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蔥
一
我小的時候,爺爺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生活,我的祖籍是河北省深縣,現(xiàn)在叫作深州。深縣位居滹沱河故道,屬黑龍港流域,曾為上谷、鉅鹿郡地,那個地方以盛產“深州蜜桃”而聞名。我的老家在郗家池村,是一個與饒陽、安平三縣交界的地帶,往南走,距當時的公社所在地辰時村三里地;往北走,距離饒陽縣的五公村八里地,五公村在合作化、人民公社時期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位著名的全國勞動模范,叫耿長鎖。上世紀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初,從我不到十歲,一直到我參加工作,每年都要回老家陪爺爺過春節(jié)。老家只剩下爺爺守著一片空宅院。春節(jié)前,我就從一百多里地以外坐長途公共汽車回到郗家池。每當我在傍晚的時候疲憊地趕到村口時,爺爺總是站在離村子一里多地的路邊等著。這個情境是人們在回憶故鄉(xiāng)和長輩時常會提到的細節(jié),但對于我來說,它是一個刻痕。
那時候的冬天很長,大人們很苦,孩子們很純,想起來就有許多單純和復雜。當時我老家的那個村子壯勞力一天能掙一個工分,每個工分一角五分錢。一角五分錢現(xiàn)在不知道能買點什么,但那時候,它支撐著一位老人的全部生活。爺爺有手藝,買了議價糧蒸饅頭到村里去賣,每天早晨四五點鐘就聽見他拉著風箱點火、揉面、揣堿、上鍋。記得每天早晨我醒來的時候,火炕角的被子下面總有蓋著的兩個碗,里面放著一個新蒸的饅頭,那是爺爺留給我的早餐,那饅頭實誠飽滿,麥香四溢,他自己卻揣個貼餅子去街上叫賣。鄰居的奶奶會做豆腐,每次我回來時她就端來一碗熱騰騰的豆腐,豆腐的那種香氣啊,那么恣意地彌漫,直到現(xiàn)在想起來,我依然覺得那是我長這么大聞到的最香濃的味道。
爺爺在村子的同族人中輩分兒很大。老家有習俗,每逢大年初一,村子里同輩分的人就聚在一起去給長輩拜年。從太陽剛剛露頭開始,就聽到門外面這個喊“給爺爺拜年了,磕頭了”,那個喊“給大伯磕這兒了”,也不進屋,就在院子里跪倒一片。從小窗眼里往外看,還沒有來得及看得很清是誰,人們已經(jīng)呼呼隆隆地離去,又趕到另外一家拜年。老家有很多親戚家的小玩伴,我就做了火柴槍,做了彈弓,用塑料的針線盒做了小手電筒送給他們,跟他們一起在村子里瘋玩兒。
到了晚上,吃完晚飯,老人們就陸陸續(xù)續(xù)來到爺爺家,坐在炕上抽著煙袋,一鍋一鍋接著抽,屋里煙霧繚繞,滿屋子都是旱煙葉味道,卻不覺得那味道嗆人,坐在那么多大人中間,很興奮,很踏實。在一盞昏暗的煤油燈下,不知道哪位爺爺帶了兩本沒有封面的《楊家將》和《呼家將》(封面是那位爺爺自己撕掉的,那個時候要有這樣的書,是要被當成“四舊”的),我就像說評書那樣一頁一頁讀給他們聽。爺爺們聽得津津有味,人越來越多,有的時候炕上都坐不下了。每到這個時候,爺爺就提著大錫壺給客人們加水,給我也端來一碗,然后坐在長凳子上聽著書看著我,目光里滿是憐愛和驕傲,那也許是他在老伙伴們面前最為風光的時候。許多經(jīng)歷能讓我們繞過人生中的坎坷和艱險,忍受世間的種種苦難,卻很難繞過一個“情”字,有人說文字能讓人回憶,聲音也能讓人回憶,這個我信。我知道,我在老家的那幾天,是爺爺真正的節(jié)日。
到了初十左右,春節(jié)快過完了,爺爺要把我送到長途汽車站所在地,上面提到的那個叫作“五公”的鄰縣鎮(zhèn)子上去,趕早晨七點發(fā)車的唯一一班長途汽車。天還很黑爺爺就要起床,他拉著大風箱煮熟了餃子,然后叫醒我。吃過餃子,我和爺爺便在黑暗中趕路。那時的家鄉(xiāng)都是鹽堿地,鹽堿有兩三厘米厚,雪一樣,白蒙蒙一片。十幾里路沒有人煙,只有蘆葦、茅草和鹽堿,只有一老一少在空曠的清晨里趕路,兩腳踩在鹽堿地上,嘎嚓嘎嚓的聲音就像踩雪一樣,一種孤獨感、凄慘感便油然而生,給人的感覺空廓、凄冷到了極點。村子與村子相隔很遠,很窮的地方,村子之間都相隔很遠。天泛亮的時候,很遠很遠的村子里傳來一聲清亮的雞鳴,它若隱若現(xiàn),悠長遼遠,高亢明亮,沁人肺腑。