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寶
仲夏夜,屋外一片悶熱,老小區(qū)的樓道里傳出飯菜香。
曹成駿拖著箱子,從機場回到家,進廚房從冰箱里拿出冰水來喝,順手開空調(diào),冰水下肚,一陣戰(zhàn)栗。
深圳的夏天,真是熱??!
空調(diào)制冷不到五分鐘,忽然屋內(nèi)一片漆黑,冷氣應(yīng)聲熄滅。曹成駿以為保險絲壞了,打開手機的電筒去門后查電閘,沒問題。
樓上的住戶傳來幾聲咒罵,大熱天的停電,還讓不讓人活了?
家里沒有備蠟燭的習(xí)慣,他記得隔壁住的是一家五口人的租戶,剛搬來時打過照面。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白薇。
白薇打開門,手上捧著一根粗壯的白色短蠟燭,身后的是一片蠟燭光,從客廳到門口,點了二十幾根大大小小的蠟燭,像是圣誕節(jié)教堂里那樣壯觀。如果不是頂著一頭熱汗,曹成駿大概會文藝地以為在黑暗中見到了某個不快樂的天使。
穿著長裙的白薇臉色有些蒼白,她剛從一個噩夢中醒來,滿屋漆黑,頓時有種被全宇宙拋棄的孤獨感,正是這幾分孤獨感,讓她把家里所有的蠟燭都點上了。聽得鄰居來借光,白薇伸手在鞋柜頂上拿了根蠟燭遞給他。
曹成駿說謝謝,白薇只是揮揮手。
也是怪人了,曹成駿心想。隔壁什么時候換了人?他出差三個月,自然不知道。
匆匆洗了個冷水澡,才知道因為這一帶修地鐵,不小心挖斷了電纜,整個片區(qū)都停電,要到第二天早上才恢復(fù)??磥斫褚共缓眠^,曹成駿套了件T恤,換上拖鞋,準備下樓吃碗米粉,飛機餐實在難以果腹。
樓下的宵夜檔弄來一個發(fā)電機,發(fā)出轟轟聲。今夜的生意反而比往常好,到處都是出來乘涼吃冰的人。
曹成駿好不容易找了張臺子坐下,服務(wù)員又引過來一個人:“今晚太多人了,要拼桌?!?/p>
是那個鄰居,白薇。
白薇沒看菜單,抬頭對服務(wù)員說:“一碗羊肉粉,微辣,一罐可樂?!?/p>
鄰居坐在對面,何況剛見過,不打招呼就說不過去了。
曹成駿朝白薇笑笑:“你也來吃宵夜?”
白薇的臉色好了一些,仿佛緩過勁兒來了:“出來吃點東西,屋里太悶了?!?/p>
兩個陌生人,因為疲累無話可說,一時間有點沉默。
像是想起什么,曹成駿問:“你家里的蠟燭都吹滅了嗎?”
白薇一愣:“我忘了?!彼娴耐恕_@下好了,白薇連晚飯都來不及吃,急急往家里趕回去,開了門才松口氣,蠟燭兀自亮著,沒有燒到不該燒的地方。
收拾好那些蠟燭,外面又響起了敲門聲。
曹成駿在門口,提著兩個打包盒,有點好笑:“你點的餐忘了拿?!睕]見過這樣冒冒失失的女人。
白薇這回笑著給他開了門,邀他進來坐會兒:“反正要停一夜的電,進來喝瓶啤酒吧?!?/p>
曹成駿進了門,發(fā)現(xiàn)里屋擺著各色顏料,墻邊堆滿了畫布,窗邊立著兩個畫架,底下放了一桶水,插著幾個畫刷。旁邊還有張大大的書桌,放著繪畫用的電腦和畫板。
白薇把他往里面帶去,一個小陽臺擺了兩張搖椅和一張原木色的桌子。天氣好的時候,對著的正是窗外滿眼的青綠,這個房型是不帶陽臺的,她隔了一小截,看得出來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謝謝,我一天沒吃過東西了。”遞了瓶微冰的啤酒給曹成駿,白薇迅速打開餐盒,熱乎乎的湯粉,吃得滿頭滿臉都是汗。
大概是吃飽了,白薇的精神也來了,跟曹成駿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
曹成駿好奇:“你這樣沒有戒心,怎么敢邀請陌生男人進來?不怕我不軌?”
白薇白了他一眼:“你怎么也沒有戒心?陌生女人的屋子也敢進來。不怕是盤絲洞?”
