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瀟凌
1
傍晚時分,李春風快步走進生活小區(qū)。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妖風劈面撲來,瞬間將她吹了個透心涼。脖子上的羊毛圍巾也直直地飛了出去,她急忙抓起圍巾遮住臉。
不是已經(jīng)立春了嗎?北京的春天卻仍然傲嬌著。春雨不來,春風不刮,人捂在笨重的棉服里,似馬鈴薯挨過漫長的寒冬,心里迫不及待地冒了青芽。
拐過一棟樓時,李春風被一大群人擋住了去路。他們神情驚詫,騷動不安。人群邊上停著兩輛警車,一位中年男警察舉著小喇叭正仰臉喊話。順著那警察的視線,李春風的心立刻懸了起來。
六樓陽臺上,有一個年輕的女人正要跳樓。她懷里抱著幾個月大的嬰兒,半邊身子懸在陽臺的欄桿外邊。此刻正情緒激動地哭喊著,身上的睡衣睡褲被風吹得颯颯翻飛,似乎隨時都會從空中跌落下來。
更令人揪心的是陽臺欄桿里邊,還有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在哭喊。他小小的身子攀爬在欄桿上,似乎想翻越欄桿,爬到媽媽身邊去。那媽媽極力想把孩子推回去,孩子不肯。母子倆就在陽臺上哭泣著撕扯、糾纏……
眾人的心都被揪緊了,為這母子三人擔憂著。
李春風緊緊咬住嘴唇,一時被這樣的場面鎮(zhèn)住了,恨不能自己飛檐走壁沖上去,把那母子三人拉回屋里去。
這時就聽見撲通一聲響,她嚇了一跳,原來是人群中一位老年婦女跌倒在地。那婦人呼天搶地哭罵起來:“你個賤人啊!要死自己死,不要連累我的孫子??!”
一個臉色灰白的年輕男人上前攙扶老婦人,她癱在地上不肯起來。繼續(xù)罵道:“哪個女人不生孩子,哪個女人不伺候孩子,她當了媽,就得吃苦受累……”
李春風瞥了老婦人一眼,心里升起一股反感,想必把兒媳逼到跳樓這一步,她功不可沒。
“你媳婦得抑郁癥了,你都不知道!我早看出她不對勁了。你這小伙子呀,不是我說你,兩口子過日子,哪能天天吵架。這女人就得哄著,她心里舒坦了,給你當牛做馬都愿意?!闭f話的是另一位白發(fā)的老年女人,她對那年輕男人搖頭嘆息著。
那年輕男人急速轉動他的小眼睛,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一副既惶恐又不服的神氣。他高聲搶白道:“她憑什么抑郁!她又不上班,不掙錢,天天在家待著,她有什么臉抑郁!”
聽這口氣,想必就是那跳樓者的丈夫了。
他振振有詞地抱怨道:“都是我不好,把她慣壞了??纯慈思业呐耍膫€不是又上班,又帶孩子,還要伺候老公。她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男人激憤地對圍觀的人群嚷嚷著,似乎是想讓眾人評評理。按照他的邏輯,哪個女人能嫁給他,簡直是天大的福氣呢!
“閉嘴!給你老婆跪下?!闭龑μ鴺钦咦霭矒峁ぷ鞯木燹D過身來,對男人低聲喝道。
那男人愣了一下,他的小三角眼瞪得圓溜溜的,看看警察,又看看眾人,面紅耳赤地梗起脖子低聲說:“憑……憑什么?”
圍觀的人忍不住了,紛紛指責道:“跪下!跪下!快給你老婆認錯。”
那男人的母親突然站起身,她沖過來,對著兒子的腦袋扇了一巴掌:“跪下,趕緊把她哄回去?!庇掷L了哭腔喊道:“我的乖孫呀,你可不能出事啊!”
那男人是個孝子,他很聽母親的話。立刻雙膝跪在地上,卻仍然爭辯道:“她不敢真跳,她就是嚇唬我。”
警察舉著喇叭又開始對那年輕女人喊話:“你丈夫給你認錯了。他都跪下了。你看,他知道自己錯了。你要冷靜?。 ?/p>
那年輕女人哭得更厲害了,聽不清她在說什么,只是聲嘶力竭地嚷嚷著含混的話。此時,那個大孩子已翻過欄桿,爬到了母親身邊。女人把兩個孩子摟在懷里,瑟縮在陽臺邊上。
母子三人在狂風中顫抖,女人的亂發(fā)凌空飛舞,他們像在樹梢搖搖欲墜的小鳥。
終于,兩個警察的身影出現(xiàn)在陽臺上。
他們迅速沖上去抓住了那年輕女人,先解救了她懷里的嬰兒。又去拉那個稍大些的孩子,那孩子卻抱著媽媽的腿不肯撒手。那女人也許是累了,也許是回心轉意了,她稍微抗拒了片刻,就和孩子一起被警察救回屋里去了。
圍觀的人群發(fā)出一片贊嘆聲,紛紛鼓掌,有人對著警察豎起大拇指。
那女人的丈夫跪在地上,長長吁出一口氣??吹贸?,他很緊張,嘴上卻不肯服軟。他爬起來,用顫抖的手拍打著膝蓋上的土,極力要給自己挽回尊嚴,說:“等著,這瘋女人,看我不抽死她?!倍螅湍赣H急匆匆地走了。
李春風看著那男人的背影,下意識地緊了緊大衣,把自己裹嚴了。她暗自嘆息著,既為那母子三人轉危為安而欣慰,又為那年輕女人捏著一把汗,不知道那個奇葩男人會怎樣收拾她。從那男人的表現(xiàn),她已能想象出那年輕女人的生活有多糟糕。不被理解,不被珍愛,不被尊重。在她那里,都成為過不去的生死坎。在丈夫這里,不過是賤人矯情。
可是,無論如何還是要活下去呀。只有死過的人,才知道活著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李春風在小學五年級時,曾經(jīng)嘗試過自殺。說起來好笑,原因是,在她生病感冒時,老師讓另一個同學替代她做了文藝委員。她病好后,老師把這事忘了。她再也沒能指揮全班同學唱歌。于是,她很絕望,潛意識里覺得自己不夠好,是可有可無的,大家都不在乎自己。
那是一個星期天,家里沒有其他人。她篤定地走進廚房,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墒?,剛拿起一把水果刀,那刀刃寒光一閃,把她嚇得一哆嗦,趕緊把刀扔下了。
她想起曾經(jīng)聽人說過,鉛和水銀能使人中毒。水銀在體溫計中,但家里沒有。鉛在墨水中,這個唾手可得。于是她喝了一小瓶英雄牌藍墨水。那墨水不苦不咸不辣,竟然有一股清香的味道,混合著淡淡的甜。
她對著鏡子邊喝邊流淚,幻想著那藍色的毒汁流過五臟六腑,把它們都染成了藍色。她張開嘴巴看了看,牙齒染成了藍色,舌頭和嘴唇也染成了藍色。最后肯定都會變成黑色。白雪公主就是吃了后媽的毒蘋果,嘴唇變成了黑色才死的。
然后呢,報社的人可能會來拍個照片吧。也許是彩色的,效果好。就登在報紙上,教導家長和老師要愛惜小朋友。如果那樣,班長亮亮肯定能看到自己的黑嘴唇。哎呀,不行,丑死了。
她急忙進了衛(wèi)生間去刷牙,用很多的牙膏,很多的水。水龍頭開到最大,自來水嘩啦啦地流著,浪費了很多水。如果媽媽看見了,肯定又要罵人??墒枪芩?,反正都要死了,反正以后也沒機會浪費了。
她邊刷牙,邊傷心地哭,終于把牙齒弄干凈了,她就躺到床上去等死。
那死卻遲遲不來,她想東想西,邊想邊哭。突然開始后悔,不該死呀,《聰明的一休》還沒播完呢!借同學的蠟筆還沒還呢。
她開始害怕,死了以后,我會去哪里呢?只能在樹林里游蕩嗎?萬一下大雨,我沒有傘怎么辦?還有,萬一遇到老虎和毒蛇怎么辦?妖陘來抓我怎么辦?啊,我不想死啊……可是,來不及了,毒藥發(fā)作了。她終于死了!
很久,很久之后,她醒過來了。
傍晚的夕陽透過窗戶照在臉上,暖洋洋的、癢酥酥的。一只尖嘴麻雀站在窗臺上,邊啾啾亂叫,邊歪著小腦袋好奇地瞅她。
她一激靈坐起來,沖到鏡子前,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嘴巴是紅的,牙齒是白的,哪兒哪兒都好好的。原來,她沒死,她只是哭累了,睡著了。
真好,幸虧沒死呀!
她高興地笑了。哎呀,不好!她心里再一沉,媽媽馬上就下班回家了。她沖進衛(wèi)生問,飛快清洗灑得到處都是的藍墨水,把身上的白裙子也脫下來洗了。
那天,她特意換上了一件白裙子。因為恍惚記得有一句詩叫“質本潔來還潔去”,是語文老師給他們講林黛玉時提到的。老師說林小姐就是干干凈凈地來,又干干凈凈地去。當時,語文老師的表情,一臉崇拜。李春風就把這句詩記住了,她覺得很高級。所以,她也想干干凈凈地去。
不過,話說那件白裙子,洗起來可是真麻煩。從此,它再也沒能干干凈凈。
那天晚上,爸爸買了一條大鯉魚回家。媽媽把它紅燒了,加了蔥姜蒜和油豆豉。真香?。∷阕愠粤藘纱笸朊罪?。端碗的時候,手還是抖的。
從那以后,但凡聽到“自殺”這兩個字,李春風心里都會咯噔一下。只有死過之后,她才知道人是多么怕死。幸虧當年喝下的不是一瓶農(nóng)藥,否則,她將錯過多么有趣的世界?。?/p>
李春風推開家門時,丈夫陳偉還沒回來。她也不急著做飯,先把從菜鳥驛站取回的一個淘寶小包裹打開,是一對珍珠耳環(huán)。商家信誓旦旦號稱是天然野生珍珠。怎么會呢,她心里笑笑,一百多塊錢買到野生珍珠?真把我當傻子呀!不過真假何必計較,買個開心罷了。
她把那對耳環(huán)戴上了,看著兩粒白色的小珠子在腮邊搖曳,那暗淡的臉,竟然被映出些許的華彩。
她的心情愉悅起來,卻又不禁想到那個欲跳樓的年輕女人。到底是年輕氣盛,不懂得變通。如果有機會,她一定會告訴那女子,其實吧,沒必要硬碰硬地直面生活的兇險,要騰轉挪移嘛。先避過去,再想辦法唄。
說的好像自己多智慧一樣。李春風自嘲地笑了。其實她知道,自己也不過是個普通女人,貌不出眾,氣不壓人,過著乏善可陳的日子??墒钱斔J識了馬云,生活的樂趣就越來越多了。
沒錯,就是那個用淘寶俘獲了全中國女性芳心的馬云。自從她和馬先生產(chǎn)生了微妙的感情,她的世界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首先李春風取得了兩個成功:登錄成功、支付成功。同時輕松擁有了自己的車:購物車。當然,還深刻認識到了自己的不足:余額不足!
