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滿庭芳

      2019-09-23 08:25計文君
      關(guān)鍵詞:婆婆奶奶兒子

      計文君

      1

      陳改霞結(jié)婚四十五年,與丈夫韋亦是的離婚戰(zhàn)爭,打了三十八年。

      韋亦是要離婚,陳改霞不要離——到了2018年的夏天,陳改霞人在陣地在,還沒輸。

      自從七年前那場大戰(zhàn)之后——韋亦是起訴離婚,陳改霞自殺對抗,韋亦是被迫撤訴,雙方?jīng)]有再發(fā)生過正面沖突。自然不是簽了什么正式的停戰(zhàn)協(xié)定,但雙方以及韋家上下,都保持了“不單方面改變現(xiàn)狀”的默契。

      當然,雙方對“現(xiàn)狀”的邊界認知,也不是輕易就取得一致的,這同樣是角力和博弈出來的結(jié)果。

      上次撤訴后,六十歲的韋亦是與陳改霞公開分居——雖然此前他早就在外面買了房子,另外安置了一個家。這回他把多年的地下情人變成了同居女友,而且高調(diào)宣布,他要帶女友參加兒子韋之岸的婚禮,否則,他就不來。

      陳改霞由娘家侄子陪著,沖到了韋亦是的“新家”,在大門上摔了幾瓶子醬油,并且告訴韋亦是,只要他敢毀了兒子的婚禮,她就抱著他一起死!

      兒子韋之岸取消了預(yù)訂的酒店喜宴之后才跟陳改霞說的,他不能讓自己的婚禮成為父母的戰(zhàn)場,帶著妻子郁青跑去了芬蘭,在一群綠色精靈和圣誕老人的祝福下,完成了婚禮。

      陳改霞哭了好幾天,覺得沒臉見人了。跟改霞一起生活的婆婆,怕她再想不開,就給自己的公婆打電話——陳改霞最聽爺爺韋啟德奶奶陳素花的話。

      奶奶陳素花說她:“哪兒來的恁些眼淚?別哭了,留著等我死了再哭?!?/p>

      韋之岸婚后不到兩年,奶奶去世,婆婆跟著也走了,陳改霞忽然成了一個人,白天在社區(qū)的“老人日托中心”忙活,晚上回到家,家里靜得讓她心慌。

      兒子接她來北京住,說要她照顧懷孕的郁青。陳改霞知道郁青不需要她照顧,但兒子更知道,自己的媽需要這個借口。

      郁青和兒子平時都住在城里的那套小房子里,周末才回來。郁青笑眉笑眼地叫媽,說媽做的蒸菜真好吃。

      順義這個偌大的三層別墅里,平時只有陳改霞和每天按點兒上班的家政阿姨。但陳改霞不能讓自己悶在家里。她出門逛,出了別墅區(qū),她愕然發(fā)現(xiàn)前面只怕有上百棟的樓。樓下院子里有很大的噴水池、小廣場,不少她這樣跟著孩子來北京的大爺大媽,天南地北哪兒的都有。第二天,陳改霞在小廣場附近有了可以打招呼的熟人,她繼續(xù)開疆拓土,這個巨大的小區(qū)每個門口有不少便利店,她也一家一家進去看,她喜歡那些齊聲高喊“歡迎光臨”的年輕孩子。她站著看匆匆忙送外賣和快遞的人,記住他們制服上的文字。忽然她看見了一家家政服務(wù)中心,門口有幾十個人站著,過去問了,才知道這里在招“月嫂”學(xué)員,正規(guī)培訓(xùn),發(fā)資格證,陳改霞就報名了。

      她是里面年紀最大的,不過她學(xué)得并不慢,周末回來跟兒子媳婦炫耀學(xué)來的新生兒知識,郁青笑著說:“媽,您真是……”

      兒子攔住了郁青的話頭:“高興就好,別累著?!?/p>

      孩子生下來,陳改霞有機會展示學(xué)習(xí)成果了。她的業(yè)務(wù)水平獲得了請來的金牌月嫂的肯定,說陳改霞都可以出去掙錢了——只是她命好,不用掙這個錢。

      陳改霞“嗐”了一聲,說命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

      月嫂比陳改霞年輕十幾歲,一樣婚姻不幸,只是恰恰相反——她想離婚,男人卻死不愿離,她只能跑出來干活,不回家。毛毛百天后,月嫂離開去了別的人家,陳改霞時不時還跟她在微信上聊天。月嫂的臉上帶著傷,說又跟男人干了一仗,不過她決定回老家起訴離婚了……

      陳改霞支持月嫂起訴離婚,又擔(dān)心她的安全,囑咐她小心。還跟韋之岸提起,要不要幫月嫂找離婚律師。

      韋之岸頗為不解地笑著問母親:“媽不是婚姻的捍衛(wèi)者嗎?”

      陳改霞白了一眼兒子:“你懂什么?關(guān)鍵不在離不離婚,在是非對錯!”

      韋之岸笑起來:“我爸叫亦是,我叔叫亦非,老老給他倆孫子這么起名,就是因為天底下很多事,辨不清是非啊。”

      韋之岸口中的老老,是老家方言里對曾祖的叫法。家里人都知道,陳改霞對這位爺爺韋啟德,那是敬若神明的。

      陳改霞反問:“你老老是不辨是非的糊涂人嗎?”

      撐著陳改霞戰(zhàn)斗了這么多年的,就是一口氣:沒人愿意聽她的道理,就是假裝聽了,順著她說,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勸她算了——憑什么算了?

      一想到這兒,陳改霞的胸口就開始起伏,那股氣往上頂——心底修煉多年的兇龍要鉆出來了——那條兇龍鉆出來,陳改霞就被它拿了魂兒,腦子里電閃雷鳴,喉嚨里能噴出火來,張嘴想生吞活人……

      每到這樣的時候,所有人都不惹她,但陳改霞自己也清楚,人家只是讓她。

      韋亦是偏來惹她。

      孫女出生的時候,韋亦是買了童車、衣物寄了過來。陳改霞拆包砸壞剪碎,又給他寄了回去。韋亦是在外面如何囂張都行,但這個家決不能染指。韋亦是的試探,對陳改霞來說,是不可容忍的挑戰(zhàn)和冒犯,她一定要狠狠地回擊。

      后來,韋亦是來北京開會,偷偷聯(lián)系兒子。孫女一歲了,他還沒見過,想讓郁青和兒子帶著孩子出來,見見面。

      保姆抱著孩子準備出門,跟陳改霞對了個眼神——保姆自然跟陳改霞親近,陳改霞立刻明白了。她攔住兒子媳婦問,這大風(fēng)天抱著孩子出門,你們想干啥?

      郁青立刻投降,笑著說:“媽,我錯了。你問他——”

      郁青拉著保姆抱著孩子回屋里去了。被拋棄的韋之岸尷尬地笑著說了實話,兒子認了錯,賠了半天不是,陳改霞才算是平靜下來。

      陳改霞按照自己的原則守著自己的防線,她從不挑釁,但也決不退讓。一年老過一年,陳改霞有時候自己也好奇,她與韋亦是最后會有什么樣的終局?

      她沒想到,這個終局會在2018年的夏天到來,而且以毫不相干的模樣出現(xiàn)。

      那天兒子在客廳看視頻,看見陳改霞進來,拿起遙控器定格了。陳改霞看著電視屏幕上韋亦是的臉問:“看吧,你爸這是又給誰講道理呢?”

      韋之岸笑著繼續(xù)放視頻:“我爸前些日子跟村上春樹的一個對話?!?/p>

      “……在今天的文學(xué)中,討論道德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這種困難不只發(fā)生在中國,也發(fā)生在歐洲、日本、美國……我們今天無法像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拷問自己的人物,我們甚至無法提出問題……”

      韋亦是嘴里禿嚕出來的那串外國人名,陳改霞是熟悉的,讓她想起了很多舊事。兒子拿著遙控器換掉了視頻說:“我還是陪您看令妃娘娘上位吧!”

      兒子似乎藏著什么事兒,而且與韋亦是有關(guān)。陳改霞看了兒子一眼,兒子笑笑說:“我爸出了本新書,《聽雨僧廬下》,是小說?!?/p>

      “你早跟媽說過一千遍了,小說都是假的,對吧?你爸這回又糟踐誰呢?”陳改霞看著屏幕上一排排走過的宮女太監(jiān)。

      韋之岸說:“我爸用了真名——小說沒什么情節(jié),就是名字……”想是看她臉色變了,兒子忙說,“跟媽沒關(guān)系,您就不要介意了。”

      陳改霞很快平靜下來說:“隨他便,臉早丟光了,沒什么可怕的?!?/p>

      陳改霞沒想到,第二天她在小區(qū)里被兩個小姑娘攔住,舉著手機對著她,問她問題——離婚離了三十多年,是真的嗎?您相信韋亦是老師的“懺悔”嗎?您見過那個“小三”嗎?您會選擇原諒他和那個“小三”嗎?據(jù)說您的兒子很有寫作天賦,是因為您的反對才放棄文學(xué)的,是真的嗎?

