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玲
盛夏七月,芳草碧連天,柴達木盆地進入一年當中最美的季節(jié),蝴蝶飛舞,草兒肥嫩,雪水融融,格?;ㄅ拧τ诤臀乙粯訆^戰(zhàn)于這片土地的幾代青海石油人,遠方是什么呢?遠方也許就是腳下這片油香四溢的黑土地。
我和我的父輩們用近半生的光陰守護在此,與這座從未被雨水浸泡過的寂靜的小鎮(zhèn)花土溝相依相偎。眼里橫昆侖,心里藏圣湖。人生的大段足跡遍布了柴達木八百里瀚海的角角落落。雪山、草原、戈壁、湖泊、河流、雅丹、紅柳、枸杞、蘆葦、野牦牛、巖羊……這些植根于生命中或靜止、或流動、或鮮活的一幅幅立體場景,伴我走過歲月的風風雨雨。在通往西部之西的漫漫長路上,我總是把生命里一次次往返當作一次次的盛大旅行,而覺得柴達木這塊熱土是我心中永遠的詩意高原,亦是植根于我生命的文學的故鄉(xiāng)。
當我再次重返這片厚土,朋友聚會時,忽而聽說,在花土溝的最西面,發(fā)現(xiàn)了一眼鮮為人知的溫泉。頗為驚喜。之前,閑暇的時光我常常流連忘返于也是今年大火的翡翠湖。沒想到在這片缺水少雨、荒山禿林遍布、沙漠連綿起伏的戈壁藏著永遠探不完的秘密。頓時眼里已生向往之意。身未動,心已遠。
想起多年前在美麗的海濱之城廈門泡過的那些五花八門、五顏六色、名目繁多的各式溫泉,泡完溫泉后如夢如幻,欲醉欲仙,妙不可言的心曠神怡,讓我每一次的旅行都不忘擇一溫泉而去。雙魚座的我,水之于我如同血液之于生命,命里怎能缺了一鴻清水的游弋。
適逢周末,終于有了一次一睹“廬山真面目”的機會。約三五個好友,驅(qū)車從我工作的茫崖花土溝鎮(zhèn)出發(fā),烈日當空,風把夢想帶到很遠的地方。豐田越野疾馳在315國道這個曾經(jīng)的西域“羌中道”,耳邊似有駝鈴聲聲、羌笛悠悠,穿過千年的刀光劍影、鐵馬冰河的蒼茫歷史,如今,這條通天之路一直延伸至阿爾金山深處。路兩邊已是綠意蔥蘢的防護林帶漸漸遠去。過了茫崖的“西大門”公安檢查站,向西拐入彎彎曲曲的鄉(xiāng)村公路紅柳泉,極目望去,有牧民的幾座敖包孤零零地點綴于漸次青翠的綠草灘中,有正在鋪建的格爾木至庫爾勒的鐵路在這兒延伸,遠處多年前有人用一個個玻璃瓶壘起的如佛塔的玻璃小屋今猶在,零星的幾棵“采油樹”各自為陣靜默不語地守候著蒼茫大地……
這片金色的草原曾經(jīng)紅柳遍地,如今已是柳去無蹤,地面被低矮的密密匝匝的羅布麻所覆蓋。昔日的紅紅火火無處尋覓,流落于此的是寂寥的空曠與靜謐。曾幾何時,這兒不但是茫崖人最早開拓的草原故鄉(xiāng),也是早期開拓者進入柴達木盆地扎營露宿的落腳點,油苗也曾在這兒熊熊燃燒……
打開車窗,一路景致各不同。悠閑吃著草兒的羊群,已露尖尖角的鎖陽,撐著小傘的蘑菇,姹紫嫣紅盛開著的野花,戴著鵝冠的雪山,騎著駱駝的牧羊人……目不暇接。賞景中亦在想象即將抵達的溫泉的模樣。車已經(jīng)過一條如玉帶般蜿蜒的河流,鐵木里克河。一叢叢高高的蘆葦阻擋了去路,夏日草原連片蘇醒的沼澤容易陷車。于是,我們停車,選擇步行。
穿過茂密的蘆葦,先見褐紅色花土上兩股清澈的溪水,似銀蛇般穿梭于草叢之中,未見泉,已聽見沙沙作響的咕嘟聲,和騰在半空中白茫茫的霧氣,心頓時漣漪般蕩漾開來。沿著溪流流過的蹤跡,尋著淡淡的硫磺味,踩在火燒過般堅硬的紅土上,便見一眼被蘆葦環(huán)繞的自然噴涌的泉水涌向眼前。這就是藏在大漠深處鮮為人知的溫泉嗎?它的模樣狠狠的超乎了我的想象,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一譚橢圓形的澄澈,黃中泛紅,紅中吐綠,熱氣騰騰中翻滾著珍珠般的大大小小的氣泡,清清泉水,咕咕嘟嘟的聲音響徹四野,喚醒了睡在風里的戈壁。
