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薇
秋天是冷的,墓園的秋天更冷。四野的風,吹得任性而張揚,塵土和枯葉在半空中盤旋,無依無靠,無方無向,亂世一樣。舉目是無涯的群山,山體相連,極豪邁地遠去。許小川站久了,感覺有股陌生的冷,不是懸在半空中的冷,而是從墓碑底下冒出來的冷,帶著點邪氣,浸肌入骨,讓人很不舒服。他點燃一支煙,微弱的火光在無邊的蒼穹下飄蕩,終于,他很為難地笑了,感覺這個墓碑很像個笑話,更像個圈套,此刻,他就站在這個圈套里,等著一個不明不白的分曉。
來的時候,小文正在收拾東西,她將那只草綠色的大提包從床底下拖出來,拍打著上面的灰塵,又倒過來把里面清理干凈。許小川隱約想起昨天晚上的對話,小文說,又喝酒了?喝了多少?聲音生澀,像半截風干的絲瓜瓤。許小川吃力地抬起頭,看著天花板,和朋友吃了點飯。小文說,那怎么有酒味,還這么大?許小川掃了她一眼,說,喝了一點。小文站在門口,很落寞的樣子,也抬頭看著天花板,看了會兒,轉向許小川,淡淡地說,我要走了,明天就走。許小川沒太聽清楚,他的酒勁上來了,只看見小文的嘴巴一張一合,張合了兩下,就不動了。他倒了下去,蜷在沙發(fā)上,像一只冬眠的熊。
許小川就這么很坦蕩地睡了一夜,醒來時,窗外是夢境般的幽暗和肅穆的風,又是一個陰冷的天氣。這樣的天氣總讓他無比沮喪,就像有本陳年舊賬揣在懷里好多年,還找不到清算的對象一樣窩火。小文顯然是梳洗過了,長長的假睫毛翹得分外有神,她已經將自己的衣物擺了一床,臉上帶著灰色的迷茫,一點一點地清理著。
許小川突然感到日子變得凝滯了。他走過去,拉了拉大提包,里面都是些內衣,花紅柳綠的。小文喜歡鮮艷的顏色,她說顏色能照亮生活,能趕走陰霾,能讓人變得清爽。許小川心頭一酸,他們在一起兩年了,生活就像頂著一只倒扣的鍋,看不見天空,看不見遠方,更看不見未來,何曾清爽過?
就這么走了?他說,真走?這話聽起來幼稚極了。
小文輕咬了下下唇,一把拉過大提包,厭惡地背過身,將本來整理好的衣服胡亂地塞進去,衣服又變得亂七八糟的了。她的背影瘦弱得像根吃剩的魚骨頭,長長的頭發(fā)遮住半張臉,還是那件咖啡色的毛衣,衣服的下擺一長一短。此刻,她的樣子,和兩年前第一次遇見,是多么地相似啊。
他們是在去高鐵站的路上認識的,許小川要去趕高鐵,小文站在路邊等車,看樣子似乎等了好久了。司機將車開過去,許小川說,不要拉她了,我快遲到了。可是小文已經在拍窗戶了,小文說,去高鐵站,麻煩您了,車真難打。司機看了眼許小川,許小川看向遠處。小文上了車,她當時手提的就是這只大提包,還拉著個拉桿箱,挺負重的。許小川幫她把箱子放好,順便問了句,這是去哪兒???小文說是去石家莊。正好同路。他們就這么認識了。
真的要走嗎?我們在一起,已經兩年了,不是嗎?許小川說得很慢,像是給小文一點思考的時間,更像是給自己一個緩沖,一個希望,小文的決定來得太突然,突然得讓他以為酒還沒有醒。
小文不說話,她的嘴巴緊緊抿著,表情塌方,整個人像在憑吊。
為什么非要走呢?這不是挺好嗎?許小川將手搭在小文的肩上,小文真瘦,鎖骨凹陷得能養(yǎng)一條小魚。
挺好!挺好!小文憤怒地轉身,撩了下頭發(fā),這也好嗎?這么一間破屋,廁所一直堵,陽臺小得像只鞋盒,洗衣機沒地方放,衣服沒地方曬,油煙味常年不散,這還好嗎?許小川,你知道你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一事無成,還窮山惡水,就是因為你太滿足于現(xiàn)狀,太不思進取了!小文嘴唇發(fā)紫發(fā)抖,看來是真的生氣了。許小川后退一步,不認識似的看著她。這是小文第一次發(fā)這么大的火,事先毫無征兆,一來就摧枯拉朽。小文說完,手一甩,把臉埋在大提包上,嚶嚶地哭了。許小川心里壓過一陣茫然,他想起李大勇好久以前,跟他開的那個玩笑,李大勇問他,你死了?啥時候的事?死了也不跟我說聲。調侃的語氣。他沒空理他,就說,你才死了呢。再亂說,小心掉倆門牙。李大勇發(fā)過來一個流淚的表情,又說,是真的,我看見你的墓了,在四伏山腳下,不信你自己去看。許小川終于急了,他說你開什么玩笑?小心小鬼纏上你。再搗亂,我就把你給拉黑,咱倆絕交。李大勇沉默了會兒,發(fā)過來個位置圖。許小川愣了,氣急反笑。他握著手機,看著窗外匆匆而去的流云,沒有再理李大勇。此刻,許小川對那個自己的墓突然產生了好奇,真的嗎?要不要去看看?