毫無疑問,馬先生是成功的。他從不甜言蜜語,卻令無數(shù)女人為他朝思暮想、廢寢忘食。據(jù)說今年的“雙11”淘寶銷售額突破千億元大關,再一次刷新了歷史紀錄,而這其中就有李春風貢獻的八千六百多元。
在“雙11”午夜鐘聲敲響的那一刻,南瓜沒有變成馬車,小老鼠也沒有送來水晶鞋,但是淘寶的瘋狂購物開始了。李春風就像潛伏戰(zhàn)壕已久的戰(zhàn)士聽到?jīng)_鋒號吹響,一躍而起殺人敵群……不!是殺人物欲橫流的商品大潮中。
小到牙膏、手工香皂、紙巾、洗滌用品;大到床上八件套、衣服、鞋子;再到電視機、電飯煲、空調……恨不得把全世界都買下來!
囊中羞澀?馬先生說,不怕不怕啦。有貼心的“花唄”已默默將透支額度提升到三萬元,比老公還慷慨大方呢!
商品不滿意?馬先生說,不怕不怕啦。搶購潮過后,緊跟著不就是退貨大潮嘛。一不小心就促進了祖國物流大業(yè)的發(fā)展,為他們?nèi)ゼ{斯達克敲鐘做出了重要貢獻。
所以,姐妹們,不必畏首畏尾,舞動你的鼠標,盡情地搶購吧。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買!買!買!
不要說這樣的舉動太瘋狂,不能買買買的人生,簡直不值得一過!不愿買買買的人啊,人生還有什么希望!尤其是那些阻止誣蔑女人買買買的男人們,請閉上尊口。我們買的不是商品,我們買的是對美好生活的期望,更是積極進取努力工作的武器。嗯……當然了,如果不努力工作,“花唄”的欠債誰來還呢!
所以,李春風特別能理解丈夫的女同事吳小麗。她老公在去年“雙11”瘋狂購槍聲打響的前夕,趁吳小麗趴在電腦前瞇一會兒的工夫,竟然喪心病狂地把老婆購物車里的商品全都刪除了。
是的,一件不留!
就像突然遭遇大地震,吳小麗陷入無邊的黑暗與絕望中,她恨透了那家伙。他把她的人生都毀了!
吳小麗就住在李春風的樓下,那天她把老公趕到樓道上,并憤然提出離婚。當時李春風還和丈夫去勸架,勸她不要意氣用事??墒菂切←惱淅涞刭|問:“難道壓倒駱駝的是最后那根稻草嗎?”
說這話時,吳小麗使勁抖了抖肩膀,好像她正背著一座沉重的稻草山。李春風有些心虛,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她突然想起自己經(jīng)常做的一個夢。
那夢跟著她有十多年了,像一個死皮賴臉的近親,驅不散甩不掉。在夢里,李春風總是變成一頭毛驢,倔強、壞脾氣,很少說話。起先她還糾結為什么不是一頭牛,或者一匹馬??墒菈衾锏氖?,她說了不算。時間一長,也就默認了,知道那頭驢就是自己。
這個夢是生長的,它在不斷變化中,場景、情節(jié)和配角經(jīng)常發(fā)生更改。不變的是主角,一頭壞脾氣的毛驢。那驢身上套著道道繩索,拉著一輛車子踽踽前行。車上坐著她的父母、她的孩子,有時還坐著她的領導和同事、七大姑八大姨各色人等,連鄰居家的貓貓狗狗也經(jīng)常笑瞇瞇地擠坐在車上。滿天都是飛舞的羽毛,輕飄飄、白花花的,落在李春風身上,也落在車上,堆得厚厚的。她悶頭拉車,上坡時,繩索勒破皮肉,她忍痛不語;下坡時,她以肉身抵住車輪,不讓車子翻到溝里去。
也委屈,也不甘,可那老驢從不罷工,也不逃跑,總是悶頭拉車。唯獨當一個人坐到車上——她老公陳偉,那驢就怒睜雙目噴著響鼻尥蹶子。有一次,陳偉不但揚揚得意地坐在車上,手里還高高地揚起了鞭子。那驢氣壞了,身上的血管竟然全都氣炸了,鮮血進濺,濺得坐車人滿頭滿臉……
李春風被嚇醒了,恍惚中她摸摸自己,哎呀,不好!手和腳似乎已變成了毛茸茸的驢蹄。
在給吳小麗勸架的時候,李春風竟然清晰地回想起了自己的這個夢。
吳小麗振振有詞地說道:“那些大鉆石、名品包包和奢侈的衣服,我又不是真的要買。有事沒事地看看,多好?。】墒?,那個膚淺的男人,那個缺心眼子的男人,竟然是看都不讓我看了。連個念想都不留給老婆的男人,留他何用!”
李春風嘴上不好說什么,卻在心里默默地點頭。其實,誰不是一邊心里想著自己配得上最奢華的人生,一邊又過著最卑微的生活!
就像李春風自己。她心里沉睡著一個打了封印的綠野仙子,美貌舉世無雙,氣質一塵不染。凡是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候,這仙子都昏睡不醒,任由李春風在俗世的人間煙火里辛苦操勞,做一個溫良賢惠、眼神混濁的大媽。
然而,每月總有那么兩天,李春風會離開家門,離開家人。她帶上一個大行李箱直奔洗浴中心。進去的時候,她是蓬頭垢面衣衫散亂的大媽。她總是先把自己扔在淋浴頭下,用最強烈的水柱把自己沖刷得干干凈凈。然后化上精致的妝容,戴上甜美的發(fā)卡,穿上寬大美麗的棉布長袍。
于是,等她從洗浴中心出來時,她已脫胎換骨,仙子附體。她眼神晶亮,聲音里浸潤了甜蜜,原本沉重的身體猶如蝴蝶般靈巧盈動,她將飛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在那里,她會遇到世上最深情的王子,給她最甜美的愛情……
當她離開那個神秘的地方返回時,她就會在地鐵站的衛(wèi)生問里扎起披散的長發(fā),洗掉臉上的美妝,換上運動服和運動鞋。于是,魔法消失了,她又變回那個散發(fā)著煙火氣息的大媽。隨時可以在生活的戰(zhàn)壕里沖鋒陷陣。
那么,李春風到底去了一個什么樣的地方?她見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她老公知道嗎?她兒子知道嗎?她同住一室的父母知道嗎?
其實,那個地方就是……嗯,還是不要說了。
這是李春風的秘密。絕不能為他人所知,尤其是不能讓她的隊友們知道。
是的,有時候,李春風覺得家人就是她的隊友,他們以“家庭小組”的形式結成終生互助的小團伙……不!是小團隊。
他們互相嫌棄,彼此指責,善于窩里斗。當外敵來犯時,卻同仇敵愾,并肩作戰(zhàn)。他們的口號是:相親相愛一家人。他們的目標是:齊心協(xié)力奔小康。他們的戰(zhàn)略思想是:不管生老病死,不管貧窮富貴,不管角色分工不同,絕對不離不棄!
在這個“家庭小組”中,李春風扮演的角色是家庭主婦,日夜操勞著一家老少的生計,永遠都有干不完的家務活,永遠都有操不完的煩心事。
老公陳偉扮演著家庭男主人,前半生都在忙大事業(yè),謀劃家庭宏觀大局。一直在努力,一直在失敗。
兒子扮演聽話懂事的好孩子,十八年來,兢兢業(yè)業(yè)地認真學習。學習長大,學習數(shù)理化。成績卻是越學越差,從小學到高三,多年如一日堅持不懈地退步。目前已退到班級后五十名。
至于父母,他們年事已高,多病纏身。除了隔三岔五去醫(yī)院保命,就是囑咐子孫要改變命運,要做人上人。
李春風并不絕望,也懶得抱怨,這就是生活的真相吧。不美好,但也不至于去死。那就努力愛它吧。況且,還有馬先生的淘寶呢,每天都帶來持續(xù)不斷的小愉悅、小歡喜。
而眼下,正有一個巨大的驚喜向李春風奔赴而來。
2
門鈴被按響時,李春風正在奮力拖地板。她把拖把搭在椅背上,打開門,就看見一帥氣的快遞小哥站在門口,懷里抱著一個碩大的包裹。
李春風立刻滿心歡喜,她美滋滋地想:這又是什么寶貝到家了呢?到底是上市公司,服務質量就是好,不像其他快遞扔在樓下菜鳥驛站就不管了。
李春風匆匆簽收。她輕松地哼著小調,在打開包裹的一瞬間,就像拉響了地雷的引線,轟的一聲大爆炸將她炸得灰飛煙滅?;鸸鉀_天中,碎片橫飛。
她傻傻地站在原地。一片死寂后,硝煙散去。她又眨了眨眼睛,終于敢確定,這是一個……充氣娃娃!
是的,沒錯!一個娃娃!
血液在血管里呼嘯奔騰,急于尋找突破口噴涌而出。僅存的理智告訴她:錯了!肯定是送錯了!