在蒼涼的荒野有一聲雞鳴,便有了一種孤獨以外的感覺,冷寂和孤獨感便一下子變得淡了許多,似乎在遙遠處有了一種依靠,有了一種生命的寄托,有了一種暖意、想象和生機,在那一瞬間便注入了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長大了以后成為“思想”的東西,而且這種感受一直延續(xù)至今。這種感覺只有在那樣的蒼莽廣闊中才能感到,一聲雞鳴,就能掃去十里闊野的蕭瑟和荒涼。我一直記得那樣的雞鳴,那是寂靜中一種內在的精神,是那里的人的命運,你聽了,就不會記不住,就真的能記一輩子。華北平原的村莊貧瘠、平和而安詳,我和爺爺踩著鹽堿地向前走著,從那個時候我開始知道了什么叫作貧瘠,也知道了貧瘠產生深厚和思想。那條路很窄,那是通向五公村的唯一一條路。茫茫的大天大地,鹽堿地一片潔白,而且無邊無際,一高一矮的身影,似乎是大地上唯一的生靈。雖然我那時候年齡還小,但是已經(jīng)非常真實地感覺到了生活的艱辛和不易,這個時候,就不由得往爺爺身邊靠一靠。
凌晨,一邊向前走,爺爺一邊跟我數(shù)天上的星星。天亮前后,東方地平線上會看到一顆特別明亮的星辰,它是啟明星。那時候的星星“賊亮”,爺爺告訴我哪個叫勺子星,長大后我查到資料,知道了那就是北斗七星,“斗柄指東,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庇浀锰焐线€有三顆很亮的星星,老家的人們稱它們?yōu)椤叭抢蠣敗薄Uf話的時候還是星斗漫天,一陣雞鳴之后,太陽已經(jīng)很大了。后來我看到人們寫“天漸漸地亮了”,就暗自說:“不是,天黑天亮,也就是一瞬間的事?!蹦菚r候星星不是一顆一顆的,而是一片一片一層一層一團一團,叫作星河。那時候我知道了平原上也有回聲,雄雞一唱,十幾里都有回聲,有聲音就有回聲。那時候天是天地是地,樹是樹人是人,不像現(xiàn)在,一片混沌。
小時候那些苦難的經(jīng)歷,無論多么折磨多么痛楚,好像總是容易回味。比如我當兵在塞北燒磚窯,在窯內攝氏五六十度的高溫中往外出磚,到窯外零下三十多度、滴水成冰的曠野里卸磚,溫差相差八九十度,身體幾近到了極限;比如我小的時候去撿煤渣,手指凍成了青紫色……所以現(xiàn)在遇到了什么事情我就對自己說:“有什么?。磕悴痪褪莻€撿煤渣的孩子嗎?”它形成了我剛硬、執(zhí)著、堅韌、專注的性格。我的作品總有一些內在的滄桑和蒼涼,這與我的經(jīng)歷有關。我總是感覺,自己的那個寂靜的平原村莊,那里的磚墻、老樹,那里的塵世與人,那里的傍晚和凌晨,無論是近是遠是荒蕪抑或是富足,它都有質感,都不那么冰涼。人真的不在于距離的遠和近,有時很遠的人也會暖著你,平日里他們未必重要,孤單的時候枯竭的時候甚至不堪的時候,他們就有了意義。紅塵人來人往,結識了那么多,錯過了那么多,也走丟了那么多。無論多少苦難和不滿,想起故鄉(xiāng)想起兒時,我就想,曾經(jīng)冷暖,豈畏浮塵?
在一個細雨蒙蒙的早晨,我睡意蒙眬,一聲公雞的鳴叫,又一聲公雞的鳴叫相繼傳來,猛然中我意識到,這竟然也是雞鳴,是城市里的那種雞鳴,那種聲音匆忙、抑郁,戛然而止,沒有生機。在我的印象中這種異樣的鳴叫已經(jīng)持續(xù)了幾天了,凌晨或者夜半常常會聽到這種聲音。我知道這是鄰居的孩子從郊區(qū)的集市上買來作為玩具的,這只公雞也許從來沒有聽到過什么是真正的雞鳴,它的叫聲只是本能發(fā)出的隨意的聲響,短促、應付,全然沒有了呼風喚雨的魅力,全然不是那種遼遠的震撼曠野的雞鳴,讓人茫然,讓人目瞪口呆。它猶豫而憋悶的叫聲讓人潸然淚下,聽到這樣的雞鳴聲,內心一陣茫然。那不是放縱的雞鳴,而讓人在都市的喧囂中有了一種與在當年在鹽堿地中相同的荒涼的感覺。在那一瞬間我覺得,也許今后在城市中再也聽不到一種真正的雞鳴了——那曾經(jīng)的雖然有些單調但是卻悠遠綿長的最初的旋律啊。
2018年歲末的一個午后,霧霾再起,天地沉靡。想起元好問詩句:“萬古騷人嘔肺肝,乾坤清氣得來難?!比f物滋生,承天順地。想這霾相,皆因逆天勢、逆地勢所為,天不變,人思變,而順天地之變乃善,逆天地之變乃惡。自然之態(tài),人宜畏之敬之,而人不知清濁,不知輕重,不知高下,以鴻毛為高山萬仞,天地則以昏昏然報之!那時,我站在深州永昌大街58號大德昌錢莊前,想起了小時候聽到的二八調和老絲弦,歲月,突然就成了歷史,人與蒼穹,真不經(jīng)磨,只一瞬,竟然都老了!
