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濱作為師出名門的耶魯大學博士、大學教授，他的《七日談》從某種意義上為我們提供了一份與之前幾位截然不同的“007”樣本。當他在臺北飛往法蘭克福的飛機上，回憶最近的“007”并動筆寫下的那一刻，他的文章本身就有了某種超然的意味。他沒有用擅長的拉康（Jacques Lacan）理論去分析和歸納，反而用最松弛的方式去記錄，這樣一來，“007”最本質(zhì)、最日常的那一面，自然而然地從字里行間彌漫出來，這既可以看作是哲學之光對楊小濱的燭照，也可以看作是楊小濱通過他的“007”向我們展示了哲學和生活之間那一絲時隱時現(xiàn)的交界地帶——這個交界地帶也是拉康稱之為“灘涂”（littoral）的界域。

——丁成

5月28日。午夜零點之后，總是思維最敏捷的時刻。將寫作進行到底，直到倦意籠罩為止。必應(yīng)是2點之前吧，不熬夜。寫管管的這篇題為《歡樂、游戲與自由》。音樂伴奏也是必要的。那就放一曲門德爾松吧。聽著聽著也就困了。

趕緊吃完飯，中午前就得出發(fā)。到臺中的高鐵票是早就預訂好了的，只需提前幾分鐘到臺北車站的售票窗口取票。今天一早，雨勢就罕見地瓢潑起來，幸好從我家到任何一個城市的高鐵站都可以瀟灑地不用帶傘，下樓就進捷運站，直接坐到臺北車站搭高鐵。對號入座后，只見女詩人顏艾琳戴著一頂草帽款款走來。坐到我后排，艾琳突然扔過來一本詩集——她新出的《吃時間》。今天要同臺的另一位評委，昵稱“羅某”“教皇”的羅智成，搭的班次跟我們不同，但下了火車也很快聚首了。

這是我第三次擔任中興湖文學獎的決審委員。擔任主持的是中興的教授解昆樺（他是我多年前在政大開的第一門課上的學生，上次有人得知后，驚訝于我的資深）。中興大學的中興湖文學獎面向全臺灣的大學生和研究生，水準相對高一些。但評審剛開始就尷尬了：我們新詩組的三位評委各自選出的前五幾乎沒有重合。（前一天剛?cè)ヅ_灣師大當紅樓文學獎的決審評委，我和陳義芝兩個評委的前兩名完全一致。）經(jīng)過復雜的審議和計票過程之后，我圈選的第一，最后獲得三等獎，公布名字后才發(fā)現(xiàn)是和我一起參加過海南島詩會的臺灣女詩人馮瑀珊。

評完后，一個男學生恭敬地彎著腰來問對他作品（未獲獎）的意見。那首詩一看就是情詩，其實還不錯，但今天水平普遍比較高。我先表揚了一番后說：“……這種情感的表達方式，不管是男生對女生，還是女生對男生，都有點過于……”那同學插話道：“呃……是男生對男生?！边@就更尷尬了。我當然知道前幾天臺灣地區(qū)剛通過了允許同性婚姻的規(guī)定……

評審結(jié)束時，雨也停了。跟顏艾琳事先約好一起去也在臺中的東海大學看望鄭愁予。東海校園內(nèi)的著名地標——路思義教堂邊上盛開著亮麗的鳳凰花，和夕陽下的教堂屋頂配合得相當默契。愁予老在東海的榮譽講座教授快期滿了，宿舍里堆滿的各種獎牌和各類美酒成為奇異的景觀。隨手抄起一瓶黑底酒標的58度特優(yōu)金門高粱就直奔餐館了。說起來，我的酒量還是在耶魯當鄭老師助教時培養(yǎng)出來的。但直到現(xiàn)在，我似乎還不敵將近87歲的愁予老。

