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慧瑩

摘要：“寶卷”是“宣卷”的腳本，這種“文體”已被較多的學者關注，成為研究俗文學、主題學或民俗流播不可忽略的素材之一。憑借發(fā)達的石印技術，寶卷在清末民初大量被印制，成為通俗的讀物，日本學者澤田瑞穗稱這一時期為“新創(chuàng)作讀物化寶卷時期”。當時上海約有二十多家書肆印行寶卷，其中惜陰書局印行的幾乎全是文學故事寶卷。惜陰主人因出版與銷售的需要，“校正”“重定”“編輯”規(guī)整各種文學故事寶卷，使得惜陰書局石印寶卷的外在形式具有封面版式、內(nèi)文的編排、頁數(shù)、售價的趨同性。內(nèi)在特質(zhì)則是敘事套式規(guī)整，具體表現(xiàn)為：卷本皆有開卷、結(jié)卷偈的形式;開頭結(jié)尾敘事;新增謫仙歷劫、發(fā)心向善、游地府、哭五更、女性修行等慣用情節(jié)。惜陰書局大規(guī)模且系統(tǒng)性印行寶卷，并將寶卷的外在形式及內(nèi)在特質(zhì)統(tǒng)一規(guī)整，使寶卷成為勸人向善的閱讀文本，見證了寶卷從善書“廣印流通”“抄寫有功德”到“版權所有，翻印必究”的商業(yè)發(fā)行的發(fā)展過程。

關鍵詞：寶卷;惜陰書局;俗文學;石印本;套式

中圖分類號：D616文獻標識碼：A文章分類號：1674-7089（2019）04-0020-08

一、引 言

所謂“寶卷”，即“宣卷”的腳本，講唱“寶卷”稱作“宣卷”（或“念卷”“講經(jīng)”）?！靶怼笔且环N綜合性的宗教或民間文化（民俗文化）的活動，在宗教（佛教或明清民間宗教）和民間信仰活動中演唱。趙景深：《中國大百科全書戲曲·曲藝》，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5年，第16頁。

多年來，學者就對寶卷的淵源、形式、內(nèi)容進行研究探討，或?qū)毦磉M行搜集、整理、編目的工作，為后來的寶卷研究奠定了基礎。車錫倫：《信仰·教化·娛樂——中國寶卷研究及其他》，臺北：學生書局，2002年，第285-289頁。20世紀50年代，李世瑜、[日]澤田瑞穗、胡士瑩、關德棟等學者，接續(xù)對寶卷研究的熱情，對寶卷進行系統(tǒng)整理與研究，其中，澤田瑞穗《寶卷研究》是第一部系統(tǒng)研究中國寶卷的專著。

澤田瑞穗將寶卷的歷史分為“古寶卷時代”（原初寶卷時代、教派寶卷盛行時代、寶卷衰弱時代）和“新寶卷時代”（宣卷用和勸善用的寶卷時期、新創(chuàng)作讀物化寶卷時期）兩大發(fā)展階段。[日]澤田瑞穗：《寶卷的系統(tǒng)和變遷》，車錫倫：《中國寶卷研究論集》，車錫倫、佟金銘譯，臺北：學海出版社，1997年，第263-274頁。李世瑜重申寶卷產(chǎn)生于明正德時期，指出正德初年羅清《五部經(jīng)》中“那些寶卷字樣純是作者稱頌那些經(jīng)卷的用語，與后來的寶卷完全是兩種概念”，對寶卷進行定義。李世瑜：《寶卷論集》，臺北：蘭臺出版社，2007年，第54頁。他提出寶卷應當分為：“演述秘密宗教道理的;襲取佛道教文或故事以宣傳秘密宗教的;雜取民間故事、傳說或戲文等的”。李世瑜：《寶卷論集》，第7-8頁。其后，他又在《江浙諸省的宣卷》中將前兩類寶卷稱作“前期寶卷”，第三類稱作清同治、光緒年間出現(xiàn)的“后期寶卷”。李世瑜：《寶卷論集》，第22-23頁。車錫倫先生將澤田氏的“新寶卷”、李氏的“后期寶卷”，以“民間寶卷”或“世俗寶卷”稱之。車氏在《中國寶卷的發(fā)展、分類及其社會文化功能》中結(jié)合寶卷發(fā)展的階段性提出了新的分類法。他指出，以清康熙年間為界，前期是“宗教寶卷”，后期主要是“民間寶卷”。按照寶卷的內(nèi)容和題材，又可將寶卷分為“文學寶卷”（包括各個時期講唱故事的寶卷及民間寶卷中的“小卷”和部分“祝禱儀式”寶卷）、“非文學寶卷”（包括宗教寶卷中“演釋佛經(jīng)”“宣講教義”的寶卷和民間寶卷中的“勸世文”及部分“祝禱儀式”寶卷）兩大類。這種分類法比較全面地反映了中國寶卷發(fā)展的實際情況。

