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一禾
讀這么一本黑色幽默風格的懸疑(偵探)小說,閱讀的快感是很充足的。作者的冷幽默能傳達的東西很豐富,總是語義雙關(guān);行文中有可能存在的溫情(其實就是虛偽),有自以為聰明的聰明(其實是更傻),也有顯然隨處可見的現(xiàn)實殘暴(是那種作惡者們都不自知的各種邪惡言行)。其次是這部懸疑(偵探)小說情節(jié)中埋著很多懸念和疑點。作者把故事結(jié)構(gòu)編織得很巧妙,每一頁都有耐看性和新懸念。小說一開篇就語帶譏諷地傳遞出很不正常的家庭生活氣息。這一家心思歪歪的人正惦記著分別住在兩個醫(yī)院的爺爺和奶奶。醫(yī)院剛傳來了奶奶奄奄一息的消息,爺爺即將死亡的通知也緊隨著傳來。于是,一家人兵分兩路,暗中歡喜地前去等待盼望已久的父母雙亡的時刻。
主人公“我”與媽媽去的是奶奶的醫(yī)院,在那兒也見到了盼望遺產(chǎn)的叔叔和姑姑們。全家人只有“我”仍處于“正?!币簿褪潜粍酉麡O狀態(tài)?!拔摇痹诓〈睬耙舱;顒?,揮了幾下小胳膊就拉斷了維持奶奶呼吸的機器導管。一陣忙亂之后,奶奶的生命又進入平穩(wěn)的“離別世界”區(qū)域,但“我”已經(jīng)被奶奶鼻子里流出的黃稠液體惡心得直奔衛(wèi)生間大吐特吐……但不知怎么了,家人都回去睡覺了,姑姑的雨傘竟然被某人插進奶奶的喉嚨里了!“我”剛從衛(wèi)生間頭昏昏地出來,就被前來的警察“火眼”注意到。他們偵查,排查,迅速得出了偵破推理結(jié)果:還沒有床高的“我”就是“兇手”!之后,爸爸因為遺產(chǎn)開辦了他向往已久的賣車行,媽媽因為奶奶的錢住進了美麗富貴的大房子,哥哥因為比我年長也有了不錯的收益和成立了小家,我則被親人們送進了監(jiān)獄,關(guān)了整整七年。
這部小說唯一的敘述者諾爾芒“我”,出場時才是個10歲男孩,個子瘦小,綽號“矮子”,口頭禪是“我無所謂”。雖然這孩子其實因為家庭關(guān)系極其扭曲和緊張,從小就精靈鬼怪、智力超常,但他畢竟也是天真無邪年齡,總是看到一部分的同時就忽視了另一部分,說了能說的同時就咽下了不能說的話,所以讀者一路閱讀觀看“犯罪現(xiàn)場”和“逃跑路線”時的智性收獲,一直比小說主人公自身的受挫、受教、獲益和進化要豐厚和高明多了。
讀者在隨著他莫名驚詫、蒙大冤、受大難、屢掙扎、屢受害、心懷不盡恨意,還有無限哀戚之際,也必然要分享主人公面對亂麻般的親人個個丑陋、面對差不多無一人、無一機構(gòu)可信的社會道德潰敗,只能是感到極端無助和無奈。
故事中的兇案“謎底”是諾爾芒的爸媽和哥哥聯(lián)手作案,“我”的闖禍和嘔吐打亂了他們原本周密的計劃。不過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意恰恰在于,這所謂破案的謎底不過是小說內(nèi)涵之“冰山”露出水面的八分之一,作者有意藏在冰下的那八分之七,則都埋在不可信任的敘述者“我”的話語方式中,埋在那一句接一句的冷幽默和語義雙關(guān)之中,需要擁有更多知情力和優(yōu)越感的讀者來自己發(fā)掘和理解。
比如除了“我”,這家人都以為奶奶如果死在前面,遺囑的內(nèi)容一定會更有利于自己,為什么其實爺爺奶奶的遺囑沒有什么大的差別?比如這家人作案的根本目的是渴望橫財、并不是想害“我”,但是在決定讓“我”去認罪和擔當恐怖后果的時候,為何也有那么多合理合法的說辭?還有探員、律師、政治家的力量在悄然協(xié)助?比如事后或者說家人在我出獄時也仿佛都會內(nèi)疚和后悔,并對我懷疑一切人的姿態(tài)無法承受,紛紛意外死亡或自己處理掉自己,是不是說明他們本性中尚存親情和善根,還是說每個人的虛偽和逃避,活不好和無法面對,只能說明“我”的故事是折射整個社會道德無可救藥的病入膏肓?
比如這部小說中的所有女性為何都讓人驚心惶恐、而不是可愛可親?小說封面的內(nèi)襯“內(nèi)容提要”上說,當主人公洗清罪名、恢復平靜、把唯一的家人(侄女)送去理工大學時,學校里發(fā)生了兇殺案,一個男子用半自動步槍打死了十四名女生……小說的題詞上寫的也是“紀念1989年12月6日在蒙特利爾綜合理工大學被一個男子殺害的十四名年輕女性。她們被殺,僅僅因為她們是女性。”結(jié)果小說結(jié)尾時,校園槍擊案為何并沒有出現(xiàn)?是編輯出錯,還是作者有意為之?比如出獄后的“我”,與哥哥的夫人和父親的情人都有過一腿,是想報復嗎?還是因為已經(jīng)不可能懂得什么是愛?洗清罪名后的“我”,最后有了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女人,但是這個妻子馬上也與“我”離了,因為我總覺得躺下的女人都是奶奶,自己則是題目所說的“致命傘”。那么“我”最終得了蒙特利爾綜合理工大學槍手式的厭女癥嗎?我唯一的家人(侄女)重復“我”小時候最常用的話“不會不會,我無所謂,”說明她肯定已經(jīng)無法擺脫問題叢生的“家庭”,未來肯定不安全嗎?類似的眾多疑點和懸念,需要擁有更多知情力和優(yōu)越感的讀者來參與、來自己發(fā)現(xiàn)和繼續(xù)敘說。
由于藏身于“我”背后的作者弗朗索瓦·巴瑟羅(加拿大著名法語作家、加拿大政府的文學獎委員會評委),比僅有的敘述者和多數(shù)讀者做了更多“功課”,對這一故事相關(guān)的魁北克特定歷史時期的社會問題及本質(zhì)思考得更廣更深,小說很顯然是要折射加拿大魁北克地區(qū)20世紀60年代的社會經(jīng)濟騰飛和傳統(tǒng)價值觀的急速衰敗?!爸旅鼈恪奔戎附?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代價,也直指社會公德喪失和家庭親情崩潰的人人有責。所以,因為小說滑稽怪異、懸念叢生而想一氣看完的讀者,或?qū)ο矚g窮究謀殺真相和想知道到底還有什么“料”的讀者來說,最終都不會失望。這部用通俗寫作包裝外表的偵探小說,藝術(shù)價值和社會價值兼具,作者成熟地運用敘述技巧營造黑色喜劇式講述悲劇故事的獨特效果,也同時塑造著擁有更多知情力和優(yōu)越感的讀者群。它讓圖書消費者外看熱鬧,讓好書愛好者內(nèi)看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