小文的聲音斷裂了,許小川聽到了一聲咔擦聲,像來自一塊冰,一條玻璃,或是一根白骨。小文說,一切都結束了。這次我拿不完,過兩天,會再來一次,走時把鑰匙給你鎖在屋里。她已經恢復了平靜,語氣慢慢地,沒有溫度,也沒有重量。像是經常來往的朋友,我來你這里坐坐,現(xiàn)在,我要走了,你不用送。許小川知道,小文是不會再回來了。也許,等不到兩天,她就會把所有屬于她的東西全部拿走,連同她瘦得像永遠倒掛著的影子。
許小川悵然地轉身,在心里說,走吧。走了也許會活得更好,誰不希望自己過得更好呢。小文還小,她比他小了八歲,才剛剛二十出頭,他不能擋了她的路。路很長,一生更長。他說,你慢慢收拾吧,我要出去一會兒。如果回來早了,一起出去吃飯。他說得很淡,無風無浪。小文抬起頭,像不認識似的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去,繼續(xù)將雜七雜八的東西往包里塞。
許小川走到門口,想了想,又轉回來。小文抬頭看著他。許小川說,你住哪兒?找好地方了嗎?小文搖搖頭,又咬了下下唇,先住朋友家,你不用管。許小川點頭,你可以還住在這里,我住辦公室。小文頭又低下去,涼涼地笑了,那又何必呢。是啊,許小川點頭,是沒那個必要了,要斷就斷個徹底吧,就像生與死一樣。許小川剛剛也看到了,小文在說走的時候,眼神跳躍了一下,那份驚喜,是藏不住的。許小川悲哀地想,自己就這樣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混著,跟著自己,到頭來能得到什么。也許小文早就想走了,他們之間漸行漸遠的感情,他是有感覺的。
許小川在單位給領導開車,開了五六年,公車改制后,他不開車了,分到一個無足輕重的小科室。住的地方是租的,一室一廳,離單位不遠。他想等攢夠了錢,就把這套房子買下來,和小文結婚。許小川也是有打算的,只是這些打算都打在了心里,從沒對小文說過。他幾乎沒什么朋友,長相也一般,瘦,高,五官隨意,總之,沒什么特別。他是一個很平常的人。
許小川真的去了那個墓園。墓園沒有名字,也沒有松柏和圍墻,更沒有守門人。確切地說,還不是真正的墓園,這只是一片埋骨的地方,荒涼寂寞,像另一個世界的延伸。有的墓前有塊墓碑,極簡單地刻著逝者的生卒。有的光禿禿的,連根荒草都沒有。這里是天之涯,地之角,這里是陽光雨露都照顧不到的地方。
許小川站在“自己”的墓前,墓碑上只有名字和生卒年月,藏在一片塵灰里?;覊m是褐色的,像是飽經滄桑了太久。這里風沙大,也不知這個許小川來了有多久了。他比他還小著一歲,二十八歲。這么小,他想,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生病還是意外?許小川摸了下墓碑,有種粗糙的,無法釋懷的涼。許小川又想,他結婚了嗎?有沒有孩子?是不是也和他一樣,散漫而無望地活著。天光暗了下去,樹影和樹影重疊,像有一萬年之遙。
許小川想找個地方坐下來,他累了。他什么也不想干,只就這么靜靜地坐一會兒。他能來到這里,站在有著和自己相同名字的人的墓前,連他自己都感到十分荒唐,但至少證明李大勇不是騙他的。
許小川坐了下來,離那個許小川的墓不遠,隔著兩三塊墓碑。他早已習慣了,和任何一個人,都保持著這樣的距離,無論生者還是逝者。許小川默默地吸著煙,漸漸地,他感到心里有種特別的踏實,就像坐在一群老朋友中間,和他們說著笑著,無所顧忌。許小川有些喜歡上了這里,他開始講話了,他講他和小文,講他的童年,講他逝去的媽媽和遠走的爸爸,講他現(xiàn)在的工作和夢中的遠方……他講了很多,吸了好幾支煙,直到喉嚨感到澀澀的,才起身和這些靈魂告別。