我小心翼翼地貼近它,俯身親觸它的溫度,瞬時汩汩的熱流輕撫過每一寸肌膚,驚喜愜意。迫不及待沿著它渾圓的身軀,細細丈量它的身段,在面積達300平方米的泉邊,凝望渦旋噴涌的一股股淙淙流淌的泉水,它時而細細流動,時而浪花飛卷。引我情不自禁大吼幾聲,身心頓時無比舒暢。驚奇地發(fā)現(xiàn):從地下噴出的水忽大忽小,好像細雨間夾雜著驟雨,尤其吼了幾聲后,泉水似有感應,咕咚聲與水花逐次變大,回聲遼遠,空靈縹緲,甚是奇妙。禁不住又吼幾聲,與之共鳴。而它每一次的回應都讓我不舍移步。方聽朋友說道,正因為此溫泉又得名吼泉。
繞泉走了一圈又一圈,我細細打量它的模樣,細聽它的娓娓訴說,天空中宛若游龍的云朵,獵獵作響的漠風一直尾隨我,忽而,那些久遠的有關(guān)溫泉的故事浮上心頭。想起唐代白居易的《長恨歌》中描寫楊貴妃泡溫泉的詩句:“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毕肫鹆怂未鷹钊f里的《小池》:“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焙吞拼蹙S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沉浸于無數(shù)文人墨客的才思妙想,這些優(yōu)美的詩句汩汩流淌過心河,想象我能在這一塵不染的荒野浴泉而舒,來一次純凈的洗禮,那是怎樣的一種無可言喻的神圣。若有一天這眼高原溫泉也能聲名鵲起,該是多么的榮幸。
柴達木的每一條河流,山川都有他古老的傳說和久遠的文化淵源。靜靜噴涌于昆侖山下的這眼溫泉,原來也有它的歷史淵源。俄國作家、探險家普爾熱瓦爾斯基在《走向羅布泊》探險一書在《柴達木南部及西部之行》章節(jié)中,這樣描述:熱水泉叫艾肯泉,“艾肯”是可怕的意思。據(jù)向?qū)дf,連野獸也害怕這個泉,是絕不敢喝泉里的水的。艾肯泉是由兩個相距四百步的涌泉組成,各自周圍形成相當深的小湖,西邊那個湖是一個礦泉湖,散發(fā)著硫磺的特殊氣味。
原來百年前,普爾熱瓦爾斯基看見的礦泉湖,就是現(xiàn)在的這個熱水泉。在阿拉爾草原汩汩噴涌了成百上千年,成為科考人員考證尕斯內(nèi)流盆地地理風貌的密碼。
沉浸在熱水泉的前塵往事里,肅然起敬。它孤苦伶仃地流落在荒原深處,如大地之眼,守望著歲月的滄桑。如草原的一面月光寶鏡,攬入祁曼塔格山的嫵媚妖嬈,它流經(jīng)的區(qū)域給大地畫上金色的光芒,它千年的噴涌勃勃了戈壁的沉寂。
天空觸手可及的云朵一朵朵聚攏又散開,蘆花迎風起舞,銀光閃閃的遠山忽隱忽現(xiàn),金色的溪流嘩響著伸向遠方。風吹衣裙飄飄,拂去遮擋了眼眸的長發(fā),作別盈盈一水間的大地之眼,茫崖這個額頭下最美麗的大眼睛。遠處315國道的車輛隱約如海市,我忽然想起了甘建華的詩《重返西部之西夢境之旅》:
繁華褪盡后的落寞
伴我一天天老去
相信依然有一雙大眼睛
眺望著通往西部之西
這條世界上最孤獨的公路
詩情滾滾流淌在這片詩意的土地,我的回望,扎根于花土油砂每一次的燃燒中,不舍離去。想象著熱水泉未來被開發(fā)后的模樣,在不遠的將來,它會不會成為療浴之泉,為柴達木盆地“西部之西”精品旅游再添一抹獨有的風情?抑或它就這樣默默如昔閃爍著晶瑩的大眼晴獨守一座雪山、一片草原、一條河流……
另一條天路