這時候,我寫下了一篇文字的題目《蒼涼雞鳴》。
前日,太陽自東升起之后,逐漸西墜;昨日,太陽自東升起之后,逐漸西墜……
我知道,我是想把那些曾經(jīng)的輝煌與暗淡、深刻與浮淺都再記憶一次,都再經(jīng)歷一次。
二
姥姥家在華北平原的一個小村莊,在距石家莊不遠的束鹿縣,也就是現(xiàn)在的辛集市。姥姥家的村子離縣城五里路,叫試炮營村。我剛記事的時候去看姥姥,途中要經(jīng)過三條河,每條河里的河水春夏秋三季都是滿滿的,河邊長滿了荊條和垂柳,樹茂林密,水質極好。水流不急的時候,孩子們常下河洗澡,我在河邊套過知了捉過蛐蛐。當年那個村莊很安詳,覺得它靜寂而又平和,村子前面三條河上有三座橋,一座木橋,一座石橋,一座磚石拱橋,覺得那時候人們特別講究,生活得很細致,什么事情都那么井井有條,后來就不是了。
那時候早晨的霧是甜的,總在里面捉迷藏。小時候晚上最愛做的事是捉迷藏,累了就跟玩伴兒們一起坐在地上看星星。那時候星星特別多,不是一顆一顆的,是一片一片一團一團的。還有流星,一會兒就有一顆劃過。姥姥說看星星會聰明,看到流星會更聰明?,F(xiàn)在晚上很難看到星星,更看不到流星了,也就談不上聰明,甚至越來越木然了。姥姥家的村子中間有一個大水坑,不下雨的時候防旱下雨的時候防澇,大水坑周圍綠樹成蔭,水坑里有魚,經(jīng)常能看到大一些的魚在水面上“打濺”,但沒有人去撈。晚上和下雨的時候,蛙聲如歌。那時候空氣透明,雨滴甜膩,生活清苦,人心自然?;叵肫饋?,當時也沒有感覺有多么好,覺得就應該是那個樣子。許多小時候的事情,現(xiàn)在看來不可思議。比如在姥姥家出門從不鎖門,院門都是用丫形的樹杈一別,那是為了不讓豬羊進到院子,不是為了防人。還有,我至今一直百思不解,那時候的“虹道兒”從不見有人打掃,但總是干干凈凈的。“虹道兒”也就是胡同,姥姥家里的人一直這么叫,我也不知道是哪兩個字,就用了“虹”字,覺得這個字挺貼切的,虹一樣的道,細長細長的。
那時候孩子們覺得天地很大,捉蛐蛐抓知了割草爬樹什么的,渴了,就用手捧起壟溝里的水喝,那水是井里抽上來的,清冽甘甜?,F(xiàn)在一有那個動作,就想起小時候,只是,人不是那個心境了,水也不是那個味道了。小時候覺得雨天是最好的天氣,能玩,能在水里瘋玩。不過一遇刮風下雨天,姥姥就不讓出去玩,說是外面有“老悶兒”,不知道“老悶兒”是什么,覺得一定是那種青面獠牙很恐怖的東西。早晨看到窗外灰色的霧霾,想起已經(jīng)忘記好久了的這個詞。我小時候很調皮,常常趁姥姥沒看住,就忍不住偷偷跑出去,跑到雨里淋著,用手用嘴接雨水喝,那時的雨水是干凈的,有甜味,很清涼。下過雨,路上車轍里有積水,一兩天里面就有了小魚,一直奇怪它們是從哪里來的。舅舅告訴我那是草籽變的,我有點不相信,直到現(xiàn)在,依然不得要領。雨滴打起的水泡有大有小,我總是找到其中那個最大的,一直看它飄得很遠。之后的一些年,很多情境就都忘記了消失了,但這些記憶還在,知道那記憶僅僅是氣泡,但生活中還是需要它。
最早知道姥爺?shù)拿质窃谵r具上,那上面寫著他的名字“張老鐮”,后來就換成了舅舅的名字。有一次舅舅從地里干活回來對我說:“要變天了?!边@幾個字嚇了我一大跳,那時候喇叭里整天說“階級敵人要變天”,舅舅突然說了這三個字,讓我大吃一驚。下午就開始下雨了,我才恍然大悟,他真的是在說自然中的天氣,而不是喇叭里說的那種“變天”。一個孩子,聽了一句話就緊張成這個樣子,可見那個時代是怎樣一種氛圍。姥姥家的村子很大,上工、分東西、開會都要敲鐘,每個小隊的鐘聲也是不一樣的,有的清脆有的沉厚。鐘聲的節(jié)奏也不同,一聲一聲的是上工,兩聲是分菜、分糧食,三聲是開會,等等。我們那群孩子每聽到哪個小隊有分東西的鐘聲,就一起往那個小隊的場院里跑。有一年姥姥家的隊里分花生,我和另一個孩子爬到帶蔓的花生垛上,躺在上面望著藍藍的天,覺得天好大好大呀。花生垛很高,我們躺在頂上伸手就能摸到新鮮的花生,就那么吃啊吃啊,一直吃到肚子撐了。當然,晚上就被送進了醫(yī)院,所以現(xiàn)在只要一看到或者一想到生花生就要惡心。誰的兒時都有一些后來覺得不可思議的經(jīng)歷,現(xiàn)在想起來,五味雜陳。
冬天的時候,農民們倒是很悠閑,在雪后的陽光中,總能看到肩背長筒獵槍的獵人在被雪覆蓋的平原上打野兔,白白的雪地上只有他們和獵狗留下的腳印。那情境印象很深刻,像一幅油畫。那時候冬天很像冬天,鄉(xiāng)間很像鄉(xiāng)間,那樣的情境,現(xiàn)在是看不到了。秋天,就跟著大人們去地里捉“搬藏”,“搬藏”是一種動物,類似田鼠。大人們其實不是為了捉它,是為了挖開它們的洞。“搬藏”會把很多糧食搬回自己的洞里存著以備過冬,有時候能刨出一簸箕玉米麥子豆子之類的糧食?,F(xiàn)在想起來,大人們給這種動物起的名字還真貼切。記得小時候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動物,后來,就不見了。
我的一些樸素的善惡觀,源于我的姥姥。姥姥大字不識幾個,但有著樸素的智慧。姥姥平和、溫和,很通達,比如她不讓家里人數(shù)落雞鴨豬羊等動物,姥姥說誰都不愿意聽不好聽的話,所以我就一直相信萬物都有靈性,好像年齡大了,就更相信這話有道理。我和妹妹是在“四清”的時候下放到姥姥家的,家里來了一只貓,姥姥不讓往外趕,就那么喂著。姥姥說:“是它自己來的?!边^些天貓不見了,姥姥也不讓去找,說:“是它自己走的?!庇浀眠B陰天的時候,雞都下軟皮蛋。姥姥說:“晴天喂糠,陰天喂糧?!本妥ヒ话延衩琢H鼋o雞吃。姥姥不識字,可她說過的許多話,別人沒有說過。家里有了什么收獲,她一定要有所付出,不收不明之財,哪怕這個“財”微不足道,姥姥在得失之間尋找著一種平衡。別人家的雞在自己家的雞窩里下了蛋,那個時候鄰居家的雞大致都認識,姥姥就讓我把雞蛋給前院或是后院送回去。鄰居們待我都非常好,看到我送去雞蛋就說:“不用拿回來,去煮煮吃了吧?!蔽夷菚r候小,不大懂事,人家讓拿回來,就又把那雞蛋捧回來了。姥姥也就不再多說話,第二天家里蒸了饅頭,她就一定要讓我給鄰居拿去兩個,或者是熬了菜,給鄰居端去一碗,很多次都是這樣。那時候人們可純粹了。原來總覺得這些記憶很淡,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這事兒還真不一定那么小。早年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良善覺得越來越珍貴,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在我的記憶里,生活中有許多這樣微小但很溫情的細節(jié)。
