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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姑媽去看小象

      2019-09-17 02:02:13禹風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慶陽姑媽阿爸

      禹風

      她輪流瞅他們倆,空氣在高溫下正在膨脹,三個人都透不過氣。

      如果這是個玩笑該多好啊!

      兩個男生都沒動,嚴肅得像雕像。一個是大衛(wèi)像,金發(fā)碧眼鼻梁如刀背;另一個是成吉思汗像,團頭肉鼻一堆兒圓潤。她沒笑,甚至觸景生情流下一滴淚。她轉(zhuǎn)身涉水向岸邊走,潛水度假村看上去如一塊雕刻過的玉。

      當天下午,瑞典人佩爾松和韓國人金結(jié)伴走了。他倆化敵為友,都沒來同她說再見。說再見是繁文縟節(jié),誰也不至于蠢到陪一個漂亮女人去死。追女人,為的是快樂。她一旦想拖人下水,就成了禍胎。有腦子的男人都應(yīng)避之唯恐不及。

      她把自己鎖在客房里,從房間陽臺可以看海,這是紅海,鹽度最高的海,埃及海岸的海。她感覺金字塔在自己身后,法老高高盤踞在塔尖上,古老而挑剔的目光越過云霧陽光投在她背上。她嗤鼻法老的權(quán)威,也不再承認生活對自己擁有主宰權(quán)。她找到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銘文,她相信自己血液每一次循環(huán)都要從這銘文上淌過。銘文并非很多歪歪扭扭的小篆,她知道那是簡單兩個字:蔑視。

      她慢吞吞整理了一遍行裝,也把潛水設(shè)備和水下攝影器材仔細梳理一遍。她明白那兩個差點為她決斗的年輕小男人已經(jīng)離開,她冷笑了一下,一口喝干一直在小口小口抿著的威士忌。

      打開門,她走去海邊,海邊長滿堿蓬。海風帶著海的濕氣吹散她的額發(fā),她覺得青春即將從自己光潔的臉上如落日般隱去,沒更多游戲可以玩了。

      她掏出手機,把自己的定位發(fā)了出去。緊跟著,她給他留言一句:放馬過來吧!藍薊花號夜?jié)摚?/p>

      很多年以前有個春天,姑媽心血來潮,帶他逛動物園。姑媽是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女出納,比父親要年長十幾歲,她沒宏大的人生計劃,她養(yǎng)大了自己的孩子,只遺憾忙于謀生的弟弟和弟媳周日里慢待了他們的獨子。小孩是渴望玩的,她可以代他們夫妻倆滿足一個男孩子的渴望。

      姑媽沒空手來,她帶來了金雞牌冰磚和一大玻璃紙袋的油果果。離很遠,他就看見了油果果白色的糖霜。

      姑媽牽著他的手離開房客眾多的兩層樓房子,走到馬路上。姑媽扶扶眼鏡,她白而圓的臉上最光亮和氣派的是她的前額。姑媽有凸起渾圓的前額,上面沒一絲皺紋,證明她當財務(wù)人員是可靠的,只有聰明人才有這般面相。姑媽笑說:“我們要去看一只才來的小象,它叫版納?!?/p>

      梧桐樹都綻發(fā)了黃的嫩芽,空氣有清甜氣味。這城市的女人一旦不上班,就拼命往窗外竹竿上晾曬剛洗出來的床單和內(nèi)衣。姑媽牽著他手,小心翼翼地抬頭觀察:“當心,這里有條長褲,不可以從褲襠下走過,否則你長不高!”

      在滿街的褲襠下游走,姑媽無所謂,她不用再長高。一旦他沒躲過某個褲襠,他只好立定,用力往上蹦起,跳三跳。他已經(jīng)在想動物園里的光景:猴子紅屁股,河馬像校長,老虎變睡貓,鸚鵡叫喳喳……本地八哥鳥比鸚鵡會說話,上次八哥就叫了好幾遍:講呀依講呀,講呀依講呀,再會,阿烏卵,阿烏卵,再會……

      姑媽找到了14路長辮子電車站頭,她吁出一口氣:“告訴我,儂是乖仔嗎?”

      他認識她已經(jīng)蠻多年了。爽氣點就這么說穿了吧:他一認識她就展開了熾熱的追求,她沉迷過他一小段時間,然后她拔開腿跑了。這不是打比方,她真是拔腿跑遠了,跑出了國,到國外念書、畢業(yè)、做事,基本沒回來過,除了短短的象征性的探親(總是在去往他處的途中,在這城市做一停留)。他追去過國外,記憶中仿佛從沒找到她,但事實上還是在美國見過一面。

      本來應(yīng)該早就忘了他。完全是偶然,她回來探阿爸的病,阿爸確實已病人膏肓無藥可救,見一面少一面!她母親因為生她時難產(chǎn)而撒手人寰,阿爸為這,曾經(jīng)恨過她。后來他對獨女不在身邊早認了賬,他對她說過:“不必回來,我去同你媽會合是喜事。房子你要繼承的,房子現(xiàn)在值錢了。你直接回來處理后事就好。”但她知道自己還是想見阿爸最后一面的,她離開了阿爸就沒有過正式的家庭,她想盡一次家庭責任。而回來探阿爸,阿爸隨口說到了他。

      阿爸交代完所有事情和附屬的細節(jié),明顯松了一口氣,簡直有點喜氣洋洋,她看著阿爸笑了。父女一起放松地笑,好多年沒有過了,她感到悲傷的幸福。就在這樣的時刻,阿爸說:“你還記得慶陽么?慶陽現(xiàn)在可是個人物了?!?/p>

      阿爸小心翼翼征得她的同意,撥通了慶陽電話:“慶陽,你沒出去旅行?那好,你來醫(yī)院看看我吧,我怕是撐不住啦。曉霜在,她回來了?!?/p>

      慶陽沒學別人那樣在電話里寒暄,瞬間他那邊就掛斷了。她琢磨慶陽對她是怎么個心態(tài)。這不那么好捉摸,畢竟有很多年匯聚成的一條大河在他倆之間淌過去了。

      阿爸打完電話,人就開始感到不舒服,醫(yī)生給他打了針嗎啡,幫他止疼??諝饫餄M是病人呼氣的嘶嘶聲,房里飄浮著清潔劑的苦味。她忘記了慶陽,看著阿爸,明白了什么叫氣若游絲。她驚詫地抬起頭,從白日夢醒來,幾乎跌落另外一個白日夢:慶陽來了!他頭勢清爽,西服筆挺,打著領(lǐng)帶,皮鞋錚亮,只差胸口沒掛上懷表呢。他的跟班站在走廊里,—個捧著果籃,一個摟著鮮花……

