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不露齒（組詩）

鄭國耀

年過三十

年過三十，不再有衣袂飄飄

外出佩劍的念頭。白云漂浮，雨滴墜落

誰還能想到萬有引力？

年過三十，仿佛木匠的線錘，沙漏的沙

仿佛江河日下。

身外之物，統(tǒng)統(tǒng)都讓人焦慮

像秤砣鐵了心，有鐵了心的沉重

年過三十，難道還有什么值得欣慰？

——是啊，可能再也不會恐高了

少年時代，我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夢見

直立行走的自己，輕拍翅膀

就突然飛了起來

困獸猶斗

途經(jīng)樹蔭時，影子絆了我一跤

麻雀飛來，我本能地躲閃

——對有些事物，心存敬畏是必需的

樹蔭抬高地面，而麻雀

多像兒時玩伴甩手擲石，凌空掠過的利器

令人欣慰之事，莫過于噩夢

即便是身處險境，一睜眼又柳暗花明

最令人欣慰的，莫過于鏡中

那個漸生華發(fā)之人，似困獸猶斗

還有如此迅捷的反應，以及如此繁復的悲歡

我不敢輕易把憂傷寫在臉上

女兒入學兩周，對幼兒園

依然保持一級戒備，如臨大敵

玩伴涵涵入學已有兩個多月

還是沒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

她們同病相憐，把烏溜溜的雙眼

哭成熟透的水蜜桃或番茄

多么令人羨慕，想哭，就哇地一下哭出聲來

而作為父親，比如我

離鄉(xiāng)十五年了，始終不敢把憂傷寫在臉上

只有夜深人靜之際，這些穿著隱身衣的小情緒

才會不約而至，才會勢如破竹

源源不斷啊，一如汩汩外涌的清泉

怎么捂，都捂不住

穿越

渴望穿越，多半是一個失意之人

妄圖成為另一個人

成為擁有金山之人，成為隨心所欲之人

古代的衣著、食物、住房、娛樂，來不及細思

如果可以穿越，自己總是皇帝或妃子

萬一變身道光，如何面對辱國的條約？

萬一換位呂后，如何接受良善的拷問？

罷了，穿越本是空幻，何必較真

既然穿越，沒有手機和網(wǎng)絡的現(xiàn)代人

就一定耐得住寂寞，就一定不是亡國之君

至少，要成為嵇中散或阮步兵

如果穿越得不夠，就是胡適之或周樹人

所謂穿越，大抵如斯

既然玩想象，就不能成為種田交租的李四

……

這一切，多像時下熱播的穿越劇

劇情多么美好，而歷史又多么糟糕

菜市場可能危機四伏

我說可能，是因為苦于沒有憑證

就像九二與初六，王八湯與甲骨文

它們同氣連枝，但從來不露聲色

在菜市場，路面是可疑的

即便沒有下雨，腳底依然趔趄難行

攤販是可疑的。他們目光呆滯、雙手粗糙

交易時卻快如閃電。哦，就像變魔術

老人是可疑的。他們覆蓋了每一個角落

不論誰撞上誰，耍賴的可總是他們

頂棚是可疑的，貨架是可疑的，公平秤是可疑的

就連菜市場本身，也無疑是一個騙局

茄子外表光鮮，但可能包藏禍心

青菜嬌翠欲滴，但可能心存不軌

注射過某種藥劑的西紅柿，可能需要重新解構

它的袍，紅得毫無依據(jù)

在菜市場，我常常感到危機四伏

哦，就像變魔術——

這懷疑與考證的毒，這忐忑與恐慌的毒

六個月，她笑不露齒

她笑不露齒，保留著儒家的美德

袒露的牙床和口水，讓一個父親神情專注

哦，我總是后知后覺，麻痹大意——

她的手里，突然多了一個渾圓的彈珠

這一刻，純潔是多么危險

伸手所及之物，統(tǒng)統(tǒng)都指向嘴巴

毫不設防的舉動，顯示江湖經(jīng)驗不足

譬如一顆剛剛冒頭的筍子

該怎樣與路過的松鼠和平共處？

哦，她總是東張西望，她總是左顧右盼

彷佛萬物生長，而她剛從混沌中走來

再過半年，大概就能聽到那個好聽的稱謂了

我神情專注，迫不及待

她笑不露齒，顧盼生輝

安全感

為了尋找安全感，我不停地翻閱族譜

但族譜就真的那么可靠？

我與原鄉(xiāng)世系之間，隔著艮與坎

隔著兵變，匪患，遷徙與逃亡

隔來隔去，就相差了不確定的時空與腳印

鄭玄不是我的近親，鄭谷又遠在江南

很明顯，鄭菊山已跌出五服

從洪武四年開始，風箏就像斷了線

我只知道，我側臥翻頁的樣子

與米里埃姆兄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