她趴在箱子上仔細辨認,一張臟兮兮的郵寄單,模糊能看出名字,大……大漠胡楊!夠了,是陳偉,一定是陳偉干的!他的微信頭像就是一棵胡楊樹——干枯的胡楊,猙獰遒勁地挺立在浩渺的沙漠之中。
李春風突然想起來了,他們夫妻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親熱過了。每次陳偉有所蠢動時,李春風都賜給他一個字“累”“滾”“煩”,他便一臉死相地沉默了?,F(xiàn)在才明白,其實他一直都在釋放著死而不僵的信號。
李春風顫抖的手抓起箱子里一張花花綠綠的產(chǎn)品說明書,上面的女人,很美妙。千嬌百媚,竟然是電視上的之齡姐姐。上面的文字,很生動:花一千元就能與之齡一親芳澤,讓單身男子的漫漫長夜,不再孤單寂寞冷。
猶如天打五雷轟!陳偉,這個卑鄙無恥下流的小人,平??措娨晻r,他就總是盯著漂亮女演員嘖嘖贊嘆。尤其喜歡之齡姐姐的娃娃音,說什么光聽她說話,骨頭都酥了。李春風卻本能地受不了這個之齡,年紀一大把了,還像活在云端上的仙子。她擁有盛世美顏和妖嬈身姿,擁有未成年少女般的天真無邪,更擁有普天下男人的溺寵。這讓那些還未開放便“零落成泥碾作塵”的家庭主婦情何以堪!不要安慰她們“香如故”,不存在的。
更糟糕的是,她的丈夫已經(jīng)不滿足于遠程觀看女明星了,而是夢想著擁有,并且積極主動地采取了秘密行動。
太過分了!難道他忘了自己是這個家庭的重要成員了嗎!難道他不想配合其他組員完成本組的終極任務了嗎!他到底是有多饑渴,才會喪心病狂地做出這樣的丑事來!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從門外傳來,緊接著,是掏鑰匙開門的聲音。
家庭主婦的本能令她迅速恢復理智,萬一是父親從醫(yī)院回來了怎么辦?萬一是兒子放學回來了怎么辦?不能!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這件事情只能——且必須控制在她和陳偉知道的范圍內(nèi)。
李春風立刻搬起大箱子,匆匆塞到餐桌下面,并順勢扯扯桌布,蓋得嚴嚴實實。
陳偉皺著眉頭進來了。他換上拖鞋,從李春風身邊路過,很自然地直奔沙發(fā)跌坐下來,并順勢打開電視機。整個一套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李春風冷冷地盯著他那張麻木不仁的臉。難道不是應該先親熱地抱抱愛人,溫柔地說:老婆,你在家呢。哼!可笑!一個連充氣娃娃都敢買回家的男人,還指望他能對老婆有多少體貼!
李春風長長呼出一口惡氣,目光像釘子,牢牢扎住眼前這張丑惡的嘴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要不是今天提前下班回家,差點就被他蒙蔽過去了。
他抓起一把開心果靠在沙發(fā)上,若無其事地吃起來,順便配合電視上某個演員的表演很自然地笑著。真從容?。≌骀?zhèn)定??!就一點兒都不擔心秘密被人發(fā)現(xiàn)嗎?
幸虧是被自己發(fā)現(xiàn)了,萬一是被兒子或者年邁的父母發(fā)現(xiàn)了呢?天哪!一想到這里,李春風就怒火中燒。這個豬一樣的隊友到底想干什么?這個家的和諧安定,他已經(jīng)不想再維持下去了嗎?!
李春風的內(nèi)心上演起波瀾壯闊的諜戰(zhàn)大戲,要如何摧毀敵人的防線,要如何套出他的秘密,又如何將他繩之以法……正躊躇滿志著,陳偉卻沒事人似的甩過來一句:“你愣著干嗎?怎么還不做飯!”
李春風再也忍不住了,她哼了一聲冷笑,聲音尖銳地問道:“你的之齡姐姐,會給男人做飯嗎?”
陳偉眼睛仍然盯著電視,漫不經(jīng)心地說:“主演不是之齡?!?/p>
聽聽,還之齡,叫得多親熱呀。李春風冷冷地扔出一個炸彈:“你是單身男子嗎?”
這次,陳偉終于看了她一眼,笑瞇瞇地說:“我是不是你不清楚??!”
呵——呵!裝得可真像?。⊙莸每烧婧冒?!
李春風一鼓作氣繼續(xù)嘲諷道:“在漫漫長夜,你這個單身男子很孤單寂寞冷吧?”
陳偉愣一愣,終于開始正視自己的老婆李春風了。沒有什么異常呀!這個女人,和往日一樣衣衫襤褸,憔悴疲憊,旁邊的椅子上還搭著一拖把。他這才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勁,老婆連地都沒拖完,卻像個神經(jīng)病一樣坐在椅子上胡言亂語。他有些不高興了,皺起眉頭嘀咕道:“你不干活,發(fā)什么神經(jīng)!”
李春風的火氣再也壓不住了,就像嘭的一聲打開了燃氣的點火開關,洶涌的火苗呼地噴出老高。她一腳踢倒拖把,跳起來,沖到陳偉面前叫道:“你還裝是吧?你打算瞞我到什么時候?你要是不想跟我過了,就直說?!?/p>
陳偉驚詫地看著李春風,實在不明白這老娘兒們怎么突然就撒起野來。他腦子里迅速搜索了一遍可能引爆的雷區(qū)。沒有疏忽!沒有紕漏!沒有破綻!他也就放心大膽地火了,咆哮起來:“好好的日子,你不想過了是吧!”
“不過拉倒!我天天嘔心瀝血的,你在干什么????你還有良心嗎!”李春風毫不示弱。
陳偉一怔,心里暗想:難道被發(fā)現(xiàn)了?不可能??!自己做得很嚴密呀??墒恰@些話是什么意思?明明好像已經(jīng)掌握了很多情況。
陳偉吸一口涼氣,兒子還有半年就高考了,作為一家之主,他可不想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鬧出什么不和諧的事情來。想到此,他穩(wěn)了穩(wěn)情緒,對李春風說道:“你到底想干嘛?窮兇極惡的。地也不拖,飯也不做,像個瘋婆子一樣。”
“渾蛋!不要臉,你竟然干出這種沒良知的事?!崩畲猴L真是氣炸了。這個無恥的家伙不但沒有絲毫悔改之心,竟然還理直氣壯地罵自己是瘋婆子。她揚手就是一個耳光抽在陳偉臉上。
陳偉愣著,不是經(jīng)受不住一耳光,而是這種方式表明李春風真的很生氣。她向來把“家庭維穩(wěn)”放在第一位,現(xiàn)在,不計后果地暴跳如雷只能說明:那件事情暴露了。
想到此,他一把推開李春風,抓起桌上的手機,飛快撥通一號碼,怒罵道:“吳小麗,你想干什么?我告誡過你不要騷擾我老婆,不要影響我的家庭……”
李春風蒙了,大腦一片空白,恍惚問,很多信息碎片迅速匯集到一起:吳小麗?老公單位女同事!樓下鄰居!去年離婚!目前單身!陳偉為什么告誡她不要騷擾老婆?不要影響家庭?難道是……
一定是!絕對是!
原來,充氣娃娃只是大地震前小小的前震,這才是真正毀滅性大地震??!
李春風的世界瞬間天崩地裂、房倒屋塌,殘垣斷壁四處橫飛,硝煙彌漫中,她掙扎著從廢墟中爬起來,撲向丈夫。
桌上的茶杯被碰翻在地,摔得碎片四濺。李春風一直以為這豬隊友雖然沒有什么大作為,但為人忠厚可靠。想不到他是扮豬吃老虎,竟然跟吳小麗搞外遇。他倆是什么時候勾搭成奸的?在吳小麗離婚之后?或者,在這之前?老天爺,她不要過了,她也不要活了……
砰砰砰,房門在此時突然被砸響。
兩人一愣,定格,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墻上的掛鐘。時針指向晚上七點,正是兒子平日回家的時刻。兩人揪住對方的衣襟傻站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砰砰的砸門聲又起,夾雜著吳小麗的大喊:“開門,陳偉,我是吳小麗!”
竟然是第三者打上門來了!李春風一把甩開丈夫,沖向門口,陳偉緊跟而至。
幾乎就在李春風拉開門的瞬間,吳小麗闖進來。
李春風指著吳小麗,激憤地渾身顫抖,她喘息著:“你……你們竟然干出這種事,我真是瞎了眼!”她掙扎著以殘存的一點兒力氣向吳小麗揚起虛弱的巴掌,不料,陳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攥住了李春風的胳膊。
如果說背叛是一種罪,那么聯(lián)手外遇對付自己的老婆,則是犯下滔天之罪。陳偉此時的行為,已將夫妻問多年恩情一筆勾銷,李春風瞬間在心里判處他死刑。想到自己朝夕相處的枕邊人,竟然是潛伏最深的敵人。她最后一口真氣,終于散了,癱倒在地,泣不成聲。
吳小麗得以喘息,她整了整衣襟說:“春風姐,你不用這么激動,老陳是給了我五萬塊錢,可我是打了借條的。”
李春風愣著,腦袋嗡嗡作響,似有一群馬蜂突然在里面安了家。他給了她……五萬塊錢?!什么意思?家里財政大權一直都是自己在管,看來他不但偷人,還竊財。對一個中年女人來說,最重要的兩塊陣地同時失守,打擊是致命的。
李春風抬頭冷冷地盯著陳偉,如果眼神能殺人,眼前這個豬隊友早已碎尸萬段。陳偉上前抱李春風,想讓她坐到沙發(fā)上,他規(guī)勸著:“老婆,地上涼,你胃不好……”
李春風狠狠推開他,大喝一聲:“滾!”她的心都死了,這個狗男人,竟然只說她的胃。
陳偉只好作罷,訕訕地說:“老婆,我偷偷借錢給她,是我不對??赡翘焖帜X溢血住院,沒錢動手術,她急得在樓道里哭。這事兒,你和鄰居都知道,我也是可憐她……”
吳小麗父親腦溢血這事,李春風當然知道,可她并不知道丈夫還瞞著自己搞了一些小動作。她冷冷地喝問:“你哪兒來的錢?”
陳偉小聲地說:“我……自己存了點……私房錢。就那些,真的,是全部?!彼m是唯唯諾諾,見瞞不住,索性也就坦白了。甚至還有些委屈地說:“哪個男人還沒個小金庫,不都是為了以防不時之需嘛。”
“好一個不時之需??!是防外遇的不時之需吧。真夠仁至義盡的。你怎么就沒想過對外遇盡義,就是對老婆的不義!對外遇盡仁,就是對老婆的不仁!”李春風冷笑。
“對,對,這事我疏忽了,我考慮不周,是我……”陳偉連連點頭,想盡快息事寧人。
吳小麗突然醒過神來:“哎,等等,誰是外遇?春風姐,你這樣說話我就不愿聽了。陳偉瞞著你借錢給我,是他不對,可我們倆,清清白白呀!”
李春風鄙視地看看吳小麗,又看看丈夫,這兩個壞蛋,事到如今,還妄想把自己當猴耍呢!
“我就說嘛,這事要早點告訴春風姐,你非不讓?,F(xiàn)在好了,我滿身是嘴也說不清了。”吳小麗沒好氣地瞪著陳偉。
陳偉也很生氣,沖吳小麗訓斥道:“我早告誡過你不要找我老婆。這事肯定會影響家庭團結。我們一家人能這樣和和睦睦的,多不容易呀。我可不想鬧到妻離子散。”
“你們男人都這樣,自作聰明,做事不愿讓老婆知道。真能瞞天過海啊!早晚都會暴露的。何必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吳小麗不服。
趁著他們兩人互相指責的工夫,李春風迅速把事情理順清楚了。原來陳偉怕老婆多心,就隱瞞了借錢這件事,可吳小麗覺得不該隱瞞,老想主動告訴李春風。兩人多次試圖說服對方,未果。誰知就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李春風竟然自己知道了。
那么,李春風是怎么知道的呢?既然吳小麗沒說,陳偉也沒說。
兩個吵架的人一起疑惑地問李春風:那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李春風不理他們,兀自從地上爬起來,坐到了沙發(fā)上。嗯,地上確實很涼。她的心活過來了,她的胃就開始疼。也許情況真的沒有那么壞,她不必破罐子破摔。而且,聽吳小麗說她新交的男朋友也知道這碼事,還請陳偉喝過酒以示感激。
這樣看來,是李春風誤會了。她為什么誤會呢?因為,有一個娃娃橫空出世了。
是的,都是那個娃娃惹的禍!