5月29日。每周三下午，我去政治大學臺文所上一堂研究生課。只要不下雨，我都是先騎微笑單車到信義微風商場門口，再轉(zhuǎn)“綠1”公車，這班公車沿信義高速道路穿越象山隧道，是最快可以到達政大的路徑。進了政大校園，再坐校內(nèi)的粉紅色小巴上山，教室在百年樓的四樓（想起昨天在中興大學的校園看到一棟“萬年樓”！）。這學期我開了一門名為“世界電影與現(xiàn)代主義”的討論班課（內(nèi)容包含費里尼、布紐艾爾等大師的經(jīng)典影片），當天的主題是伯格曼的電影《假面》，可能是這學期課里最難解讀的一部。我第一次看《假面》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上海舉辦的瑞典電影回顧展上，當時就不明就里。課堂要求是選課的13位同學（除了臺文所還有中文系、傳媒學院的碩博士生）事先觀摩錄像，在課上每人每次都要口頭發(fā)表5分鐘的觀影心得，我分別回應(yīng)和評點。這部電影極為內(nèi)斂而晦澀，無論是影像、敘事，還是觀念，都可以挖掘出相當豐富的寶藏，也和古希臘悲劇有隱秘的互文關(guān)系。3小時很快就過去了。

回家途中，騎微笑單車途經(jīng)信義新區(qū)新光三越的人性步道，蛇行于剛搭建的即將開張的各家快閃店中間。停車坐愛東區(qū)晚。走進一間萬鏡樓臺般的小屋，探索一下新奇感。感覺在臺北東區(qū)的城中央，儼然是本雅明筆下波德萊爾式游蕩者的再世，只不過騎在了自行車上。

5月30日。李育霖是文哲所新進的同事，我來聽他的第一次所內(nèi)輪值學術(shù)演講，主題聚焦在臺灣藝術(shù)家吳天章的那些詭異艷俗又不無歷史寓言的錄像作品，但論述過程充斥著后結(jié)構(gòu)主義哲學家德勒茲的理論話題。演講大標題用的是《數(shù)位與類比》，看來是把許多人繞暈了。我正在二樓的會議室里努力梳理出線索，小平板手機振動起來。我在臺北當代藝術(shù)館的“后廢墟主義”藝術(shù)展剛閉幕，貨運公司把我的二十幾件展品送回來。本來約在聽演講開始前的半個小時，卻遲到了。我只好中途溜回六樓的研究室，拆封，（粗略）清點，簽收……趕回演講時，發(fā)現(xiàn)遺漏得還不算太多。最近參加的幾次學術(shù)演講，我都在討論時段搶先第一個提問（或者也可以說是發(fā)表謬論），這次也不例外。至少，必須要時刻開啟對于不同問題的敏銳反應(yīng)。無論如何，假如“數(shù)位”與“類比”可以對應(yīng)于“形式論”與“模擬論”，那么新概念新在哪里呢？

5月31日。過幾天就要去德國了，在此之前得把相機修好。我這臺LUMIX要算是松下傻瓜機里最高端的了，用的還是徠卡鏡頭。但小毛小病沒少過。這次是鏡頭的伸縮不聽使喚了。到松下維修部，騎微笑單車去倒是不遠，維修部的街對面就有一個可以還車的租賃站，我也算是?？土?。修理的師傅檢查后說，零件需要訂貨，下周二才能到。這意味著我下周還要再跑一趟。

回程還車后，想起旁邊就是姚醫(yī)師診所，不如把慢性處方的血壓藥領(lǐng)來，帶去德國三個月期間用的。和往常一樣，姚醫(yī)師殷切關(guān)心體檢的各項結(jié)果，于是量完血壓，就開始問我上次的體檢指標如何。我給他描繪了一幅十分樂觀的圖景，讓他比我自己更加放心。

6月1日。周末去逛一圈松山文創(chuàng)園區(qū)（俗稱“松煙”，即原來的松山煙廠），是最近養(yǎng)成的習慣。特別是畢業(yè)季到來的時候，各大學藝術(shù)專業(yè)、設(shè)計專業(yè)、景觀專業(yè)、建筑專業(yè)等的學生紛紛來這里舉辦畢業(yè)成果展。學生們的創(chuàng)意時有驚艷之處，未必遜色于名家的展覽。據(jù)說，（當然是家長們）也是花了大把銀子的。今天印象最深的，一個是叫做“銹時”的展位（展示各種貌似銹蝕的物件），另一個是叫做“痕美”的展位（展示各種貌似碎裂的寶物），和我的“廢墟”趣味十分相投。

俗稱“貴婦百貨”的寶麗廣場還在展出挪用了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馬格利特繪畫元素的DELVAUX品牌，但導覽小姐不知另一個Delvaux的名字，是馬格利特的超現(xiàn)實主義兄弟（我不確定畫家和品牌有無家族上的關(guān)聯(lián)）。我第三次來這里，是探問那些掛在裝置頂端的傘是否也有出售。那些傘面的內(nèi)側(cè)是馬格利特風格的藍天白云，雨天打起來或有一種獨享晴天的幻覺。導覽員說：不賣！必須抽獎才有機會免費獲得。果斷打開手機上的鏈接，輸入了名字和手機號。