“民間寶卷”的內(nèi)容大多是敘事性的故事，明顯從宗教的寶卷向文學的方面傾斜。此一時期小說、戲劇、彈詞、民間傳說等大家熟知的故事都被編為寶卷，體裁和文體也突破古寶卷復雜定型的格式，單純地用七言句、十字句的韻文和講說的散文組成，不再插入曲子，只保留哭五更一種。

[日]澤田瑞穗：《增補寶卷の研究》，車錫倫：《中國寶卷研究論集》，第273-274頁。李世瑜：《寶卷論集》，第23頁。

李世瑜先生認為，從清同治、光緒年間開始，宣卷已由布道發(fā)展為民間說唱技藝的一種;宣卷風氣盛行，“演出”的方式已經(jīng)不能滿足社會的需求。因此，一些較好的腳本便由一些“善書局”刊印出來作為讀物發(fā)售，澤田瑞穗稱這一時期為“新創(chuàng)作讀物化寶卷時期”：民國年間，寶卷進入讀物娛樂化、出版營利化時期，搜集舊的寶卷作品不斷翻印，同時屬于書店的作者也改編彈詞之類和據(jù)新題材創(chuàng)作寶卷。這些作品大都出自無名氏之手，很少簽署作者的名字，即使有的作者署名，也是署作“校正”“重定”“編輯”，很少作個人的創(chuàng)作，同時也不考慮表現(xiàn)個人的主張的價值。

從這段話可見寶卷被視為“讀物”刊印的情況。當時上海約有二十多家書肆印行寶卷，據(jù)李世瑜的統(tǒng)計，有樁陰書莊、大觀書局、大志書局、大善書局、兌記書局、廣記書局、槐蔭山房、宏大善書局、劉德記書局、煉石書局、仁記書局、上海書局、泰華書局、文元書局、文益書局、惜陰書局、新華書局、醒民書局、翼化堂善書局、邑廟園善書局、一善惜字社、姚文海書局、朱錦善書局，共二十三家。詳見李世瑜：《寶卷論集》，第73頁。筆者又從現(xiàn)有的寶卷中找到蔣春記書莊。其中又以惜陰書局、文益書局、文元書局為最多，內(nèi)容以戲曲、民間故事為多，少數(shù)為勸懲故事和勸化文字。李世瑜：《寶卷論集》，第22頁。

筆者發(fā)現(xiàn)，目前可見的寶卷文本，特別是吳地寶卷的文本中有不少上海惜陰書局印行的寶卷。這些寶卷的封面、版式、篇幅甚至售價等皆有一致規(guī)范，與其他書局出版印行的寶卷不太相同，因此，興起研究的動機。

上海惜陰書局印行的寶卷幾乎全是文學故事性寶卷，在目前所知的96種寶卷中，除少數(shù)如《目連寶卷》屬神道故事寶卷，沒有任何科儀卷或民間宗教的寶卷，全為故事寶卷。目前未見相關的研究。本文以上海惜陰書局印行的石印本寶卷為研究對象，分析作為“說唱腳本”的寶卷轉(zhuǎn)變?yōu)椤伴喿x”文本的歷程，并進一步探討這些“閱讀的寶卷”的文體特色。

二、上海惜陰書局出版的寶卷的特色

上海在1842年成為五口通商口岸，并建立租界，允許外國教會及商人設立各種印刷所、創(chuàng)辦報刊、宣傳宗教等的影響，也紛紛成立出版社、報社以宣傳民族主義及西方新知。光緒以后，采用西方石、鉛印技術的書店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于是上海取代北京，成為當時中國最大的出版中心。1905年，光緒皇帝下詔廢除科舉考試后，石印科考用書的銷路銳減，在經(jīng)過短暫陣痛后，石印業(yè)又很快找到了新的熱點，這就是印刷出版通俗文學讀物。就出版時間而言，通俗文學的石印本顯然要晚于鉛印本。但石印術的“縮印”及“照圖”功能使其超越了鉛印術，并迅速成為當時翻印明清通俗文學的主要方式。