李春風暗自端詳吳小麗和丈夫,如果他們沒有勾搭成奸,只是債主與債務人的關系,那么,這個戴罪的豬隊友是可以考慮減刑的。如此說來,家丑不可外揚,關于那個娃娃的事情,絕不能讓吳小麗知道。
想到此,李春風長長呼出一口氣,心里敞亮多了。她站起來,對吳小麗說:“行了,這事你們也坦白清楚了。我也不是那么小家子氣的人。誰都會遇到點困難,大家互相幫襯著,也是應該的。你們就是不該瞞著我?!?/p>
吳小麗連連點頭,表示把事情說開了,她心里好受多了。都怪那些男人小心眼兒,把女人看扁了。她還說新男友開了一家餃子館,生意挺紅火的。他答應很快就幫吳小麗把錢還了。
吳小麗走了,陳偉很高興。他沒料到事情竟然是這樣的結果,趕忙跑進屋,從一個日記本的封皮里拿出私藏的借條雙手奉獻給李春風。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為洗刷自己的冤屈做著不懈的努力。
“別以為你就這么混過去了,咱家過的什么日子你不清楚??!我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你竟敢私設小金庫。我告訴你,這事沒完。”李春風白了陳偉一眼,鎮(zhèn)定地接管了借條。
陳偉連連點頭:“好,沒完,沒完,以后不敢了,絕對不敢了?!?/p>
李春風抱起雙臂,盯著他:“繼續(xù)坦白,你還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p>
陳偉對天發(fā)誓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李春風拖出了餐桌下的那個充氣娃娃。她沉默著,決定不動聲色,看他如何再狡辯,就讓無可置疑的事實扇他兩個響亮的耳光吧。
果然,陳偉愣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女神以如此方式光臨寒舍。
“是……是小志?”陳偉聲音顫抖。
李春風一驚,小志是他們的兒子。她本能地怒斥道:“胡說!不可能!他還是個孩子?!?/p>
“孩子?你醒醒吧。他都十八歲了!咱倆十七歲就開始談戀愛了好吧!”陳偉神情激動。
李春風再次被雷擊中,怎么會呢!竟然是……是兒子?!
她囁嚅著,在百度搜索輸入了“兒子”兩個字后,它立刻給她提供了上萬條相關內(nèi)容。這信息量真的太大,她一時消化不了,語無倫次地說:“不……不可能!是你!肯定是你!”此時此刻,她倒突然希望這是丈夫干的。讓丈夫污穢好了,讓丈夫不要臉好了,絕不能是兒子,他還是個純潔的孩子??!
陳偉怒不可遏道:“你以為我瘋了!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我敢做出這種喪天良的事情,那我真是……”
就在這時,門鎖又是一陣咔咔作響。是誰?是誰回來了?
兩人緊張地對視一眼,李春風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她的身體晃了晃,扶住餐桌,才不至于虛弱地跌倒。陳偉眼疾手快一腳將裝娃娃的大箱子踢到餐桌下面去,順勢將說明書塞進褲兜。
果然,是他們的兒子小志回家了。
3
小志如往常一樣,背上馱著一個巨大的書包,一張沉甸甸的臉似乎擔著全世界的憤懣。
“回來了?!崩畲猴L和陳偉壓住滿心的疑慮,兩人不約而同做出和煦溫婉的樣子,假模假式地招呼孩子。
小志置若罔聞,毫無反應,他早就習慣了無視這種廢話式的問候。父母也習慣了他的沉默。
他看都不看父母一眼,雙手頹然下垂,讓書包直接滾到地上。而后,他機械地走進自己房間,關上門。緊接著,就聽撲通一聲,是他把自己扔在床上的聲音。好像他在學校已經(jīng)被榨干吃凈,再也沒有一絲多余的力氣。
小志的這一番表現(xiàn),與往常并沒有不同。
從高中開始,隨著高考的日益逼近,他就變成了這副全世界都對不起他的樣子。拒絕交流,亦拒絕眼神的碰撞。家里的每個成員在他面前都小心翼翼的,輕聲說話,輕聲走路,輕聲爭吵,連打噴嚏都要用手緊緊捂住嘴巴。好像這個備考的高三生是一個悶雷,隨時一點點風吹草動,都能引爆他。
從小志剛剛進門那一刻起,李春風兩口子就在鬼鬼祟祟地打量他。一米八五的大個子,裝在一套邋遢廉價的藍色校服里,目光呆滯、神態(tài)木然。當他45碼的大腳遲緩地動起來,屋內(nèi)的光線陡然暗淡逼仄,就像有一座小山頭正壓迫而來。
更要命的是,他蓬著一頭殺馬特式的亂發(fā)。是的,殺馬特!如萬箭橫飛,絕非學校強烈要求的露頭皮的板寸式。這是他以死抗爭換來的美!這也是他愿意拿命來維護的美。
不!其實并不美,只是一種與全世界為敵的姿態(tài)。
他壯碩的身體,腮邊濃黑的小胡子,臉上雨后春筍般蓬勃的青春痘,通通都在說明他……他明明早就已經(jīng)不是一個孩子了。而李春風好像突然問才發(fā)現(xiàn)了這個殘酷的事實,那個搖搖擺擺走在身邊,總是奶聲奶氣纏著要抱抱的小娃娃,到底是什么時候,就偷偷長成這樣一個……一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了!
李春風和陳偉詭秘追蹤的目光雙雙被緊閉的房門阻隔,它們遽然折回,轟然碰撞在一起。單身男子?漫漫長夜?孤單寂寞冷?呃,竟然每一條,這個裝在破校服里的壯漢都符合??!
兩人湊在一起竊竊私語起來?,F(xiàn)在該怎么辦?假裝不知道?不可以!偷偷扔掉?不可以!還給他?更不可以……上帝呀,每一種方案,都不可以!
陳偉內(nèi)心有一萬只猛虎咆哮而過,他表示關鍵時刻就要武力解決,他就不信了,鎮(zhèn)壓不住這個渾蛋。作為一家之長,此時此刻,他深刻認識到自己的權威性日漸式微,再不痛下殺手,這個渾蛋還不定干出什么事情來呢!
陳偉沖向房門,準備把兒子揪出來痛揍一番。看丈夫亂了分寸,李春風卻冷靜了,她趕緊撲上去,一把拖住這個失去理智的男人,扯起自己的頭發(fā),低聲警告道:“想想那次,想想那次?!?/p>
陳偉一怔,他立刻明白李春風說的是什么,而那次可能發(fā)生的嚴重后果,現(xiàn)在想起來,仍然讓他心有余悸。他氣急敗壞地揮起拳頭對著房門虛晃了兩下,然后,放輕腳步退回來。
“都怪你,把他慣成這熊樣兒,一身毛病。頂著個雞窩頭,我看著就來氣,恨不得拿剪刀給他咔咔剪了?!标悅_李春風低聲埋怨著。
李春風也很生氣,可她非常清楚,在這個“家庭小組”中,每次的“事發(fā)現(xiàn)場”,僅有一個生氣名額。既然已被陳偉占用,她就絕不能再生氣了。如果有兩個人同時失去理智,那么家庭的小船,很可能說翻就翻了。所以她要本著“家和萬事興”的宗旨,收余恨,免嬌嗔,盡快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問題是,為什么每次陳偉都會搶先占用“生氣名額”,把亂攤子丟給老婆去處理呢?真是,快兩百斤的人了,就不能成熟一點兒嗎!李春風在心里暗罵這個豬隊友。想到那次陳偉差點把兒子逼上絕路,她就不寒而栗。
說起來,是件小事。
但這件小事在他們兒子小志那里,卻變成不可逾越的高峰。
在小志剛上高一的時候,有一天他的班主任打來了電話,那個從來不笑的中年女人義正詞嚴地通知李春風,她兒子上學校黑名單了。如果他一意孤行,堅決與老師對抗,他將被開除。
這樣的消息,對任何一個望子成龍的父母都無異于一顆小型炸彈。那么,小志到底犯了什么不可饒恕的“罪行”?令老師和校方如臨大敵,在兩天之內(nèi)將他四次趕出教室。
原因只有一個:頭發(fā)太長!
而小志四次進理發(fā)館的過程堪稱“驚魂”。每次皆由父母威逼利誘后,聯(lián)手強行押送進去。大人的態(tài)度先是忍氣吞聲地哀求;未果后,再以金錢美食誘惑;仍未果,終于破口大罵,惱羞成怒。孩子的態(tài)度先是堅決拒絕;未果后,強烈抗爭;仍未果后,誓死以對。等到雙方終于坐到理發(fā)館時,親人已變成仇人,大人和孩子都在瘋狂的臨界點上掙扎。
大人詛咒著,恨不得掐死孩子。孩子哭泣著,恨不得自行了斷,卻仍然只允許理發(fā)師剪掉那么一點點,他說“最多一厘米”。
陳偉怒不可遏地沖上去把兒子壓在椅子上,命令理發(fā)師快刀斬亂麻。小志拼命掙扎,被鋒利的剪刀剪破了耳朵,鮮血順著他的臉頰滴在白色塑料圍布上,像突然綻放的花朵,紅得驚悚。染了銀發(fā)的理發(fā)師舉著剪刀欲哭無淚地顫抖著。
就算如此,小志的發(fā)型仍未達到學校的要求:前不掃眉、旁不遮耳、后不過頸。
于是,就這樣,當這個正處于青春叛逆期的男孩與那個正鬧更年期的女班主任狹路相逢時,矛盾迅速白熱化。
潛伏在小志心底的自尊與自我如猛獸被激活,瘋狂生長。面對學校的打壓,父親的耳光,母親的眼淚,姥姥和姥爺?shù)陌笈c利誘,他咬牙死扛,甚至揚言:“我寧可死,也絕不理發(fā)!”