6月2日。信義誠品書店里的誠品畫廊因為離家就一站路，而且展期短，更換頻率高，所以就經(jīng)常光顧。今天干脆帶兒子女兒一起來逛。誠品畫廊的展廳以浪費空間為己任，總是在寬大敞亮的墻壁和地板上布置些零星的展品，顯得很高端的樣子。這次展出的是王雅慧的“時間簡史”，有各種對日光、鐘表等時間性符碼的另類思考，整個展廳里充溢著神秘、慵懶的氣息，光影的移動仿佛過于奢侈。

6月3日。上午10點半，政大臺文所的博士生林妤準時到達二樓大堂，給我電話報信。樓下的二樓大堂是我通常跟學生會面的場所（假如不去研究室的話）。但坐在陽光燦爛的沙發(fā)雅座上，我懷疑學生的思維會變得懶散起來。今天才知，原來她的博士論文打算寫有關(guān)當代臺灣詩歌展演活動（詩歌節(jié)、詩集發(fā)布會等）。我潑了些不太涼的涼水，仍以鼓勵為主，似乎還是有什么可以期待的。

午后去三創(chuàng)電子商城是為了解決我華為小平板上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字體問題，但技術(shù)專家也一籌莫展。順道溜達到隔壁的光華商場，想偵察的是：最大的電腦屏幕可以買到什么尺寸的。最終找到一款飛利浦的顯示器，有43英寸！那就等從德國回來吧。

直到去年，臺北還沒有一家符合我標準的上海生煎店。最近才發(fā)現(xiàn)當代藝術(shù)館附近新開了一家名叫“老上海生煎”的鋪子，湯汁足夠飽滿，皮薄（不發(fā)面或半發(fā)面），代表了改良生煎的最高境界。作為一個資深的生煎控，我不能放棄任何一次享用的機會，順路當然是最好的理由。我在臺北當代藝術(shù)館的“后廢墟主義”個展剛閉幕，藝術(shù)品商店寄售了一些我的書，剩幾本沒賣完，約了去取回。身材苗條的筱筠小姐從倉庫搬出一個紙箱來，讓我驚嘆不已。今天要辦的事情真的不少，等我從附近的南西誠品買回一本預訂的英文版《身體藝術(shù)》畫冊，我本來就裝滿了書的單肩包，背帶就快斷了（當然我的肩也快斷了）。

沉重的書包放在微笑單車前面的置物籃里，4點15分趕到中正紀念堂的孟浪作品朗誦會。孟浪！孟浪！我在臺灣這些年來往最密切的兄弟，去年底英年早逝，想起就悲從中來。詩人鴻鴻、廖偉棠、杜家祁（孟浪遺孀）紛紛上臺。朗誦會結(jié)束時，回頭忽然瞥見鴻鴻夫人王楚臻（她曾選修過我政大的詩歌課）帶來了兩個老熟人，我當年赴美留學第一站科羅拉多大學的老同學孔海立和他的夫人章小東。好多年不見海立兄，分外親切，約好晚間再聚。

因為海立兄住臺大附近，我就約他去洛德城堡旁邊的“享你好酒不見”露天餐吧去啤酒宵夜。那附近我只知道這個去處，是因為印刻出版公司的老總、詩人初安民，每回招呼喝酒，都是安排在這里，以至于有次我瘋狂尋他未果，正好路過這里，就一下逮到他了。今晚我一到那里，忽然發(fā)現(xiàn)安民兄早已坐在老位子上，和兩位我熟識的大陸朋友晤談?wù)龤g。我說：“你還真是每天在這里點卯啊！”安民苦笑道：“有一個禮拜沒來了，你不是去歐洲了嗎？”我一驚：“星期四才走呢，那咱哥倆是真的有緣！”（安民跟大陸詩人勾結(jié)密切，我才常跟他操北京話。）他一錘定音：“我是以為你已經(jīng)走了才敢來這里的呀！”我笑噴了。

我蹭過一兩次安民兄的酒局，但這次就不和他同桌了。與海立兄徹夜痛飲，回憶往事，交換消息，傳播八卦，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