從清末到民國，中國出現(xiàn)了許多石印書店，僅上海一地，光緒前后開設的石印書局便達56家之多，其中包含大量印行寶卷的文元書局、文益書局。惜陰書局正是上海眾多商業(yè)出版社中的一家，發(fā)行各種通俗讀物。據(jù)《上海書業(yè)名錄》，惜陰書局一開始登記的資本只有1000元，負責人王知三年僅29歲，確切的成立時間不詳。

陳昌文：《都市化進程中的上海出版業(yè)1843—1949》附錄，博士學位論文，蘇州大學，2002年，第202頁。

惜陰書局是一家以市場需求為導向的出版社，也是具有現(xiàn)代商業(yè)經(jīng)營理念的書局，成立的年代較晚，印行寶卷的方式與目的也較其他書局更明確。惜陰書局印行的寶卷，由外在形式到內(nèi)容，皆有明顯特色。

上海惜陰書局于1930年代前后大量印行寶卷，寶卷的版式幾乎完全相同，有可辨識的明確標識：在寶卷中明白標示印行寶卷的用意的“識語”，寶卷的封面、版式、定價、插圖幾乎完全固定。具體表現(xiàn)如下：

封面皆為南海觀音圖。書右上橫框書“宣講勸善民間故事”，通例為“繪圖OO寶卷”，且下有小字橫書“惜陰書局”，最下方有橫框，約為封面的3/20高，書小字“識語”，識語有兩種，參見《繪圖太平趙素貞寶卷》《繪圖玉帶記寶卷》書末的識語，二者略有差異。排版也大致相同。

大體可分為兩類：其中一類寶卷于封面左右各有小框書，橫書“出版部”“發(fā)行所”，下直書地址，這一類的寶卷目前流傳較多，如《繪圖刺心寶卷》《繪圖玉帶記寶卷》《繪圖合同記寶卷》;另一類則僅于右側(cè)識語上橫書“發(fā)行所”，未注出版部，如《繪圖玉帶記寶卷》《繪圖董永賣身寶卷》等。較特別的是《繪圖玉帶記寶卷》，兩種封面排版皆有。

首頁皆直書，中間為寶卷名稱;右側(cè)皆有此本寶卷的評語或警語，一般皆為四字一句或多句;左側(cè)為“上海惜陰書局印行”，且多署有吳江陳潤身、陳國翔、陳德之名，且有鈐印。各卷皆標榜“繪圖”，故首頁之后例有附圖，一般附圖一張，繪出卷中主要人物。

每部寶卷的冊數(shù)，多為二冊，少數(shù)為一冊;內(nèi)文四周單邊，白口，無魚尾。半頁行數(shù)在16至23行間，每行字數(shù)有32字及40字兩種。上下冊內(nèi)文的頁數(shù)，皆維持在14～20頁間。頁數(shù)的一致，主要是為了統(tǒng)一定價。與其他如文益書局印行的寶卷分別為四角到一角不等的情況不同，惜陰書局出版的寶卷，都是固定二冊為一角四分，一冊為七分，其后調(diào)整為二冊二角，對照當時的物價，不到一頓飯的價錢，可以說是非常平價的讀物。

寶卷內(nèi)容的選取以文學故事卷為主。從惜陰書局的廣告，得知當時印行的總數(shù)有百余種之多，具營銷理念的惜陰主人，利用寶卷的末頁，列出了書局所印79種寶卷名目，筆者又整理出目錄未列的17種寶卷。

雖說惜陰主人自言大量印行寶卷的理由，有“警世俗、求善化”，“引人以正，戒之以邪”的移風易俗之心，然從惜陰書局印行的寶卷篇目來看，這些供人閱讀的寶卷，少有濃厚信仰色彩成分的神佛故事，多為取材自戲曲、小說、彈詞與民間故事的文學寶卷，已不同于以往強烈的宗教要求，而以娛樂為主。寶卷通俗讀物化的傾向及強烈的營利目的，至此展露無遺。