      陳改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問了半天,才知道是因為韋亦是的新書。她從小姑娘手里拿過那本書,手哆嗦著往后翻——不知道韋亦是都編了什么。這些問題從哪兒來的?書里的話疙里疙瘩的,也沒說離婚的事啊,越著急越看不懂……忽然天旋地轉(zhuǎn)起來,再清醒過來人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病床上了,扭臉看見兒子韋之岸。

      兒子叫了聲“媽”,便哽咽了。

      陳改霞嘆了口氣,她不該激動,對不住孩子。

      兒媳婦郁青拉著小孫女毛毛的手,站在床腳,陳改霞叫了聲:“毛毛?!?/p>

      五歲的毛毛扶著床沿走過來,嘟著小嘴朝陳改霞扎著輸液針頭的右手呼了口氣說:“毛毛呼呼,奶奶不疼?!?/p>

      陳改霞笑了,臉一偏,眼淚滾在了厚厚的靠枕上。

      出院后回到家,頭一天晚上兒子想說什么,被兒媳婦攔住了話頭兒。第二天吃完早飯,郁青帶著毛毛去上鋼琴課了,陳改霞進屋吃藥,忽然聽到廚房里一陣響動,她含著藥片跑進廚房,兒子竟然沒去上班,站在咖啡機前,扭臉笑著問:“媽,睡得好?”

      陳改霞先倒了杯水,把藥送下去,帶著嗆咳說:“你——有話和媽說,是吧?”

      兒子笑笑,說:“沒有,就是想在家陪陪媽?!?/p>

      “你放心,喝完咖啡,該干什么干什么,媽好著呢。”陳改霞說。

      韋之岸喝咖啡不放糖也不加奶,說叫什么“清咖”——陳改霞想,那么苦的黑湯水,怎么會喜歡喝這種東西?

      2

      我之蜜糖,人之砒霜。

      陳改霞從兒媳婦郁青嘴里聽到的這句話,入耳到心。

      陳改霞第一次和郁青見面,是2003年。韋之岸博士畢業(yè),留在中科院物理所工作了兩年,然后帶郁青回家見她了。郁青是南方姑娘,學(xué)的是幼兒教育,當時在一家很大的幼教機構(gòu)工作。也許是工作的關(guān)系,郁青臉上總帶著笑,好像要把全世界的人都當孩子哄。

      陳改霞不是好哄的。她只有韋之岸一個兒子,她的兒子又這么優(yōu)秀——研究宇宙的科學(xué)家,沒有比這更大的科學(xué)家了吧?郁青笑著說:“是啊是啊,我仰望星空的時候,一不小心就仰望到了他。”

      韋之岸也“一不小心”讓自己的母親知道了郁青的收入,是他收入的十倍還不止。

      陳改霞心里犯嘀咕,在郁青面前也就越發(fā)地矜持。郁青毫不介意,親昵地挽著陳改霞的胳膊,笑著說:“之岸給我打過預(yù)防針,說阿姨自小被姥姥姥爺寵,有‘公主病,現(xiàn)在被他寵,有‘太后病,您只要不下旨把我扔井里頭,您說什么是什么?!?/p>

      “公主病”“太后病”到底說的是啥,陳改霞不是很清楚,但她知道啥是公主和太后,自然也能明白這話的意思。她能感覺到人家閨女喜歡自己的兒子,也愿意跟自己親,加上本來也不是會拿腔做派的人,很快就開始催他們結(jié)婚了。先催的自然是兒子,韋之岸都過三十了,還說不著急。

      韋之岸被單位外派去哥倫比亞大學(xué)物理中心工作三年,陳改霞拉著郁青說走之前你們結(jié)婚吧。郁青還是那樣笑著,說:“阿姨,他不急,您也別急。”

      陳改霞掏心掏肺地說:“孩子,我是替你想——你們住都住一塊兒了,他萬一在外面——之岸不是他爹,可男人畢竟是男人啊!”

      郁青咯咯地笑起來說:“要是真有您說的那個萬一,結(jié)了不還得離嗎?”

      韋之岸走了,又回來了,兩個人還是不急。陳改霞鬧不懂是咋回事。那時候郁青已經(jīng)在單位附近買了房子,兩人住在一起。每次陳改霞來北京,看他們倆都是如膠似漆的,自己還在屋里的呢,倆人誰出個門都要抱一抱親親臉。

      問兒子,兒子只會回答不急。兒子不急,陳改霞是真急了,急得去問郁青。郁青雖然還是笑,但那笑有點兒苦:“阿姨,他有點兒害怕結(jié)婚——催沒用的?!?/p>

      陳改霞心里咯噔一下。郁青想是看到她臉色不對,笑著拉起她的手:“阿姨,您別多想,跟你們沒關(guān)系——我也要好好考慮,您的話,終身大事嘛!”

      “終身大事”的確是陳改霞的話,郁青說這話,她挑不出毛病——表情、眼神、語氣都沒毛病,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聽著刺耳扎心。

      2011年,韋之岸和郁青終于結(jié)婚了。陳改霞早就名存實亡的婚姻,隨著韋亦是與女友的公開同居,連最后一點遮擋都沒了,赤裸裸地攤在世人眼睛里。

      陳改霞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臉面——鬧了這么多年,那點兒臉面早丟光了,沒想到韋亦是竟然一點兒都不替兒子著想——陳改霞每想到這兒,就氣得渾身哆嗦。

      攤上這樣的爹,兒子能有什么辦法?

      婚禮沒能正經(jīng)辦,陳改霞覺得對不住兒媳婦郁青,在親家面前也抬不起頭來。本來陳改霞提著勁兒買了金鐲子金鏈子大紅綢子,包了一捆錢,去媳婦娘家下聘的,結(jié)果弄得結(jié)婚后在北京才第一次見親家。陳改霞是直腸子,紅漲著臉給人家賠不是,說得羞恨起來,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

      親家母忙抓住了她的手,笑著說:“老姐姐,快別這樣!青兒給你說過吧,我也跟你一樣。她親爹是個畜生,喝酒,打人!我要是不離,命都得沒了。之岸他爸爸,那是大作家,花是難免的——有幾個男人不花的?我接著找的那個呀,也花!那花得……”

      郁青笑著對陳改霞說:“媽,您別被我媽嚇著——”她指了指笑瞇瞇坐在親家母旁邊的小老頭兒,“這是我媽給我找的第三任爸爸?!?/p>

      親家母用涂著鮮紅指甲油的食指戳了自己丈夫的腦袋一下:“他要是表現(xiàn)不好,我立刻讓他下崗,接著給你找個四爸!”

      親家公呵呵笑著替她撿起滑落在地上的紗巾:“你就瘋吧!”

      親家母整著紗巾,對陳改霞說:“姐姐,你要往開處想,人就這一輩子……”

      郁青打斷了自己母親的話:“媽,我之蜜糖,人之砒霜,你就別推銷你的快樂人生論了?!?/p>

      親家母像一只羽毛艷麗歡快喧鬧的鳥兒,離開后,嘰嘰喳喳的鳴叫聲,還在陳改霞耳邊盤旋了數(shù)日。

      陳改霞喜歡親家母的性子,她也不是有心眼兒的人,后來果然兩親家之間處得很好。親家母平時在老家,過年時都來北京團圓,閨女女婿兩親家,情真意切地成了一家人。親家母不懂自己閨女說的什么蜜糖砒霜,得空還是勸陳改霞,可就是一句話也勸不到陳改霞心里去。

      陳改霞開始還聽著,后來熟了就不聽了,笑著拿郁青的話堵親家的嘴:“你的蜜糖,我的砒霜——”

      親家母就問她:“那你的蜜糖是啥?”