有一種食物叫作“苦累”,姥姥那時候常做給我吃。長豆角或者茴香切成段,撒上玉米面和少量白面上鍋蒸熟,再拌上蒜末和醋、香油,味道很香,有時候還用榆錢和嫩榆樹葉蒸。我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許多生活習慣,都是七八歲時在姥姥家那兩年養(yǎng)成的,很難改。華北平原上許多種食物可讓人想著呢,吃了就覺得很舒坦。所以以后的這些年,我很少出去吃什么大餐,反而是豆瓣醬、韭菜花、腌蘿卜條,還有山藥白菜這類東西吃著舒服。朋友說我飲食上土得掉渣,欣然接受之余,我又補充了一句:別的方面也是。
我在姥姥家的時候,“文革”已經(jīng)開始了,“靈魂深處鬧革命”,“破四舊,立四新”已經(jīng)觸及這個寂靜的平原村莊,但是人們對神靈和祖先的敬仰敬畏依然如舊。村里那座高大的建筑,被幾代人膜拜的家廟已經(jīng)被推倒了,但是逢年過節(jié),人們依舊要去那空曠的家廟舊址磕頭上香。那一年的秋天,我跟舅舅和另外兩個長輩看場院,半夜起來到外面小解。那天晚上月光皎潔,爽風清涼,平原像白晝一樣。不遠處是一條小河,能聽到小河嘩嘩的流水聲,能看到河兩岸的垂柳、荊條迎風擺動,很有北方農村深夜的安詳。這個時候河堤上有一簇白色的物體一劃而過,我當時心里打了個寒戰(zhàn),回到屋里就告訴了舅舅和另外兩個長輩。第二天村子里就傳開了,說是“小外甥子看到了‘東西’”。我當時不知道“東西”是什么意思,后來比我大的孩子告訴我,就是看到了神靈或者鬼魂。我趕忙說“不是”。其實我心里明白,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睡不著,就想起來剛才在河堤上一劃而過的是一條花斑狗,它常在這條河堤上跑來跑去,好像白天的時候我也見過它,只不過那天晚上它在皎潔的月光映照下,通體閃光,顯得那么敏捷、那么潔白,跑起來像閃電一樣。
早年的天是藍色的,大雁秋天的時候就排成“人”字往南飛。現(xiàn)在想起來,一群孩子望著天上的大雁翩翩南行,很有幾分詩意。但是春天的時候,卻看不到它們飛回北方,我就問姥姥,姥姥說:“它們跟人一樣,往外飛的時候都是白天,往家飛的時候都是晚上?!蹦菚r候單純,大人說的話都相信,真的就跑到外面看著滿天的繁星,等著北歸的大雁。還真的在晚上聽到了大雁的叫聲,春天和秋天的晚上都聽到過。
經(jīng)歷了許多年以后,很多過于沉重、深刻的往事,就這樣被用輕松的口吻敘述了出來。這也許是源于我內心一直固有的純凈,也許是源于那個時代僅存的一點美好和繁復。當這些舊事越來越遙遠卻越來越清晰的時候,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僅僅是一個時代的痕跡和烙印。
三
小的時候,大概是六七歲,我養(yǎng)了一只小羊,那是媽媽從集市上買回來的,當時父母的工資都很低,養(yǎng)活著我們姐弟三人,所以基本上不怎么買肉,我想媽媽是想把羊養(yǎng)大了以后賣錢或者能有點肉吃。但有趣的是,那只小羊養(yǎng)了一年以后,一點都沒有長,買來的時候是多大現(xiàn)在還是多大。那只小羊非??蓯?,長得很溫順,一副厚道的樣子,它的角不是尖的,而是圓圓的。每天我放了學以后,它就成了我最好的玩伴。我常常把手一舉,它就猛地站起來,然后用頭和角“啪”的向前頂,頂?shù)轿覐堥_的手掌上,我們就玩得很開心。養(yǎng)了那只小羊之后,我就要去給它割草,每天放學以后,我就背著筐,到河邊兒到地里到壟溝旁邊去拔蔓子草。蔓子草是一種生長力非常旺盛的植物,有很清新的草香,一般是趴在地上長。有的時候拔草時草葉把手割破了,在玉米地里,那些玉米葉子劃得胳膊上都是傷,但是好像也沒有在意過。背回去的草鋪在院子里晾干,院子里滿是草的清香,現(xiàn)在想起來那樣的味道,內心竟然充滿了懷念。
漸漸地,縣城周圍的地里草就很少了,我就到五里地以外的姥姥家去給小羊拔草。有的時候去拔草,就只顧玩兒了,去抓蛐蛐兒或者是去套知了。姥姥大字不識幾個,但平和通達,有一些樸素的智慧。草割少了舅舅有時候就嘟囔幾句,姥姥在屋里聽見了,隔著窗戶說:“割多割少一個樣,割多了喂羊,割少了喂兔?!币恢庇X得,姥姥可智慧呢。第二年的時候,那只小羊還是那么大,一點也沒長,如果是現(xiàn)在,該是一個很稀罕的寵物了,但是當時媽媽總念叨,在集上買錯了,買上當了,就圖便宜了。我知道媽媽是想把羊賣了,畢竟還要養(yǎng)著它,而它又一點兒也不往大里長。姥姥說:“長不長不要緊,它就是孩子們的一個伴?!辈恢滥囊惶?,三舅來了,就把羊牽走了。當時街上有集市,媽媽說舅舅來趕集,把羊牽回去自己養(yǎng)。我一直不相信,我想他一定是把那只羊賣了。后來我回姥姥家的時候,一直在找那只羊,在三舅家二舅家我都找過,但是沒有找到,我也沒有再問起我的這只羊到底去哪兒了。以后的一段時間,我放學以后就在那只小羊跟我玩過的地方坐一會兒,在那里掉淚。我為那只羊拔的草,它沒有吃完,在院子里堆著,那時候我養(yǎng)成了割草的習慣,還覺得那只小羊還在我身邊,所以,放了學不由自主我還是去割草。草越晾越多,媽媽就把那些草賣了,好像記得當時很便宜,三分錢一斤兩分錢一斤。把賣草的錢攢著,買了一套理發(fā)的推剪,媽媽一直用那套推剪給我理發(fā)。當時理發(fā)每次要花一毛五分錢,媽媽舍不得。前幾天我回媽媽那里,看到那套推剪,媽媽還一直留著。這段經(jīng)歷我跟一位朋友講過,講著講著忍不住動情,分手后朋友給我發(fā)信息:“說起童年的小羊,那時你的眼里含著淚光,心里要多純粹才會這樣?!”
