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維群
國學大師陳寅恪在西南聯(lián)大講隋唐史,開講前說:“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也不講?,F(xiàn)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边@是作為良師的一種精神,透露著嚴肅、謹嚴、負責,此乃學者風度,此乃良師資質,更是學人的自信。
花鳥畫家蕭朗作為天津美術學院教授,對于花鳥畫教學,潛心半個多世紀,創(chuàng)造出自己獨有的一套語言,他與其他的花鳥畫教授一道,使小寫意花鳥畫在當今中國畫畫壇上異常活躍。
教懂而不是教懵——化難為易法
人有一種奇特的悖反現(xiàn)象,未成熟的少女總想在裝扮上向成熟的婦人靠攏,而成熟的少婦總想往青春少女上回歸。繪畫也是如此,少兒畫總想“老臉兒”,而中老年畫家的畫總想找“童稚”。在教學上,施教者越“半瓶子醋”、越沒弄明白,越“玩玄弄奧”、引經據(jù)典,而真正的大家,反而淺俗、反而平易、反而易懂。
教懂而不是教懵,化難為易,這是蕭朗教學的過人之處。
1999年,天津電視臺來給蕭朗拍專題片,蕭朗以“一分鐘學會畫畫”為題來教編導,只見他以筆濡墨,三筆兩筆,一只“老鼠燈臺”畫完成,眾人大笑。
簡單,輕松,機智且含幽默。
化難為易,是將懸崖峭壁掛上云梯,是將崇山峻嶺開鑿出臺階,老師的功德正在如此。
蕭朗1999年由榮寶齋出版社出版了《寫意禽鳥畫范》,2000年又將一本《寫意復瓣花畫范》交給榮寶齋出版社。講到復瓣花,我們立刻會理解為不是單瓣、單一層次的花。這種花如芍藥、如月季、如牡丹、如菊花,花瓣的重疊繁復令初學國畫的人不知如何下手。然而,現(xiàn)在一些初學畫畫的人,竟一開始就學畫牡丹,這種“不搭梯子就上房”的做法肯定不行。
教與學是循序漸進的,老師就是給學生送梯子的人。然而,我們許多教畫的老師根本不知梯子在哪,自家站在“房上”讓學生旱地拔蔥,其效果可想而知。正如書法家余明善,見一書法家讓一小孩子臨《石門頌》,余說,康有為說《石門頌》是隸字中的草書,這種寫法就是“不搭梯子就上房”,白費氣力誤人子弟。
蕭朗教復瓣花先從單瓣花開始,他發(fā)明的“欲寫百花叢,山茶當其沖”。先從畫山茶花人手,“臺階”又寬又矮,一邁可上,一上而逐步可達高山大川。蕭朗說,萬物皆有一基本形狀,如花,色絢爛、色斑駁、色繽紛,總不會跑出赤橙黃綠青藍紫;如花瓣,或疊或重、或交錯或扭絞、或大或小,總會歸結到一兩種形態(tài)。經過多年研究、觀察,山茶花可以概括百花。
蕭朗總結道:山茶花為五瓣花,花中五瓣者居多,常畫的蜀葵花、絲瓜花、葫蘆花、海棠花均為五個花瓣,掌握了茶花的畫法,這些相似花的掌握就易如反掌了。再有山茶花為五瓣的中型花,如縮小即可成梅花、桃花、杏花、梨花。還有就是山茶是單瓣,由此延伸開去,往繁復上畫,就能畫出月季、芙蓉、芍藥、牡丹等較復雜的復瓣花朵。
凡技藝常常是一層窗戶紙,一捅破放眼窺去,真相大白。然而捅破這層窗戶紙不知有多少思索、多少徘徊。
還以復瓣花菊花為例,《芥子園畫傳》“菊譜”一章中,記述不可謂不詳,然而都沒有蕭朗說得易懂、易記、易畫。蕭朗說,畫菊對于初學者較難,菊花瓣多且散。其實畫菊花先從花心兒之處畫,先畫一個“小倭瓜”,再往外畫花瓣,果然一朵盛開的菊花既容易畫周正又逼肖。
在畫鳥上也是如此。蕭朗從少年時期就喜歡畫,他出生于河北省井陘縣一個尋常的瓦舍中,家庭并非書畫世家,然而家鄉(xiāng)的峭石陡壁、縱橫古木、樹鳥啾鳴、草蟲跳躍,再加上當?shù)匦W美術教師谷彥儒的引導鼓勵,喚醒蕭朗對繪畫的天賦潛質。在北京讀中學時,恰逢齊白石弟子陳小溪教授山水畫和花鳥畫,從此蕭朗步人中國花鳥畫的藝術殿堂。