曹成駿訕訕,被反將一軍。
見白薇熟練地抽出一根煙,他拿出打火機,替她把煙點著,又給自己點了一根,女士煙,他抽不慣,味太淡了。
身后無燈,窗外很遠的地方卻有光,迷迷蒙蒙看不清。白薇唇邊那顆忽明忽暗的紅點在他眼前閃爍不定,飄乎乎的煙霧籠著她細長的手指,有種不真實的神秘感。
曹成駿最近都不需要出差,國內(nèi)外的經(jīng)濟形勢大不好。一夜之間,似乎所有行業(yè)都在叫凜冬已來。金融行業(yè)最先感知,不少機構(gòu)裁員,一些大boss自降薪酬,曹成駿在投行的危機感也很大,照鏡子時發(fā)現(xiàn)自己額間的川字紋又加深了。
白薇喜歡外出散步,曹成駿在小區(qū)里見過她幾次,兩人也算開始熟悉了。
她見他總是一個人,他見她也總是一個人??伤麄兌疾粏柶渌?,只是偶爾會一起抽根煙喝瓶啤酒,再無更多。
今年中秋加國慶,可以放假十天,城里空了一半,似乎大家受夠了這個地方,迫不及待想要逃離。中秋那晚,曹成駿出門買了一堆食材回家,碰到要下樓吃飯的白薇,大家都有空,那就一起湊頓飯吧。但兩人廚藝都不佳,只好拿了個電磁爐在曹成駿家打火鍋,吃得滿嘴流油。
一頓晚飯,竟吃了三小時,啤酒喝得不過癮,又開了紅的,兩瓶見了底,終于開始有醉意。曹成駿把火關(guān)了,臉上發(fā)紅,給白薇遞了根煙,兩人各自靠在沙發(fā)上不肯動,攤著吧,今宵有酒今宵醉,別問明天在哪里。
“今天是我生日?!辈艹沈E笑嘻嘻,伸出五指,“35歲了!”
白薇也半瞇著眼睛,叼著根煙,雙手打著混亂的節(jié)拍給他唱生日快樂歌,嘴邊煙灰燒得長長的,顫巍巍就是不掉下來。最后還是掉在了她身上,留了幾個淡灰色的點。
兩人大笑起來。
“以前我生日,我媽就愛給我煮長壽面,底下有個硬幣,我爸煎了兩個雞蛋蓋在上面,再撒了點蔥花,也沒放什么料,可我就是覺得特別好吃。”不知道是不是白薇的錯覺,她覺得今晚的曹成駿有些憂傷。
“可她跟我爸都不想見我,我也不想見到他們?!辈艹沈E撐著沉沉的腦袋。
“我跟我老婆......”想了一下,曹成駿又說,“不,是前妻,跟我前妻提離婚,就是在中秋夜?!彼D(zhuǎn)頭看了一眼白薇,顯然還不算很醉,“我是不是特別混蛋?”
白薇瞇著眼,哼著亂糟糟的小曲:“是挺混蛋的。”也不知道她聽進去沒有。
“以前,在我們老家,我是一個工科工程師。我一直想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爸媽不同意,覺得我就是沒成家,還不定性,結(jié)了婚就好了,就找人給我介紹了我前妻。”曹成駿完全躺在了沙發(fā)上,又點了根煙,他向來嘴巴緊,今晚的話卻怎么關(guān)都關(guān)不住,“我前妻在我們當?shù)匦W(xué)教音樂,父母都是老師,家庭好,人也很好,大家都好??晌揖褪怯X得心里堵,迷迷糊糊結(jié)了婚,糊糊涂涂又過了兩年,越來越不開心。”
“每周一三五晚上她都會煲湯,二四六是一道家鄉(xiāng)菜。我想在外面吃點別的,她說外面不衛(wèi)生,我不同意,她就跟我冷戰(zhàn)。我們結(jié)婚兩年,沒在外面吃過一頓飯,就連同事聚餐也能引起冷戰(zhàn)。”煙霧一陣一陣地飄在他頭上,怎么都散不去,“每個人都覺得我們挺好的,我甚至也贊同,女人嘛,讓一下就好了,大家不都這么過來的嗎?”
“可是有一晚,她跟我說,我們該要個孩子了。就是那一晚,這句話把我震得不能動彈,那時候我想,完蛋了,再不改變,人生就徹底完蛋了!”
“也是中秋那晚,我生日,我們兩家人聚在一起吃飯,她說出要孩子的事,長輩們都很鼓勵。我連那碗長壽面都沒來得及吃,就哆哆嗦嗦說要離婚。他們都以為我發(fā)了瘋,可是我一定要離婚,跪下來求我前妻,讓她放我走。”
“那個中秋之后,兩家父母輪流來指導(dǎo)我們要怎樣過日子。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離婚,家不回了,工作也辭了,硬是熬了半年,我前妻熬不住了,同意去離婚。我爸媽知道我真的離了,幾乎沒拿起棍子打斷我的腿,把我趕了出來,說再也不原諒我。我連夜收拾行李,就這樣來到了深圳,一下子就五年過去了?!?/p>
“深圳真是個好地方啊,沒有人在意你的過去,沒人在意你是不是有傷口沒結(jié)疤,你只需要懷著現(xiàn)在的迷茫,去看無常的未來就行了。”前工科工程師的文藝病發(fā)作起來,也是很要命的。曹成駿以為白薇至少要發(fā)表一兩句話,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睡著了,抱著小抱枕,蜷縮在那張小沙發(fā)上,扯著輕微的小呼。
兩人就這樣各自占據(jù)了一個沙發(fā),脖子都睡疼了,醉昏昏地醒來,屋內(nèi)的空氣一團糟糕。吃人嘴軟,先醒過來的白薇不好意思,開始收拾桌子,碗碟碰撞聲把曹成駿也吵醒了。嘴里干干的,兩人都沒開口,看一眼手機,凌晨五點,天色才微微亮色。
曹成駿給白薇遞了杯水,沒忍住:“我的前半生是交代了,你不分享一下嗎?”