      他的記憶從第一輛電車開始。要到達動物園,姑媽和他必須換乘兩次電車;最后一次電車是無軌電車,跑在鐵軌上會當當發(fā)出響聲,是他期盼的節(jié)目之一。

      第一次換電車,車窗外就有了不同尋常的風景。電車穿越的區(qū)域比他慣?;顒拥膮^(qū)域野多了:越來越多的大樹,愛怎么橫過來長都不會被修剪,枝條不會探人家窗戶里去,周圍根本沒房子。行人越來越少,街上漸漸沒店面了。

      姑媽不耐煩看這些野景,她低頭看看車窗邊位子上乖乖坐著望洋眼的他:“以前你見過大象嗎?”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上次去動物園大象館沒開放。老師給我們看過圖片,象鼻子長得像嘴里叼條蛇?!?/p>

      姑媽文雅地微笑了一下:“大象活得很長,跟人差不多。它們還有非常好的記憶力。印度人夸人家記性好,就說‘記憶力跟大象似的。大象一家人住在一起,無論到哪里,都不肯分開?!?/p>

      “姑媽,你怎么知道的?”他問。

      “看書,書上說的?!惫脣屝π?,“等你多識字,我送你書看?!?/p>

      慶陽比她大了十來歲,他是隔壁童家姆媽的侄子。從前她不曉得童家姆媽還有這門親戚,童家姆媽六十大壽在家里擺圓臺面,慶陽才露面。

      說句公道話,慶陽樣子真是不錯的。記得那天她下課回家,童家熱鬧得二樓沒一家人家可以耳根靜一靜。她下樓到無花果樹下踢毽子,遠遠太陽落山,紅彤彤咸鴨蛋黃似的掛在院子門口的公孫樹樹梢上。她瞇細眼睛看夕陽,陽光里慶陽穿著淡黃休閑西服和咸菜綠色的長褲走進來。

      她看著這個外表像花花公子、神色卻很親善的男人笑吟吟走近,她扭過頭,看被夕陽染金的圍墻和墻邊凋零的夾竹桃花。她又回過頭來,年輕男人微微欠了欠身,很親切地問她:“小妹妹,童家是這個門洞么?”

      因他的親切,她也親切地回答:“就在樓上,你是他們家誰?”

      他笑說“侄子”,看著她。因為背對夕陽,他的臉一下子黑乎乎的,她看不清。他又問:“那么你是童家的誰呢?”

      “誰也不是。我是鄰居。”她笑笑,覺得不能和陌生男人多說話,應(yīng)該走開了。

      他點點頭,忽然伸出手,向她要什么的樣子,她大惑不解。他從她手里輕輕拿起了雞毛毽子,同時彎腰把手里袋子放在地上。

      他走到夕陽余暉里,臉朝向了陽光,登時變成金色的,神色也放微光。他玩起了毽子,嘿,他是個老手,只見毽子變成了他養(yǎng)熟的小鳥,在他身上到處停一停飛、停一停接著飛……

      他把毽子遞回給她,笑著上樓去。她追問:“喂,你是雜技團的么?”

      “不?!彼哪_步聲在木梯子上發(fā)出回聲,“我不是玩雜技的,我是樂團的,我吹號!”

      吹號的慶陽大鳴大放地愛上了她,她還是個高中生,不適合被年紀大一截的男生公開追求。不過慶陽大概被音樂毒害了,不曉得無聲世界的秩序。他只會高調(diào)低調(diào),要不讓他有調(diào)調(diào),他就不知道怎么玩。

      放學路上她被慶陽堵住,慶陽還是那身惹眼的西服,很合體很飄逸,像動畫片里逃出來不肯回去的青年。慶陽說:“請小妹妹吃杯咖啡?!?/p>

      跳上叮叮當當響的無軌電車,他興奮起來了。姑媽冷眼瞅著他,他從車窗伸出手,扯下香樟樹伸到車廂邊的枝葉,老練地找到葉脈上的香囊,掰開,放在鼻子下聞。像貓咪嗅了貓薄荷,他恨不得在無軌電車上開演唱會,喉嚨里哼著別人聽不慣的噪音曲。

      “姑媽,小象版納哪里來的?”

      “云南西雙版納森林來的?!?/p>

      “哦,森林里不是蠻好,為啥一定要來動物園?”

      “小象它自己又不要來。為了讓你這種小朋友看看,動物園才一槍麻醉它,把它運到動物園讓你看的呀?!?/p>

      “哦!這樣啊。那么我今天好好看看,過幾天它回去了,我就看不著了?!?/p>

      “它不會再回去森林了,動物園給它造了房子,它一輩子住在這里讓小孩子看。”

      “?。俊彼篌@失色,不再拉著立桿繞圈子,“姑媽,那小象的媽媽不想它?”

      姑媽想回答,愣住了。

      “森林不知道是什么樣子?我將來肯定要去看看?!彼⒉黄诖脣尰卮穑皇请S便感嘆了一下,馬上忘了自己說什么?,F(xiàn)在他望向西郊的樹林,開始琢磨森林了,“姑媽,森林一定比郊區(qū)樹多,我知道的,還有不關(guān)籠子的野猴子在樹上飛?!?/p>

      她到達紅海已經(jīng)兩周。紅海裂在大陸之間,雖沒海嘯的可能性,但潛紅海也有潛紅海的難度和危險。

      埃及人的心性與她因潛水常打交道的印尼人或菲律賓人不同。印尼人和菲律賓人是周到的,習慣于服侍客人,曉得服務(wù)態(tài)度和自己飯碗有關(guān)系;埃及人則粗豪不少,對待客人多少有點馬馬虎虎。據(jù)她留心觀察,埃及人怕是被常來這里潛水的俄羅斯人和歐洲人寵壞了。俄羅斯人和歐洲人都以會照顧自己著稱,他們不習慣有人代他們自己做事,也不肯給多小費,所以埃及人就養(yǎng)成了冷眼旁觀的習慣。

      可一旦坐上橡皮小艇去潛沉船,風高浪急,她一個女子,背著氣瓶不講,還帶上累贅的攝影設(shè)備,沒人服侍可怎么行?還好總有男潛客獻殷勤,否則單說從海里翻身上艇,她也得磕碰得渾身青紫不可。

      有男人獻殷勤雖必不可少,但也讓她耗神費勁。大多數(shù)獻殷勤的男人懂得適可而止,保住風度,但也有吃定她以求一逞的。她羨慕歐美女人,歐美女人有大丈夫氣,不是所有男人都有膽糾纏;亞裔女子在男人眼里大概真正算是男人身上掰下肋骨造的,各色男人都居高臨下敢上來試試運氣。她為了擺脫太近身的荷爾蒙氣團,只好跟這種男人攤開她底牌。

      佩爾松和金本來素不相識,都是因為在潛水時主動替她扛水下攝影機而喝到了她請的咖啡,然后兩個人對峙起來,讓她好不尷尬。這好比兩只公烏鴉大庭廣眾不避嫌地搶食一塊鮮面包,她責怪自己給了他倆可以輕賤的感覺。烏鴉可以對打,但她不是面包。