回來的時候,小文還沒走,她坐在沙發(fā)上,歪著頭擺弄著指甲,頭發(fā)依然遮住半張臉,臉上的表情橫平豎直,似乎根本就沒發(fā)現(xiàn)他。許小川說,我回來了。小文嗯了聲。許小川一身的灰,走路的時候都能感覺灰塵在簌簌地往下掉。許小川說,我去換件衣服。小文看了他一眼,又嗯了聲。許小川突然想起小文說過的一句話,她說,如果一把傘撐不住兩個人,我寧愿丟掉傘,和你一起奔跑。那是他們最深情的時候,小文說的。許小川站在小文面前,他好像從來都不明白她是個怎樣的人,兩年了,他沒有認清她,他連自己都沒有認清。
等許小川進臥室換了衣服出來,小文已經整裝待發(fā)了。我走了。她說。抬了下眼皮,沒有看許小川,越過他,看了眼灰蒙蒙的墻壁。許小川一陣慚愧,說好了,要把墻粉刷一下,看著順眼些,可兩年過去了,他也沒有行動。小文一手提起大提包,一手拉著拉桿箱,朝門口走去。
先吃飯。許小川說。他的聲音還帶著墓園冰冷荒涼的氣息,小文看了他一眼,眼圈突然一紅。不去了。她說,你忙。不忙。許小川說,去開封第一樓。小文堅持帶著東西,許小川說帶著多不方便,吃完回來拿。小文說,不回來了,直接走。許小川心里一陣冰冷,提著大提包先她下樓,他走得飛快,像在趕火車。
他們來得早,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小文最喜歡這里的座位,沙發(fā)軟座,互相隔開,跟火車里的軟座包廂一樣。窗外有一棵老槐樹,枝椏舒朗,灰蒙蒙的天被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像盤蛋糕。許小川抽了張餐巾紙,幫小文擦著座位。小文愣愣地看著他,許小川擦得很慢,他從來沒有給小文擦過座位,那就好好地擦一回吧。小文似乎也感到了不自在,等許小川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她才慢慢地猶豫著坐下來。
許小川問小文吃什么。小文說,粥,包子。沒有了?許小川問。小文搖搖頭,一臉漠然。許小川又點了她愛吃的野菜炒雞蛋和一份紫薯。
菜上來了,小文在椅子上左右扭了下,很不舒服的樣子。
許小川斜叼著煙,騰出手拆一次性餐具。細密的燈光下,許小川看見小文的長睫毛在劇烈地抖動,她總是用假睫毛,長而翹,讓她的眼睛看起來很假,很空洞,整個人像被拋棄了一樣冷清。
這頓飯像一個余味悠長的告別,他們吃得很慢,也沒怎么說話。出來后,天依然很暗,夕陽正在隱去,只剩下一點余光。有火車聲音傳來,地下道的入口果然被封了,火車長長的,像這個城市突然亮出的一道疤痕,他們在火車旁邊站住,只幾分鐘的工夫,路就堵得看不見盡頭了。火車走走停停,有時候還要倒退幾米,像是不打算離開的樣子。
暮色下來了,一切都變得杜撰一樣的不真實。小文接過手提包,站到綠化帶旁,靜靜地,不看天,不看地,更不看許小川。她從來沒有這樣靜過,像在等待命運給自己一個信號,好知道該往哪里走。許小川走過去,確認一樣再次問,真的要走嗎?一起回家吧。他想去接她手里的拉桿箱,她不給,看著他,許久才冷冷地說,不是說好了嗎,兩天后,回去拿東西。許小川說,別任性了,好吧?小文迎風抬起頭,不說話,眼里慢慢有了淚。許小川一陣難過,他離開她,站到了一邊。