“生活單一,日夜顛倒?!卑邹睌偸?,實在沒有特別想說的話,最后還是開了口。
“幾年前,我有個男朋友,談了三年戀愛,結(jié)婚提上日程。他們是粵東人,愛算命,他父母說我跟他八字不合,又想找個本地的媳婦,很反對我們在一起,事情拖了一陣子?!卑邹弊猿暗匦α诵Γ八母改冈绞欠磳?,我們在一起的決心就越堅決。僵持了好久,大家都有點累了。那段時間,剛好我?guī)熃阒烙袀€門路,可以讓我申請去法國讀一年書,我是學(xué)畫畫的,去歐洲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就興沖沖跟我前任講了,反正現(xiàn)在他父母也反對,不如推遲婚期,也就一年時間?!卑邹鄙焓秩ツ脽煛?/p>
“你很難想象當時他的表情,像是便秘一樣。”白薇說著自己都笑起來,“他當場大發(fā)雷霆,指著我的鼻子說‘我跟你結(jié)婚,是看在你是個沒有依靠的外來妹的份上。你以為你去了法國,就能升天了???’”
“我從未想過會發(fā)生這樣的爭執(zhí),他明明說過,我們在一起,應(yīng)該有個好未來,無論是誰走得快都不要緊。何況我還不找他借錢。那些信誓旦旦從愛情變成了同情?后來他找我道歉,說是不希望我離開他,一時口不擇言?!?/p>
“一直以來,我都是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但是那天我和他說,‘對不起,這是我十幾年的夢想。三年的感情,怎么比得上十幾年的念想呢?’就這樣分開了。折騰了快半年才真正坐上飛機飛去法國,分手后我從來沒哭,自己都覺得自己冷血?!?/p>
“我英文向來不好,更別說法語。過去幾個月,總算能磕磕巴巴地交流了,人的適應(yīng)能力真是我們想象不到的強大。很多藝術(shù)史的古老詞匯根本不懂,好在我懂畫畫,萬幸?!卑邹蹦樕现饾u有一層光芒,不知是不是窗外的太陽初升,令人有了這種錯覺。
“在法國那一年半的時間,實在是窮,瘦了十幾斤,現(xiàn)在吃飯跟餓狼撲食一樣,就是那時候養(yǎng)成的毛病。餓著肚子也要去看展,一年多的時間里,歐洲大大小小的展看了上百個。那是我人生最快樂的一年,我永生永世都不會忘掉這段經(jīng)歷?!?/p>
“后來,后來很現(xiàn)實,我的留學(xué)生貸款到期了,回國開始接活兒還貸款,明年中旬應(yīng)該就能還完了?!?/p>
白薇很高興,“我不清高,商業(yè)插畫我接,努力找經(jīng)紀人幫我談畫廊,如果不是嫌教小孩太麻煩,可能我也會去授課。等貸款還完了,如果后面還有錢,我還要繼續(xù)到處走,做一只會飛、不會停下來的小鳥?!?/p>
最后一根煙都沒了,曹成駿把空掉的煙盒往桌上一丟,白薇把嘴里抽了一半的煙遞過去,一支煙抽完,天也亮了。
往后似乎大家都忙,不再有這樣說心事的機會。白薇繼續(xù)畫畫,偶爾會見到曹成駿帶漂亮姑娘回家,或者見到他拖個箱子去趕飛機出差,打個招呼就過去了??傊總€人的生活都沒有什么改變。
經(jīng)濟不景氣的情況下,曹成駿的小組還是接了個不錯的項目,分了一筆錢,他搬離了這個老小區(qū)。當時白薇正在香港參加一個小型畫展,兩人來不及說再見。
兩個月后,白薇收到曹成駿的郵件:白薇,我搬新家了,家里有個很大的空房間,可以用來做你的畫室。
鼠標在那個郵件上來來回回地點了又點,最終白薇還是把那封郵件刪掉了。兩個孤獨的人在都市里相遇,像是海上碰撞的泡沫,之后不是消失,就是破滅。人各有命,不必死在一起。
曹成駿也知道這個邀請有些莫名其妙,發(fā)出去后竟然有些忐忑,最終又放下心來,因為想通了白薇是不會回復(fù)他的,至少他誠懇過。他們是同一類人,清醒又殘酷,在自己的人生里各自做出過慘痛的選擇,不會輕易為誰改變想去的方向。如果要把人生毀掉,那他們都會選擇毀在自己手里。
從寧夏轉(zhuǎn)機回深圳的時候,曹成駿在機場通道里看到一幅畫,他忘了趕路,佇立在這幅畫面前許久。畫中一個沒有面目的男人和女人,各自背靠著一張木椅,中間桌子上放著一串散掉的珍珠手鏈,窗外是一波波海浪,閉上眼,仿佛還能聽見浪潮聲。這幅畫的名字叫《何必珍珠慰寂寥》,畫家落款白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