      于是她邀請他倆一起岸潛,去潛岸邊海下二十五米深處的一艘小沉船。她特意在沉船邊用寫字板告訴他們,自己有意于進入被禁止探尋的沉船內(nèi)部……五分鐘安全停留出水后,趁佩爾松和金還在擤鼻子抹眼睛,她開出了自己的條件,讓這兩只雄性動物瞬間停止分泌荷爾蒙。他們的確是理性的地球村男性,知難而退,悄然而遁。

      像她這般三十五歲的婦人已經(jīng)不是姑娘家,男人在她眼里,不僅僅是耳邊的甜言蜜語和床榻上翻云覆雨。她也許無比寂寞,但無心重復(fù)套路。海底世界給了她某種具體的充實感,讓她,怎么說呢,不一定非要男人不可。

      不過,佩爾松和金的不辭而別還是刺傷了她。她發(fā)現(xiàn)整理行李和設(shè)備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于是她想起了他,一沖動,她給這位獨一無二的大鼻子情圣發(fā)了手機短信。

      如果他還那么在乎她,真那么不達目標死不瞑目,真想超越《霍亂時期的愛情》,他可以來紅海找她,她還足夠年輕,身上沒有酸味兒。她在這里潛水,暫時還沒離開的打算。

      下了有軌電車,離動物園就只一步之遙。暮春的暖風吹在姑媽額頭,他覺得春風在她圓潤的額上打滑。薔薇開得正盛,動物園周圍的小洋房和賓館籬笆上垂下一串一串的粉紅花,蜜蜂向花朵發(fā)起沖鋒。

      姑媽露出一種成熟婦人的驕傲,她抬起臉盤享受陽光。她在馬路上踱步,走上街沿,不用留神汽車。小侄子跟在她身后,也在安全的上街沿。她回頭看過幾回:平時出門少的小可憐被路邊的碧綠蚱蜢勾引住了,不停蹲下身子用手掌撲蚱蜢,追著跳起來的絲絲綠線跑。

      慶陽沒回復(fù)她短信。他這人就這脾氣,要么突然出現(xiàn)在你眼前,要么仿佛消失了,理也不理你。

      他對她,很明顯斗了半輩子氣了。那么些日子過去,醫(yī)院重逢后,在她時隱時現(xiàn)的軌跡面前,他已養(yǎng)成風格化的回應(yīng)方式。

      不過,他潛水是為她學的,要不城里的老百姓還想不到潛水這番娛樂。他為爭取與她有共同語言,不聲不響跑澳大利亞大堡礁花了大錢考證。他其實不喜歡跳進汪洋大海,大海讓他緊張,讓他有絕望感,但他說有她在海里他就顧不上害怕。

      這句話是暖心的,暖了她很久。

      阿爸的后事是慶陽幫她主持的,沒慶陽她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離開生養(yǎng)她的城市久了,回來完全找不到路、摸不清人心世故。阿爸像是明白她靠不?。ㄋ侵貎x式感的人,在乎自己的身后事),所以最后一刻幫她把慶陽找來了。阿爸不會撮合他倆,當年就是他密謀趕走了慶陽,免得慶陽壞了她一枝花。阿爸只是老謀深算,知道慶陽為她隨時都肯全力以赴。

      慶陽在她放學路上攔住她請吃咖啡,她跟著去了南京西路凱司令。沒想到慶陽設(shè)了埋伏,二樓凱司令堂吃問里都是他同黨,搞起了小小一個樂隊。慶陽等服務(wù)員送上滾燙的上海咖啡,還耐心等她喝幾口,才朝早已不耐煩的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手們一揮巴掌,凱司令立馬變成了小劇場。他自己笑嘻嘻盯著她看,看得她難受。他跳起來加入了樂隊,開始吹號。她一下子被音樂擊中,感到幸福絲絲縷縷。然后他換了黑管,演奏她聽得懂的電影曲,讓她在咖啡制造的清朗里窺見平凡日子的愉快紋理。

      慶陽還沒達到他的目的,他僅僅只是以他訓練有素的兵法清理了他前進的道路。那些毫無手腕的中學男生在他映照下顯出了黯然無光的底色。她眼里的男生減少了,只剩下寥寥兩三個。

      阿爸卻不是被慶陽驚動的,他是被一個蓋在自己亂發(fā)下的校園詩人刺激到的。面臨高考,詩人失去了本就淺薄的鎮(zhèn)定,他以詩人的想象力和膽色向中學及大學的學校管理者遞交了“免高考申請”。詩人的理由是他決定乘著夏天進藏采風,無暇顧及高考俗務(wù),向大學申請,希望能鑒于其詩歌作品給予他“免試直升”待遇。還不要說,他的申請得到了中學校方的支持,名譽校長是位退休教育家,欣然為他寫了長長推薦信,真可謂愛才心切。

      校園詩人八字沒一撇,卻想得挺多。詩情畫意本是男性荷爾蒙的臥底同伙,一旦得著機會,就想打開城門,放同黨進來。他懵懵懂懂昏昏沉沉,多半還發(fā)著高燒,渾身亂抖,騎車來到她家樓下。

      阿爸開恩,接待了這毛頭小伙,問他來意。

      詩人喝了口曉霜敬上的熱水,看著她阿爸,開門見山:“爺叔,我可能要直升了。我準備到西藏采風,問問您同不同意讓我?guī)蠒运黄鹑???/p>

      阿爸后來告訴曉霜,當時他想跳起來去開藥箱,找點阿司匹林讓詩人吃下去,實在不行,就請他吃金雞納霜。

      詩人帶來的只是阿爸一場心有余悸的訕笑,可是,擦亮了眼睛的他看見的卻是有組織有計劃的疑犯——號手慶陽。慶陽自己不檢點,晚上到隔壁弄堂找了個曬臺吹號,想持續(xù)升溫曉霜的情緒。這下子暴露了。

      他追著綠蚱蜢站起蹲下,總差那么一掌。蚱蜢從他嫩嫩的掌緣跳開,跳到路邊賓館門口停泊的一輛大卡車底下去。姑媽慢慢往前走,她大口吸著新鮮的郊野空氣,面孔仰得高高,太陽給她的眼簾涂滿了紅色,還有火苗在眼皮上隱隱躍動。

      他看了卡車一眼,司機高高坐在駕駛室座位上,正在抽煙。他低下眼睛,看見好多只蚱蜢躲到了車廂底下的陰影里。他跪下來,伏下身子,伸手去輪胎后面撲蚱蜢。他跪著,全身擋在卡車前面,頭還沒輪胎高……誰也沒注意到他。