      陳改霞愣了一下說:“我的蜜糖——不知道,”她隨即笑了,“我心思不夠用,沒想出來。不說這個了,教我那個古風(fēng)舞怎么跳吧?!?/p>

      親家母是廣場舞高手,陳改霞也不弱,小區(qū)前幾年跳什么“小蘋果”“僵尸舞”,她學(xué)得快,跳得好。去年春天小區(qū)旁邊忽然開出了一個書院,書院里的薛云老師比陳改霞小幾歲,也來跟她們一起跳舞,大家都跟著她學(xué)起這種古風(fēng)舞來了。古風(fēng)的調(diào)子慢慢的,歌也很好聽,就是動作不好學(xué)。人家扭腰調(diào)胯揮出去的是綢子,自己也扭腰調(diào)胯揮出去的就是棍子。

      親家母果然會這種古風(fēng)舞,立刻手把手教起了陳改霞。

      “要美,美……”親家母兩條胳膊上的白肉抖成了連綿的波浪。

      陳改霞年輕時體態(tài)豐腴,但腰身是有的,后來也沒怎么發(fā)福,依然有著讓親家母羨慕的腰身。白天在家跟著親家母學(xué)會了抖胳膊,晚上去跳舞就大不一樣了。親家母來住的那些日子也天天跟著去,她不下場跳,首長視察一般在小廣場邊踩著高跟鞋踱步,或者跟涼亭里幾個拉胡琴唱京戲的老頭兒瞎聊。

      親家母走的第二天,陳改霞收到了一束花。小區(qū)門口花店的女孩來送的花,她認識陳改霞,叫聲阿姨,笑笑地遞過來一張卡片,卡片里夾著兩張長安大劇院的戲票,周日晚上的《龍鳳呈祥》。

      送花和戲票的是前面單元樓里的秦教授。陳改霞知道大概是那幾個唱京戲的老頭兒中的一個,弄不清楚是哪一個。兒子和郁青都看她的臉色,不敢繃臉,也不敢笑得太明顯,陳改霞“咳”了一聲,說:“媽知道咋辦,你們別操心?!?/p>

      陳改霞那晚坐上了秦教授的車,去長安大劇院看了《龍鳳呈祥》——戲名怪好聽的,其實就是“劉備招親”。路上陳改霞給秦教授把話說明白了,不吐不咽地糟踐人家心思,陳改霞不是這種人。

      秦教授搖頭嘆息,說:“可惜你一生心思錯付,那位韋先生并不懂你?!?/p>

      陳改霞一笑:“沒啥可惜的。”

      3

      心思少,這是韋啟德對陳改霞這個長孫媳婦的評語。

      新婚的陳改霞問丈夫韋亦是這話是什么意思,韋亦是笑著說:“爺爺說你傻。”

      那是1974年的春節(jié),陳改霞第一次跟韋亦是回家。

      開封順河沿街韋家的三進宅子里,解放后陸陸續(xù)續(xù)住進來十幾戶人家。各家搭棚建灶的,成了擠擠插插的大雜院。韋家人只剩下了中間那進院子的三間上房和西廂房。爺爺韋啟德和奶奶陳素花住上房的東耳房,韋亦是的母親住西耳房。韋亦是是遺腹子,他的寡母陳氏,小名憨丫頭。奶奶叫了一聲,立刻笑著改口:“亦是她娘——如今媳婦進了門,做婆婆的人啦,不能瞎叫了。”

      西廂房本來是韋亦是的堂弟韋亦非住著,現(xiàn)在收拾出來給他們做了新房。墻上是大紅的喜字,下面是一床簇新的藍布棉被。婆婆掀開枕巾給陳改霞看枕套,碧綠的荷葉粉色的荷花五彩的鴛鴦,婆婆摸著枕套說:“家里啥也不剩了,這對蘇繡的枕套,是我的陪嫁,我想無論如何得留著,給媳婦?!?/p>

      婆婆哭了,改霞也哭了。

      改霞來之前,娘家媽媽還擔(dān)心。韋家是豫中有名的大戶,雖說是解放了,這都是老皇歷,可自己閨女畢竟是沒出過下洼村的鄉(xiāng)下丫頭……

      改霞抹著淚想,韋家人多好呀。連那個才九歲的堂弟韋亦非也好,雖然皮得很,在外面瘋玩得烏眉皂眼的,跳進屋里就嚷嚷:“大哥領(lǐng)回來的花嫂嫂呢?”

      亦非兩歲時父母不在了,跟著爺爺奶奶長大,改霞拉著他,用手帕給他擦凍出來的清鼻涕,亦非靠在改霞懷里說:“嫂子,你真香,真好看!”

      那晚如此鮮明地留在了陳改霞的記憶里:橘紅的燈光,暖暖的爐火,爐子上烤著改霞帶來的紅薯,爺爺奶奶臉上都是笑,婆婆看著她笑著笑著就抹起了淚,亦非困了卻還黏著她不肯進西耳房里睡。奶奶笑著說:“等你長大了,照著你嫂子給你找一個!”

      她卻怎么也想不起韋亦是那晚的神情、動作、話語……甚至連面容都是模糊的。陳改霞只記得他們走的時候,韋亦是蹲在地上捆書的背影。

      韋亦是愛書,陳改霞不愛書,她愛讀書的韋亦是。

      陳改霞上面有三個哥哥。當大隊書記的父親,嘴上天天說自己把這個小閨女慣得沒樣兒,可還是慣著。陳改霞生得好,聰明能干,是下洼生產(chǎn)大隊里最出挑的女孩子。一家女百家求,更不要說改霞了??墒钦f哪家都沒用,爹媽心知肚明她那點兒心思。自打十八歲那年,下洼分來了幾個下鄉(xiāng)知青,開封那個瘦高白凈的韋亦是,把自己姑娘的魂兒給牽走了,沒事兒就往知青點兒跑。一年小兩年大,眼看耗到二十四了,爹媽有些焦心。

      外鄉(xiāng)人,沒根底,學(xué)生秧子,啥都不會,出身又不好,這輩子也別想翻身……爹媽掰著嘴兒說。陳改霞眼淚汪汪地說:“你們瞎操心,人家都不搭理我!”

      五年都沒搭理她,一搭理,就搭理到被窩里去了。爹娘自然沒辦法,讓倆人扯了結(jié)婚證。既然結(jié)了婚,那就好好過。去開封婆家的時候,改霞娘擔(dān)心閨女沒心眼兒,又從未受過委屈,怕有個眉高眼低言差語錯的,反復(fù)囑咐說:“就幾天,忍忍就過去了,說啥你都別回嘴,又不用跟著他們過日子……”

      改霞揣著婆婆給的蘇繡枕套回到下洼村,給自己親娘看,她可心可意的日子,就是這般鮮亮的顏色。

      那對蘇繡枕套,毀在了第二年夏天的大水里。

      接連幾天的暴雨,陳改霞和韋亦是住的房子漏了。改霞還帶著吃奶的孩子,改霞娘就讓他們?nèi)诨啬锛易 K畮鞚问前胍沟氖?。上游幾個村直接被水沖了,下洼村在下游,接到信兒還能撤離。三哥沖進院子里喊:“快跑,發(fā)水了……”改霞抱起孩子,扭臉一看,原本坐在床頭看書的韋亦是,丟下書已經(jīng)沖出院子去了。改霞抱著孩子,三哥拉著母親,跑到了崗上,看著白茫茫的水沖過村莊。

      水過后,滿是淤泥的地上,人畜尸體縱橫……陳改霞跟著被轉(zhuǎn)移的人群走,一直沒見著韋亦是,她擔(dān)心他跑錯了方向……到了第七天,懷里的孩子發(fā)起燒來,空投的藥已經(jīng)沒有了。

      運送救災(zāi)物資的車正好返回鄭州,大哥當機立斷,告訴陳改霞抱著孩子去開封救治。司機人很好,捎他們到去開封的岔路口時,幫忙截了輛附近公社往開封供銷社送貨的拖拉機。沒想到拖拉機壞到了半路,還剩十里多地,改霞跟拖拉機司機道了謝,抱著孩子上路了。

      改霞摸到順河街韋家,已經(jīng)半夜了。全家忙亂起來,十歲的韋亦非不知道從哪兒蹬了輛三輪車趕上來,陳改霞抱著孩子上車,爺孫倆人推著三輪車去了人民醫(yī)院。孩子已經(jīng)燒成肺炎了,大夫說再耽誤些時候肺衰跟著心衰,孩子就沒了。韋啟德松了口氣,才想起問三輪車的事——韋亦非翻墻進了街道被服廠,從里面開了大門,偷騎出來的。韋啟德又忙拉著亦非去送車,賠罪道歉。

      孩子燒退了,陳改霞從醫(yī)院出來覺得眼前發(fā)黑,婆婆抱著孩子,改霞扶著墻,慢慢走回家去。進屋改霞坐下,抹了抹頭上的虛汗,給孩子喂奶。奶奶陳素花端著熬好的米粥進來,用勺子刮著糖罐的底兒,刮出了指甲蓋大小的一點兒白糖末,倒進碗里,嘆口氣,攪一攪,叫改霞來喝。

      亦非這時從外頭進來,一聲不吭地把一聽煉乳放在桌上,所有人都愣住了。陳素花聲音顫抖地問:“亦非,你——這是哪兒來的???你是不是……”

      亦非得意地一笑:“奶奶,我沒偷東西——這是人家送我的。”

      “送你的?”陳素花抬高了聲音,“你天大的臉,誰會送……”

      陳素花突然把話咽下去了,韋啟德扶著堂屋門在喘氣,說:“這兔孫真比兔子跑得還快!”