還有蟋蟀。蟋蟀也叫蛐蛐,秋蟲中的極品。小時候秋天的季節(jié),就去捉蟋蟀。我們小時候沒有什么玩具,就是彈弓、自制的火柴槍、陀螺、彈球,要不然就捉迷藏、玩打仗之類,剩下的就是套知了、捉蛐蛐了。蛐蛐這種小動物很有靈性,它住的洞有前后兩個出口,但距離不會太遠,更聰明的蟋蟀還用牙齒銜來泥團把洞口封住。找到洞口之后,用竹筒或者蓖麻筒堵住前面的洞,用力踩周圍的草叢,就會把蟋蟀的“后門”踩實。蟋蟀被驚嚇,就會鉆進竹筒里。有的蛐蛐洞很深,這時候如果它還沒有出來,就用水灌。蟋蟀怕水,最早被灌出來的一定是讓公蟋蟀咬出來的母蟋蟀(會叫的,背上有振翅的那是公蟋蟀,后面有一條長長的尾巴的是母蟋蟀)。母蟋蟀顯然是被逼著出來“探風”的,這時候再接著灌,公蟋蟀就爬出來了。有性格有戰(zhàn)斗力的蟋蟀不是爬出來而是蹦出來,這時候就要眼疾手快,手成窩狀,去扣這只蟋蟀,而且還不能傷著它,甚至連一只觸須也不能傷著,這就要靠好眼力好手功了。捉住蟋蟀之后把它放進筒里,一般這個季節(jié)棉花也就熟了,順手從棉桃上揪一朵棉花,塞到竹筒上。
晚上的時候,我們就去街上,磚縫里磚垛下面也有蟋蟀,但一般不如地里捉來的蟋蟀能咬架。蟋蟀分好多種,我記得黑色的個很大的,我們叫它“黑天王”,有一種金色的蟋蟀叫“金頭”。我小時候養(yǎng)過一只金黑色的蟋蟀,我和小伙伴們給它起名“黃小虎”。那家伙威猛無比,逢戰(zhàn)必勝。入秋以后天冷了,它也老了,叫起來便有氣無力,一直到冬天,好久才能聽到它叫上一聲。大人說:“把它扔了吧?!蔽疑岵坏?,就把蛐蛐罐放在爐臺旁邊。蛐蛐很好養(yǎng),隨便給它一塊兒蘋果、梨甚至西瓜皮什么的都可以,當然為了磨它的牙,也經(jīng)常給它放一顆綠豆或者黃豆,結果居然養(yǎng)到了第二年開春。蛐蛐罐也很講究的,都是瓷罐,我們去野外挖來黏性很強的“膠泥”,把罐底捶得硬硬的平平的,還經(jīng)常灑一點兒水,蟋蟀喜潮的。上中學以后,學校在離家三里多地的野外,其間都是一片片莊稼地,捉蛐蛐就更是常事了。那時候放了學,幾個同學捉住了蛐蛐,就在地上挖個小坑,把蛐蛐放在里面,用草尖逗著它們的須須,有時候蛐蛐咬得翻跟斗。贏了的振翅高唱,八面威風,敗了的就跳出坑去,自己逃走了。
上面我提到過,我的一些樸素的善惡觀,源于我的姥姥。兒時跟蟋蟀有關的事情還有不少,小時候在姥姥家養(yǎng)了兩只蟋蟀,大個兒蟋蟀把小個兒蟋蟀的腿咬掉了,我想把那只受傷的蟋蟀放掉。姥姥說:“要放就放大個兒的,放出去它能活著,那只小個兒的放出去,爬不出這個院子,不是餓死,就是讓雞吃了,得好好養(yǎng)著它。”后來,姥姥就一直替我養(yǎng)了它很久?,F(xiàn)在想起來,我的許多理念,都是從我不識字的姥姥那里學來的。
上小學的時候,我的班主任、語文老師叫楊廣達,他是我記憶最深刻的一位老師。他很嚴厲,一絲不茍,對學生的好是在內心的。我和同桌王榮珍是楊老師最喜歡的學生。我出生的那個地方鄉(xiāng)音很重,但楊老師是天津人,大學畢業(yè)后來到這個小縣城工作,他的普通話很好,上課時他不允許我們說家鄉(xiāng)話,所以我的普通話還算是標準的。他讀書很多,非常有文采,我在小學時就有了一些文學功底,也受益于他。我小的時候是一個非常調皮的孩子,有一次上學路上捉了一只蛐蛐。蛐蛐放在蓖麻筒里時,一般應該不叫,但沒有想到上課時它叫了起來。我低頭搖晃著那只蓖麻筒,就把它往書包里藏。楊老師一個粉筆頭扔過來,打到了我的額頭上。楊老師上課時,誰如果不好好聽講,他一般不批評,也不點名,總是一個粉筆頭扔過去,必中無疑,手頭之準難以想象。我慌里慌張把手上的蓖麻筒塞進了同桌王榮珍的抽屜斗里,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王榮珍是個極其溫順內向的女孩子,我曾經(jīng)把蛇皮放在她的抽斗里嚇唬她,所以她也很為難告我的狀。楊老師沒有再問,指著我說:“課間帶上蛐蛐,到我宿舍里來?!蹦菚r候老師沒有辦公室,批改作業(yè)、辦公都在宿舍。下了課,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來到楊老師的宿舍,老師說:“拿出來吧?!蔽覐谋澈蟀涯莻€蛐蛐筒拿了出來。放學的時候,我不敢找老師要蛐蛐,路過楊老師宿舍時緊走幾步。出了校門沒走多遠,聽到有人叫我,回頭一看是王榮珍,她手里拿著那個蛐蛐筒說:“楊老師讓我把蛐蛐給你。”
那天我把這些經(jīng)歷發(fā)到了微博上,也使朋友們想起了兒時的各種經(jīng)歷,一位朋友說:“我小時候抓得最多的是土元。我們稱為‘簸箕蟲’?!庇腥瞬唤獾貑枺骸笆峭流M?”我回答:“我們這里也有,叫蓋蓋蟲。”南方北方對昆蟲的稱呼也不同,一個小動物,就有了三種叫法。楊書華先生還在那條微博的評論里和詩一首:“紅袖杯酒惹塵埃,難得閑情戲蟋蟀。那年正好童心在,昨夜尚秋入夢來?!?幾句舊話一些舊事,引得朋友們諸多詩意,甚慰。
