李紅艷這樣一個名字如此陰柔、嫵媚,絕不甘心委身一個男性。她不是別人,她是從李紅艷這名字里重新長出來的一名女性。
“你怎么在這?”我問。
“這是我家呀。”她說。
“你家?”我問。
“你來找我,當然是我家。哎,”李紅艷說,“你的書呢?”
“書,什么書?”我說。
“不過,沒書也可以,誰叫你學習好呢?咯咯,”她說,“你來得正好,快來幫我解解這道題?!?/p>
我想與她說餓死的奶奶。她應該全知道,我哆嗦的雙腿什么秘密都藏不住。從她耳后我看到一本練習冊,我不明白這么簡單的題有什么好講的。
“明天我們去你家那里好不好?”她說。
“去我家干嗎?”我警惕起來。
“我叫什么名字?”
“啊?”
“我叫什么名字?快點快點,快說嘛?!?/p>
我說了。
“你記住我的名字,明天要是你在家聽到我喊我的名字那就是我在喊你?!?/p>
房間是不是太???任憑啥東西都擠在一塊,我總在冒汗。
“你很熱?”她突然問。
“這樣的天氣椅子也會熱?!蔽艺f。
“要不要吃冰糕?我去給你拿?!彼龁枴?/p>
這樣的天氣吃塊冰糕也不錯?!安挥昧?,”我說,胃里一陣抽搐,“我不餓?!?/p>
“不餓才吃呢,草莓味的。”她起了身。
我跟在她后面?!澳慵矣胸垎??”我問。
“你說小龍嗎?”她說。
“你家的貓叫小龍?”我說。
“我家的貓都叫小龍?!彼仡^神秘地一笑。
“你有幾只貓?”我問。
“十二只嘍?!彼f,“好像十二生肖,十二生肖都是貓。想想每年過的都是貓年,多好玩?!?/p>
“我怎么一只也沒看到?”
“死了?!彼f。
“死了,都死了?”我問。
“死了十一只?!彼f。
“最后這只呢?”我問。
“鬼知道跑哪去了,”她說,“天天不見影子,隱形了一樣?!?/p>
“隱形?”我身子一振。
“你怎么了?”李紅艷說,“問它做甚?”
“沒甚,”我說,“隨便問問?!?/p>
冰箱比我們倆都高,害怕我們夠著似的高。上面貼滿了便簽,幾乎沒了原來的樣子?!斑@是什么?”我問?!拔野治覌屧诶鋺?zhàn)?!彼f?!氨淅锢鋺?zhàn)嗎?”我問。她撲哧一聲笑出來,說:“去你的。他們像兩個負氣的孩子把想說的話貼在冰箱上,以便對方看到?!薄八麄冋婧眯??!蔽艺f?!耙稽c都不好笑,”她說,“他們要離婚了。”她打開冰箱門,四四方方一小塊冬天窩在里頭,還冒著煙?!皦牧耍崩罴t艷說,“被我弟弟偷吃了?!彼裢耆浟宋业拇嬖冢獱罡姘职?,我也跟著完全忘了小龍,與她回到院子。她爸爸不在這里。“平時都在這里滅蟲的?!彼忉屩茈y為情一樣。月亮的光芒照在植被上,又從葉片、花瓣上滴滴答答落下來。我從沒見過這等艷麗之花,好像它的名字才叫李紅艷,散著奇異的香味。我說:“這是什么?”李紅艷說:“罌粟?!蔽艺f:“英什么?”李紅艷神秘地說:“英格力士,就是鴉片咯。”我說:“大煙嗎?”她說:“你喊什么?”我說:“種大煙給誰抽?你爸嗎,還是你媽?”李紅艷說:“才不是呢,是吃的?!蔽艺f:“這個怎么吃?”她說:“做菜吃,可好吃了?!蔽艺f:“怎么做?”她說:“其他菜怎么做它就怎么做咯?!蔽艺f:“什么味道?”她說:“其他菜什么味它就什么味咯。”宅子這么笨重,也會跑?我轉身想跑,李紅艷安慰我說:“沒事,是我爸?!甭犅曧?,有點混雜,不止一個人,都是她爸嗎?我必須開口了,我說:“太晚了,我該回去了?!彼f:“這么快走嗎?”眼睛忽閃忽閃。他們馬上就出來了,走廊混亂的回聲咚咚亂捶。我說:“明天吧?!彼f:“對啊對啊,你早了一天,我們本來約的就是明天呀?!蔽宜浪蓝⒆¢T口,以防不測。她接著說:“沒關系,反正都一樣?!彼陌职衷撘獩_破房門了。她說:“不對啊,我沒給你說過我家在哪兒,你怎么找到的?快說,是不是你偷偷問了別人?問誰呢?你這么緊張干什么?哼,不說,不說我也知道,你說,你說你是不是偷偷喜歡我?你這么緊張干嗎?沒事的,閑著也是閑著嘛?!彼职窒癖┡男?,我轉身就跑,一口氣跑出門。后面有誰追我,咬得真死。大概是一條狗,我才不怕。我猝然停下,貓腰轉身,就要咬它——我就是那條狗哇。
走在月光下,想到再也進不了神龍幫,我很沮喪。摸一摸腳踝,一點也找不到當初的疼。想著還有十個腦袋等我解救,突然就想撒尿了,我艱難地改變主意,滅一滅火也是好的?;厝サ穆芬瘸鰜淼倪h,還麻煩,差點走岔了。已經(jīng)鎖了門,門邊的第二塊磚也沒有鑰匙。我轉到東面,找到較矮的地方翻墻上去。像是進到另一處宅院,一切都很熟悉,只有方位是陌生的,一切都陌生起來。我落進植物林里,露珠不分左右。很多株李紅艷,煞是好看。我掏出刀子,剜掉一株罌粟,藏進懷里。進到屋里才不迷向,同樣的客廳,同樣的走廊,燈光也是剛才的燈光,一個人也沒有。并不是他們不在,是我一直躲著他們走。經(jīng)過剛才的摸排,我已經(jīng)全部通曉所有安全的時機。我躲來躲去,路過冰箱,像偶遇熟人那樣多看了它一眼。轉角多出了一張桌子,也多出一把椅子,原來是鏡子,我只好停下,嘴一張一合,聲音低在肩膀以下,好像在喊誰的名字。我終于看見我了,有那么一瞬,我甚至以為我是被我喊出來的。我一間一間房子小聲地呼喊我的名字,還是一個人也沒有。我餓死了。給肉香引到廚房。煤氣灶上燒著火,火上燉一鍋東西,咕咕冒熱氣。說不定藏著一只怪獸。好一鍋肉湯,不知道什么肉,我嘗了一嘗,竟然有餿味,我要吐了。我翻來找去,瓶瓶罐罐,沒有標簽,只能靠嗅覺,醬油、白醋、料酒、鹽和香油,都不對。鼻子差點擰壞了,我往湯里加了許多醋,不知道是什么鬼,總不會是人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