陳偉忍無可忍終于大發(fā)封建家長“淫威”,他用皮帶抽打兒子,揚言就是綁也要把他綁到理發(fā)館去,要給他理成光頭。其他親戚鄰居也輪番上陣,一切都是在“為孩子好”的前提下,人人都說著“我愛你”,規(guī)勸小志服從學校規(guī)定,要聽話,要懂事。
無奈,小志堅決不從,學校也堅決不肯讓步,誓要把他作為黑典型打壓到底。小志被罰站在教室門外,不惜以一己之力與全世界為敵。這種獨孤英雄的模樣,令他成為某些同學心目中的牛人,也成為另外一些同學眼中的神經(jīng)病。
事情就這樣處于膠著狀態(tài),李春風和陳偉都束手無策。而此時,有一位鄰居,正是吳小麗,她做出了截然相反的舉動,她沒有勸孩子理發(fā),而是給李春風送來了一些報紙的復印件——她從網(wǎng)上找到的兩則舊新聞。一則是浙江銅廬一初中男孩因頭發(fā)不符合學校規(guī)定,跳江自盡身亡;另一則是山東東營十四歲李姓女孩拒絕剪發(fā),慷慨跳樓而喪命。
吳小麗告訴李春風,理發(fā)這件小事,目前對小志來說,就是危險的臨界點,或許再進一步,咱們做家長的就會遺恨終生。
作為母親,李春風迅速清醒,并恢復理智。她馬上趕到學校,闖進校長辦公室,她把這兩則新聞復印件擺在校長面前,質問他,是容忍一個品行并無劣跡的孩子留些頭發(fā),還是為此把他逼上絕路?如果她的孩子一旦發(fā)生不測,她將終生與這個校長為敵。她不管學校有什么規(guī)定,規(guī)定不是法律,總要考慮人性的個體差異。
李春風平常是一個文靜柔弱的女人,然而涉及孩子的安危時,她立刻擁有了無窮的勇氣和力量。她有理有據(jù),不卑不亢與校長展開辯論,以血淋淋的事實告誡對方,這種強行扼殺個性的行為有多危險。
后來,這位校長也不得不承認,面對一個獨立意識與自我意識正在建立的男孩,他的心智并沒有完全成熟。此時的他們處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特殊時期,可以徹夜奮戰(zhàn)在網(wǎng)吧,不吃不眠,直至虛脫;也可以為了芝麻綠豆大的一點兒小事,以命相搏。此時此刻,分清誰對誰錯,誰贏誰輸,并不重要。孩子犯下的那些小錯,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成人應具備足夠的智慧與包容,適度地讓步與示弱,才能確保孩子成長的天空烏云散去,雷霆消失。
就這樣,李春風與校長達成共識。她帶兒子回家,母子倆沒有去理發(fā)館,而是去小志最喜歡的韓餐廳吃烤肉。
起先,孩子的姿態(tài)是抗拒的,李春風強顏歡笑地告訴兒子,你不必去理發(fā)了,可以留自己喜歡的任何發(fā)型,就算扎小辮子都行。接下來,她對兒子的做法表示了理解,對他的心情進行了安撫。
她是如此的開明,又如此的通情達理,其實她心底里明白,這都是假的,是裝的,她始終在演戲。但這樣拙劣的演技竟然把孩子感動了,他從書包掏出一封信默默遞給媽媽。
李春風打開信一看,差點暈過去。潦草的紅色筆跡,重重的驚嘆號,表明一個失去理智的孩子是在多么絕望的情形下寫出了這封遺書。他控訴著對成人世界的不適應、對學校的抗拒、對學習的厭倦,以及對生命的無可留戀。
他甚至還交代了后事:壓歲錢留給姥姥,電腦留給表弟,所有的照片通通燒掉一張不留,就像他從未來過這個世界。他說他已做好準備,等待著最后那一個瞬間的咄咄逼近。對,就是吳小麗說的,那最后一根稻草壓下來的瞬間。
李春風被兒子鎮(zhèn)住了,每一個汗毛孔都向外咝咝冒著寒氣。她不顧所有人的反對,給兒子請了半個月的假。然后陪孩子去游山玩水。她努力做出放飛自我的樣子,陪孩子在原始樹林里穿行,追逐一只蝴蝶,攀折一株不知名字的野果;他們也行走在古鎮(zhèn)窄窄的石頭小巷里,吃一塊異鄉(xiāng)的紅糖糍粑,相視而笑;晚上就住在簡陋的舊木客棧里,在清風明月里慢慢睡去。
異鄉(xiāng)的晚上,李春風的那個舊夢,跨越千山萬水,又找到她了。她還是那頭犟驢,坐車的還是她的父母和兒子。但是驢老了,車破了,驢的肉身再也控制不住飛馳的車輪。那車飛起來,載著滿車的人,騰空向懸崖下墜去……
她大汗淋漓著嚇醒了,耳邊還回響著親人撕心裂肺的喊叫。
正是清晨,在異鄉(xiāng)幽藍的晨曦中,太陽尚未升起,薄霧彌漫,草木芬芳,而她似乎離神最近。
那一刻,李春風的心里只有一個祈求,她祈望親人們都能平安健康地活著。是的,活著。她就能每天都給他們當牛做馬,聽他們發(fā)脾氣,看他們使小性子,這是多么大的福氣!
正是兒子的那次理發(fā)風波,令李春風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不管大人還是孩子,都不能把弦繃得太緊,我們沒有那么堅韌,我們隨時會斷掉。
對,她懂了。誠然,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運行軌跡,有人快一點兒,有人慢一點兒,有人高一點兒,有人低一點兒,有人偏離,也有人努力回到正軌。都有什么關系呢,就順其自然吧。
可是……真的沒關系嗎?
此刻,她問自己,當一個十八歲正在迎接高考的男孩郵購了一個娃娃回家,仍然沒關系嗎?
4
李春風和陳偉躲進臥室,關起門,緊急商討對策。兩人絞盡腦汁,仍然不知道如何對付那個穿破校服的壯漢。
這個不務正業(yè)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他是要跟父母玩“挑戰(zhàn)極限”的游戲嗎!人生真是好煩惱呀,一個麻煩解決了,另一個新的麻煩又誕生了。
后來,夫妻兩人終達成一致:小志雖然不上進、不爭氣,可他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呀!無論如何不能放棄他,趁這渾蛋還沒有墮落到谷底,及早挽救也許還來得及。他們經(jīng)過利弊權衡,決定由陳偉親自出馬,畢竟,這是男人的事情。
李春風雖然懷疑陳偉的能力,但也只能如此了。
說話問,聽得小志房間的門吱呀響了,他出來了。
兩人迅速對視一眼,不約而同起身向外屋奔去。
打開門,李春風看見小志正懶洋洋地抓起地上的書包。他總是這樣,回到家先將書包扔在客廳地板上,把自己獨自關屋里待一會兒,然后才出來把書包拎進去,開始做作業(yè)。似乎只有獨自喘息一會兒,他才有勇氣面對這只可恨的書包。
小志準備回屋了,陳偉快步跟上去,故作鎮(zhèn)定地說:“兒子,咱們出去走走吧,今天不在家里吃?!?/p>
小志瞥了他一眼,一時間以為父親突然神經(jīng)錯亂了,不只是父親,連母親似乎也不正常了。她笑著附和說:“對呀,跟你爸去吧。外面空氣多清新,放松一下。我就不去了。我等你姥爺回來?!?/p>
小志覺得自己向來是被高度監(jiān)管的囚犯,現(xiàn)在獄警突然主動提出要給他放放風,實在令他滿腹疑慮。這兩個人,真是莫名其妙呢,平日他們使用頻率最高的兩句話就是:“抓緊學習,抓緊學習??禳c,你快點。”
連上廁所的時間,父親也在外面不停地催促。母親更過分,回家比平常晚了十分鐘她就要到樓下去等著,一見他就老遠跑過來,嘴里念咒一樣嘀咕著:“爭分奪秒??!兒子,多學一分鐘,就多拿一分呢。這一分,沒準就決定了你的命運啊!”
小志心里暗自譏諷,這些做父母的人,真是荒唐可笑!你們不是都想明白了嗎?口口聲聲要保護孩子的翅膀,要珍惜孩子的羽毛,怎么到了高考這關,就恨不得把孩子們的翅膀給剪了,羽毛拔干凈了,剝光雞一樣扔進高考這口沸騰的大鍋。
真是一些俗人啊!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算了,他們再煩人,畢竟也是打著為我好的旗號,不必溝通!不必廢話!反正他們也不懂,做我自己就好,讓他們著急去吧。
想到此,小志懶洋洋地回了一句:“懶得?!边@兩個字,也是他近期使用頻率最高的一句話,懶得洗臉、懶得說話、懶得吃飯、懶得走路,當然最懶得的是學習?;蛟S就是因為懶得學習,才導致對其他一切都失去了興致吧。
陳偉走上前,故作輕松地拍拍兒子的肩膀:“走了,走了,咱吃韓國烤肉去。”
小志動心了,眼神閃亮地看了父親一眼,順勢把書包扔在地上,先父親一步向門口走去。
看得李春風心里直嘆氣,唉!怎么就那么不上進呢!只要有肉吃就開心,作為一個風華正茂的孩子,難道你就不懂得“肉食者鄙”的道理嗎!
罷了,罷了,他豈止是鄙嗎?他都已經(jīng)邪惡了好吧!她真是恨??!
烤肉店里。
陳偉選了最角落的一個包問,父子倆相對而坐。陳偉看似在點菜,實則內(nèi)心斗爭很激烈,要迂回!要智取!要先禮后兵!
他點了牛里脊、牛排和大醬湯。小志又加了烤鰻魚和石鍋拌飯??救庠跔t子上嗞嗞地冒著油,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香味,令人心情愉悅放松。肉香慢慢解除了小志的精神武裝,他由開始的被動應答,變成與父親主動說話。
一個正在享受美食的人是脆弱的,他的防御體系已基本瓦解。陳偉又加了兩瓶啤酒,讓服務員添了一個酒杯,慫恿地對兒子眨眨眼:“你也來點?”他原以為會遭到拒絕,沒想到小志答應得很爽快:“來點兒就來點兒。”
嗯,不錯。照這個形勢來看,很快就會進入酒后吐真言環(huán)節(jié)了。
于是,父子倆接連碰了幾杯,小志的話多起來,他甚至還講了一個笑話。他說有一天他偷偷拿過同桌的手機,把通信錄里小志的名字改成了“爸”。然后他用自己的手機給同學發(fā)了一條短信說:“兒子,趕緊回家,咱家中了一千萬?!边@家伙一看,拎起書包就走,正在講課的老師問:“你干嗎去?”這二貨大吼一聲:“你管老子呢!”然后呢?哈哈,你知道后邊發(fā)生了什么嗎?小志很興奮地問父親。
其實,后面發(fā)生了什么,陳偉一點兒都不關心。他關心的是那個該死的充氣娃娃,哪有窮心思聽小志扯淡??墒?,他必須讓自己穩(wěn)??!穩(wěn)??!于是陳偉假裝很感興趣地問:“發(fā)生了什么呢?”