后來,我還養(yǎng)過兩只兔子,在地上挖一個洞,上邊就像蓋房子一樣搭上小房頂,兩只兔子就住在里面。它們剛買來的時候很小,紅紅的眼睛特別可愛,好像動物們小的時候都很可愛。我一點一點把它們養(yǎng)大了,每天給它們往窩里鋪干草。當時我們住的是一個大雜院兒,有十幾戶人家。放學以后,我就把那兩只小兔放出來,它們滿院子跑,但就是不出那個大院兒,就在我們家的那個區(qū)域里玩耍。那兩只兔子一直陪伴了我兩年的時間,當時父親當公社書記,很少回家。有一天我放學回來的時候,突然聞到了一股香味兒,我回家一看,爸爸媽媽正在吃飯,我問他們:“今天買肉了?”媽媽說:“吃飯吧?!蔽铱吹叫★堊郎戏胖粋€大盆,盆里有一只雞一樣的東西。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兔子,我放下書包就到兔子窩里去看,兩只兔子沒有了。我當時站在那里,頭全蒙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到屋里,但是那頓飯我一點也沒有吃,我一聞到那個味兒,就覺得惡心,就想吐。爸爸媽媽沒說話,依舊坐在那里吃飯,我緊緊盯著他們,惡狠狠地盯著他們,一句話也不說,眼里有淚,也不讓它流下來,當時的所有的那種怨恨,好像都無以言說。那是陪著我的伴兒啊。這件事很多年了,我一直沒有對父母提起過,也許他們沒有更多去想那兩只小動物對于一個孩子意味著什么。
好像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在幼稚的思維里注入了很多悲情的色彩,我現(xiàn)在懷念那段時光,實際上是在懷念那個時候的真實和善良。坦率地說,在當下這個社會和我的內心里,那樣單純的情感,那種對自然、對其他生命的愛戀之心,越來越少了。
四
皮店街,是辛集鎮(zhèn)的一條街道,它的南面是繁華的商場街。辛集鎮(zhèn)是一個商賈云集的華北重鎮(zhèn),我數(shù)過,在北方平原,叫辛集的鎮(zhèn)子不止一個,我的出生地辛集鎮(zhèn)謂之“河北一集”,它位于束鹿縣的中心,束鹿縣,位于華北平原。辛集以皮毛生意為支撐,亦有造酒等產業(yè)。史料記載,用玻璃瓶裝酒即是束鹿人首創(chuàng),一瓶一斤,攜帶方便,寫入了中國酒文化發(fā)展史。我的出生地在辛集皮店街,剛記事的時候,我知道了自己的家是皮店街93號,“文革”的時候,被改成了辛集三街93號。那里街道不寬,但足以裝進一個孩子的童年,那些年冬天格外冷,我的手紅腫著,在石德線上撿煤渣。那些年我割一筐筐青草回家,晾曬時,我總愛踩在上面深深呼吸,直到今天,我依然喜歡聞青草的香氣。
皮店街93號是個大雜院,住著機關干部,也住著社員百姓,商業(yè)局長高叔叔家路對面就是一個豬圈,有人在里面養(yǎng)著幾口豬,那時候大家就這么住著,生活清苦但也其樂融融。早晨很早的時候,街上都是霧氣,那霧是甜的,一團一團一片一片的,飄來蕩去,把小鎮(zhèn)和街道掩映得飄飄然然。天邊微亮的時候,就聽見一陣陣的鞭聲,那是大車店的三套馬車出來了,他們滿滿地裝著各種皮貨,呼隆呼隆地從街道上穿過去,然后,街道上又恢復了靜謐。街的東頭傳來似近似遠的吆喝聲,我知道,那是賣麻糖(油餅)的老人來了,那麻糖圓圓的,很飽滿,上面貼浮著厚厚的一層糖皮,又香又脆又甜。那時候麻糖一毛錢一個,但不是天天都能吃到,隔十天半月,媽媽就給我買一次,每次嚼在嘴里,很久很久不愿意咽下去。
我記事的時候“文革”已經(jīng)開始了。我們院的對門住的是鄉(xiāng)間醫(yī)生劉德報,他家門口有一個很大的葫蘆架,街上的人看病不收現(xiàn)錢,只記賬,年底付錢或給幾斤麥子均可?!八那濉币院?,劉德報被罰淘糞,自稱“屎殼郎”。油坊臺私塾先生滕向恒,“文革”時不許他再教學生,但他離不開孩子,就在暫住的油坊臺請孩子們來聽他講之乎者也,“文革”時造反者用土坯砸其頭頂,竟不低頭?!皭喊缘刂鳌眲⑽挠?,定成分時雇短工三人,又屢與大隊支書有隙,被定為地主,遇討飯者,必拉進家中予其飽食,1963年,破落的土宅被洪水泡塌,遂卒。皮貨商孟久章,此人僅上過一年私塾,但天分極好,早年學徒,隨師傅從內蒙古張家口躉皮子,一直做到辛集最大的皮貨商。喜歡收藏,性格達觀,善于交際,樂善好施,“文革”中被揪斗,家中藏品被搶砸一空。“文革”時不知道因為什么罪名被關進監(jiān)獄,其妻帶著三個孩子,逢星期天必走很遠的路去探監(jiān),所見者無不動容,出獄后孟先生遂遠走他鄉(xiāng)。民政局長孫儒德,我家的鄰居,家門口總坐著“榮軍”,也就是那個年代的上訪者,他總是讓他們先吃飽,然后送走。破落財主張思政,好逸惡勞,老輩子積攢的家產豐厚,但其吸大煙,玩女人,家境日衰,常把金條切開到銀行換錢。老了一無所有,做小買賣,蒸過饅頭賣過雜貨,均不得要領。老無所終。車老板李風久,無后,鎮(zhèn)上最有“資歷”的車老板,趕著三輛馬車,早晨就能聽到他幾聲鞭響。后被大車壓斷腿,晚年凄冷。街口的一個啞巴,是個修鞋匠,當時我覺得自己會說話能出聲,一走到他面前就張嘴,他總是看著我笑笑,嘴里發(fā)出善意的“嗚嗚”聲……