火車過去了,人群像條河一樣流過,許小川卻找不到小文了。他抬頭四下張望,全是陌生的臉孔,沒有小文。一眨眼的工夫,小文就不見了。不斷有人撞到他,還有喇叭聲,走不走?走不走?不走別擋路。聲音急切而憤怒。許小川退到人行道上,他點燃一支煙,默默地吸著,他不明白拖著兩只大行李的小文,怎么會突然就消失了。她能走那么快嗎?許小川有些想不通。很快,堵著的人車都走光了,還是沒有小文。煙圈繚繞,晝伏夜出一樣詭異,他感到一陣脆弱的冷。多年來,他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心里不安時,就會抽支煙,煙圈飄忽著,他把自己隱藏在煙圈背后,心就會慢慢地平靜下來。此刻也一樣,找不到小文的慌亂,就在這緩緩釋放的煙圈里層層淡去。是啊,她不欠他的,她是自由的。他知道。他吸著煙,又想起那塊墓碑,此刻,底下的那個許小川,他在想些什么,人世的浮華,他都無需在意了。他真有點羨慕他了。
小文走了,許小川有了闊綽的自由,闊綽到無處安放。他是個沉默而內向的人,當了五六年的司機,他的眼里只有路和遠方?,F(xiàn)在不當司機了,也只是偶爾和辦公室對面的李姐,說上幾句無關緊要的話。都是李姐問,他答。他提不起精神,小文走了好幾天了,她的東西也在他上班的時間拿走了。許小川本來想,那是不是小文留給他的一個希望,一個暗號,她在告訴他,她還會回來的。昨晚回家,鑰匙放在床頭上,小文的東西,連同她的味道,都沒有了,就像一個夢境。已經下班很久了,李姐也走了。窗外是水墨一樣的黃昏,隔著厚厚的窗欞,還能聽見深秋的風,草木一樣微弱地來去。走廊里沒了腳步聲,一切都像沉在了冰水里。這幾天,他走得都很晚,連看門的老頭兒都看他怪怪地。
他想起上午跟李姐說的話,他說,明天周末,我要去看一位老朋友。他說得很慢,一字一頓地。李姐說,去哪里?許小川想了想說,去一個山里。李姐說,遠嗎?許小川說,不遠。李姐說,山里好玩,好好玩玩。許小川的思緒一下子飄遠了,李姐后來的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只隱約聽見她說,該找個女朋友了,像你這年齡,沒女朋友的真不多……許小川驚愕地看著她,難道她忘了他曾經有過女朋友,她忘了小文?這不可能啊。小文她是知道的。
許小川下了樓,走出機關大院,天差不多黑了,看門老頭兒從門縫里探出半個腦袋,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直走十幾米,穿過馬路,拐彎時,許小川回了下頭,他辦公室已經看不清了,整個大樓一片昏暗。
他想,明天,真的要去拜訪一位老朋友,一位永遠都不會老的朋友。
第二天,許小川又來到墓園。這是一個黃昏,遠處的群山只剩下一片幽暗的影子,通往墓園的小路真長,仿佛要用一生的時間才能走完。才隔了幾天,墓園就蕭條了許多,枯枝敗葉到處都是,也不知都來自哪里。許小川站在“自己”的墓前,不知從何時起,他已經在心里,默許了這個墓,就像一個抱著回憶生活的人,終于有了物證。墓碑覆著一層厚厚的灰,許小川很不忍地看著,那么高的山,為什么就沒能擋住風沙,依然讓這塊本該安靜的地方,變得兵荒馬亂。他掏出紙巾,從頂部開始,一點點地往下擦,風沙一陣陣吹來,不管不顧,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將墓碑擦干凈,但看起來還是灰撲撲的。
許小川說,哥們兒,只能這樣了,誰讓你死了也不挑個好地方。
風旋轉著刮過,他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坐下來吧,聊聊。
許小川大吃一驚,忙抬頭四下里看,荒野空曠,沒有別人,只有他自己。遠處的大路上,有車輛經過,毫無重量的燈光,有種無從說起的茫然。
風聲似乎被黑暗吞噬了,那個聲音清晰起來,幽幽地道,別找了,是我在跟你說話。
許小川向來膽大,也正想找個人聊聊,于是毫無顧忌地坐了下來,點上一支煙,吐出一口煙霧說,聊吧,聊什么?