      陳改霞喝了糖粥和煉乳,頭不暈了。除了抱著孩子喂奶,她就木著臉,不說話。奶奶與婆婆跟她說話,她也就應(yīng)一聲,問十句,答一句。直到三天之后,韋亦是出現(xiàn)在門外,這些日子一滴眼淚也沒掉的陳改霞看見他,放聲大哭。

      韋亦是的確跑錯了方向,混進了相鄰生產(chǎn)隊的人群,轉(zhuǎn)移的時候他也不敢掉隊去找改霞他們,只能跟著走。災(zāi)后一片混亂,韋亦是找到了公社的安置點,在那兒又等了幾天。救災(zāi)物資在這里分發(fā),他接收造冊分發(fā)登記,又快又清楚,公社就沒讓他回下洼大隊,留下幫忙了。

      下洼大隊帶人來領(lǐng)物資的是陳改霞的大哥——水起得太快了,帶著民兵組織鄉(xiāng)親撤離的改霞父親最后才走,他和十幾個年輕小伙子,都沒能跑出這場洪水。

      公社領(lǐng)導(dǎo)讓改霞大哥負責(zé)下洼大隊的工作了。改霞大哥見到韋亦是,只說了一句:“回大隊吧。”

      韋亦是跟著大哥走,大哥卻讓他先去趟開封,看看改霞母子。

      韋亦是帶來了父親去世的消息,陳改霞哭得更厲害了。

      婆婆陪著改霞哭,哭著勸她,說:“霞啊,乖!你比我還是命好。我遇上的那場災(zāi),自己的爹沒了,亦是的爹也沒了。”

      改霞哭著又去寬慰婆婆,奶奶在窗戶外頭嚷:“你們娘兒倆快別哭了,他爺爺在打韋亦是呢!”

      改霞和婆婆忙抹了淚出來,韋亦是在堂屋里站著,胳膊腿上都有雞毛撣子抽出來的紅印子??匆娝齻兤畔?,韋啟德慢慢把手里的雞毛撣子插回到撣瓶里,韋亦是低著頭動也不動,婆婆嚇得也忘了哭了。改霞先回過神來,說:“爺爺,你咋能打人呢?”

      韋啟德嘆了口氣,沒說話。孩子在廂房里哭起來,改霞忙進去,她聽見韋啟德對著韋亦是說了句:“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啦!”

      4

      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這是韋亦是寫在書里的話。那本書名為《梨花淚》。舊舊的小薄本,那是韋亦是出的第一本書。

      陳改霞望著那一架子書,聽見兒子從樓上換了衣服下來,在門口與來上班的家政阿姨碰上了,說了兩句話。

      兒子的聲音乍一聽,與韋亦是年輕時一模一樣,略有些沉,卻很好聽,讓人想起沙沙的黑糖撒在黏滑的粽子上,米與糖混在一起的香甜……陳改霞又想起開封順河街韋家老宅堂屋里,奶奶陳素花用力刮著糖罐的底子——陳改霞后來給韋亦是說過這個情形,韋亦是把它寫進了自己的書里。

      韋亦是寫的書,叫作小說。小說是虛構(gòu)的,不是真的,兒子總這么說。陳改霞知道那是因為自己看了韋亦是的小說在生氣,兒子才這么說的。

      陳改霞知道什么是小說。她是下洼村唯一讀完初中的女孩子,雖說也沒正經(jīng)上過幾天課,但她在學(xué)??催^《紅巖》《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青春之歌》,這都是小說。小說里一定有東西是真的,江姐是真的,小蘿卜頭是真的,保爾是真的,就連那個林道靜,據(jù)說也是真的……就是換換名字而已。

      陳改霞從未想過,韋亦是也會寫起小說來。

      兒子三歲那年,韋亦是忽然對陳改霞說,他要去上大學(xué)。

      陳改霞說:“你咋不上天呢?”

      韋亦是跟她解釋,這次是考試,誰都可以去考。陳改霞摸摸床上熟睡的兒子,搖頭。韋亦是在床邊半坐半跪地抱著她的肩膀求告到半夜,陳改霞心軟了,拿了報名表去找大哥蓋章,大哥拿著章看著自己的妹子,說:“以后你別找我哭?!?/p>

      陳改霞沒有哭,韋亦是哭了,他政審沒有過。陳改霞陪著他哭了一會兒。第二年韋亦是沒有再報名,他死心了,她也就安心了。

      沒想到又過了一年,韋亦是忽然拿了本書回來。翻開書皮,陳改霞一眼看見了被印出來的“韋亦是”三個字。她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么,但韋亦是的表情告訴她,一件大事發(fā)生了。

      陳改霞坐在自家的床上一字一句看那篇名為《梨花淚》的小說,看到一半眼淚就開始淌,又丟不下,一邊看一邊哭。陳改霞看得出來,韋亦是寫的那對被批斗凌辱、雙雙自殺的戲曲演員和編劇,就是嬸嬸和叔叔,那個在雪地里等著爸爸媽媽回來的兩歲男孩,就是韋亦非……

      在韋亦是的小說里,叔叔嬸嬸的名字換成了子思與玉梨,陳改霞聽奶奶講過他們的事。當初嬸嬸的娘家爸爸不同意他們的婚事,說:“肩不能擔(dān)手不能提,百無一用,這也罷了,心思還多,要知道,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在小說里,兩人決定赴死之前,子思摟著玉梨說:“我雖無能無用,但我決不負你?!?/p>

      這話其實是叔叔寫在遺書里的,爺爺多年之后提起來還嘆息流淚:“他們不負彼此,只得負了父母、兒子……”

      陳改霞看完難受了好幾天,心疼亦非心疼得不知道該怎么辦。她就去找村里外號叫“哨兒吹”的崔紹杰,弄了些布票,挎上一籃攢下的雞蛋,拉著五歲的韋之岸去了開封。

      韋亦非已經(jīng)是十五六的大小伙子了,比小時候略靦腆些,見了她叫嫂子,臉還會紅。陳改霞的淚一下子就滾出來了,又覺得自己傻氣得很,塞了布票給亦非,說:“讓林奶奶給你做件體面的衣裳?!?/p>

      林奶奶是爺爺韋啟德娶的另一房太太,當年那罐煉乳,就是亦非從她那里得來的。陳改霞也是因著那罐煉乳知道的,這位林奶奶解放后跟爺爺分開了,不知道怎么的,前兩年又回來了,住在西廂房里。

      她聽見改霞的聲音挑簾出來,笑著說:“我們亦非這兩年大了,可知道講究了。他嫂子這份禮,算是送到心窩里去了?!?/p>

      后來林奶奶又走了,說是回上海了,她本就是上海來的。韋亦是跟陳改霞第一次提離婚的時候,就拿林奶奶做了例子。

      那時候韋亦是已經(jīng)在駐馬店文聯(lián)工作兩年了,大哥說這么分著不行,正好孩子也該上學(xué)了,韋亦是只得把他們娘兒倆接走了。陳改霞來了城里,韋亦是很少回家,回來也不碰陳改霞,陳改霞逼問他怎么了,他說他想離婚。

      韋亦是那晚跟陳改霞講了很多故事和道理,先講安娜·卡列尼娜,后講林奶奶,說她們都是尊重自我感覺的獨立女性。

      陳改霞也尊重自己的感覺——她的感覺就是不想離婚。

      韋亦是說她的這種感覺是不對的,沒有經(jīng)過思考。他讓她好好想想——他們的婚姻是他苦悶絕望時犯下的錯誤,他非常感激她給予他的柔情,他會珍藏在心底,他也真的喜歡過她,只是他們之間沒有靈魂的共鳴,他們之間也沒有產(chǎn)生過真正的愛情——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這樣的婚姻是枷鎖,打開這枷鎖吧——改霞,給我們彼此自由……

      韋亦是眼中含淚望著她,深沉甜美的聲線鉆進她的耳孔,進到了她的心里,在里面纏出來一團亂麻。

      陳改霞不知道該怎么辦,哭著回了下洼村。她在家哭的時候,二哥三哥進城把韋亦是打了,陳改霞就又回來照顧胳膊打石膏的韋亦是了。

      韋亦是胳膊上的石膏拆了,每天晚上趴在桌子上寫寫寫,他不再跟陳改霞說離婚的事,他不跟陳改霞說任何事了。陳改霞沒有再哭著回下洼村,她去了開封,問問爺爺奶奶和婆婆,她該怎么辦。

      婆婆本來不知道韋亦是挨打的事,一聽胳膊都打斷了,眼淚就流了下來,說:“霞啊,不能這樣啊——有話說話,不能打……”

      陳改霞也哭了,說:“媽,我也不知道會這樣——”

      奶奶陳素花嘆口氣說:“兩口子,得容!你們還年輕,多過幾年就不打不鬧了,他會明白的。過日子哪有不刮風(fēng)下雨的?都會過去的?!?/p>

      爺爺沒有說話,他寫了一封信,讓改霞帶給韋亦是。

      爺爺封了信封,陳改霞很想看,但她忍住了。韋亦是看了爺爺?shù)男?,看完塞進口袋里,出去了。那天晚上十點多的時候,韋亦是回來了,他沒在桌子前熬夜,到床上來了,他伸手把尚未睡著的陳改霞攬到了身子下面。

