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孫頻的中篇新作《鮫在水中央》表現(xiàn)了人類的生存困境與內(nèi)心掙扎,面對苦難的生存本相,小說中的人物最終在互相寬恕中達成了個人與世界的和解,實現(xiàn)了自我的精神救贖。
關(guān)鍵詞:孫頻;鮫在水中央;苦難;救贖
作者簡介:陳佳任,女,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21-0-01
時代的不可抗拒性及其給人類個體帶來的永久創(chuàng)傷是孫頻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重要維度,2019年的中篇新作《鮫在水中央》同樣延續(xù)了她對“苦難”的執(zhí)著書寫,文本中暗藏著無處不在的陰郁氣息與歷史伏筆,時代的波云詭譎是人物悲慘境遇的罪魁禍首,在拷問“人與時代的關(guān)系”這一重大命題之外,孫頻進一步發(fā)問:身處這無法走出的困境,人究竟該如何活下去?
一、時代下的生存苦難
孫頻有著非常明顯的受難情結(jié),在她看來,背負苦痛是人類最基本的存在方式,在她筆下,每一個小說人物的經(jīng)歷都可謂悲涼,這些人物的悲慘境遇都并非完全由自己造成,而是歷史與時代拋擲出的你不得不吞咽的苦果。
敘述者“我”的悲苦命運開始于1983年的“全國嚴打事件”,“我”因多看了穿花裙子的姑娘兩眼便以“流氓罪”被抓入獄,令他的“作家”夢想就此破滅,成為他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折點。出獄后,“我”頂替了父親的職位成為一名礦工,而鉛礦倒閉、太鋼破產(chǎn)這些接連的變故又一次使 “我”陷入絕境,當“我”從太鋼下崗,買斷工齡的兩萬塊錢也被范柳亭騙走后,無路可走的絕望占據(jù)了“我”的身心,一怒之下殺人藏尸,就此過上了獨居隱匿的生活,同時,主人公對家庭的向往又常常溢出于文字之外,二者構(gòu)成巨大的張力,撕扯著讀者的心靈。
小說中另一個重要人物范聽寒的一生同樣被時代的巨輪無情碾壓,在五十年代的反右運動中,僅因?qū)ε煽怂P的贊譽便被劃為資產(chǎn)階級右派分子,在批斗中脊柱受傷,落下一輩子的駝背,這一身體的殘疾并不僅僅是生理上的,它更是心靈創(chuàng)傷的外化。此后,女兒、兒子、妻子的接連離去使得他唯有與孫女范云岡相依為命,而范云岡的命運同樣起伏于改革的大潮中,相比于范聽寒的“認命”,她始終對自己的人生報以“不甘心”的態(tài)度,最終選擇以消極抵抗的姿態(tài)來進行自我傷害與自我放逐,扭曲地與這個世界相抗爭。
不難發(fā)現(xiàn),孫頻是基于“人永遠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這一前提來安排每一位人物的人生歷程的,人永遠都被時代與歷史玩弄于股掌之間,這便是孫頻所揭露的蕓蕓眾生的生存本相,她進而發(fā)出對這人世間最直入靈魂的扣問:身處這無路可走的境地,人究竟該如何有尊嚴地生活下去?