聲音說,聊聊生死。
許小川笑,將煙舉起,看著微弱的火光,說,話題有點大。
聲音說,不大。我就經歷了三次。
許小川想,三次啊,三次你才掛了,挺命大的。但他沒有說出來。他說,講講看。
聲音真的開始講了,語氣和聲調都很愉快,他一定也好久沒跟人說過話了,他寂寞壞了。他說,第一次,是太小,在路邊玩,一輛車就那么沖了過來,有人像提小雞似的把我給提了起來,救了我一命。第二次呢,聲音停頓了下,似乎在想,第二次也是小時候,老家的院墻塌了,把我埋在了下面,幸好有半截樹根撐著,我又閃了過去。第三次么,聲音再次停頓,第三次,是生病,這就沒辦法了。
許小川不知該怎么接這個話題,或是什么也不說最好。聲音沉寂了下去。風聲從遠處沉沉而來,銹跡斑斑,像是沉淀了千年。他想了想,想起一個年輕人都感興趣的話題,他說,你結婚了嗎?
聲音沉默了一會兒,用極信任的語調說,沒有。
許小川立刻想到了自己,他看了眼四周,這是一個沒有季節(jié)的地方,冷風和塵土源源不斷地刮來,讓這里的黃昏和黎明,遠山和近景都模糊了界限,成了一個含混不清的整體。許小川的心空了空,地久和天長這樣深情的詞,變得十分地遙遠,它們不適合在這里出現(xiàn)。
你呢?聲音問。
也沒有。許小川慢慢地說,像是有些羞于啟齒。
聲音短促地笑了下,彼此彼此。不知是同情還是落井下石。
許小川也無奈地笑了,他還想再說點什么。第一次和一個靈魂對話,他沒有感覺有什么不妥,相反,他還想著以后要常來這里。在他想這些的時候,那個聲音漸漸地沒有了,就像一條魚又潛回了水底。
從墓園回來,許小川感覺日子一下子變了,變得分不清真假。這種感覺,讓他總想起從前,就像自己的一生真的過完了,有必要細細打量一番,從哪里開始,在哪里結束,過得好不好,值不值,如果有機會的話,會不會選擇再重來一回。等他最后想起那塊墓地時,一切又都戛然而止,他又回到了現(xiàn)實。
李姐不來上班了。不是請假,是辭職。李姐的辦公桌還是老樣子,她的個人物品很少,一只水杯,一把雨傘,一個飯盒,許小川看了看,的確是都沒有了。聽人說,她離了婚,女兒跟著她,她帶著女兒走了。至于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似乎也不需要知道。這件事,只幾天的工夫,就沒有人再提起了。
每天一推開辦公室的門,就像進入一間冷庫。天一直灰蒙蒙的,據說,這幾天還有大暴雨。這場雨過后,大概就要進入冬天了。李姐的辦公桌每天都靜靜地,沒有動過的痕跡。有時,許小川工作累了,猛一抬頭,他甚至懷疑,對面那張辦公桌一直都是空的,從來就沒有人坐過。他漸漸習慣了一個人,累了就喝杯茶,陽光好時,他也會在窗前站一會兒,右邊的停車場,一直都是滿滿的,各色車輛出出進進,很是熱鬧。也許,用不了多久,對面就會再坐進來一個人。這個世界就像人的血液一樣,一直在流,一直在變,只有墓碑和墓碑上的照片是永遠不會變的。
果然下雨了,大暴雨,打在窗玻璃上,像河水在拍岸,漫起乳白色的煙霧。隔壁下班的同事敲了敲他的門,咋走?。克舐曊f,等會兒,不急。是啊,他一直都是不急的。天空暗得像凝成了塊兒,他在窗前站了會兒,心里越來越感到不安。以前一下雨,他就會去接小文。小文在書店里賣書,她喜歡書店,他也喜歡。許小川終于坐不住了,他拿起一把傘,走了出去,來到辦公樓前面的馬路上。站到雨地里,反而感覺雨沒那么大了,路上行人一點都沒少,該怎么走還怎么走,雨并沒有阻止他們的來去和歸途。突然,他看見了小文。小文在馬路對面,像是剛從哪里出來,長發(fā)依然遮住半張臉。她沒有打傘,站在人行道上,等著紅燈變綠。