      自從阿萊克斯離去之后,她的愛情就像一攤燭淚,從滾燙漸漸冷卻,她根本無法阻止它從柔軟轉(zhuǎn)向僵硬。現(xiàn)在這燭淚只保持了紅色,卻落滿灰塵。

      曉霜離開家鄉(xiāng)到美國去是突如其來的,與其說是她的期待,不如說是阿爸的布局??峙轮粸榉纻鋺c陽,他提早實施了早已籌謀的計劃。

      阿爸送她上飛機時不動感情地說:“霜霜,原諒我曾在大街上打你,我為了你好。等你到了我這年紀,就明白我的用心了?!?/p>

      她沒回答阿爸,她心里想著慶陽,也許并不是因為愛他,而是覺得這真殘酷。慶陽沒做錯什么,他只是掉在愛情的油鍋里,在滾油里吹薩克斯管。

      她到了美國眼前一亮,沒過幾個星期,她真就把家鄉(xiāng)拋在了腦后。不但忘了外灘、淮海路和靜安公園,也忘了阿爸,忘了號手慶陽。

      她來到美利堅的時候國內(nèi)出來的人還真不多,像她這般從小生在城里的女子更鳳毛麟角。不但比她早出來的男生蜂擁而上獻殷勤,愛好異國情調(diào)的美國小伙子也忍不住走過來搭訕她。她搞明白自己的優(yōu)勢,立馬進入了狀況,或者說得更準確點:她高速理解了自己的市場地位。

      她沒那種只能和同胞打交道的土氣,她生來是洋氣的,她家處在往昔公共租界的中心地帶,住的是小洋樓。

      她去紐約是來美國的第二年,她結(jié)束了打工生涯和語言學校,準備一門心思考大學。

      到了紐約她第一次真正談戀愛。恰恰給阿爸的如意算盤一記她盼望已久的響亮耳光,她冷漠地拒絕了阿爸老友在紐約的兒子(據(jù)說曾指腹為婚)。她對那同樣地域出來的小男人霸道的殷勤反感到極點,幾乎就為了做給他看,也做給阿爸看看,她輕易接受了一個白人校園歌手,成了老外的honey。阿爸在越洋電話里罵她,她吐出一口濁氣,臉上第一回有了成年女人自得的微笑。

      后面不要說了,她并不愛歌手。她在歲月的交替中換了不少男友,都是白人,她習慣了輕松和自由的男女之情。其實她有點害怕黃皮膚男人,她覺得他們總在心里藏著什么,覺得自己一不小心就會成為那些內(nèi)心情結(jié)的獵物。她把慶陽忘記得一干二凈,他似乎屬于她的上一次人生。

      直到輾轉(zhuǎn)在澳洲悉尼遇見阿萊克斯,她才驚喜自己終于碰上了真愛。這時候她都快二十八了,幾乎已經(jīng)有水果要下市般的擔憂。不過阿萊克斯還是來了,上帝把她的幸運安排在這兒呢。

      是阿萊克斯帶她認識了海洋。阿萊克斯是沖浪和潛水的老手,他經(jīng)營自己的電纜公司,所有的假期都在海上。他有一艘自己的小帆船,常年泊在悉尼港。

      她的潛水執(zhí)照是阿萊克斯執(zhí)教和頒發(fā)的,她的水下攝影都是阿萊克斯手把手帶出來的。她在紐約舉行了兩次個人水下攝影展,她和阿萊克斯還籌劃了海底婚禮,準備讓阿爸從國內(nèi)飛到悉尼,然后阿萊克斯邀請親友一起到道格拉斯港去,在那里的河口飯店舉行儀式。

      人生于她真像戲劇。離計劃的婚禮還有幾個月,阿萊克斯同她飛到埃及參加一次為期一周的船潛。紅海海底甚至比大堡礁更美麗,船潛可謂完美。

      事發(fā)前他倆潛到了海下五十六米,當然只使用休閑潛水的裝備(他們在攝影時常常這樣做,從來沒發(fā)生任何問題)。他們按照潛水電腦的提示慢慢升水,阿萊克斯在安全停留時失去了知覺……事后痛定思痛,她懷疑問題出在前一天的夜?jié)?。他倆停留在沉沒的英軍艦艇藍薊花號船艙里不停地拍夜景。幾乎耗盡了氣瓶,升水有點過急。當時沒發(fā)生狀況,也許狀況延后了……

      失去了阿萊克斯,曉霜像罹患絕癥,一步一步感悟到自己失去了生命的精華。有兩年多時間她就是一攤咖啡渣,不工作,幾乎不能見人。她想自己就是晚年張愛玲,可以躲起來,讓人從門縫底下給她塞生活必需品。

      等她從哀悼里暫時走出來,她恢復(fù)了健康和美貌,但自己明白內(nèi)里已殘花敗柳。她看待靠近她的男人仿佛豬籠草看昆蟲;她看電影里演出的愛情,像關(guān)公老爺看舞大刀的。

      他膩在卡車前跪著,伸手不斷掏小蚱蜢。小蚱蜢像同他玩躲貓貓,一會兒出來,一會兒藏到輪胎后。這輪胎可真大真厚。卡車每邊各有兩道大輪胎,前后八只。

      司機扔掉了煙頭,從后視鏡里向人招手,他看看空曠的道路,準備打火。要趕回蘇北吃晚飯,趕路趁早。

      慶陽英文也說得很好。他本來只會吹號,不會任何外語。學外語是環(huán)境所迫。

      慶陽阿爸當然搞音樂,曾是指揮系高才生。然而革命的颶風吹散了他音樂理想,他不能指揮交響樂,他的音樂夢被時代熱浪熔掉了。

      得知慶陽看中的女生是曉霜,阿爸特意找機會在一旁相了相。他對兒子的品位給予了熱情贊揚。后來,曉霜阿爸為阻止女兒和慶陽幽會,追到大馬路上,當眾用鞋底抽曉霜,慶陽恨得幾天睡不著。慶陽阿爸就嘆氣說了一句:“娘希匹!我兒子這么憋屈,我×這個世道!”他搖搖頭,沒安慰慶陽。

      曉霜被家里“護送”到美國,她立刻給慶陽寫了信。慶陽還在猶豫,阿爸特意脫下鞋子,用鞋底抽了他一個耳光:“美國有啥了不起?我賣血也要送你去!”