轉入北京志成中學后,與花鳥畫大家王雪濤相遇,自此蕭朗與王雪濤結下了終生不渝的翰墨因緣。
王雪濤創(chuàng)立了獨特的寫意花鳥畫風,其一生弟子不少,但認可的不多。王雪濤專有一篇文章說蕭朗,其云:“師于予,又能從極似之中蟬蛻而出者,非印鈢(蕭朗名蕭印鈢)而誰何?”王雪濤認為,蕭朗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
蕭朗畫鳥畫蟲、畫花畫草,絕不畫自己沒有見過的東西。
1970年,蕭朗被迫將妻攜子遠徙廣西鳳山縣落戶。在那里他畫雞養(yǎng)雞、畫蟲捕蟲,并多次深入人跡罕至的深山峽谷,觀察草木蟲鳥,他筆下的木鱉子、木菠蘿以及鳳冠小鳥等,可謂國畫的新題材。就連草蟲腹部和翅上紋絡,也不照襲先人。
蕭朗認為,做一個畫家,一生不明不白只誤己就算了,一旦為人師,來不得半點含糊。他說,在發(fā)表和展覽的花鳥畫中,有許多是常識性的錯誤,畫的是牡丹,葉子卻是芍藥的。就是鳥嘴,食肉的、食草的、食雜食的禽鳥形態(tài)各異,陸地上與活躍在水中的禽鳥也往往有別。
蕭朗教學的一個大原則是教懂而不是教懵。蕭朗說:我用最淺顯的教學語言把人教會。化深為淺,化難為易。
教“法”而不僅教畫——化一為萬法
舉凡巨擘大家的著述,都是在講述宏觀的可以據(jù)此而變化的“大法”。比如老子的《道德經》,全書僅五千字,然而后世人詮釋、感悟的書有幾百種,達上千萬字;漢代的大醫(yī)學家張仲景,寫成薄薄一冊《傷寒雜病論》,成為“立法不立方”的經典之作,被后世人奉為“醫(yī)圣”。作為醫(yī)生,不通曉辯證施治之“法”,而僅靠死背湯頭歌之“方”,不會成為好醫(yī)生。畫畫亦是如此。
蕭朗教畫重在教“法”。
蕭朗總說:“做人要老實,畫畫要不老實?!彼^畫畫的“不老實”是指使用色墨的靈動、構圖的新意、繪畫的情趣,完全是藝術語言的個性創(chuàng)新。沒有這樣一個基礎如何來教學生呢?
有這么一個笑話,一秀才作文章想了半天沒寫一個字,其妻笑日:“你作文章比奴家生孩子還難呀。”秀才說:“你肚里有,我肚里什么沒有呀?!弊鳛槔蠋?,首先要自己腹中有“干貨”,在此基礎上才能總結、歸納,才能深入淺出,才能駕一馭萬。
蕭朗教畫有十六字訣:“一大一小,一多一少,一長一短,一縱一橫。”這種歸納其實是將變化萬千、深奧難測的花鳥畫構圖凝練成最簡潔的語言。蕭朗進一步說,畫畫就是在畫面中制造矛盾,比如畫了一大片葉子,就一定再畫一小片葉子,大小在一個畫面上就是一對矛盾。有了矛盾必須要解決矛盾,于是就得統(tǒng)一、就得平衡、就得協(xié)調。如果只會制造“矛盾”,不會統(tǒng)一矛盾,那么畫面會生硬不融合。如一幅畫沒“矛盾”,那這幅畫就沒有對比、沒有虛實,更談不上“險崛”。
構圖的確是教學上的一個難點,構圖之單調、蒼白是繪畫者的致命傷。嘗觀花鳥畫,總感覺大都跳不出“下石中鳥上葉”這“三段論”,人的思維往往擠在一條道上。蕭朗有一功夫自稱叫“閉門思畫”。有時到蕭朗家約稿,蕭朗總是略有歉意地說:“沒詞兒呢?!遍_始筆者總想,畫了一輩子畫,肚子里裝了一肚子畫,哪能沒詞兒呢?后來發(fā)現(xiàn),蕭朗說的是實情。
一次談話,蕭朗說:“我說句大話,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能把美院的展廳裝滿。但我絕不這么于。”這話筆者是信服的。蕭朗苦心孤詣繪畫近70年,筆墨之精、構圖之熟、下筆之迅捷,絕非一般畫家可比。然而蕭朗說:“我畫了大半生,最不愿搞應酬,反反復復畫熟套子,有什么意思?無端耗費大好時光。我不搞信手而為,好閉門思畫,好表達情趣,總考慮追求點什么。藝術最忌千篇一律,最忌保守因循。我愿自己的畫,張張都有變化,都有新意。我總在思索,總在試驗,總在創(chuàng)作,但得意者寥寥無幾。”