二、縫隙間的自我救贖
對此,孫頻以探究的目光著重描寫了“這些長河中的微塵們會為了人的尊嚴做怎樣的抗爭,怎樣的努力”[1]。她一直在文本中強調(diào)“縫隙”這個詞,即一個能夠解脫現(xiàn)實苦痛的途徑,小說中的人物都孜孜求索著這樣一道陽光得以透過的縫隙,來獲得內(nèi)心的安寧與救贖。
“西裝”是敘述者“我”與外界交手時的盔甲,從右腿被鐵棒敲擊骨折之后,漫長的梳洗穿衣便成為他每天起床后的重要儀式,即便是在空無一人的深山為兔子割草料時也同樣如此,此處隆重的穿衣儀式成為“我”人格尊嚴的堅實衛(wèi)護,究其深層,這隱含著“我”對當下生存困境以及茫茫未來的喪失無力與深度恐懼,精致的儀表則是“我”所尋找到的抵抗虛無的一種途徑,提醒自己不要在無邊無涯的時間黑洞中被消化殆盡,令“我”相信自己能夠像普通人那樣認真、體面、有所期盼地生活下去。
就范聽寒而言,“一天三頓手搟面”便是他為自己所創(chuàng)設的信條,年入古稀的他依然堅持頓頓只吃自己搟的硬如鋼絲的手搟面,這一異乎尋常的舉動蘊含著孫頻慣用的精神分析法則,我們可以尋找到兩點心理依據(jù):一方面,此時的行為便是對早年饑餓的有意補償;另一方面,所謂廉頗雖老尚善飯,這也成為他身體健朗的象征,以此來支撐著自己堅持到兒子歸來的那一天。范聽寒內(nèi)心深處對兒子的深沉思念已凝結(jié)為堅韌的精神力量,使得他面對這慘淡人生,依然能夠懷揣著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勇氣。
“文字與詩詞”則是“我”與范聽寒所共同尋找到的寄托,同時也是維系“我”與范聽寒之間關(guān)系的紐帶。范聽寒沉醉于唐詩中那最恒久最牢固的自然之道,以此來超脫于短暫多變的人生之上;在獄中,“我”拼命地想找一切有文字的東西來讀,使自己免于被周遭環(huán)境同化,當獨居鉛礦廢墟之后,面對空蕩的深山、無盡的時間,“唐詩宋詞”更使“我”暫時隱遁其中,忘卻現(xiàn)世的寂寥與苦痛,獲得心靈的寧靜舒朗。
面對現(xiàn)實人生的種種苦難與黑暗,弱小的人類無力迎面而上,便轉(zhuǎn)而去尋求精神的安寧與富足,這是一種別樣的抵抗方式,讓一絲微光得以從縫隙中透過,實現(xiàn)心靈的自救,孫頻運用精神分析的方法進一步開拓了人性的深度。
三、寬恕中的人性閃光
然而,隱遁于自己所尋找的縫隙并不能從根本上緩和個人與世界的緊張關(guān)系,《道德經(jīng)》中有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基于對這一人類共同命運的認知,小說的主人公們在得知真相后都選擇了放下仇恨,這也是一種與自己和解的方式。
在目睹了范聽寒及其一家人的生存困境之后,“我”內(nèi)心的堅冰逐漸消融,望著范聽寒佝僂的背影“我”常常于心不忍,多次為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而自己與范柳亭的復雜關(guān)系也在交談中慢慢暴露出來,孫頻多次描述了“我”的矛盾心理,即明知與范家人不能密切來往卻又無法違抗自己的內(nèi)心,一次又一次地前往探望,理性與感性的沖突之中實則隱藏著他內(nèi)心深處的愧疚與懺悔,范聽寒與范云岡的一部分悲劇正是由自己而造成的,這與范柳亭施與他的創(chuàng)傷似乎達成一種消解。
同樣地,翹首盼望著兒子/父親歸來的范聽寒和范云岡在與“我”的交談中探查到了范柳亭的下落,又受感于“我”的善良與不易,都在最后關(guān)口選擇了釋懷。范聽寒秉持著“原罪”意識,在他看來,每一個人在忍受苦難的同時都背負著罪惡,“萬物芻狗,所以,誰也不要怪誰”,所有的罪與罰、善與惡、虧欠與哀怨都被消融在這一句話當中;同樣的,范云岡也拒絕從我口中得知她早已預料到的真相,當她高喊“你說什么,我聽不見,我一點都聽不見”時,弒父之仇便在此刻土崩瓦解。他們選擇遺忘、放棄追討,仇恨的蛀牙真正從心底拔出,自我便也在此刻獲得解脫。
選擇寬恕,一方面是基于對苦難的感同身受,這些個體彼此之間都深知對方內(nèi)心的恐懼與孤獨,另一方面更在于他們已把自己融入命運共同體之中,在心與心的置換間,苦難與罪惡相互抵消,從根本上緩和了心靈與外物的激烈沖突,這是絕望之后的真正救贖,互相的諒解更閃耀著龜裂大地中的微光。
注釋:
[1]孫頻:創(chuàng)作談:世界上所有的道路,《收獲》微信專稿2019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