      慶陽就這樣離開了市立交響樂團,他同意阿爸的想法:自己這么俊朗一個男人,絕對不能讓女朋友被別人搶走。

      別管有多難,大男人迎難而上。白天他啃英文,晚上有樂團老兄弟拉他去賓館奏樂賺外快,湊他自己的旅費。

      等他克服千難萬阻拿到美國簽證,他不知道曉霜在美國已換了兩任白人男友,也早就不是他在意的處女了。不過,曉霜知道慶陽要來美國,可真高興壞了。好像女人知道自己要生孩子一般,她到處給慶陽置辦東西,幫他租好了房子。

      沒必要描繪人人可想而知的重逢以及彼此發(fā)現(xiàn)真相的苦痛。大家都是體面人,曉霜祝福慶陽;慶陽苦一點,但也沒難為曉霜。

      慶陽是這么一個人:他猛地離開了紐約,去了美國其他地方。到底去哪里,他沒告訴曉霜,也不再同她聯(lián)絡(luò)。

      有一段時間的黑洞,當時慶陽不愿意訴說,后來很多年之后,他同樂團的老朋友一五一十點點滴滴都說了。慶陽說:“這輩子我真要感謝女人。我在汽油站打工糊口,老板每個月付我五百美元工錢,外加中午給我一頓盒飯。我餓,我他媽的真的餓……不知道從哪天開始,突然有人每天讓快餐店送快餐給我,讓我吃飽。我問了,只知道是女人送的,不知道到底是誰。美國女人同情我呀,唉,女人養(yǎng)活我?!?/p>

      慶陽在加油站有女人送東西給他吃。后來他活絡(luò)了些,改去替人賣汽車,竟然有女人為讓他掙點錢,好好的車開著,又跟他買新車。女人喜歡漂亮小伙子,但又保持著欣賞的距離,這熏陶了慶陽,讓他不是越混越下賤,而是越學越體面。

      他的天性被照亮被烘暖被濕潤,不得不發(fā)出芽來。慶陽沒想到美國沒讓他發(fā)達富裕,卻讓他發(fā)現(xiàn)自己,搞明白自己正是那種別人做夢盼望成為的情圣。他瞬間懂得了女人,最難能可貴的,他找到了直達女人內(nèi)心的溝通方式。

      很快,他小試牛刀,如魚得水,各種膚色的女人都像河里的魚掛到他釣竿上。一切歸功于他說起話來,能動人的心弦。

      那時候,慶陽根本不回憶自己在國內(nèi)過的日子,他注重今天盼望明天,絕不思考過去。也許他也不會有機會想起有著白皙圓滿額頭的姑媽,他不會回憶那天……

      他從卡車輪胎前失望地站起來,沒逮到蚱蜢。他往前剛剛邁出兩步,卡車一陣響聲,嗖地從他屁股后面開到馬路上去了。姑媽沉浸在春陽里,根本沒回頭。

      他眼前一黑,年紀再小,他也明白剛才是死神擦身而過。

      慶陽成了泡女人的高手。

      他面對任何女人都大大方方,絕無亞裔男人扭扭捏捏之態(tài)。他走進成衣店買衣服,看見女營業(yè)員長相很希臘,大眼睛白臉盤,殷勤招呼。他試試衣服就對人家說:“你的眼睫毛很好看。”這句話擱一個來訪美國的中國公務(wù)員嘴里說出來就是油膩膩的調(diào)戲,慶陽講了,人家聽了倒很受用。區(qū)別真是講不清的。

      慶陽說:“衣服我買了。”掏信用卡付款就問:“你幾點下班,我可以請你吃晚飯嗎?”

      白女人看看慶陽,他一臉自信。女人說:“Why not(為什么不呢)?”

      是啊,為什么不呢?

      他隨朋友跑到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去談生意,朋友為了生意,他就是去瞎逛。地鐵上他看見一個女子,對朋友說:“這個有味道,南美的味道?!迸笥颜f:“好好,你少惹事。你不會說西班牙語?!痹捯粑绰?,慶陽同人家對上眼了,彼此在笑:“哦啦……”

      “哦啦”一聲之后,女郎聽不懂英語,慶陽聽不懂西班牙語,還有一個只會說中文的漢子在一邊當電燈泡。但這都不妨事,慶陽看得懂女人,女人看得懂慶陽,彼此笑多話少,卻很有效率。女郎寫了個地址給慶陽,媚笑一下下車。慶陽對朋友說:“晚上你早點睡?!?/p>

      這種事層出不窮,別人當稀奇講,慶陽聳聳肩:“不是很正常?你們不要弄錯,不是所有女人都搭得上,我只是有眼光,我去搭的,我都看準了能搭上?!迸笥褌冎缓谜f:“我們都是瞎子?!?/p>

      也別以為慶陽是騙子,那種男人,主要適應(yīng)國內(nèi)市場。慶陽不瞞任何人,無論你是男是女,他一概讓你知道他是個唐璜。他總結(jié)說:“女人難道是為了嫁人才找男人?反正我能讓她們高興,這不結(jié)了?”

      他肆意妄為,沿著西岸,從西雅圖租車出發(fā),一路開往墨西哥,沿路尋花問柳,訪問各族婦女。那年美國公司發(fā)明了絕妙新藥偉哥,慶陽知道國內(nèi)行情緊俏,就托人搞了一大包,放在行李里坐飛機回來?;貋砹怂⒉患庇谕其N,他號稱做良心生意,自己先要試試藥。他約上樂團老伙計,跑到某蜚聲海內(nèi)外的小鎮(zhèn)試藥,一夜間便形銷骨立坐車逃回來。人家問藥效如何,慶陽老實回答:“我只用了半粒,一夜不肯歇,換了好多對手,個個敗下陣去。等我吃過早飯,我發(fā)現(xiàn)問題了,后面一半身體有感覺,前面一半麻麻的,踢我也不疼了。”他的偉哥瞬間賣完,賺了好一筆外快。

      后來慶陽和樂團的老哥們合作開了間SPA店,腰包鼓了起來。

      曉霜給阿爸辦后事,他全力以赴。曉霜說:“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和你又成了陌生人了。”

      慶陽點頭:“是的,我老了,你還年輕?!?/p>

      曉霜有點感動,忽然問他:“你怎么不成家呢?女朋友也不催你?”

      慶陽說:“哪個女朋友?她們催我也沒用,我又不能個個討回家當老婆?!?/p>

      曉霜露出又是聰明又是被聰明誤的眼神:“哦,原來你sleep around(到處睡)!”

      慶陽聳聳肩:"So what(那又怎樣)?”

      曉霜和慶陽在這段相處日子里毫無進展,彼此裹足。慶陽盡心盡力幫曉霜處理家務(wù),按曉霜話講“好像家里有個娘舅”。

      曉霜回美國之后,慶陽更發(fā)達了,老朋友拉他合作小貸公司,其實就是放高利貸,賺得他盤滿缽滿。只要朋友告訴他有高利潤的生意一般他都敢賭,他賭運也奇,好像錢是他前世養(yǎng)的狗,這輩子又來認他。

      在這座城里很多人即使不知道慶陽,大概也認得他那輛風騷的車。他訂購了一輛棗紅色的捷豹,通體大小十一塊玻璃,時常泊在別人不敢停的鬧市區(qū),招人議論。

      他轉(zhuǎn)身呆望沉重碾過柏油馬路的藍色大卡車,心想只要晚四五秒,自己就已是輪下肉餅。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黑暗,愣在了春風里。

      姑媽回頭一看,叱道:“發(fā)什么傻?快去看象鼻頭!”