      果然就像奶奶說的那樣,風(fēng)雨過去了。

      但有一點,陳改霞心里有點兒別扭。自打兒子斷奶,兩人做那事兒的時候,韋亦是總要用那個套套,說不急著再要。改霞覺得一個孩子太單了,怎么也得再要一個。后來別別扭扭的,之岸都上學(xué)了,改霞也過了三十,再不要就來不及了。既然風(fēng)雨過去了,改霞就跟韋亦是說要老二的事。韋亦是卻告訴她,現(xiàn)在國家有政策,只生一個好。市委也有文件,領(lǐng)獨生子女證的干部職工,新宿舍樓給一套房子。韋亦是剛提了副科長,他說想帶個頭。

      陳改霞被他哄了半天,委委屈屈去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領(lǐng)了獨生子女證。等拿了新房的鑰匙,看著四層高的新宿舍樓,簇新紅磚勾著白縫,鑄鐵窗框上漆著墨綠的油漆,干凈漂亮得像電影里人住的屋子,心里又高興了起來。

      陳改霞搬進新宿舍樓,知道左鄰右舍不是領(lǐng)導(dǎo)就是老師,心里有些怯氣。但她很快就克服了,就像她在下洼村是出挑的姑娘,很快也成了獨生子女樓里出挑的家屬。陳改霞剪頭燙頭盤頭,就有人跟著她學(xué)。上海的林奶奶是她的時尚指導(dǎo)兼強大外援,一個夏天給她做了七條裙子寄過來。就連對門輕工局的那位科長夫人,開始有點兒驕傲,后來也上門要借陳改霞的裙子做樣子,拿給裁縫看。投桃報李,她說百貨大樓進了蘇繡被面,邀改霞一起去挑。改霞知道這叫“走后門”,但她從這個“后門”里抱著一對鴛鴦戲蓮的蘇繡枕套出來時,高興得鼻子發(fā)酸。

      陳改霞興興頭頭過日子,韋亦是不湊趣,也不掃興,寫字臺前的他永遠背對著身后的妻子,問他什么應(yīng)一聲,也不回頭。不管如何,陳改霞摸著買到手的枕套,覺得她那鮮亮如蘇繡般的日子又回來了。

      回來了是回來了,不知道為什么心里不踏實。她會偷偷地看著韋亦是寫字臺前的背影,猜著他的心思……終究也猜不出來,她就勸自己別瞎想。

      自己猜,自己勸,日子又過了幾年,韋亦是調(diào)去了省里。去了幾個月沒一點兒消息,陳改霞心里發(fā)慌,領(lǐng)著兒子去鄭州找他,竟然沒有找到。單位說在家寫作,找到住處,人卻不在。連天暑熱,大白日頭曬得陳改霞兩眼發(fā)黑,她真想把手里那籃子雞蛋摔到緊閉的門上——到底也沒舍得,兒子攙扶著她走去汽車站,娘兒倆回開封了。

      進了家門,陳改霞的心一下就安穩(wěn)了,老宅堂屋里很陰涼,爺爺奶奶看著韋之岸說,比過年時躥高了半頭……陳改霞笑著接過婆婆遞過來的扇子,說:“這孩子貪長,人家都說我給他吃化肥了!”

      這時門口跳進來一個人,花襯衫牛仔褲,巨大的蛤蟆鏡蓋在臉上,開口叫“嫂子”,陳改霞才認出是亦非:“亦非這打扮——跟電影里的香港人一樣!”

      亦非笑著說:“嫂子,我剛從香港回來?!?h3>5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仿佛有人給咯咯噔噔走著的日子涂了潤滑油,上緊了發(fā)條,它就越走越快,走成了跑,跑成了飛……

      陳改霞不知道這個世界怎么了,亦非在她印象里從那個拖著清鼻涕的孩子,變成時髦的港衫青年還沒幾年,娶妻,生子,包礦山,蓋房子,開起地面亮晶晶、周遭光閃閃的商場與酒店,變成了別人嘴里的“大款”、企業(yè)家。

      韋亦是這些年一本接一本寫著小說。他后來寫的這些東西奇奇怪怪,不知道要說啥。陳改霞認識里面的字,就是看不懂,她也就不看了。兒子考上了省實驗中學(xué),韋亦是分了新房,陳改霞也就跟著搬來鄭州了。

      陳改霞把新家收拾得跟蘇繡枕套一樣鮮亮,把婆婆從開封接了過來。韋亦是難得回來一趟,他成天憋在原來那套六十平方米的舊宿舍里寫,那里離單位近,飯就在食堂解決了。兒子住校,周末回家。平時家里只有改霞和婆婆兩個人,婆媳倆搶著干活兒,后來改霞求奶奶說了婆婆,才不跟她搶了。閑了婆媳倆一起看電視劇。婆婆看不懂的,改霞就給婆婆講,這樣比自己一個人看有意思多了。

      忽然有一天,電視里放出來一部根據(jù)韋亦是小說改編的電視劇《桃花依舊》來。

      《桃花依舊》是韋亦是的“故鄉(xiāng)三部曲”的第一部。他準備用百萬字來書寫大平原之魂——這是陳改霞在電視上看韋亦是接受采訪時說的。陳改霞不知道什么是“三部曲”,那個采訪她的女子倒帶著震驚和崇拜地吸了口氣,隨即笑起來,笑成了一朵桃花。

      陳改霞看了頭兩集,她著急知道后面的事兒,就想找來小說看。只是家里沒有,韋亦是的書都在老樓那邊,沒有往新家這里搬。

      那天婆媳倆在家包餃子,改霞匆忙扒拉了兩個,就慌著下餃子給韋亦是送過去,還被婆婆笑她。新家離那邊有點兒遠,陳改霞坐公交車過去,差不多要一個小時。開門時屋里沒有聲息,陳改霞知道自己還是來晚了,韋亦是已經(jīng)吃了飯睡午覺了。他說中午這一覺要是不睡,整個下午帶晚上,都會受影響。

      陳改霞躡手躡腳繞過滿坑滿谷的書——這些書不能收拾不能動,動亂了韋亦是會找不著。桌上的電腦屏幕還亮著——他的煙抽得更兇,整個房間里都是煙味,窗戶不開,臥室里的窗簾拉著。韋亦是蜷縮在床上,睡著了——身前身后也是書。

      陳改霞把餃子撥開,攤在盤子上——這邊房子里沒有冰箱,她用飯盒蓋上盤子。陳改霞站在暗沉沉的老房子里看,忽然覺得韋亦是像老戲里講的那個在石洞里苦苦修行的和尚——和尚是為了救出地獄里的人,韋亦是為了什么呢?

      陳改霞看見了一摞書上有好幾本嶄新的《桃花依舊》,她拿起一本,翻開扉頁,看到上面寫著“寒櫻女史雅正”。陳改霞放下了,連著拿了幾本,才找到一本沒有簽名的。

      陳改霞坐下,翻看那本《桃花依舊》。

      “多年之后,葉子生將會想起辛桃在樹下咬開那顆青杏時落下的眼淚,午后的陽光照著那滴眼淚,慢慢滾下她的臉頰……”

      陳改霞不知道韋亦是想說什么,電視劇開頭不是這樣……她帶著疑惑往下看。陳改霞臉開始發(fā)燙,耳朵也跟著燙起來——她放下書,粗重地喘了口氣。

      陳改霞克服了一下因為暈眩帶來的輕微惡心,繼續(xù)往后翻,慢慢她看懂了,韋亦是用了很多別別扭扭的話,講的卻還是改霞熟悉的豫中農(nóng)村里的故事。有些地方她還能看出來下洼村的影子,那個她心里一直牽掛的女主角辛桃,最初她還有些疑惑,越往后越明白,陳改霞斷定那就是自己,被換了名字。

      想透這一點的時候,心怦地跳了一下,卻不知道跳到哪里去了,沒有照常落回心窩里——吱嘎一聲,韋亦是身下的舊床隨著他的起身發(fā)出聲響——心落回來了,怦怦怦地在心窩里重重地彈著。仰著臉張著嘴的陳改霞與走出房間的韋亦是面面相覷,他怔了一下,盯著她手里攤開的書。

      心窩里的心彈得沒有了力氣,啪地跳起,啪地落下,越來越無力,最后心不跳了——韋亦是說:“你過來了?!?/p>

      韋亦是看到了桌子上的餃子,走過去,掀開飯盒蓋,捏起一個放在嘴里,嚼著說:“你回吧,我開始寫了。”

      陳改霞大大地喘出了口氣,說:“涼了,你拿開水淤一下?!?/p>

      “不用。韭菜的,好吃?!彼帜罅艘粋€餃子放進嘴里,“想看,拿回家看吧?!?/p>

      陳改霞應(yīng)了一聲,拿著書走了出去。

      《桃花依舊》很厚,有五百多頁。一百零三頁的時候,辛桃收到了葉子生從部隊寄來的信,說要和她分手。辛桃揣著瓶農(nóng)藥去部隊找葉子生,知道他有了別的女人,辛桃要喝藥,葉子生奪下農(nóng)藥瓶,辛桃揪著葉子生胸口的衣服號啕大哭。那是在部隊的招待所,葉子生慌得用手捂她的嘴,兩人撕扯著滾在了床上……