小志得意地說:“不一會兒,這二貨就鼻青臉腫灰溜溜地回來了。老師大吼一聲:‘給老子滾到外邊站著!”
小志的笑話講完了,把自己樂壞了。他拍打著桌子,笑得直不起腰來。
陳偉用悲哀的眼神看著他:真是商女……不!商男更不知道亡國恨呀!馬上就高考了,這個家伙竟然沒事人一樣,真就不為前途擔心嗎?真就不對父母愧疚嗎?是時候打出苦情牌了!
陳偉說:“這么多年,你媽她不容易?。哪闵闲W開始,她每天晚上都陪著你做功課,給你做夜宵,你屋里燈不關,她就不睡。每天早上五點還要爬起來給你做早飯,給咱們一家子做早飯。其實你媽,她原來是學古箏的。長發(fā)飄飄,白裙飄飄,她彈起《高山流水》時的樣子,我現(xiàn)在還記得,就像下凡的仙女一樣啊!唉!你再看看她現(xiàn)在,為了你,為了這個家,她都多少年沒有摸琴了。每天在個破公司,被那個豬一樣的老板呼來喚去,她是完全放棄了她自己呀……”
小志沒感動。陳偉自己倒被感動了。想到曾經(jīng)那么山清水秀的李春風,變成現(xiàn)在這般的滄海桑田,心里酸酸的,不禁有了深深的愧疚。
小志不以為然,淡定地說:“你們應該放過我,也放過你們自己。每個人都要有自己的生活,應該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我、你,或者我媽,都該這樣?!?/p>
陳偉看著兒子,心里暗想:哼!放過你?要不是我們倆一次次把你拉回來,你早掉溝里去了。還聽從內(nèi)心的召喚,那你還不上天了!
小志繼續(xù)開導父親,他說:“上大學不是人生的全部,只是一部分。我們學校有特別努力學習的呀,掛著吊瓶還在做習題呢。可是你知道嗎?他前幾天把防腐劑吃了,還經(jīng)常摳墻上的石灰泡水喝。你們真以為把孩子送進大學就完事了嗎?大學里因為抑郁癥狂躁癥退學的,不在少數(shù)呀!就前兩年,咱市里那個文科狀元,知道現(xiàn)在他在哪里嗎?在精神病醫(yī)院。所以,請問,你和我媽,是要一個健康的學渣兒子?還是要一個神經(jīng)病的學霸兒子?”
陳偉一時有些恍惚了,這學渣說得很有道理呀。但,肯定是跑題了。他請這家伙來吃喝玩樂,不是為了被洗腦,他是懷著巨大的目的來的呀。
正打算把話語權奪過來時,他的手機短信響了,果然又是一直在后方秘密監(jiān)控的李春風發(fā)來的。就三個字:“坦白沒?”
“沒!”他回了一個字。
“快搞定!”李春風秒回。
她已暗中下達了四五次命令,陳偉這邊尚無一點兒頭緒。他心頭陡然火起,恨不得把啤酒潑在兒子頭上,立刻刑訊逼供。
小志仰臉喝下一杯啤酒,繼續(xù)說:“你們只覺得學霸壓力大,其實作為一名學渣,我壓力更大呀!你們真的很煩啊!從我五歲上幼兒園開始,你們就天天念叨要好好學習,好好學習,都堅持不懈地念叨了十多年了,就不累嗎?我真的不能再聽到這四個字。這四個字,絕對是我的終生陰影。你得明白,老爹,我還是很努力呀。努力扮演一個好孩子,聽話,懂事……”
陳偉決定不再繞彎子了,他鎮(zhèn)定一下情緒,故作淡定地問道:“哎,聽說有不少明星都被制作成了那種……嗯,就是那種娃娃。這算違法嗎?你是……怎么看這事的?”
小志一怔,沖父親壞壞地一笑。他沒有馬上回答,又喝了一杯啤酒??催@架勢,這小子平常肯定沒少喝!這家伙……
噓,淡定!陳偉對自己說,這不是重點,擇日再審,重點是繼續(xù)說那娃娃。
小志讓他老爹不必大驚小怪。他說,日本的蒼井空是被定做充氣娃娃最多的女星之一,常被作為獎品送給游戲高手。國內(nèi)市場被制作最多的,應該是那個胖兵兵,她還起訴過制造商呢。之齡姐姐這方面就很灑脫,人家在公開場合對粉絲們大大方方地說:“你們一定要知道,那不是真正的之齡姐姐哦?!?/p>
陳偉痛心地看著眼前這個學渣,他終于找到了發(fā)揮特長的領域,眉飛色舞、侃侃而談,說到興奮處,眼睛洋溢著從未有過的光芒。他不僅熟悉國內(nèi)市場,對國外市場也是了如指掌。
小志接下來又提到了安吉麗娜·朱莉,還有卡梅隆·迪亞茲。他說制造商擔心如果按照原版制作瘦到脫相的卡梅隆·迪亞茲,手感肯定不好,所以干脆把這位好萊塢巨星的娃娃版搞成了西方的“楊玉環(huán)”。哈哈,真是可笑!被惡搞成胖妹版的充氣娃娃,讓卡梅隆情何以堪!
陳偉心如寒冰,聽著自己的兒子對娃娃市場如數(shù)家珍。沒錯!家里確實藏著他的珍寶。再也不能忍,是時候給他迎頭痛擊了。
他氣急敗壞地指責道:“你這樣……以后……以后還怎么談戀愛?哪個女孩子會喜歡你!你一個大男人,就要正兒八經(jīng)地找對象,將來成家立業(yè)……”
“停!你們不反對我談戀愛?”小志豎起一根手指打斷他,認真地問道。
“肯定不反對!戀愛是很美好的事情。我和你媽,我們十七歲就開始戀愛了。你看這么多年了,兩個人過得多好呀!有了困難一起解決,有了快樂一起分享!”陳偉立刻表態(tài)。
小志的眼睛再次煥發(fā)光芒,他激動地說:“早知道你們不反對,我還費那勁兒干嗎呀!我每天早上三點鐘偷偷起床,去見小楓。然后趕在五點我媽起床前再溜回家。有一次回來晚了,差點被我媽逮個現(xiàn)形,我開門進去時,正好碰見我媽在客廳系圍裙。幸虧我聰明機智給蒙混過去了哈哈,這大半年,可累死我了……”
等……等!必須劃重點:早上三點!去見小楓!五點前再溜回家,吃過慈母做的早飯,假裝和往常一樣背著書包去上學。
人才呀!機智勇敢!膽大心細!就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他上演了一出“紅拂夜奔”……不!不是一夜奔,是夜夜都在奔??!
晴天霹靂!這簡直是燒香引出鬼來了。明明說好是審問那個娃娃的,怎么就冒出一個小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志的解釋很簡單,他說他和同學小楓在談戀愛,考慮到雙方父母都不會同意,所以兩人才不得不在凌晨三點開辟出一段美好時光!早知道有這么開明的父母,他何必偷偷摸摸去約會,他完全可以大鳴大放呀!
陳偉勃然大怒,他一拍桌子跳起來,指著兒子破口大罵,指責他的陰險狡詐、卑鄙下流、污濁不堪,恨不得用盡世上所有攻擊的語言。
小志眼里的光芒消失了,他冷冷地看著父親,終于醒悟了,原來這個老狐貍是在給自己下套呀!他口口聲聲說支持談戀愛,結果呢,就是為了刺探情報,然后達到暴力制止的目的。呵呵,自己到底還是太年輕了。他挑釁地看著父親,口氣生硬地說:“我就是談戀愛了,你們看著辦?!?/p>
然后,小志騰地推開椅子站起來,大步向門口奔去,心里像突然卸下巨石般的輕松。他要去找小楓,告訴她:“親愛的,我們暴露了。再也不必裝好孩子。從此,壞孩子要光明正大談戀愛。”
陳偉沖上去一把抓住兒子,咆哮道:“站住!你那個娃娃呢?是要帶上充氣娃娃去見你的小楓嗎?”
小志停住了,他斜視著眼前這個擁有“父親”稱謂的人,冷冷地問:“你是瘋了嗎?”
去他媽的淡定!去他媽的冷靜!陳偉揚手就要給這渾蛋一個耳光。然而,小志只是輕輕一抬胳膊,就把他擋住了。他甚至不屑于出手,便一招制勝。反倒是陳偉的胳膊像磕在一塊堅硬的鐵板上,一陣酥麻。
小志居高臨下地俯視著父親:“你把話說明白,娃娃是什么意思?”
陳偉又氣又急,惱羞成怒道:“你不知道什么意思?裝傻充愣是吧!你花一千塊錢買個充氣娃娃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志愣了愣,看著父親鄙夷地笑了:“你不但虛偽,你還無恥!你踐踏了我的尊嚴,羞辱了我的人格,更玷污了我和小楓的愛情!你聽著,我從不知道什么娃娃,這跟我沒有一毛錢的關系?!彼砸痪洹拔冶梢暷恪弊鳛檫@場鴻門宴的結束語,憤然摔門而去。
陳偉呆呆地坐下,他木然地盯著烤煳了的肉片嗞嗞冒起了黑煙。心想,看小志的整個反應,他的憤怒和屈辱不像是裝的。況且連早戀都有膽量承認,一個充氣娃娃,他還有什么可隱瞞的。
那么問題是:那個娃娃,到底是誰的呢?
5
李春風冒著巨大的風險把陳偉派出去,明明是去解決麻煩的,結果他卻帶著一個更大的麻煩回來了。當他向李春風匯報“夜奔”這件事時,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變成槍林彈雨,將李春風傷得百孔千瘡。
又一個演技派橫空出世!
潛伏得真深?。窝b得真好??!
大半年時間,竟然沒有露出絲毫破綻。如此老辣沉穩(wěn),如此胸懷大志??墒牵牧夹哪??難道他的良心已經(jīng)變成了狗糧?
