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港
1973年的冬天,冷得邪乎,興安嶺上龍門農(nóng)場,田鼠凍得鉆進(jìn)知青宿舍。于是,可怕的鼠疫暴發(fā)了。
1月27日夜,狂風(fēng)打鼓,大雪拍門。一輛馬爬犁從三分場馳到衛(wèi)生院,抬下上海人李志鵬。
李志鵬臉泛了青。高燒的人這個臉色,是真不行了。他要說什么,又發(fā)不出聲音。他指指我上衣口袋,比畫著。我明白了,他是要寫字。我的破鋼筆其實只是擺設(shè),極少用。
李志鵬哆嗦著接筆,哆嗦著摸出一塊挺舊的手絹包。在手絹上,他費(fèi)力地寫出個“王”,筆就不下水了。我接來筆,用舌頭洇了洇,又下水了。他接著寫,寫得太費(fèi)力,寫了老長時間,之后他就閉上了眼睛。送他來的上海人比畫:“把這個包——交給這個人——對嗎?”
李志鵬點點頭,我們幾個人連聲喊:“一定一定一定?!崩钪均i的眼睛睜了一下又合上,就再也沒有睜開。
上海小伙子李志鵬就這樣走了。最后陪他的,只有三個上海知青加上一個東北的我。處理完后事,我們想起了那手絹包。
臟兮兮的舊手絹,里面是鈔票,35元。皺手絹上的字,歪歪扭扭,第一個是“王”;第三個是“成”;中間這個,有人說是“之”,有人說像“云”,有人分析是“立”。不管怎么說,一定要將這手絹包送到王×成手上——我們點頭了,我們答應(yīng)過李志鵬。
龍門農(nóng)場也就五六千人,找一個人還不難。我們先從三分場開始,先從上海人入手,可是,沒有王×成。
我們成立了“專案小組”,分工負(fù)責(zé),分片包干,拉開大網(wǎng)。然而,還是找不到。
一轉(zhuǎn)眼,上海知青大返城,專案小組成員最后剩了我一個。每一個人走時,都對我說“一定一定,一定要找到王×成”。
之后,我與上海書信不斷,上海與我書信不斷。
一晃,我也離開了農(nóng)場,也娶著了媳婦。我給媳婦講手絹包的事。媳婦手指在舌上抹濕,一張一張數(shù)過那35元錢。她將手指頭塞進(jìn)我的秋衣破洞里,一轉(zhuǎn)一攪:“真的不少哩!夠織件毛衣哩!”她枕在我的手臂上,日子窮而甜。
兒子降生,特能吃,而他娘沒奶。因為錢斷了,所以奶粉斷了。媳婦先是罵我無能,然后又是罵我無能,最后,她摸出手絹包摔在炕上。我狠狠地瞪她,說:“不行!”
我與上海書信不斷,上海與我書信不斷。可是,那個王×成,就是找不到。
尋找王×成的隊伍漸漸發(fā)展壯大,我們這些最窮的人家卻最先安裝上電話,打著長途電話研究王×成,研究手絹包。
那一年,上海來了興致勃勃的電話:“找到了,在上海,原來的龍門知青?!彪娫捯?guī)蠔|西,趕赴滬上。“郵不行嗎?”“不行,面當(dāng)面,物對人,得確認(rèn)?!?/p>
想想那個大風(fēng)雪之夜的李志鵬,我?guī)细杉Z,買了車票。
那人叫王子成,手絹不對,錢的數(shù)額也不對。雖然路費(fèi)是上海人出的,可我欠了債,債是大田的野草,鋤了又長。
一晃,我發(fā)現(xiàn)自己老了。這個手絹包,讓我長出許多皺紋??墒?,怎么辦呢?那個大風(fēng)雪之夜,李志鵬最后那樣子,總在夢里,總在醒時。我與上海人通話,決定發(fā)起一次大規(guī)模的總攻——不管不顧地不分時間地點人物地大講這個手絹包的故事,發(fā)動群眾,搜尋王×成。
這天,我接到個電話,那人自稱龍門農(nóng)場的,在城里治病。事情重要,電話說不行,要我到醫(yī)院會面。
路上,我忽然想到,這自稱叫于誠的人,莫不就是找了20年的王×成?
比我還老的于誠,果然就是“王×成”。
于誠摸著手絹包:“是不是35塊?是不是兩張10塊,一張5塊,剩下1元的,還有兩張5角?”
“是是是,對對對!”
“兩張10塊的,賣榛子錢;一張5塊的,土豆錢……”于誠老淚縱橫。
“找了20年呀!原來是你?!?/p>
在農(nóng)場時,我是知青,他是山東移民,我們相隔二十多公里。
于誠翻來覆去地看手絹,翻來覆去摩挲那些市面上已難見的舊紙幣。突然,他將錢拍我手上,說:“原來張眼鏡就是你呀!這些錢是你的呀!”
我傻了,我不能不傻。
于誠緩緩氣,說:“去過六分場吧。”我沒去過。
“去六分場的路,總走過吧!”
我記不得。
“一輛膠輪拖拉機(jī)著火,你們知青救火。這還不記得?”
好像——這事有。
“有個人,救火燒了毛衣。后來我打聽了,他叫張眼鏡。我就攢了錢,托人買上海毛線,我得賠人家毛衣呀!托來轉(zhuǎn)去,沒了下落。想不到,錢錢錢……錢在這兒,你你你……你在這兒。”
淚如水潑,我不會說話了。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