      陳改霞放下書,進衛(wèi)生間洗臉,冰涼的水澆在滾燙的臉上,韋亦是寫的話還在腦子里盤旋:“他再度陷入了她的身體,她閉著眼睛,忍著疼痛似的發(fā)出略帶委屈、近似抽泣的聲息。黑色的火焰在他胸口炸開,靶場上的槍聲在他耳邊回蕩,他越發(fā)用力,朝向陷溺他一生的泥沼,狠狠地打出一排子彈……”

      陳改霞擦干臉上的水,走回去,深吸一口氣,再度拿起書,咬牙看下去。葉子生害怕辛桃以死相拼,毀了自己的前程,只好娶了她。幾年后,他去藝術(shù)學(xué)院進修,與忍痛分手的舊情人重逢,愛火再燃……

      韋亦是在書里還寫了很多人,說了很多陳改霞半懂不懂的道理,尤其是那個和葉子生相好的女人,嘴里時不時就跳出很長的外國人名字。陳改霞囫圇地往后看,她關(guān)心辛桃最后的命運。書的后半部,辛桃出現(xiàn)得很少了。書里的世界也開始翻天覆地的變化。書里別的人干了很多事,葉子生寫的戲在北京得獎了,女人成了歌星,有的戰(zhàn)友死了,有的戰(zhàn)友當了首長,當年喜歡辛桃的村里小伙兒,成了農(nóng)民企業(yè)家,帶著個外國女秘書招搖過市……

      “這些年,辛桃像磨道里的瞎驢,拉著沉重的磨盤一圈一圈在原地轉(zhuǎn)著。葉子生這樣想著,有些心酸,他救不了她,也救不了自己,他們彼此墜著,墜到深淵里去了。辛桃躺在他身邊,手指輕輕地在她背上劃著,葉子生假裝睡著,任由那無助的手指劃著,后來他就真的睡著了,睡得很沉,沉得像盤磨……”

      陳改霞看完書,靈魂出竅了一般。婆婆問她咋了,她就說中暑了。陳改霞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等著出竅的魂魄慢慢地落回身體里。

      第三天,陳改霞起來了,梳洗,出門買菜,回家從婆婆手里奪過拖把,說:“媽,我好了。”她擦地,收拾屋子。中午把排骨燉上,五點多兒子就回來了。她看看墻上的掛歷,韋亦非在市中心新開了一家大商場,明天開業(yè),他們一家四口都要去參加開業(yè)典禮。

      沒想到半夜出了大事,新商場起了一場大火,韋亦非打電話來的時候,火還在燒。陳改霞搶過電話,焦急地問著韋亦非傷沒傷著。他沒傷著,但亦非的妻子宋愛紅住在商場群樓的酒店里,火就是從酒店燒起來的。

      愛紅重度燒傷,不知道能不能保住性命。陳改霞腿都軟了,她問了醫(yī)院,囑咐了一句兒子,叫上韋亦是要去。韋亦是先勸慌成一團的母親進屋,扭臉對陳改霞皺眉說:“咱們這個時候去醫(yī)院,有什么用?亦非還缺跑腿的人?”

      陳改霞頭皮一麻,她張了張嘴,啥都沒說,拉開門走了。她連走帶跑一個小時,前心后背都被汗?jié)裢噶?,夜風(fēng)一吹,胸口像開了洞一樣涼。她摸到了醫(yī)院,一眼看見亦非蹲在走廊墻邊,腦袋耷拉進了褲襠里,一動不動。

      陳改霞眼里忽地一下滿是淚,她輕聲叫:“非啊——”

      韋亦非慢慢抬起頭,想是腿麻了,扶著墻站起來:“嫂子……”

      陳改霞走過來,韋亦非撲進她懷里,大哭起來。陳改霞也哭,哭著勸亦非不哭啊,不哭——三十歲的亦非,又成了那個雪地里兩歲的孩子……

      這場大火后,韋亦非要善后的事情很多,沒再去過醫(yī)院,但醫(yī)院留的人的確不少,主要支應(yīng)來看望的人。愛紅一直都沒有脫離危險,醫(yī)生也不讓看。陳改霞天天來醫(yī)院,她來,的確也沒什么用,只是看看、問問,但她一定要跑這一趟。

      爺爺奶奶也來了,拉著亦非和愛紅的兒子。孩子小,忽閃著眼睛,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顯得害怕得很。

      陳改霞看著孩子,又哭了。

      奶奶說她:“就你淚多!”

      6

      陳改霞是淚多。

      卷走了父親的洪水,燒傷了愛紅的大火……陳改霞想想,就要掉淚。

      愛紅病情穩(wěn)定些,亦非讓她轉(zhuǎn)院到北京繼續(xù)治療,據(jù)說她還要接受很多次手術(shù),才能慢慢好起來——婆婆看見她掉淚,就會拉著她的手說:“霞啊,乖,你的命還是好的?!?/p>

      陳改霞聽見這話,心里會慢慢好受起來。

      兒子韋之岸作為省理科狀元考進了清華大學(xué),陳改霞整個夏天都沉浸在喜悅之中。她先是不顧兒子的反對,一口氣給兒子做了好幾身新衣服。開學(xué)前,領(lǐng)著兒子帶著婆婆去了開封,爺爺奶奶婆婆加上他們母子,浩浩蕩蕩又回了趟老家。老人們要在老家住一陣子,他們母子從老家又去了駐馬店下洼村舅舅家,滿耳聽見的都是夸贊和祝福,陳改霞臉上放光地回到了鄭州家里。

      韋之岸自小懂事,很會體貼母親的心,高二分科時他選了理科,是他自己選的,說都沒跟父母說。語文老師遺憾地說,這個世界多了一個工程師,卻少了一個天才作家。也是太過可惜,老師把電話打到了省文聯(lián),找韋亦是。韋亦是回家跟陳改霞說這事兒,一定要兒子改到文科——他數(shù)學(xué)又好,選文科高考更具優(yōu)勢。

      陳改霞說這是孩子自己選的。

      韋亦是指著陳改霞說:“孩子為什么這么選?你裝什么糊涂?別的事我都能忍,這件事我不忍——我的種,我知道!”

      陳改霞抬頭看著他說:“你跟你的種說去——跟我說管什么用?”

      兒子回家,跟父親說了半天,最后笑著說:“爸說過,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沒事兒,算是考驗一下自己,是不是真有天賦吧?!?/p>

      陳改霞看韋亦是啞巴了,只覺得痛快。痛快過后,又怕應(yīng)了韋亦是嚇唬她的話,兒子高考不順。老天保佑,兒子選理科,也考得很好。

      兒子堅持自己一個人去學(xué)校報到,陳改霞和韋亦是送他到車站。從車站出來,陳改霞抹去眼淚,想走去公交車站,韋亦是伸手攔了一輛“面的”,自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陳改霞坐在后面。陳改霞不知道是不是師傅開車太猛,還是自己預(yù)感到了什么,她的心在蕩秋千,忽悠一下上天,忽悠一下入地,最后下車的時候,都有些想吐了。

      韋亦是跟她一起回家了,他在客廳沙發(fā)上坐著,她進廚房坐上一壺水。

      爐子上的水還沒燒開,韋亦是在客廳叫她:“改霞?!?/p>

      陳改霞出來,他說:“我們離婚吧?!?/p>

      陳改霞慢慢坐下,看著韋亦是。他鄭重、誠懇,鬢角的頭發(fā)茬兒白了不少,可那張臉卻比年輕時更耐看了……那張臉上出現(xiàn)了悲戚的神情,他真的難過,難過得像是在央告,用央告的口吻給她講著道理——九幾年的道理跟八幾年的不一樣,他不再提愛情和自由,他開始說生命和人性。我們要活得寬容些、開闊些,懂得慈悲……被扭曲的生命,不得舒展,如同不曾活過……

      他的聲音比年輕時更低沉了些,但沙沙的甜還在。陳改霞聽著他說話,有些恍惚地想,他什么都知道,她心里曲曲彎彎的心思都知道,甚至比她自己知道的還清楚,一筆一筆地都寫進了他自己的書里。他知道她能為他死,能為他忍天大的委屈……

      火上的水開了,水壺發(fā)出嘯叫聲。陳改霞聽見了聲音,沒反應(yīng)過來,韋亦是說:“水開了?!?/p>

      陳改霞起身,去關(guān)了火。等她再次返回客廳的時候,韋亦是繼續(xù)說,房子給她,家里的一切都給她,他的工資卡也留給她,孩子的學(xué)費、將來結(jié)婚成家的費用都由他來負擔(dān)——陳改霞傻乎乎地問:“那和現(xiàn)在不是一樣嗎?”