李春風萬箭穿心,她嘔心瀝血為兒子計劃的時間表,精確到每一分、每一秒。從早晨幾點敲門叫他起床,幾點他從房間里出來,幾點刷牙洗臉,幾點坐下吃早餐,幾點吃完,又幾點提著書包出門,中間的誤差不能超過十分鐘??墒侨f萬沒想到,就在她的嚴密監(jiān)控之下,竟然每天都有好幾個小時被秘密竊取了,被惡意篡改了。
李春風的眼淚無聲地滾下來,她已經(jīng)不再感覺憤怒,而是頹喪絕望。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丈夫控訴著:早知如此,我何必在這個不上進的孩子身上耗費那么多心血!我就不應該節(jié)衣縮食送他去上輔導班;我就不應該放棄自己的愛好留在家里為你們打理一日三餐;我也不應該疏遠了所有朋友只跟你們廝混在一起;我更不應該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們身上。你們這群白眼狼,合起伙來把我榨干吃凈……
陳偉一看這架勢,不對呀!明明是聲討兒子,怎么就變成了“你們”呢?他原本是想勸慰一下妻子,但是自己心里也煩得不得了,說出來的話就不那么動聽了?!罢l把你榨干吃凈啊?兒子是你兒子,父母是你父母,我爸媽至今還待在農(nóng)村老家,咱們也沒伺候過一天?。 ?/p>
李春風立刻反擊道:“我就知道你不愿意照顧我父母,不愿意老陪他們往醫(yī)院跑,有本事咱們自己買房子,馬上就從我媽家搬出去?!?/p>
一句話就把陳偉給噎住了。是呀,他一個大男人,一家三口住著岳父母的房子,他有什么資格抱怨呢!
說起與岳父母同住這件事,陳偉是啞巴吃黃連,滿肚子的苦楚。還在十多年前,陳偉與李春風剛結婚不久,他們就打算買房子。那時北京望京的房子并不貴,每平方米才五六千元的價格,那是他們能夠攀越的高度。為了觸手可及的幸福,小兩口除了上班拿固定工資,還滿懷信心地搞業(yè)余創(chuàng)收。陳偉倒賣些電腦打印機之類的辦公用品,李春風則收了幾個學生教古箏課。幾年下來,他們已攢夠了首付。
正當兩人興致勃勃地四處看房時,陳偉的弟弟出事了。那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遭遇了嚴重車禍,生命垂危,需要巨額醫(yī)藥費救治。肇事者是個開三輪車的貧窮農(nóng)民,沒買保險,也沒有任何財產(chǎn)。他扔下老婆和三個孩子連夜逃之天天,從此音信全無。
作為長兄,陳偉不忍心眼睜睜看著弟弟死去,李春風的家人也不忍心。她爸爸說:“房子有的是,啥時候都能買。你弟弟的命只有一條,先救人。”
于是靠著兩人那筆二十幾萬的首付,陳偉的弟弟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得到了最好的救治,終于挽回了一條命。后來,他也娶妻生子,除了一條腿稍有不便,其他并無大礙。
現(xiàn)在看來,李春風爸爸當年的話只說對了一半。北京的房子,確實有的是。但他們再也買不起了。在房價飛速飆升的這十幾年中,他們也曾掙扎過,動念繼續(xù)攢錢買自己的房子,但就算在夢里,他們都沒有追上房價飛漲的速度。后來,當北京四環(huán)以外的房子隨便都是每平方米十萬以上的價格時,他們就徹底死心了。
因為這樣的原因,陳偉的父母和弟弟都很感恩。他們不善于表達,更不會說甜言蜜語,但是他們在自家土地種植了最安全的糧食和蔬菜,源源不斷地送給救命恩人。為了保鮮,一大早便趕到鎮(zhèn)上,將蔬菜水果和禽蛋類用順豐快遞寄走。
人都是講感情的,所以就算后來陳偉再也買不起房子了,李春風也沒有真正抱怨過他。遺憾是有的,不甘心也是有的,但也沒什么可后悔吧,畢竟二十幾萬買一條人命。值了。
話雖這樣說,李春風一家三口與父母同住一起,還是有諸多不便。本來房子就不大,兩室一廳,不到一百平方米的面積。老兩口占一問,李春風一家三口占另一問。
小志還小的時候,和父母擠在一張床上,夫妻兩人也沒覺得有何不妥。可是有一天晚上,當他們正耳酣面熱地搞小動作時,四歲的小志突然嗖地坐起來,叫道:“誰?誰在搖床?我要掉下去了!”
當時,兩人嚇得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直到確信小志又躺下睡著了,兩人才敢松一口大氣。
從此,李春風兩口子總是小心翼翼,偶爾搞搞娛樂活動,打的也都是啞戰(zhàn)。倉促上陣,草草收兵。
但是更尷尬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不久后的一天,大家正圍著桌子吃飯,小志突然脆生生地問:“姥姥,為什么我睡覺的時候,被窩里的風好大?”
姥姥起先沒聽懂,笑瞇瞇地剛要為外孫排疑解惑,突然看見女兒女婿神情尷尬,臉色通紅,大致也就心領神會了。老太太低頭吃飯,佯裝沒聽見。
大家好像都突然聾了、啞了,沒人理會小志??尚≈臼莻€好學上進的好孩子,他繼續(xù)追問道:“姥姥,被窩里為什么總是刮大風?《十萬個為什么》里邊說了嗎?”
陳偉一把拎起小志,奔回房間。留下李春風如坐針氈,她正尷尬不知如何脫身時,房間里傳來小志撕心裂肺的大哭。李春風趁機站起來逃走了。
兩人當時如何把這事糊弄過去的,已經(jīng)不記得了,但是就在那天,夫妻兩人同時意識到一個嚴峻的問題:孩子長大了,必須分室而居。
想來想去,也沒有其他辦法,后來干脆在街上找了兩個干零工的泥瓦匠,買了些磚頭水泥,準備在客廳隔出一問小屋。
為了節(jié)約開支,擴建時,一家人也沒有出去暫住,仍然留在屋里生活。
家還是那個家,日子還是那個日子,但是氣氛卻不對了。
兩個泥瓦匠每天進進出出,搬運磚頭砂子水泥。他們敲敲打打,電鋸電鉆一起尖銳地嘶吼,活像要把這個家拆了一樣。
很快,李春風她媽就神經(jīng)衰弱了,每天擰著眉頭哼哼唧唧,說那錘子活像敲在自己腦袋上。李春風他爸的脾氣越來越大,開始嘟嘟囔囔,看偷奸?;墓と嗽桨l(fā)不順眼,催促他們加快進度,多快好省。
每一行都是講規(guī)矩的,兩個工人對這種跨界指導的做法很不滿。他們表示,高樓大廈我們建得多了,你不就是屋子中問蓋個廁所嘛,有什么了不起!
于是雙方大吵一架。
兩個工人很有志氣,干脆撂挑子不干了。任由那砌了一半的磚墻就矗在屋中間,真的像一個簡陋的廁所了。
李春風她爸氣壞了,揚言不把活干完,就不給他們結工錢。那倆工人不怕,人家是闖江湖的,有的是兄弟,天天領著一群打零工的人上門吵鬧不休。老頭兒的倔脾氣上來了,他不肯服軟,揚言要同黑暗勢力堅決斗爭到底。
陳偉不愿把事態(tài)惡化,就私下偷偷給倆工人結了賬,賠著說了很多好話,又多給了三百塊錢,總算把這事安撫過去了。
李春風他爸知道這事后,大怒,罵陳偉是慫貨。他原本也就過過嘴癮,出口惡氣。但是陳偉不服,辯解了幾句,他們就從個人能力吵到了男人尊嚴,最后上升到了人生價值。
李春風自然是要站在父親一邊,指責自己的老公。陳偉很憋屈,覺得自己是個外人,全家都看他不順眼。要不是因為當年把買房子的首付拿去救弟弟,也不至于寄人籬下。他一氣之下給李春風寫了個借條,夾著鋪蓋卷就離家出走了。那架勢,擺明了是要一刀兩斷啊!
李春風他爸的火氣更大了,罵道:“看把他能的,有本事出去,就再也別回來。你們誰都不許找他?!?/p>
陳偉還真是有骨氣,一個禮拜過去了,音信全無。
李春風也在賭氣,不肯主動聯(lián)系陳偉。更讓她鬧心的是,那個半拉工程還堆在屋中間,小志整天在那堆砂子水泥中間撒歡打滾,把自己弄得像個小臟猴。李春風就把他打得哇哇大哭,打完了又后悔,母子倆抱頭痛哭。她心里對丈夫的惱恨又深了一層。
又一個禮拜過去了,雙方仍然按兵不動,夫妻關系似乎就這樣走進了僵局。
李春風她媽坐不住了,她沒事人一樣給陳偉打了個電話,輕描淡寫地說:“那個啥,家里沒大蔥了,你買幾棵回來。”
陳偉早就后悔了,他天天在辦公室吃方便面,已吃到惡心。晚上就用一條薄被裹著睡在辦公桌上,做夢都夢見躺在老婆香甜的被窩里。此刻接到丈母娘的救命電話,幾乎要熱淚盈眶了。他馬上借坡下驢,沖到菜市場,買了李春風他爸最喜歡吃的豬頭肉和鴨脖,還買了兩斤活蝦和一條大鯉魚,以及若干水果青菜。
陳偉拎著這些大大小小的包裹回了家,李春風爸媽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陳偉揚聲說:“媽,你要的大蔥買回來了。”老頭兒立刻坐得筆直,目不斜視地盯著電視屏幕。老太太笑著迎上前,和陳偉一起把東西送進廚房。
此時,李春風正準備做晚飯、陳偉看著她的臉,遞上大蔥說:“媽讓我買的?!崩畲猴L不接他的眼神,也不搭話,一把抓過來扔在墻角。就在那里,堆著半捆大蔥。三個人都視而不見。
老太太出去了,陳偉留下來幫忙。李春風麻利地蒸飯、洗菜,該干嘛干嘛,就是冷著臉,不搭理陳偉。
后來,在她剖魚的時候,陳偉趁其不備從后面抱住了她的腰。她掙扎了一下,沒掙開。陳偉咬著她耳朵低聲說:“老婆,我錯了?!彼粺?,人就軟了。
當晚,黑暗中,男女雙方,于和諧而矜持的氛圍下,把荒疏已久的小動作又默默地搞了一回。
第二天,陳偉重新找了工人回家,很快就把小屋砌好,并仔細裝扮了一番。從此,小志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房間。
十幾年的日子,就這樣過下來了,就像熬一鍋粥。起先米是米,水是水,水是冷的,米是硬的,互不搭界。可是禁不住歲月這把火,先是大火沸騰,然后小火慢悠悠地煎熬。熬著熬著,米不是米,水也不是水,它們?nèi)诤显谝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熱騰騰、軟乎乎、亂糟糟的,再也不能分清彼此……
陳偉稍一冷靜,也就清醒了。老婆不過是被小志早戀這件事搞蒙了,情急之下,才口不擇言。女人嘛,不過隨口說幾句氣話罷了,不必去較真。對于他們這樣的普通百姓來說,能維持一份平凡的幸福,已很不容易了,哪還禁得起折騰呢。
想到此,陳偉輕輕拍拍李春風的肩膀,央求道:“好了,好了,老婆,求求你了,咱都不說了行嗎?”