惜陰書局大量刊印的各種寶卷反映了將寶卷視為讀物的發(fā)展歷程?！跋ш幹魅恕标悵櫳?，基于出版與傳播的考慮，對原本作為講唱文學腳本的寶卷進行“校正”“重定”“編輯”;這種“規(guī)整”各部寶卷篇幅、統(tǒng)一定價的做法，見證了澤田所言寶卷“讀物娛樂化、出版營利化”的軌轍。

由于石印技術的發(fā)達，寶卷的印制變得快速且容易，各書局印行的寶卷乍看之下如出一轍，

張靈、孫遜：《寶卷印本形制流變考述》，《中華文史叢論》，2012年第2期，第339-400頁。筆者懷疑此種情況不僅是互相模仿，且與出版寶卷相關的從業(yè)人員游走于各書局間有關，如李節(jié)齋校定的寶卷，文益、文元與惜陰都出版過;由袁蔚山題字的寶卷，文元、文益、姚文海書局也都印行，而大觀書局也曾出版以觀音像為封面的寶卷。但惜陰書局印行的寶卷因有前述的幾項特質(zhì)，所以具有高度的識別性。

三、閱讀的寶卷

惜陰書局印行的寶卷，每本皆有惜陰主人的“識語”，說明印制寶卷的目的是為使人辨明是非善惡，含“引人以正，戒之以邪”的用意，但識語中提及“在昔以武俠小說風行海內(nèi)”，而今改印寶卷，將二者并列，同視之為通俗的讀物。寶卷原來具有高度的信仰及勸懲功能，在大量低價的石印寶卷出現(xiàn)后更具娛樂價值。惜陰書局印行的寶卷取材自當時社會事件，如新編的《姊妹花寶卷》中就說明了寶卷為通俗讀物的情況：

卻說姊妹花這件事情轟動了全球，電影界采為劇本，開映之時，座中客滿，莫不交相稱譽?？计涫聦?，的確動人，在下把他編為宣卷本，在家庭無事消遣之中，非但積省經(jīng)濟，而且也能感動孝心義氣。

仁記書局印行的《李宸妃冷宮受苦寶卷》再次證明視寶卷為消遣娛樂讀物的情況：

但凡寶卷內(nèi)容，俱是受苦被難之宗旨……此種寶卷，皆是勸人為善，要做賢良節(jié)婦。敝局特請名家，新編各種勸化愚民、棄惡從善宗旨。忠臣孝子、烈女節(jié)婦、勸世人開通之寶卷，善惡事皆有果報，以編成數(shù)十種，陸續(xù)出版，以供仕商閨閣名媛，茶前酒后消遣而已。

退廬散人：《李宸妃冷宮受苦寶卷》序，濮文起主編：《民間寶卷》第18冊，合肥：黃山書社，

2005年，第454頁。

這些作為文學讀物的寶卷，從形式到內(nèi)容皆與前期用來宣傳民間宗教的寶卷完全不同，它是從民間流傳的戲曲、小說、說唱中尋找養(yǎng)分，成為可供人們茶余飯后消遣的讀物。

取材自小說、戲曲的俗文學故事以何種方式成為俗文學故事寶卷？以下歸納出幾種做法：

（一）有寶卷慣用的開卷偈、結(jié)卷偈

惜陰書局印行的寶卷，除極少數(shù)卷本開卷時還保留著香贊、八仙上壽等用語，目前僅見《繪圖姊妹花寶卷》《繪圖蜜蜂記寶卷》《繪圖珍珠塔寶卷》《繪圖雙蝴蝶寶卷》《繪圖玉帶記寶卷》等留有香贊、三炷清香等，然后才是開卷偈。幾乎每本開頭、結(jié)尾必有四句以上的開卷偈、結(jié)卷偈。慣例為： “OO寶卷初展開，諸佛菩薩降臨來，善男信女虔誠聽，四季平安免災星”或“增福延壽并消災”，也有前面新增五言的開卷：“寶卷初展開，香風滿大千，宣卷功德大，福禮廣無邊”（《繪圖蜜蜂記寶卷》）之類的套語。結(jié)卷偈亦同：“OO寶卷宣完成，府上大小永安寧，四季平安長春樂，財源茂盛永稱心”;“OO寶卷宣完成，大眾虔誠福壽增，卷也圓來佛也滿，三千諸佛念團圓”;“OO寶卷宣團圓，花也鮮來月也明，行善作惡皆有報，回向經(jīng)咒奉送人”等類似或同義的套語。