      韋亦是握住了她的手說:“對于你,生活和現(xiàn)在一樣,不會有任何改變——但你可以改變啊,你可以有新的選擇,你……”

      也就是從那一刻,陳改霞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心底裂開了一道深淵,翻滾的黑水里騰出了一條兇龍。她甩掉了韋亦是的手說,“是你可以選新的——”

      韋亦是站了起來,來回踱著步:“你不要瞎扯——我跟你說,我忍耐了這么多年,當初你兩個哥哥是怎么傷害侮辱我的,你知道!我胳膊到現(xiàn)在陰天下雨還有感覺!你——爺爺還說你心思少——你比誰的心眼兒都多!你忙活了這多年,家里上上下下,誰不聽你的?兒子為了你連文科都不敢選——你知道之岸的文字多有靈氣嗎?你知道你毀了什么嗎?我不值得你這么費心,織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罩住我,憋死我——我過的是人的日子嗎?我求求你,放了我,好嗎?”

      韋亦是越來越激昂高亢的聲調(diào),刺激了陳改霞心底的兇龍,它劇烈地扭動著身體,翻滾嘶吼著從她的身體里鉆了出來。她沖韋亦是吼出了一連串無比惡毒的咒罵,這些話不知道在哪兒藏著,但始終都在她心里——那是淤積多年、成分復(fù)雜的情感泥沼冒出的危險氣體,在這個瞬間被點燃,燒成了仇恨的烈焰。

      她恨他,恨得那一刻想抱著他一起死。

      陳改霞沖進廚房拿菜刀,她握著刀出現(xiàn)時,韋亦是跳起來,奔向門邊。她哆嗦著,身體晃了一下,韋亦是拉開門,跑了出去。

      陳改霞一下跌坐在沙發(fā)里,喘著氣,手里握著的刀始終沒有松開。這么多年,陳改霞以為的鮮亮日子,其實不過是一場戰(zhàn)役與另一場戰(zhàn)役之間的空當,韋亦是一直在伺機再戰(zhàn)——想到這里,陳改霞沒有哭,一點兒也不想哭,她只想沖他吼叫,和他撕打……

      陳改霞被那條兇龍拿了魂兒。韋亦是也像魔障了,過一陣子,就跟她說離婚,看見她拿刀他不跑了,也敢上去把刀奪過來。開始還是說,說急了,兩人也就對打?qū)αR起來。當然,對打?qū)αR只發(fā)生在兩人在一起的時候,而且陳改霞多半是吃虧的。要是有外人,韋亦是就沉默地站著,任憑陳改霞把他辦公室砸了個一塌糊涂,茶水潑了他一身。

      自然有人來勸:“嫂子別生氣,兩口子嘛——哪有舌頭不碰牙的?”

      走廊里站著看熱鬧的年輕編輯,想把韋亦是讓到旁邊的辦公室去,韋亦是只是抹掉了臉上的茶葉,搖搖頭。陳改霞被拉出來時,正好看到那個年輕編輯同情地看著韋亦是,順著那目光,陳改霞看韋亦是的臉——那是一張被長久欺負的好人臉。

      陳改霞想沖上去撕那張臉,可她忽然沒了力氣,被人拉走了。

      陳改霞不知道這個世界是怎么了——她是被傷害的那個人,但傷害她的韋亦是卻成了被人同情的好人。陳改霞不服,她覺得冤,覺得憋屈,可她說不出這冤屈究竟是什么。韋亦是能說,對著她的臉說,在書里拐著彎兒說,在電視上話里帶話地說——潑婦,愚昧,惡俗——逼得她想更潑,更瘋,更惡……

      說到底,也不是真潑真瘋真惡,陳改霞這口氣撐不了幾年,她疲了、累了,那條兇龍也縮回心底的深潭里去了,她鬧不動了。

      韋亦是看透了她,告訴她不同意他也有辦法,去法院起訴。要是法院判,那可是財產(chǎn)一分為二,他也不用再養(yǎng)她——他讓她好好想想。

      陳改霞不鬧了,她去找能管韋亦是的人。她愕然發(fā)現(xiàn),在離婚這件事上,好像世界上沒人能管韋亦是。

      韋亦是的領(lǐng)導(dǎo)都不肯見她,被堵住了,笑著說,單位不好介入職工私生活嘛,夫妻矛盾,好好溝通,好合好散……婆婆雖然幫她說話,可只會勸她忍,她管不了韋亦是,還說陳改霞生氣的時候太厲害了,嚇著了韋亦是,他才非要離婚的。兒子假期回來的時候,見了他爸,回過頭來反而勸陳改霞同意離婚……

      陳改霞感覺自己掉在井里,所有人都在井口看著她,說掉進去是她的錯。只有爺爺不這么說。爺爺奶奶被亦非接去北京之前,為他倆勸和。韋亦是撲通給爺爺跪下,趴在爺爺膝蓋上哭,說自己活得太憋屈了。

      韋啟德嘆了口氣,說:“你憋屈是你的事兒,沒有改霞,你照樣憋屈。”

      韋亦是愣在了當下,連哭都忘了。陳改霞忽然覺得他跪著抬臉張嘴的樣子很滑稽,忍不住笑了。奶奶拍了她一巴掌:“你這個缺心眼兒的傻媳婦哦!”

      7

      缺心眼兒的陳改霞,破天荒有了一次心眼兒。韋亦是在外頭有別人,陳改霞說不知道是真的,說知道也是真的。

      知道,因為他自己在小說里寫了,韋亦是給那個女人換了不同的名字。不知道的,也就是那個被換掉的名字。

      后來,陳改霞知道了那個名字——張寒櫻。住在樓上的宣傳部一位處長的媳婦告訴陳改霞的:“這個張寒櫻是有線臺的主持人,年輕、漂亮,沒結(jié)婚,就等著陳改霞讓位子呢。”

      陳改霞聽了,就去找韋亦是。舊宿舍鎖著門,尋到單位,才知道他去黨校學(xué)習(xí)了,要好幾個月。以前躲著不肯見她的主席竟然主動叫了她,說有話跟她說。

      主席告訴改霞,組織部和宣傳部正在考察韋亦是,希望改霞在這關(guān)鍵的時候,幫幫韋亦是。他也會勸韋亦是,大局為重,不要感情用事。

      改霞點點頭,她什么也沒說,回家了。

      陳改霞回家跟婆婆說了,婆婆拉著她的手說:“霞啊,乖,這就好了?!?/p>

      果然,韋亦是消停了,不跟她提離婚的事兒了。按說是該安心了,陳改霞卻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心里空蕩蕩,好像丟了什么,沒抓沒撓的,人也有點兒失魂落魄的。她對婆婆說:“媽,咱們?nèi)ケ本?,看爺爺奶奶吧?!?/p>

      韋亦非知道她來了,去機場的路上掉轉(zhuǎn)車頭回來見嫂子。陳改霞感覺亦非出現(xiàn)之前,院子里像起了風(fēng)一般,有人跑動,有人上來跟她們說韋總馬上到。奶奶笑著說:“皇上回宮了!”

      亦非進來的時候沒有跑,但步子又大又急,進門就笑著叫嫂子,要她多住幾天,他下周就從美國回來了。亦非離開了半天,那陣“風(fēng)”才慢慢停下來。

      那天晚上吃飯,陳改霞意外地見過了一個女人,領(lǐng)著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奶奶教那女孩子叫改霞大娘,說是亦非的女兒之莼。那個女人,是之莼的媽媽。

      陳改霞愣了一下,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宋愛紅還在復(fù)健過程中,腿部有嚴重燙傷愈合后的痙攣,需要艱苦的鍛煉,才能恢復(fù)正常行走。她住在旁邊的別墅里,陳改霞去見她,愛紅倒也不遮掩,笑著說:“嫂子見過那娘兒倆了?”

      陳改霞心里替愛紅覺得疼,應(yīng)了聲,不知道該說什么。

      宋愛紅撐著拐,艱難地坐下,喘口氣說:“嫂子,我現(xiàn)在顧不上別的,先顧著命再說。還有,我聽奶奶說,嫂子跟大哥還在鬧?”

      陳改霞笑了一下說:“現(xiàn)在不鬧了?!?/p>

      她咽下了后面的解釋,宋愛紅也沒追問,只是說:“嫂子,你得出來做點兒事兒,別管大哥,為自己活吧?!?/p>

      陳改霞從北京回來,去居委會辦的社區(qū)“小飯桌”幫忙了。她干得高興,看著一屋子的孩子,忙累也高興,吃完飯她還督促孩子寫作業(yè)。家長來接的時候,驚喜地謝了又謝,改霞更高興,孩子跟陳阿姨揮手,改霞還會有些舍不得。

      陳改霞的日子變得有滋味起來,回家跟婆婆也有說有笑了。韋亦是不回家,婆婆總是難過,改霞說:“媽,你權(quán)當我守寡了。”

      婆婆更不高興了,罵她信嘴胡說,什么守寡——男人活得好好的!

      陳改霞也罵自己缺心眼,怎么能當著婆婆咒人家兒子死呢?