李春風撇撇嘴,瞪了他一眼。心里想,這樣的男人,現(xiàn)在也不多了吧。每次丈母娘犯病,也不管是半夜幾點,他二話不說就爬起來送老人去醫(yī)院。有時把老人抱在懷里,有時馱在背上,親兒子也沒做到像他這樣吧。
陳偉并不知道李春風的這般心思,他繼續(xù)勸慰道:“不是我要氣你,都是那娃娃鬧的呀。哎,你說到底怎么回事嘛?會不會……搞錯了?”他猶豫地說:“難道是……對門的?”
李春風眼睛一亮,是呀,早就該想到對門的小王。他五大三粗一小伙子,也沒女朋友,肯定是孤單寂寞冷嘛。這就對了。她心里立刻敞亮了:“這種東西,除了那些不學好的年輕人,誰會買呀!你趕緊的,給他送過去,別放咱家,煩死人了!”
兩口子立刻行動起來。陳偉抱著那大紙箱子,李春風砰砰砰地敲鄰居的門。屋內(nèi)傳來拖鞋啪嗒啪嗒向門口走來的聲音,李春風腦子里突然靈光一閃:我一個良家婦女,我怎么能摻和這事呢!她趕緊給丈夫打個手勢,轉身跑回家,躲在門后。
小王打開門,看見陳偉抱著個大箱子站在門口,很是意外。他怔了一下笑了:“哎,陳哥,你這是干嗎呢?”
陳偉看見他就來氣,把箱子往他懷里一塞,眨眨眼睛低聲說:“你說我干嗎,臭小子,還不趕緊收好了?!?/p>
躲在門后偷窺的李春風盯著小王,心里不屑地想:哼!看你這樣子就不像正經(jīng)人。大冷天的,穿個短褲和涼背心,還光腳趿拉個拖鞋,你就熱成……不,是騷成這樣!瞧瞧你那滿臉的粉刺疙瘩,就知道欲求不滿。真是的,年紀輕輕,不學好。
小王順手打開箱子一看,眼睛都直了。結結巴巴地說:“哎,這……這是什么鬼呀?”
“哼!花一千塊錢,可是下了血本??!把你的寶貝,收好了?!标悅]好氣。
陳偉調頭向自己家門走去,小王抱著箱子追上來:“哎,陳哥,你這什么意思?送禮呀?挺新潮嘛?!?/p>
陳偉抬手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壓低聲音:“都是男人,我就不多說了,心里有數(shù)就行?!?/p>
小王嬉皮笑臉地說:“你給我送這么重的厚禮,肯定是有什么難事求我?guī)兔Π???/p>
陳偉抬腳要踢他,小王趕緊躲開了,半假半真地說:“陳哥,想不到你看著老土,這思想還挺超前,都跟國際接軌了哈。就前幾天,智利經(jīng)濟部長路易斯出席一個出口商協(xié)會的晚宴,協(xié)會主席就當場贈送給他一個充氣娃娃作為賀禮。還在娃娃的嘴巴上貼上了卡紙,寫著‘刺激經(jīng)濟四個大字。部長收到娃娃,那是相當開心。當場就與娃娃合影留念了哈哈哈,要不咱們也拍一個?”
躲在自家門后的李春風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她推門出來,義正詞嚴地說:“哎,小王,你別胡說八道,我們可都是正派人?!?/p>
小王看看李春風,又看看陳偉,突然忍俊不禁地笑了:“哈哈,陳哥,我明白了,我終于明白了,女人對這事,總是敏感的。智利那部長就是因為收了個娃娃,表現(xiàn)得很開心,就遭到了全國婦女組織的強烈聲討和譴責。你,也是因為被嫂子發(fā)現(xiàn)了,才想到嫁禍給我的吧?哈哈,理解,理解。”
陳偉沒想到小王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一時被氣得說不出話來。
李春風不愿意了,沖小王叫道:“你太過分了,陳偉沒你那么下流!年紀輕輕,你不學好。”
小王有點急了,他把懷里的箱子往地上狠狠一摔,那娃娃從箱子里掉出來,落在地上。小王拉下臉:“哎,你罵誰下流呢?大媽,本來這‘黑鍋,我都準備替老陳扛了。你要這樣血口噴人,那我還真就不干了。我也是在社會上做事的人,由不得你們來抹黑?!?/p>
“誰抹黑你了!既然敢做,你不敢當!”李春風更來氣了,她聽著“大媽”這兩字,可真是刺耳。
小王上下打量李春風,一臉不屑地說:“何必呢,大媽,你老公為什么這樣做?你心里沒點數(shù)呀!你們這些油膩的中年歐巴桑啊,認清現(xiàn)實好吧,男人沒出去胡來,你就該慶幸。別逼他太急,對你沒好處。”
李春風被這家伙氣得臉色煞白,她結結巴巴地指著小王:“不……要臉!你……不要臉……”
正在這時,電梯門叮當一響,李春風八十歲的老爸從電梯里出來了。他右手緊緊攥著手機,左手腕上還掛著保溫桶。他正在面紅耳赤地吆喝著:“喂,喂……你說話……”
老爺子突然出現(xiàn),令樓道里的三個人都愣住了。
李春風她爸氣沖沖地過來了,他因為耳背,說話總是很大聲,而且打電話一定要用免提,開到最大音量。他激動地高聲嚷嚷著:“我要投訴你們。我沒有收到貨。查!給我一查到底……”
三人呆在原地,老爺子已逼上前來,他一眼看見地上的充氣娃娃,一臉驚詫地說:“哎,我的娃娃?怎么……在這兒呢!”
大家瞬問被定格,老爺子拎起地上的娃娃,悶頭進屋,邊走邊沖電話里吼:“收到了,收到了,你別掛,我要跟你理論理論……”
老爺子徑自進屋,扔下三個人在走廊面面相覷。
李春風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她不敢看小王,灰頭土臉地趕緊溜回屋。身后,傳來小王振聾發(fā)聵的一陣大笑。
陳偉慌忙把地上散亂的零部件拾掇進大紙箱里,抱回了家。他一進屋,就看見李春風生無可戀地站在墻邊,眼神悲哀地盯著自己的爸爸。
那個娃娃無動于衷地躺在長沙發(fā)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老頭兒坐在沙發(fā)上繼續(xù)沖著電話吼叫:“我說要個三百塊的,你非說這個一千塊的好。這個好在哪兒啦?瘦得像個餓死鬼,我要個胖娃兒,肉嘟嘟的那種,要有肉!有肉!”
手機話筒里傳來一男客服禮貌的聲音:“大爺,這個好,這是最新版。”
老爺子不依不饒地說:“我就要老版的。你這產(chǎn)品不合格,也沒溫度,我要熱乎的。”
男客服冷靜地說道:“大爺,您醒醒,您要的那是活人,我們真提供不了?!?/p>
話筒里傳來嘟嘟掛線的聲音,老爺子生氣地說:“喂,喂,我要找淘寶投訴你們……”
李春風盯著自己為老不尊的父親,突然就虛弱得不行了,在這個家里到底藏著多少潛伏者?他們貌似忠厚,看似賢德,每個人都有著明確的身份和分內(nèi)的職責。可是分外呢?每個人都在詭秘地行動,搞著自己的小把戲,他們……太讓人失望了。
李春風想到此,不禁輕聲哽咽起來。陳偉象征性地拍拍老婆的肩膀,現(xiàn)在,他一點兒都不生氣了,他甚至還有點幸災樂禍等著看好戲的期待。
老爺子氣哼哼地掛斷手機,抬起頭看著女兒和女婿,一臉無辜。他頓了頓,似乎才意識到不妥,可是又不知從何解釋,便拉下臉,喝道:“去把保溫桶洗了,你媽明早喝小米粥?!?/p>
李春風她媽這幾天又住院了,老爺子每天都會不辭辛苦地過去陪伴。有時老太太沒胃口,他就端起碗,親自喂她吃東西。想到此,李春風心里哼一聲,何必呢,裝出那一副伉儷情深的樣子,惡心!
李春風一把抓過茶幾上的保溫桶,扭頭沖進廚房,把保溫桶咣當一聲摔進水盆里。要不是憑最后一絲理智控制著,她肯定就直接扔在父親面前了。
生活,真他媽的像個混濁的大池塘?。《约壕褪悄且惶斓酵碛斡镜聂~。這池塘里,有污泥濁水,有腐爛的植物,也有天敵的追捕。她躲過了淤泥,躲過了旋渦,卻沒躲過兇險的魚鉤……
夠了!她真是受夠了!她恨不得大鬧一場,與這家里每一位豬隊友,該吵就吵,該罵就罵,痛痛快快把所有的不滿和怨恨全發(fā)泄出來。然后,不歡而散。然后,老死不再相見。
可是……萬一他們生病了怎么辦?萬一他們不開心了怎么辦?萬一過年過節(jié)親戚鄰居要聚會怎么辦?真能永不相見嗎?
她下意識地搖頭,覺得自己真是不爭氣呀,一邊絕望到想死,一邊又貪戀著生活中那點滴的溫情。
忍忍吧,挺住意味著一切!李春風再一次說服了自己。想到還躺在醫(yī)院病房里的母親,她心里咯噔一下,但愿這個邪惡的秘密能瞞住老太太。否則,她一定會被活活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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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多年前,在新疆廣袤的大地上。
有一位美麗的年輕姑娘,她面龐黧黑,身材健美,兩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系著紅色蝴蝶結。她用結滿老繭的雙手,開著東方紅牌拖拉機在田野里來去穿梭。車輪滾滾,泥浪翻飛,姑娘俊美的風姿吸引了無數(shù)傾慕的眼神。
有位健壯威武的小伙子,他是負責采訪的通訊員。當他看到姑娘的那一刻,被深深吸引住了。他用相機拍下姑娘的颯爽英姿,他用英雄牌鋼筆寫下對她的無限贊美。
于是,在他們之間發(fā)生了愛情。
這個女拖拉機手就是李春風的媽媽,那個通訊員就是她的爸爸。他們相親相愛,以彼此為驕傲,在這種融洽和諧的氣氛中,李春風和兩個弟弟相繼誕生了。
年輕的日子總是過得快,似乎一眨眼的時間,奔跑的拖拉機已載著他們轟隆隆跨越了幾十年的歲月。
然后,歲深更重,容消顏褪。那個男通訊員佝僂如枯藤上的老絲瓜,他的耳朵聽不見了。那個女拖拉機手衰敗如風霜蛀空的朽木,她的眼睛看不見了。
于是,在他們之間發(fā)生了新的愛情。
他是她的眼睛,她是他的耳朵。他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嫌棄,又互相依靠。
李春風的媽媽衰敗得更迅速些,心臟血壓血糖血脂尿酸肝功,沒有一項是正常的。每年她總要被送到醫(yī)院急救兩三次,好在老太太心態(tài)平和,尤其是近兩年,她開始信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