7月,戈壁洪荒,烈日炙烤著大地。登上空客A319高原型飛機的舷梯,再覽一眼,這座屹立在漠原,依傍碧波蕩漾的尕斯庫勒湖畔,巍然屹立于昆侖山懷抱的高原機場。我已熱淚盈眶。遠望柴達木無垠的瀚海,天空如洗,云卷云舒。曠世的孤絕,讓時間瘦弱的禁不起等待。來不及回味,我將離開柴達木這片神奇、神秘、神圣、深情的“聚寶盆”,奉獻了我半生心血與美好時光的土地。此生,我薄如蟬翼的小小夢想啊,都已流落萬里黃沙,流落八千里瀚海。我將從西部之西這個石油摧生出的高原小鎮(zhèn)——花土溝飛越巍巍昆侖,抵達飛天的故鄉(xiāng)敦煌,于白云之上俯瞰多年奔波于這條長路上起伏洶涌的點點滴滴。
有晶瑩的液體順著我的喉嚨滾滾而下,模糊了遠處不遠千里移植到高原稀貴的一樹一木,年年歲歲堅守荒漠的簇簇叢叢的駱駝刺、芨芨草,風中曼舞的紅柳。回眸,一次次的回眸,淚雨婆娑。飛機在巨大的轟鳴聲中飛離地面,透過舷窗,再深情地多望一眼我的小鎮(zhèn),一個我奮戰(zhàn)近30年的油田生產(chǎn)基地,一個年產(chǎn)數(shù)百萬噸石油躋身全國十大油田之一的發(fā)展重地。我熟悉它身上的每一條脈絡(luò),在我的俯首凝望里一點點消逝于眸中。昆侖如我的眉黛彎彎,蜿蜒于我目光所及之處。高聳的鉆塔、玉立的采油樹,以其各自獨有的色彩疏密有致地點綴在茫茫戈壁。如一條藍色的緞帶漸漸迫近的尕斯庫勒湖,上世紀70年代在它的湖畔發(fā)現(xiàn)了高產(chǎn)油流“躍參一井”,后更名為尕斯庫勒油田,至今,仍是青海的主力油田。俯瞰,尕斯庫勒湖如一枚鑲嵌在大漠之中的藍寶石,晶瑩璨璨,銀波粼粼。
飛機向著家的方向歡快地飛翔,家在敦煌,那是仙女向天而舞的勝景名地,是自然之功與人文之力完美結(jié)合以后,流淌出無數(shù)傳說,又在歷史長河里蕩滌出或輕靈、或沉重、或飄渺抑或蕩氣回腸之重重痕跡的地方。今天,那座道士塔還在,那汪月牙泉還在,那萬千尊佛陀還在,那豎起的古琵琶撥弄的弦音還在,那用盡畢生精力給我們留下文筋畫骨的精英賢哲依然還在……
恍惚中,已經(jīng)飛臨了冷湖上空。這也是一個小鎮(zhèn),小到讓人能夠脫口而出每個大門內(nèi)外的特點,這是幾十年來屢屢經(jīng)過時都會下車駐足的地方,我清晰地記得每一個路口的去向,甚至熟悉每一個飯店的滋味。如果不是刻意提及,誰也想象不到這里竟是上世紀中葉名噪一時的全國四大油田之一,舉國轟動中,數(shù)萬志士蜂擁而至,用他們的雙手在黃沙礫石中在鹽堿戈壁灘打造一個個地窩堡,再壘砌一排排磚瓦房,還有這條穿鎮(zhèn)中心而過的石油路。冷湖,也因湘籍著名作家、文化學者甘建華,以長篇散文《冷湖那個地方》,摘取了國家最高級別文學獎項——冰心散文獎,而被眾人所知。被更多的讀者從人文地理、歷史環(huán)境、文化生態(tài)等方面、具體、真切地認識了冷湖。
路是父輩緊隨著他們的父輩在漫天而舞的狂風中,用腳一步一步丈量,用手堆一鍬鍬黃沙、礫石、鹽堿塊,用一滴滴汗水、住著帳篷,修筑而成的。終于汽車進來了,拉載著一臺臺設(shè)備,一座座鉆塔進來了,父親說那時候一個單程汽車也需要至少兩天的時間。
再后來,石油打出來了,油要運出去,更多的設(shè)備設(shè)施要進來,于是石油工作隊又一次組織大批人手開始有計劃、有規(guī)模的整修,現(xiàn)在這條石油路敦煌—茫崖公路就是由那條沙土路的雛形而成。路的這端到那端,一頭連著生產(chǎn)一線花土溝,一頭連著指揮和生活基地敦煌,它承載了不計其數(shù)的人車和貨物。60年變遷,路還是那條路,依然靜靜地橫亙于高原深處,默默地串起一群群人、一件件事、一滴滴油、一汪汪記憶……只是行路的人由兩天變?yōu)橐惶?,而今敦煌—花土溝往返飛機的開航,已將此距離縮短為50分鐘的里程。更為暢快。