我敘述這些我能回憶起來的舊事,也許以后,它們會成為更多的文字。我記得,皮店街胡同里住的都是大戶,通往商場街的六條胡同,每一條都不是直的,土匪盜賊見了,一定認為是死胡同,必卻步。曲徑通幽,一條胡同也是古人的智慧。幾歲時我就知道那些胡同的長短,知道霧中的行人是熟人還是生人。那時候知道親近熟人,熟人都是好人,那時候不知道躲避生人,生人不是壞人,那時候大風大雨,那時候大暖大寒,地上有田鼠洞,天上有勺子星,一場鵝毛雪,百里皆蒼茫。
我的小學時代是在辛集第五小學度過的,這個學校在皮店街向北的拐彎處。我的第一位班主任、語文老師叫楊廣達。他教會了我一二三四,教會了我大小多少,教會了我讀書教會了我普通話。受益于那么多的老師,但總是覺得他教給我的最多。那時候學的一節(jié)課是“大小多少”,當時我沒有在意,只是把它們當成幾個生字來學的,后來我明白了,這幾個字幾乎是我一生經(jīng)歷、積累和起起伏伏的全部。不是什么經(jīng)歷都能成為記憶,能夠保留的那些,就是你與俗世關聯(lián)的那個點。俗世沒有什么不好,它包孕所有的不俗,許多俗的不俗的觀念就在不經(jīng)意中糾結在一起,成為我內心一種復雜的寫作方式和思維方式。還有我高中時期的老師、我的班主任、辛集育紅中學語文老師倪洪壽,那時候他還是青年,剛從內蒙古來到河北,帶著我們這一班不諳世事的孩子,教我們內蒙古民歌,帶我們挖地道、學工學農,教我們寫作文,但后來我們幾個孩子因為一些瑣事與倪老師有隙,就疏遠了。他身體很好的,很結實,后來從同學那里得知他去世了,沒能在他去世前去看看他,成為我很深的遺憾?!拔母铩敝衅冢男良袑W、束鹿中學都被“砸爛”了,整個辛集只剩下了育紅中學一所中學,當時甚至連教室都不夠,我們還在束鹿中學上過一段時間的課。從小學到高中,我的文科學習成績很好,在學校很受寵,也是個相當調皮的孩子。那時老師對學生很大程度上失去了約束,我的心里沒有壓力,能偷偷地看書、到鐵道邊玩、去撿煤渣、割草喂我養(yǎng)的兔子、和小伙伴們捉迷藏,一個孩子那個年齡應該得到的放縱和快樂,我都得到了。我懂事很早,即使家庭生活條件還過得去,但那畢竟是一個物質匱乏的時期,我就和同院的孩子們一起去撿煤渣。后來媽媽對我說,一直到我參軍兩年之后,家里做飯燒的還是我撿的煤渣。撿煤渣我沒有感覺到苦,覺得那是我與同伴們游戲的一種方式。我的童年在一種大人繁復而糾纏、孩子簡單而松弛的氛圍里度過,從那時候起,我開始學會了不去簡單地評價一個人和一批人,不去簡單地評價自己經(jīng)歷過的歲月。
夜深的時候,失眠,腦子里就感性或者理性起來,就想起了早年的一些夜晚。上面說了,我從小生活在鐵路邊,火車的鳴叫和節(jié)奏幾乎就是我的心靈日記,記憶里有童真,就顯得誘人和美好。那些時間總有存在著卻不曾發(fā)生的意味,很遠也很近,很深也很淺,很奇妙。許多年前那些具體的經(jīng)歷,慢慢就成為情感,這時候回憶里即使呈現(xiàn)的是那時生活的片段,也具有內在的連續(xù)性。我至今覺得,我幸運的事情很多,但有一點很重要:小的時候吃了一些苦。我對鐵路記憶源于石德線,那時候它是單軌的,蒸汽機車是“躍進”號“建設”號或者“上游”號。我懂事的時候家里沒有煤燒,就去鐵路邊從火車上卸下的爐渣里撿煤渣。冬天手凍成青紫色,腫著,也不覺得疼。就像撿煤渣那么苦的事情,現(xiàn)在想起來卻覺得有趣和懷念。我從小做事就很專注,看著遠去的火車,只知道遠處很遠,很神秘很神圣,因此就向往,后來真的到了遠處,又愿意回到最初的那個起點,回到那個純真稚氣的孩子。從那時起,我就不懷疑自己,好像覺得一個人,最重要的是對自己有毋庸置疑的信任,這個理念,影響了我很多年。現(xiàn)在偶爾聽到火車的節(jié)奏聲,還是覺得那么親切。那時候石德線上的火車并不多,每天有幾列火車通過都記著,晚上好像養(yǎng)成了習慣,躺在床上一列一列地數(shù),如果到時間了哪列火車還沒有來,就想,今天它晚點了,而且知道通過的列車有多少節(jié)車廂,是貨車還是客車。
小時候我拆過座鐘,拆過老式電話機,自己繞線圈組裝過礦石收音機,工作后竟然無師自通給鄰居修好了電視機洗衣機。那個時候苦,可樂趣也多。經(jīng)歷豐富是一件幸運的事,很多時候就想,火車上的旅行才是旅行,能記住一些地方,想起一些人,所以還是喜歡那些舊火車、舊車站、舊日子。有一次我乘火車從濟南返回石家莊,乘火車路過我的出生地——我記憶中的那座小城,竟然發(fā)現(xiàn),小時候我們在鐵路邊兒玩耍時的那些建筑那些景致依然如昨,只是破舊蒼老了。小時候跟玩伴在那里留下了多少時光啊,覺得那座建筑好親切,突然眼就濕了。人即使能夠百歲,也是一晃而過,而一棵樹一座房子,都比人要恒久很多。人那么快就被天地磨老了,而時光依舊。感慨,這歲月?。?/p>