不過也有少數(shù)例外，如署名“太原醉癡生”編的《繪圖龍鳳配寶卷》與《繪圖再生緣寶卷》，為皇甫少華故事的“連續(xù)劇”，二種寶卷故事前后接繼，嚴格來說，應該只是一種寶卷，但惜陰書局恐怕是基于前述所言的寶卷頁數(shù)與售價的一致性而將之分為兩種，共四本?！独L圖龍鳳配寶卷》最后的結(jié)卷偈，頗似今日電視劇“未完待續(xù)”的預告：“完卷暫時算完畢，皇甫性命危險中，要知下文如何事，再生緣上仔細云”，而《繪圖再生緣寶卷》的開卷偈也就成了“前情提要”： “再生緣卷接上文，諸佛菩薩笑盈盈，在堂父母增福壽，合家快樂過光陰。惡運退了好運到，再生緣上事驚人。皇甫元帥遇妖法，元帥先鋒同遭擒……”

其他沒被“規(guī)整”的寶卷目前僅見兩種，如歷史悠久的《繪圖真修寶卷》，及可能是借版印行、有史梅亭跋的《繪圖龍鳳鎖寶卷》，又名《金鳳寶卷》。這種形式極有可能是書場表演留下“扣子”手法的沿用，而未被更動規(guī)整。

（二）新增寶卷故事敘事的開頭與結(jié)尾及重要人物插圖

車錫倫曾整理民間寶卷故事的固定模式，認為：一般寶卷要交待某朝、某代（皇帝）、某州（府）、某縣、某村……盡管這些多是杜撰，但寶卷中詳細而認真的交待，意表明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寶卷的結(jié)尾，要對卷中主要人物的結(jié)局一一重復交待清楚，以明果報不差。

車錫倫：《信仰·教化·娛樂——中國寶卷研究及其他》，第36-37頁。

可見，交待“某朝、某代（皇帝）、某州（府）、某縣、某村”這些故事發(fā)生的時、人、地，及結(jié)尾要一一復敘，是寶卷慣用的開頭、結(jié)尾的敘事套式。如《繪圖趙玉娘琵琶記寶卷》：卻說《賢孝寶卷》出在大漢年間，提表一人，姓蔡名安，娶妻徐氏，家住陳劉郡人氏。夫妻二人，年紀六十有三，所生一子，取名蔡邕……著者不詳：《繪圖趙玉娘琵琶記寶卷》卷上，上海：惜陰書局，出版年不詳，第1頁。

開頭將《琵琶記》中的主角蔡伯喈、蔡公、蔡婆等重要人物帶出，而這些某朝、某代、某州的人地相關事件，原本有散見于戲曲的定場詩、自報家門、內(nèi)文、唱段、下場詩，經(jīng)轉(zhuǎn)化甚至是自行添加成為寶卷套式，便于聽觀者清楚知道敘講的重心。

石印本寶卷皆會在寶卷文字敘述前附上插圖數(shù)頁，并強調(diào)本書為“繪圖OO寶卷”，但這些插圖與明清時期的描繪劇情的“出相”戲曲印本插圖或戲曲版畫不同，僅是用來標示卷本中的主角及重要人物。惜陰書局的寶卷多以一兩頁的插圖將全劇重要人物標示出來，使閱讀者能一目了然，知道劇中主要人物。

再以《繪圖趙玉娘琵琶記寶卷》結(jié)局為例：皆因趙氏多孝道，保奏朝廷濟萬人，蔡府一家多行善，想得徹時實傷心。五娘此時多好佛，起造廟宇佛裝金，舍粥舍飯舍綿衣，修橋鋪路修涼亭，善人原是有善根，善孝二字有收成。過望神祇云端過，慧眼觀看善孝門，值日功曹來啟奏，啟奏玉皇圣帝聞，玉帝賜他子孫昌，賜他漢中為勛臣，賜他二妻如松柏，賜他祖先早超生，賜他父母登仙界，賜他福祿得綿綿。蔡氏一家多修善，賜他兒孫滿堂前，趙氏所生二男女，牛氏所生三個兒，蔡邕柯亭有慧跡，文基女才頗有名。著者不詳：《繪圖趙玉娘琵琶記寶卷》卷下，第14頁。