父親在世時,曾無數(shù)次微瞇著雙眼沉醉在那一幕幕的回憶里。晚年的父親,直不起腰身,但他總是自豪地說,那時候我們沒有裝備,所有進出裝卸,只能肩扛人抬,累彎了腰也不稀奇,不僅設(shè)備機械要扛,就算是天,我們也得是扛起來啊。
扛天的父親,前年2月間突發(fā)重病,恰值我在花土溝當班,午夜接到父親病危的電話,已泣不成聲。連夜獨自驅(qū)車趕赴敦煌,走的就是這條讓他也讓我一生廝守油田的石油路。疾馳于花敦公路,家的距離是那樣遙不可及,一路淚淹雙眸。悲痛難抑。停車,站在冷風嗚咽、杳無人煙的蒼涼戈壁,嗟嘆嚎啕哽咽。唯群山聽得見我心里狂卷的悲嘆。在通往柴達木的路上,有多少如我一樣的青海油田兒女,無以在父母親人彌留之際守于其旁。這是怎樣一條“不歸之路”?仆仆歸來,父已仙逝。家有三女,我是父親此生最疼愛的女兒,卻無法陪父親走完生命中最后一段路程。二十余年在柴達木這條漫漫長路里奔波的心酸與遺憾,唯長風感知。
回憶一幕幕蜂擁而來,思緒飄飛。數(shù)十年的光陰,彈指而過。青海油田日新月異的發(fā)展變化,從敦煌往返花土溝的通勤班車亦從丹東黃海、金龍、沃爾沃,變至現(xiàn)在幾乎人手一輛的個人私車自駕。曾經(jīng)一望無際的長路,漸成風景這邊獨好。我亦多次駕馭我的坐騎往返于此路。一路停停走走,于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里拍到無數(shù)美片,從規(guī)模宏大的敦煌光伏電站、塞上明珠阿克塞,到正在架橋穿越祁連山的敦格鐵路;從碧波翻滾的大、小蘇干湖,到層巒疊嶂、山勢陡峭、植被稀疏的當金山;從冷湖老基地的殘垣斷壁,到國內(nèi)最大基巖氣田東坪氣區(qū);從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雅丹地貌,到閃著油光的油砂山……目不暇接的大漠風光,舉手可得。白雪皚皚的雪景、長河落日的孤景、綠茵連天的春景、大路通天的絕景,這些曾參展于青海省攝影大賽的作品喜獲各類獎項。于我,通往花土溝的公路,早已不是一條平凡之路。我的祖輩父輩的艱苦奮斗為我們鋪開了一條油香四溢的坦途大路,我亦不負重望,承載并傳承著不朽的“艱苦奮斗、創(chuàng)業(yè)愛國、為油而戰(zhàn)”的柴達木石油精神。
這一路我噙滿淚水的雙眸從三萬英尺的高空,飄過山川、湖泊、荒漠、河流、草原、雅丹,停在舊去的時光里,記憶撫過老茫崖、冷湖、阿克塞,這些熟悉的字眼,抵達敦煌。曾經(jīng)的長云漫路,在我按下快門的一瞬,絕美如畫。我全然忘卻了因迅速而降的海拔,產(chǎn)生的頭暈目眩、心悸眼花、耳鳴氣短,只一味地攬入這壯美、雄渾、磅礴、奇特、震撼……
飛機飛越祁連山脈,透過舷窗,可以清楚地看到敦格鐵路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規(guī)模,路基、橋梁穿山越野,儼然一道美麗的弧線,不久的將來,我們會如同歌聲一樣,坐著火車去拉薩。
祁連雪水融融、當金山逶迤綿延、蘇干湖如鏡鑲嵌、海子濕地草過馬背、敦格鐵路如巨龍蜿蜒。美景遠夢一一掠過我濕潤的眼眸,這一路短暫飛機劃過的距離,我聽見了心底溫柔絲滑的輕吟,包攬了風兒勾勒的宏圖,亦想讓白云剪裁予我一雙羽翼,讓我再次奮飛,跟隨你一直一直坐碧藍的岸邊,如魚自由來去,如鳥,高飛低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