      他磨磨蹭蹭走到姑媽身邊,暈暈乎乎。一拉住姑媽溫熱的手,他忍不住嗚咽起來,熱淚漣漣落下地,心里柔軟得渾身發(fā)酸。

      “怎么了?乖仔?”姑媽被他弄得莫名其妙,只一迭聲地問。

      曉霜歷經(jīng)漫長歲月,剛從喪失阿萊克斯的悲苦中掙脫出來透氣,正巧來了國內(nèi)的訪客,是中學里那個想帶她進西藏的詩人。

      詩人最終還是參加了高考,成績棒棒的,證明他要求免除高考義務(wù)是完全合理的。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享有全國聲譽的現(xiàn)代詩大家,坐鎮(zhèn)地方詩刊。他在詩歌上賺到了錢,令人難以置信。他帶給曉霜他的全套詩集,并且誠實地用紅筆圈出了曉霜啟發(fā)他詩情的十幾首詩歌。

      “這些年你怎么樣?”詩人熱情洋溢地問。

      曉霜被問得發(fā)蒙,國內(nèi)來的親戚朋友經(jīng)常一句話讓她自閉癥發(fā)作。“這些年怎么樣”,是要對這位早已是陌生人的校友來吐一吐衷腸么?難道他能懂她這些年的遭際?

      好在詩人的注意力是飄忽的,不拘泥于她的語塞。詩人忽然把話題引到了曉霜阿爸身上。

      “依阿爸給我印象很深。他是一種父性的圖騰。我記得當年他看我的眼神,他的眼神變成了我自己看自己的眼神,然后我慢慢到了今天?!痹娙说恼Z調(diào)里有偽裝成感激的憤恨。

      曉霜還是沒說話,只端著茶杯報以意義不明的微笑。詩人很無禮地觸碰了她心頭未曾痊愈的創(chuàng)口。

      讓她吃一驚的是詩人提起了慶陽:“可恥啊,我們?nèi)D猩?。當年你是我們的?;?,可惜被一個社會上的人搶走了?!?/p>

      詩人笑道:“慶陽現(xiàn)在成了我的熟朋友,我同他談起過你,唉,那些光亮的日子多么遠,又多么近在眼前?!?/p>

      “他同你說我什么?”曉霜問,感到自己的語氣帶上了棱角和怒氣,好比冬天里從白雪下透出的尖利枝條。

      他沒告訴姑媽卡車的事,他掏出手絹自己抹掉眼淚,重新看見了太陽光。

      姑媽看著公園指路牌,直接抄近道帶他去大象館。路上只經(jīng)過猴子籠、海獅池、鴕鳥園和長頸鹿苑,遠遠就聽見了大象的沉悶吼聲。

      他首先看見兩只巨大的象在泥地上甩著長長而拱起的鼻子,他覺得好笑,告訴姑媽:“姑媽,這象鼻子像啥?像抽糞車的臟管子,哈哈?!?/p>

      姑媽說:“這是亞洲象,和非洲象不同,亞洲象的耳朵就這么大,非洲象的耳朵簡直是兩把大扇子呢!”

      “那么小象版納呢?”他沒看見小的大象。

      姑媽拉著他手,去推開大象館的玻璃門,門上一群金蒼蠅和綠頭蒼蠅煙霧似的散開來,大象館好臭。迎面是一幅毛筆字的語錄;走開去,到處傳來嗡嗡的回聲。大禮堂般寬敞的象館里,游客正在起勁地吼叫,要一只垂頭喪氣的小象表演吃香蕉。

      “這就是版納嗎?”他問姑媽。

      “這就是那只小象?!惫脣尩吐暬卮?。

      他走近,對準小象版納的眼睛看它。小象不吃東西,也不發(fā)出聲音。它看著人群,不停左右甩動鼻子。他看著版納,漸漸覺得版納也對準他的眼睛回看他。

      “你想你媽媽嗎?”他問版納。隔開那么老遠,小象聽不見他的問題。

      “你想一輩子待在這里?”他感到一陣臭氣撲來,看見版納腳下全是糞,一團團的,糞上還冒出草葉般的東西。

      “你逃不出去?!彼麌@了口氣,抬頭看看姑媽,姑媽正在望一只飛進象舍的灰喜鵲。

      他看著版納低聲說:“這里太臭了,你晚上逃!”

      版納停止擺動鼻子,舉起鼻子,發(fā)出一聲極悶的哈。

      “他同我說起要和你一起去潛水?!痹娙苏f。

      潛水?同家鄉(xiāng)的號手慶陽一起?她感到有點奇幻。這真有點奇幻,和阿萊克斯一起潛,潛水是件正經(jīng)事。要是和慶陽一起潛,那會是如何?為什么感覺有點不正經(jīng)?

      她為了壓制自己不理性的思緒,同詩人笑問:“我們一起去潛水吧。你是詩人,看看海下的世界豈不是正好?”

      “跳進汪洋大海?”詩人聲調(diào)尖顫,“我可沒那個膽子!真要命,真要命。我在詩歌里已經(jīng)潛過大海,真下水就不必了,都一樣!”

      她松弛下來,放過了詩人,幾百年難得一見,不要給人臉色看。她是放生的鳥,人家是家養(yǎng)孔雀。她琢磨詩人的這些年,任由詩人在咖啡的香氣里歪著腦袋打量她,琢磨她過的日子。

      靜悄悄來去,不要打擾任何人。

      她很喜歡紅海,她覺得海底之美同她歷年的舊夢高度吻合。

      她在等慶陽的回復(fù),同時也沒在等。她做著自己的準備工作,她準備違反禁令,進入藍薊花號有頂蓋的船艙里去看看。這艘船曾運送軍火,被德軍擊沉后一直躺在三十米深的海底,據(jù)說里面像個軍火倉庫。

      她給了潛水店老板娘一小筆賄賂,埃及女人笑了笑,決定親自當她的潛伴,讓她進入船艙去拍照。她們在挺大的浪里到達藍薊花號上方,一起護住面鏡背翻入水,急速下潛到十米深處,互相觀察了一下,打出0K手勢,頭下腳上,朝沉船刺下去。她帶著相機,稍微落后一點。

      沉船挺大,猶如海底沙地上開著一個小旅店。船體四周有軍用摩托車,車身長滿了各色珊瑚;也有一些大的油桶橫陳在側(cè),不知道當年里面放的是什么物資。

      潛店老板娘見四下沒其他潛水客,做個手勢,帶頭刺進了船艙入口。她慢慢把攝影架和照明燈推進入口,燈光打亮了陰暗船艙,里面有幾條艷麗的大鸚鵡魚。她跟著攝影機慢慢打蹼進去,果然船體依舊堅固,如果不能順利出入艙門,緊急情況下,人無法立刻上浮,容易出事。她慢慢游動,又看見了貝德福德卡車和一個小的火車頭,英國軍隊的槍支和長統(tǒng)靴……

      回到潛店和老板娘一起喝咖啡,曉霜說:“其實那船艙很好,讓我想起寧靜的教堂?!?/p>

      埃及女人笑道:“法老要是學會潛水,都不想待在金字塔底下?!?/p>

      等不等得來慶陽都無所謂,曉霜怪自己心血來潮給慶陽發(fā)了那短信,其實大可不必。慶陽就是一個中國式的青梅竹馬人物,不如饒了他吧!