那時人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幾乎每個人都相識,甚至我去打醬油打醋的時候,售貨員阿姨也知道我是誰家的孩子。那時候是不讓讀書的,圖書館的阿姨就偷偷給我書看。那時候我們這些孩子逗蛐蛐,打彈弓,套知了,捉迷藏,很開心,很像個孩子。1966年以后,那個小城就有點亂,大街小巷里傳單四處飛舞,標語鋪天蓋地,整個小城處在一種超常的亢奮和熱烈之中。這么多年過去了,當時那些火熱的場面我還記得,如果問起我對那個時候的感受,我無言以對,只能一聲苦笑。那時候的大人現(xiàn)在都老了,有時候我找他們聊天兒,想讓他們回憶那時候的一些事情,他們總是說:“忘記了,忘記了。”于是我知道了,有些人愿意回憶舊事,有些人不愿意。
每次出門的時候,來到熙熙攘攘的機場或者火車站,就覺得人這一輩子可奔波了,總在這往復之間,總在這匆忙之間。很多時候就愿意安安生生,自甘一隅,哪怕是無所作為庸庸碌碌,又能怎樣?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內心大都有超乎尋常的積淀和定力,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的是,皮店街上竟然有三個孩子以后做了報刊主編。《共產黨員》雜志主編楊曼軍,我中學同學,比我大一屆,因此他總是像一位兄長。我們一起在皮店街長大,他的母親跟我的母親是一輩子交好的同事?;謴透呖嫉哪且荒?,他從石家莊通用機械廠考上了河北大學哲學系。曼軍為人豁達,廣結善緣,他才思敏捷,思維縝密,對世態(tài)和世事有獨到的理解,這跟他學哲學一定有很大的關系。他多年擔任《共產黨員》雜志的主編,我從內心欽佩的同輩人并不多,楊曼軍是其中之一?!睹耖g故事選刊》主編張志勇,他跟楊曼軍是一屆的同學。畢業(yè)后他在石家莊鐵路分局工作,后來到《石家莊日報》做編輯,之后調到了《長城》編輯部,跟我成了同事。張志勇是小說作家,性格內向,為人忠厚,后來到河北省文聯(lián)所轄的《民間故事選刊》做主編??上У氖侵居掠⒛暝缡?,讓人惋惜。至于我自己,到省文聯(lián)后,先是在《長城》做編輯,后來在《詩神》做了多年的主編,之后又創(chuàng)辦《詩選刊》,把自己的大半輩子都留在了刊物。有一次跟朋友們談起皮店街,朋友說:“先不說這條街上走出的政界、學界人物,就是在那么狹窄的一條街上出了三位報刊主編,也真的是絕無僅有?!蹦莻€年齡多純粹啊,這一點,其實幾十年一直在我身上延續(xù)著,由此,朋友們總以為詩人的內心世界很松弛,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真正有價值的生活經(jīng)驗和經(jīng)歷代價太昂貴,它的確是用一代人、幾代人的命運換來的。好在,我們這些人內心很超然,對世俗的誘惑沒有更多的期待,有一次我們三個曾經(jīng)聚在了一起,我就感慨:“還是留戀小的時候,所以遇到事情我就想:有什么過不去的?我們不就是撿煤渣的孩子嗎?”
直到現(xiàn)在,有的時候乘火車旅行,火車停在某一個有感覺的小站時,就想下車,就想在那里找一間房子住下,就想在那里開出一塊地來,春種秋收。車開了,就覺得若有所失,就覺得遠離了自己期待中的境界。在辛集皮店街93號,在石德線的鐵軌上,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鐵路的盡頭,當時鐵軌的遠處水波紋一般紛繁而迷亂,后來我的經(jīng)歷,的確如是。也想起早年在那里讀過的書,便總有一種享受感。那時候不為積淀什么學問積累什么知識了解什么作家作品,就覺得神秘覺得向往,讀了寫什么人物的書,自己就想去做那個人物。比如讀了杜鵬程的《在和平的日子里》,就想著去做一個工程技術員,讀了陳登科的《風雷》,就想著去做一個縣委書記。那是一個孩子幼稚的幻想,這么多年了,好像那樣的幼稚和幻想至今依舊。 好像上世紀八十年代吧,讀比托爾的《變》,意識流作品,就又想著坐上一列火車,去自己想去的一個城市,早晨去,晚上再返回來。皮店街93號,就這樣留下了一個孩子初始的理想和記憶。
我曾經(jīng)寫過一首題為《辛集鎮(zhèn)》的詩,其中我寫道:“我知道這個平原的鎮(zhèn)子,為什么等同于我的骨血,年齡越大,卻越覺得它神秘,覺得它神圣,覺得它神奇。誰生在哪里,誰就會記住哪里。辛集鎮(zhèn),在我心中,此為家,此為皇天后土,此為天下!”
這樣的感受,是一生都不會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