許小川一陣激動,在心里責怪道,真是個傻丫頭。他猶豫著,要不要先給她打個電話,還是等著她過來。這個紅燈如此漫長,他盯著小文看,怕一不小心,她又會像上一次那樣,一眨眼就走掉了。
冷氣隱隱撲來,他擦了把臉上的雨水,雨小了,地面光影閃動,像一雙雙漂浮不定的眼睛。有車呼嘯而過,像滑在一片冰面上。綠燈亮了,對面的人流涌過來。怎么又沒了小文?他懊惱急了,剛剛的幾輛車魚貫而過,擋住了他的視線,小文不知去了哪里。
他又轉回辦公室,不知過了多久,隔壁的同事又敲了下門,走吧,雨停了。
許小川答應了一聲,此刻,他感覺雨水聲更大了,濤濤江河一樣奔騰不息,從他眼前流過,轉了個彎,又離他而去。他站起身,看了眼窗外,雨真的停了,黑暗和寂靜真實到不真實。許小川走了出去。他又是最后一個下班的人。
冬天來了,窗外的陽光反而多了絲冷清的暖。許小川辦公室又新來了個小姑娘,一整天喋喋不休,什么工作都是念叨著干,聲音低低地,絮語一樣。許小川很不習慣,總覺得有只蒼蠅在頭頂繞來繞去,攪得他手忙腳亂,又揮之不去。
整整一個冬天,許小川沒有再見到小文,也沒有她的任何消息。
姑父打來電話,說又承包了幾個大工程,讓他辭了工跟著他干,自己人,絕對不會虧待你。姑父是搞建筑的,他大學里學的也是建筑。姑父給他打了無數次電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他一直沒動心。這次姑父說了,兩年內,讓他該有的都會有,包括媳婦。許小川說我再想想,姑父氣得罵了句窮命。許小川掛了電話,突然想起那塊墓園,心里一陣愧疚,有多久沒去了?他感覺他慢待了那個許小川。
墓園變了,通往墓園的小路被修整得沒有了坑洼,四周的樹木也被修剪過,幾十塊墓碑孤零零地立在遼闊的蒼穹下,像一個個沒有未來的開始。許小川走過去,他走得很慢,邊走邊四下里看,像是尋找,更像是告別。他已經決定了,過完年,就辭職去姑父那兒,也算是學以致用吧。一走進墓地,他的思維就風化了,變成了一粒粒的砂。有風吹過,黃土飄了起來,迷住了眼睛,他用手揉了揉,手上留下一道淚痕。暮色比水還要涼,從遠山腳下,一層一層漫過來,帶著悲傷,將他籠罩住。墓碑似乎又多了,灰塵也更厚了,覆蓋了字跡,一別經年的樣子。
一陣狂風刮來,塵土暴雨一樣鋪天蓋地,許小川蹲下身子,把臉埋在臂彎里,這是他小時候對付狂風的老辦法。風從耳邊呼號著過去,不是刮,簡直是推??葜ι呈蛟谏砩希糁窈竦耐馓?,也能感覺到重量。過了好一會兒,風聲終于消失了,許小川像個土人一樣站起來,抖落頭發(fā)和衣服里的沙石,朝那塊熟悉的墓碑走去,心里盛滿了歡喜,就像終于見到了老朋友。可是,等他走近了,發(fā)現(xiàn)那不是許小川的墓,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名字很新,像是剛剛才刻上去。他又前后看了看,這塊墓園本來就雜亂無章,多出的墓也四散各處。他心里一陣慌亂,像丟失了一段記憶,或掩埋了一個秘密。他又一個挨一個地找,每塊墓碑上的名字都仔仔細細地看一遍,沒有,還是沒有。
他給李大勇發(fā)信息:還記得那個墓嗎?找不到了。
李大勇說,什么墓?誰的墓?
他沒有說話,心隱隱地折疊了下,眼睛慢慢地模糊了,他看見整個墓園,像片浮云一樣飄了起來。
有雨滴落下,或者是雪,涼涼的,許小川突然有些難過,他抬起頭,天光和風塵都暗了下去,遠山的白雪,有了消融的痕跡。
這個冬天,就這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