構圖固然是難,但一定要找竅門,要給初學者以“甜頭”。這就像是藥片外面的糖衣,讓你毫無痛楚地將藥吃下去。所以蕭朗最反對“折騰”學畫的人,然而越是自己不明白的老師,越是反復“折騰”學生。為此蕭朗發(fā)明了“一翻一轉八構圖”法。如在一角上畫一叢蘭草,你轉動。下紙,蘭草的位置變了,連續(xù)轉一圈就是四個構圖;將畫反扣過來,再連續(xù)轉一周,又是四個構圖,這樣就出現(xiàn)八個構圖。
畫畫要找竅門,但不等于取巧。蕭朗說,向某老師學國畫必須要像老師。連自己的老師都學不像,遑論其他。然而他從不讓學生死守他—人,而提倡多吸取他人的東西。再有,對于一些程式化的東西必須要遵守記熟。蕭朗說,凡是程式化的東西都是精華的概括總結。就像學京劇,不把程式化的東西弄通搞熟,就不能靈活運用,不能靈活運用怎能破程式、怎能創(chuàng)新呢?那種一開始就反對程式化的人,就是缺乏基本功,就是不肯下苦功的人,不肯下苦功,基本功不扎實,這樣的畫家永遠是先糊弄自己,再糊弄他人。
教能而不忘教“情”——化俗為雅法
豐子愷說過這么一段話:“原業(yè)一切眾生,本是同根,就屬血氣,皆有共感。所以這禽鳥的牽惹人情,使人留戀。”蕭朗對禽鳥草蟲的情感也常常將它們當作“同根”來看。蕭朗說,花草有生命,必有個性;鳥蟲有生命,也必有個性。你不帶著情感去觀察、去揣摩,就發(fā)現(xiàn)不了這些。
蕭朗的畫一有情,二有趣。情與趣是兩種概念,情是畫家的投入;趣是畫作內蘊的外凸,不投人情畫必然也無趣。蕭朗曾鄭重其事地說,我一生只做了兩件事:一是畫畫,二是教學。二者他都有情趣。
蕭朗的畫有情趣。1991年,蕭朗應深圳藝術中心之邀舉辦百吉(雞)畫展。作為家禽的雞在蕭朗筆下有了人的情,有了讓人忍俊不禁的趣。一只“落湯雞”昂然直立,有懊喪、有狼狽相,但不失不服輸之架式,題目為《不屈不撓》。蕭朗畫走獸,一張四尺宣紙上赫然一虎頭,畫家在上跋日:“予素不畫虎,恐繪不佳而人流俗。今寫一虎頭無身無尾,以戒行事不可有首而無尾也。此亦自娛復自勉之?!鼻槿ぶ刑N含哲理。
蕭朗少年時,曾多次去齊白石家。蕭朗至今感慨地說:老先生繪畫之認真,絕不是人們想象的幾筆涂抹,我的“情趣”之畫皆來源于齊白石。所以蕭朗在他的“萍香閣論畫”中說:“齊白石的藝術個性強烈鮮明,這與他豐富多彩的人生經歷、詩書畫印綜合性的高深修養(yǎng)及濃厚的農家氣質、民間情趣、文人才情都分不開。即以白石老人的執(zhí)著、勤奮、刻苦、好學而言,在現(xiàn)代畫史上也是少見的。如果不學白石老人的精神,僅學其表面的三筆兩抹,真可以說是舍本逐末了?!?/p>
從齊白石到蕭朗,我們看到的是一種精神,這種精神不是金錢的驅動,不是名的誘惑,而是一種為藝術而追求的境界。不知有多少人勸說蕭朗參加筆會,不知有多少人以高價要成批地買畫,蕭朗一概謝絕。然而他對出版花鳥畫方面的教科書卻情有獨鐘。他整天想啊畫啊,就像一只育雛的老母雞那般耐心、那般精心、那般用心。
教師是神圣的職業(yè),蕭朗拿出很大的精力致力于寫意花鳥畫的推廣普及,自己身體力行在小寫意花鳥畫上探索。他說:“要畫自己的東西,感受是自己的,情趣是自己的,筆墨也要是自己的??傊嬜约褐?、抒自己之情、走自己之路?!痹诖嗽偌由鲜捓收f過的一句話:“我學畫走過彎路,但我絕不讓學生再走彎路;我學畫有些心得,我對于后人絕不保留絲毫?!边@是作為良師的一種精神,透著嚴肅、謹嚴、負責,此乃學者風度、良師資質,更是學人的自信。
(作者為中國技術市場報社社長)
責任編輯:高胤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