寶卷結(jié)尾描寫趙五娘的修橋鋪路、樂善好施，使得蔡邕一家蒙受福澤，已逝父母得以超生，蔡家子孫昌盛、福祿綿綿。俗文學寶卷結(jié)尾一一復敘的套式，更接近明清傳奇“大團圓”式的結(jié)局?！杜糜洝罚N曲本）的四十二出《一門旌獎》，丑扮縣官宣旨，眾人封賞的情節(jié)橋段，與寶卷一一復述的形式相同，但內(nèi)容不同。戲曲的封賞團圓僅在現(xiàn)實世界，屬人間世的官職與榮譽，而改編為寶卷的封賞結(jié)局的，除人間世外，更擴及現(xiàn)在或未來的神仙世界。

（三）加入修行寶卷常用的情節(jié)類型

李世瑜認為，寶卷千篇一律，主因是這些寶卷都依一定的“套式”鋪敘故事：某官宦人家之子，身入黌門，自幼訂某女為妻，尚未婚配。父死后與寡母度日，不幸家中遭了天火，財產(chǎn)蕩然。只好出外投親，路遇搶劫，流為乞丐。岳父嫌貧愛富，設計賴婚，買動官府，誣良為盜，下入獄中（在獄中還必然要“哭五更”）。但其未婚妻則矢志不二。后來遇救，考中狀元。岳父受懲，夫妻團圓。后生若干子女皆顯貴，二人壽九十而善終。還有一種套子就是某人東遇一個女子，西遇一個女子，在大團圓時有的竟多至七八個夫人。李世瑜：《寶卷論集》，第35頁。

李氏整理出的套式，如果將“在獄中還必然要‘哭五更’”和“后生若干子女皆顯貴，二人壽九十而善終”這兩部分排除，這種常予人似曾相識之感的手法，其實是明清戲曲的“十部九相思”的慣用情節(jié)安排。林鶴宜：《規(guī)律與變異：明清戲曲學辨疑》，臺北：里仁書局，2003年，第63-125頁。許子漢：《明傳奇排場三要素發(fā)展歷程之研究》，臺北：臺灣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47-338頁。因此，改編自俗文學的故事寶卷，有這樣的“似曾相識”之感，自不意外。

車錫倫整理民間寶卷故事的固定模式，除了前述寶卷頭尾的建構方法，對寶卷故事的內(nèi)容也有一定的歸納。

車錫倫：《信仰·教化·娛樂——中國寶卷研究及其他》，第36-37頁。寶卷故事中間的“有苦有甜”“悲歡離合”本是小說戲曲原有重點，依改編者的功力不同而各有取舍，李世瑜：《寶卷論集》，第30-34頁。但如謫仙歷劫、發(fā)心向善、夜哭五更、神仙護佑、修持佛道、終至壽考或最后成仙成佛這一類的情節(jié)，就未必在小說戲曲中可尋。車氏還認為改編俗文學傳統(tǒng)故事的寶卷，也多按此一“信仰教化模式”車錫倫：《信仰教化娛樂——中國寶卷研究及其他》，第37頁。加以改造，可知這樣的“加工補足”，正是將俗文學作品轉(zhuǎn)化為寶卷的方法。

除前述常用情節(jié)外，張靈在《民間寶卷與中國古代小說》中曾整理出寶卷中充滿民間色彩的三大情節(jié)：游地獄情節(jié)（“入冥”母題在寶卷中的形態(tài)）、女性修道情節(jié)、求子情節(jié)，張靈：《民間寶卷與中國古代小說》，博士學位論文，上海師范大學，2012年，第37-57頁。如《繪圖秦雪梅三元記寶卷》增加游地獄情節(jié)，《繪圖李三娘寶卷》中新增求子情節(jié)。