      可惜慶陽回短信了。好幾天之后他留言說:“我已降落開羅?!?/p>

      他嫌棄象舍臭,卻又舍不得離開小象版納。姑媽哄著他去看熊貓,他對熊貓竟然無感。姑媽原以為他到了動物園會興高采烈,沒想到他卻蔫蔫的,這可不像一個正常小孩。

      他沒有辦法向姑媽訴說,姑媽不是正確的傾訴對象,他不知道誰才是。他近來的確受到了兩次最初的打擊,毫不設(shè)防的心像被硬幣兩次撬開貝殼的血毛蚶,正難受著。第一次是看連環(huán)畫,他看了《嫦娥奔月》本已有些胸悶,又翻到一本《寶島上的小弟弟》,一翻完,像吃了蟲子,翻江倒海地難受。寶島上的小孩被人輪番欺負,簡直生活在地獄里。他沒受感動要去“解放”寶島、救出那里的小弟弟們,他就是想吐,想哭,天色都在眼前發(fā)黑……今天是心第二次難受,小象版納被人從森林里搶到動物園,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它媽媽……

      他沒去過寶島,那還算好??伤H眼見到了版納,這只被囚禁的小象讓他不寒而栗。世界的某處是黑暗的,他意識到了這一點。

      慶陽神采奕奕出現(xiàn)在紅海之濱。他渾身名牌西服,腳蹬英國手工皮鞋。兩個跟班,一個提著他的行李箱,一個扛著他的潛水設(shè)備。他見到曉霜,揮手打發(fā)走了跟班。

      他先發(fā)制人告訴曉霜:“我這次來特別高興,你不要敗壞我的興致。人生短暫,也許我倆在一起就快樂這么幾天?!?/p>

      曉霜看看他,他是年過半百的人了,雖說保養(yǎng)得好,有常年運動的跡象,畢竟也有了絲絲縷縷白發(fā)。曉霜觸動柔腸:“你這么說,我真不好意思。過去我挺對不住你,這回我陪你好好潛潛大海。我拍的照好,你帶回去掛在墻上多看看?!?/p>

      “那好?!睉c陽笑了,“我餓了,我們先去吃海鮮?!?/p>

      當天下午他倆就一起潛了海下峭壁。慶陽潛技一般,但他人聰明,在水下很能領(lǐng)會她意思。有當?shù)貪搶?dǎo)帶著,他倆參觀了大片五色軟珊瑚,遭遇了白鰭鯊,還在水面和飛魚相遇。

      上岸休息,曉霜帶慶陽去喝好咖啡,慶陽興致勃勃地問:“我還沒夜?jié)撨^,今晚我們?nèi)???/p>

      曉霜回答他:“Whv not?”

      天還有點幽微的亮光,她就帶他下了水。海下是陰森森又廣大的空間,兩道明亮的手電光刺向斜下方,照亮了迎面游來的水母。

      她沒要潛導(dǎo),她熟悉這塊小小的海域,下方三十米處就是他們最終要造訪的藍薊花號沉船,不過今晚不會去。慶陽初次夜?jié)?,不適合到達大深度。她只計劃讓他下潛到十八米,萬一有危險,可以直接上浮不需要安全停留。

      潛下去只一會兒就徹底沒了天光,手電的光圈之外全是烏黑的海水。慶陽潛得很穩(wěn)定,耳邊傳來他均勻的呼吸聲,而且他帶頭關(guān)閉了手電。曉霜也跟著把手電關(guān)了。

      眼前廣袤的黑暗,比太空更缺少星光。這是純粹的黑和暗,在人生里難以遇見。

      若不是有組織的潛水,人落到這種境地是要恐慌的。慶陽感到這宏大的墨汁浸透了自己,叫自己心頭的黑暗顯得無足輕重。他忽然想,若是亮起手電,曉霜會不會已消失不見了。他慌忙擰亮手電四處亂找,看見曉霜就浮在身邊不遠處,正閉著眼睛,享受這奇異瞬間。

      曉霜擰亮手電,朝慶陽招手,游在他前頭帶他去看烏賊。慶陽看著手電光圈里游動的曼妙女體,目眩神迷,長長嘆了一口氣,冒起成串氣泡。

      夜?jié)撝?,胃口又好了,曉霜帶慶陽去海灘上做魚做得最好的餐廳。慶陽點了一瓶法國紅酒。

      “沒想到我和你還有同享美酒佳肴的一天?!睉c陽笑道。

      “是呀。我都仿佛過了好幾輩子?!睍运獓@息,她的話聽不出什么喜悅。

      “哈哈,我若說一個故事,你就知道我為什么活得比別人輕松?!彼f。

      “那你說說,我倒很希望多了解你?!彼攘思t酒。

      于是,慶陽向曉霜說起了跟姑媽去看小象的故事。

      曉霜聽得咂舌。慶陽說:“那天下午其實我就死了,是被卡車碾死的。”

      “那后來?”

      “后來那些歲月都是上帝讓我在人間留下看看。我知道我是撿回來的命?!?/p>

      “所謂撿回來的命是怎樣?”

      “撿回來的命么就別太當真了??嘁埠?,難也好,總是活著。我能接受。”

      曉霜回味他的話,連著喝了幾杯紅酒。她有些醉意,吐露自己胸臆說:“我不怎么想活下去,你聽了我的故事,就不會責怪我?!?/p>

      “你盡管說?!睉c陽開始吃送上來的烤魚。

      于是,曉霜把阿萊克斯的故事告訴了慶陽。她還不忘記補充一句:“阿萊克斯是我唯一的愛?!?/p>

      喝酒喝到很晚。慶陽完全沒有把握能不能上曉霜的床。

      他習慣于不做沒把握的事,所以他送曉霜回客房,然后道別回了自己房間。他們下榻在同一家賓館。

      他想著曉霜和自己,沒有睡意。他根本沒去想那個已經(jīng)不在了的阿萊克斯,不過他對阿萊克斯只有隉惺相惜,絕無妒忌。

      經(jīng)歷了海底的黑暗,賓館熄了燈的房間就不再覺得黑暗。說出了從來沒對人說過的卡車故事,想起了早就不在了的姑媽,他心里也亮堂了些,覺得人世比從前可愛。

      沒想到夜的深處曉霜輕輕叩門,他打開門,曉霜穿著白色睡衣,像一朵百枝蓮慢慢投入他懷里。

      三天之后,曉霜覺得自己剛爬到了深井的井口,一不小心又失足掉了下去。

      她不責怪慶陽,慶陽也就這點身手,而且他已年過半百,盡了他全力了。他畢竟不可能取代阿萊克斯,對吧?她一生中只能有一個阿萊克斯。

      慶陽懂女人,雖然曉霜對他而言是個異數(shù),他還是看出了曉霜的痼疾。

      下午茶桌上,變得親密的曉霜靠在慶陽懷里告訴了她對佩爾松和金提的建議。她讓這兩個男人陪她一起去夜?jié)撍{薊花號。她說三個人的局面總要變成兩個人才好,所以夜?jié)撘?guī)則是有一個人必須留在水下。她說她很可能留下不出水,但如果有人愿意陪她,她情愿委身于那個陪她留在水下的人。