以《繪圖秦雪梅三元記寶卷》為例，此卷源于明代傳奇《三元記》，戲曲敘述秦國公之女秦雪梅與商琳指腹為婚，未料商琳相思欲迎雪梅沖喜，秦家不允，商家只好以丫鬟愛玉代嫁，商琳得知真相，病重身亡。雪梅吊孝得知愛玉已有身孕，決意不歸秦家，為商琳守貞撫孤。遺腹子商輅被同學取笑逃學，雪梅斷機教子激其上進。后商輅科考連中三元，為生母、養(yǎng)母請回雙冠誥，一門榮顯。但比對《繪圖秦雪梅三元記寶卷》，戲曲《三元記》原有的重點“斷機教子”不見了，新增雪梅與商琳為金童玉女的謫仙歷劫前因，及閻王告知雪梅陽壽未終，雪梅吊孝游地獄情節(jié)，原本戲劇的重點被改變，關注重點也完全不同。

惜陰書局印行的這些俗文學寶卷，依李、車二人所整理出的“套式”“模式”加以規(guī)整。換言之，惜陰主人的“校訂”“整理”手法，就是在小說戲曲中原本并不存在的情節(jié)中增加寶卷的敘事套式：開卷結(jié)卷偈、開頭結(jié)尾的寶卷格式化，新增寶卷常見的情節(jié)類型，使俗文學故事往修道求仙的路上邁進。這些原為俗文學故事的寶卷，在依“套式”“模式”轉(zhuǎn)化的過程中，結(jié)局或內(nèi)容都可能會產(chǎn)生變化，脫離原來小說戲曲的主題思想。因此，這種轉(zhuǎn)化的過程其實是一種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出故事情節(jié)雖“有苦有甜”“悲歡離合”，但是以修行勸善為目的、供閱讀的文本。惜陰書局這批石印本寶卷與民間實際宣講的寶卷還是有些差距。說唱藝術容易有個人特色，故不同地區(qū)、不同藝術家的腳本也各有不同。筆者比對明代戲曲《金鎖記》與惜陰書局石印本寶卷及多種手抄本寶卷的竇娥故事基本情節(jié)，其中惜陰版是唯一敘寫竇母未亡的版本，而另外三種手抄本與惜陰寶卷則各有異同，合理推測其有不同來源;作為如同通俗文物而大量印制的惜陰書局寶卷，與作為曲藝表演實際宣講的臺本，其情節(jié)的取舍、套語的運用各有巧妙。

四、結(jié) 語

寶卷的流通開始是以宗教性質(zhì)的祈福積德為號召，如樂善流通、祈福流通、懺悔流通、吉慶流通、贊賞流通、勸誦流通、饋送流通、傳播流通等，因近代石印技術的發(fā)達，寶卷的印制變得非常容易，有利可圖的出版商為多元化的經(jīng)營，不只印行各種實用的學生用書、商用尺牘、各種通俗讀物如唱本、笑話、武俠小說，同時也大量印制強調(diào)勸善懲惡的寶卷，使寶卷的流通更多了商業(yè)色彩。

寶卷原為宗教或民間信仰活動中按照一定儀軌演示的說唱文本，但以惜陰主人為代表的寶卷印行整理者，因?qū)毦硪暈橥ㄋ鬃x物營銷，故對俗文學題材改編的故事寶卷進行“校正”“重定”“編輯”，使之不僅有外在形式的規(guī)整，內(nèi)容也深具寶卷文類的特色：以固定的“套式”及基本情節(jié)，有系統(tǒng)地改編小說、戲曲故事，使之成為寶卷卷本，因此，也往往改變小說、戲曲原有故事的主旨。這些大量編寫印行的石印本寶卷，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極具特色：有固定的封面版式、每種一頁插圖、各本定價相同、固定的編排模式、大致相同的頁數(shù);內(nèi)容則是卷本皆有開卷、結(jié)卷偈的形式，開頭結(jié)尾的敘事也依寶卷慣例統(tǒng)一;改編自小說、戲曲的寶卷，更會新增修行寶卷中常見的謫仙歷劫、發(fā)心向善、游地府、哭五更、女性修行等慣用情節(jié)類型。

惜陰書局大規(guī)模且系統(tǒng)性地印行寶卷，并將寶卷的外在形式及內(nèi)在特質(zhì)統(tǒng)一規(guī)整，使寶卷成為勸人向善的閱讀文本，也見證了寶卷從善書“廣印流通”“抄寫有功德”到“版權所有，翻印必究”的商業(yè)發(fā)行的發(fā)展過程。

〔責任編輯：渠紅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