      “于是他倆就不辭而別了?!睉c陽猜到了下文,慶陽笑了:“你的阿萊克斯是意外留在了水下,這世界上你尋來覓去,真心愿意陪你留在水下的大概只有我?!?/p>

      曉霜搖搖頭:“不要說這種話。我不是女巫,我不需要你陪著我。我要是不出水,只因為我想念阿萊克斯,我去同他靜靜相守?!?/p>

      慶陽慘笑說:“我的心歷來是陰暗的,所以女人通常喜歡我。我陪你留在水下的話,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我不能讓阿萊克斯獨占你。”

      “好了,慶陽,你我打情罵俏得有點過分了。我要你離開紅?;丶胰?,然后把這幾天從你腦子里抹掉?!?/p>

      “為什么你要趕我回牢籠里呢?不是你把我拉出來的么?”慶陽笑笑,扯開去,談天說地。

      是晚,兩人正式結(jié)伴夜?jié)撍{薊花號,深度水下三十米至三十三米,不算太深??紤]到夜?jié)摚幸稽c風險。老板娘給配了兩條船,雖然他們不需要潛導(dǎo),但船夫也是好水性,必要時可以自由潛水下來幫一把。

      背翻入水之后曉霜就打開了攝影光源,兩人順利地穿透水晶般清潔的海水,只花三分鐘就來到了藍薊花號結(jié)滿海蠣子和水銹的甲板上。

      繞著船體兩人逡巡了一周,海龜在燈光里顯得特別蒼老,小丑魚成群翻飛如橘色夜蛾。曉霜推著攝影機慢慢游進了船艙,慶陽穩(wěn)穩(wěn)跟隨在她身后。

      晚上打著燈光潛沉船內(nèi)部,和白天的視覺完全不一樣,夜里就像夢境,某種清晰的夢境。他們看見了生銹的成排作戰(zhàn)坦克、軍用卡車、彈藥箱、汽油桶、蒸汽火車頭、槍支,甚至還有幾排老式自行車,車把上掛著???。停留在封閉船艙里過夜的都是挺大的魚,有蘇眉、海夠和蝙蝠魚,也有盲鯊。

      兩人在寧靜的海底船艙里,只聽見彼此的呼吸。這呼吸聲讓人生出帶著睡意的親切。曉霜不由得扭頭看了看慶陽。慶陽好像一直在等待她回頭,他馬上舉起手里的寫字板,上面寫著:最美的臥室。

      最美的臥室?曉霜苦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正計劃干什么。臥室?真好!

      氣瓶還有足夠的氣,她轉(zhuǎn)過身,燈光打在他身上,啪啪地為他留影。他舉起手做著“勝利”的手勢,擺出大大笑臉。他的背后是裝甲車,朽爛的開滿毛頭星的裝甲車。

      她移開攝影燈,決定忘記慶陽。她埋頭到黑暗里,想阿萊克斯。

      阿萊克斯,阿萊克斯,我來看你呢。你在哪一處陰影里藏著?我不再上去了,我留在這里,同你會合。

      她有了慶陽在身邊,增添了自己的勇氣。慶陽善于料理后事,也只有他有能力彌補自己給潛店、給這里的海濱旅游生意帶來的麻煩。

      她看看殘氣表,所剩的氧氣已經(jīng)不多了,她鎮(zhèn)定地從口袋里掏出準備好的寫字板:慶陽,麻煩你了。你上去吧,天亮了再來找我。

      慶陽愣在那里,呆呆看著她。她看見他流出了淚水。她于是掏出了第二塊寫字板:上去吧。別傻。請你尊重我,保重你自己。

      慶陽猛地在水里翻了個身,伸手到船艙的破爛堆里扯出一樣長長的東西。她不知道他想干啥,她一定拒絕他無禮的干涉。她有自由,她的自由是她最不容旁人觸碰的神圣。

      但見慶陽手忙腳亂在那黑黑的長東西上拂掉??秃O犠?,她看清這竟然是一只腐朽的軍號!號手在沉船里發(fā)現(xiàn)了一支軍號,他的手電照在軍號上,仿佛懷疑它能否再被吹響。

      暗淡光線里慶陽舉起了軍號,他拿掉自己嘴里的二級頭呼吸器,往軍號吹了一口,一陣沉悶的轟鳴傳到曉霜耳朵里,震了她一下。

      他又從呼吸器里深吸了一大口氣,吹出了一個清晰的曲調(diào):

      好花不常開

      好景不常在

      她心一暖,笑了。手電照向殘氣表。

      他又吸氣,最后吹了一次軍號:

      今宵離別后

      何日君再來

      慶陽伸手拿過她的攝影機,燈光將她照亮,然后他慢慢向艙門口游動。

      曉霜覺得他還有余氣可以經(jīng)安全停留回到海面。她不再看他,她攤開四肢伏到黑暗中去。她扯掉自己的呼吸器,心里默念:阿萊克斯,黑暗吞沒我,阿萊克斯……

      她感到一陣光亮,她知道這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她感到身子被扯了一下,她的呼吸器重新插入她口中。她嗆了起來,睜開眼睛,但見攝影機燈光定定瞄著艙門,慶陽力大無窮地拖著她,拖她出了船艙。

      二級頭里漸漸沒氣了,她明白慶陽舍不下她,流連已太久,這樣子他也難以活著回到海面。

      慶陽用兩支手電向海面打出強光,高高舉在頭頂。他扯著她,打腳蹼浮上十來米,她完全呼不到氣了。慶陽扔掉自己嘴里的呼吸器,也扯掉她的;一把捏住她臉頰,讓她張開了口,他托住她下巴,讓她臉往上仰。她一點點吐出肺里的余氣,竭力不讓水入喉。他熟練地解開她的配重,在加速上升中又單手解脫了自己的配重,他們在深重的窒息中疾速往海面躥去。按照原理,他倆肺中殘余的空氣隨著水壓減小而膨脹,能讓他倆多維持一會兒,如果賭對了,也許這會讓他們窒息但不至于致命……

      慶陽后來對他妻子曉霜描繪說:“當時我真的看到小象版納長翅膀飛出了動物園,動物園在海水里全是濕淋淋的呢。我翻來覆去向上帝祈求讓我代替版納,在自由中生活一次。然后我靈魂出竅,一下子全不知道了。”

      曉霜說:“我記得那只小象,它和我一樣沒有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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