      韋亦是平時不怎么回來,端午中秋也頂多是回來吃頓午飯。到了過年,兒子也回來了,老娘眼巴巴盼著,韋亦是拿寫作當借口,也只能扛到除夕下午,團圓飯是要吃的,初一是要過的,再想溜,也得等到初二兒子跟陳改霞去了姥姥家。

      兒子博士要畢業(yè)的那年春節(jié),韋亦是也是三十晚飯前進的家門兒。兒子站在廚房門口跟陳改霞說,導(dǎo)師想把他留在研究所,做科研就是錢少點兒,不過他喜歡。陳改霞說喜歡就好。兒子扭臉看見了韋亦是,高興地叫了聲:“爸!”

      韋亦是在接電話,沒有應(yīng)兒子,拿著電話說著進到小臥室,關(guān)上了門。陳改霞黑了臉。兒子看她臉色,隨即笑著說:“媽,你蒸這么多碗兒,吃過十五也吃不完吧?”

      “大過年的不許說誑話——不能說多,不能說完……”陳改霞故意嗔怪兒子,兒子笑著摟著她,說知道了。

      婆婆去拍小臥室的門,叫著:“亦是,亦是——”

      韋亦是開了門,指了指電話,又關(guān)上了門。

      婆婆一臉擔(dān)憂地回到了客廳。電視里春晚前的直播節(jié)目,主持人的聲音歡快激昂,背景音又是鑼鼓喧天,熱鬧的只是那臺巨大的電視,所有人都沒有聲息。韋亦是從屋里出來,愣了一下,母親、兒子和陳改霞都看著他,他還沒開口,手機又響了,他隨即返回臥室,繼續(xù)接電話。

      陳改霞扭身進了廚房,拿砍刀用力剁著一只桶子雞。

      餐桌擺好了,婆婆拖著聲音叫:“亦是,兒啊,吃飯!”

      韋亦是終于從臥室出來了,眼圈兒紅著,用力抽著鼻子,強笑著對兒子說:“論文怎么樣?”

      韋之岸說:“還算順利,所以才敢跑回來呀!爸,我偷開了你一瓶茅臺!偷來的酒好喝,你嘗嘗!”

      韋亦是笑著接過兒子遞來的酒杯:“偷我的,還叫我嘗嘗?”

      父子一杯酒沒喝完,嗡嗡嗡的手機振動聲,穿透喧鬧的電視聲鉆進了餐桌邊人的耳朵里。餐桌上的人都假裝那聲息不存在,繼續(xù)吃飯。嗡嗡聲停了,過段時間又起來,停了,又起……陳改霞裝不下去了,啪地放了筷子,說:“接你的電話去吧,讓我們好好吃飯?!?/p>

      韋亦是啪地放下酒杯,站起來,接起電話:“寒櫻,你別哭了,我現(xiàn)在過去?!?/p>

      韋亦是說著朝門口走,陳改霞氣噎住了,婆婆跟著站起來,去拉韋亦是:“亦是,大年三十啊,你要去哪兒啊?”

      韋亦是扶住母親:“媽,我有點兒事兒,你先吃飯,我一會兒回來?!?/p>

      “你死在外面,不用回來!”陳改霞沖過去,拉開婆婆,朝門外推著韋亦是,嘴里一連串的咒罵沒輕沒重地噴了出來,韋亦是抬手給了陳改霞一耳光。

      陳改霞眼前一黑,倒在地上,耳朵嗡嗡直響,嘴里腥甜,額頭磕得生疼。她吐了口帶血的唾沫,撐著身子坐起來,探手拿起茶幾上的玻璃杯,朝韋亦是砸過去。韋亦是躲過了第一個杯子,被第二個砸中了額頭,血順著他的臉往下淌,他靠著家門,緩緩地坐在了地上。

      婆婆嚇呆了,靠孫子攙扶著才沒倒下,叫著亦是,沒走到兒子跟前就哭起來。韋之岸攙扶起母親,抓了汽車鑰匙,架起韋亦是:“我送我爸去醫(yī)院。”

      陳改霞呆坐在沙發(fā)上,一陣接一陣的耳鳴,眼珠死盯著桌上的那頓年夜飯。

      韋亦是從醫(yī)院回來,已經(jīng)是初一早上了,縫了幾針,躺在臥室里,婆婆守著他掉眼淚。陳改霞額頭嘴角都破了,整個左臉都腫著,她對韋之岸說:“給我買車票,我要去北京,找你老老。”

      韋之岸在她身邊坐下,苦澀地笑笑:“媽,算了。”

      陳改霞堅定地搖頭:“你不幫我,媽自己去火車站——”

      韋之岸拽著她:“媽,你讓我睡個覺,明天我開車帶你去北京——我說話算數(shù),你信我。”

      第二天一大早,韋之岸開著叔叔給他的路虎,拉著陳改霞奔了北京,午飯前他們就到了??匆娔棠剃愃鼗?,改霞無助地哭了。

      奶奶看著她臉上的傷長吁短嘆:“冤孽,冤孽??!”

      8

      是人都冤,有情皆孽。

      爺爺韋啟德告訴陳改霞,當年讓她捎給韋亦是的信封里,就寫了這八個字。

      五十歲的陳改霞,揣著自己的冤和孽,吐不出,咽不下。

      她佩服弟媳宋愛紅,經(jīng)過長期治療和復(fù)健,終于能夠正常行走了。她和韋亦非協(xié)議離婚,讓韋亦非娶了跟了他十年的之莼媽媽。

      離開北京前,陳改霞去了宋愛紅的新家,愛紅正和女助理在擺放一架玉石山子。愛紅對陳改霞說,離婚是因為孩子們慢慢大了,外頭說起來也不好聽,畢竟韋亦非也是公眾人物,謹慎些好。愛紅笑了一下,說:“我們算是彼此成全吧?!?/p>

      陳改霞覺得只是愛紅成全了亦非。

      爺爺韋啟德笑著搖頭,說:“愛紅和亦非的心里裝的東西多,有取有舍,此進彼退,那紙婚書,對他們來說,不重要。改霞,你心思少,念頭重,爺爺不能勸你說算了,只能給你說保重?!?/p>

      陳改霞心里被爺爺說得酸酸軟軟的。回到家里,婆婆淌淚抹涕地說,亦是又置辦了個家,要她也搬走,她舍不得改霞,可又不能不聽兒子的。陳改霞說:“那您就搬去吧。”

      婆婆搬走的那半年,她咬牙挺著,沒在任何人面前掉過一滴淚。兒子每周打電話回來,她都高高興興的,掛了電話,自己蒙頭哭一場,洗把臉也就過去了。

      陳改霞也是那年學(xué)會了上網(wǎng),兒子五一節(jié)回來,讓人來接好網(wǎng)線,一點一點地教她,有了這個東西,她就能跟兒子臉對臉說話了。當然,她還可以查很多不知道的東西。有一天,她把“韋亦是”三個字輸入搜索引擎里,敲一下,跳出來很多相干或者不相干的頁面,她一一點開,翻看……看到半夜,抬起頭,揉揉眼,再看回去,屏幕上“韋亦是”三個字,竟然變得很奇怪,成了不認識的生字。

      奶奶忽然從北京打來電話,讓改霞去接婆婆。

      陳改霞去接婆婆的時候,沒碰上韋亦是,也沒碰上別的人,她在韋亦是那個“家”里逡巡,拉開臥室衣柜,里面掛著女人的衣裙。婆婆急著跟改霞走,家里的保姆防賊似的盯著陳改霞,陳改霞摔上衣柜的門,帶著婆婆打車回家了。

      婆婆倒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就是寂寞。保姆除了干活就是捧著個“Pad”看韓劇,叫半天才應(yīng)一聲。十天半個月才能看見兒子一面,說不上兩句話,就又走了。那個張寒櫻偶爾才來,來了也是跟韋亦是躲在臥室里。對婆婆就是笑笑,沒稱呼,也沒話。婆婆說,那個女人只怕得有一百條裙子,就沒見她穿過重樣兒的衣裳。

      陳改霞晚上拉開柜子看自己的衣服,她這輩子也沒穿過那種戲臺上仙女一樣都是紗、綴滿花的裙子。她還珍藏著林奶奶給她做的暗綠緞子的旗袍,三十歲那年的夏天,她穿上的時候,韋亦是看她時都愣了一下。

      陳改霞忍不住會提那個張寒櫻,婆婆就跟她說,聽得越多,越覺得不夠,像喝那種糖水兒,越喝越渴——陳改霞唇干舌燥地起身灌下一杯涼白開。

      奶奶打電話來問,婆婆說她們正說那個張寒櫻,奶奶又是氣又是笑,說:“你們婆媳倆,一對缺心眼兒??!也難怪你們投緣?!?/p>

      婆婆比陳改霞心思更少,懷著孕失去丈夫,跟著公婆帶著兒子過了一輩子。奶奶陳素花是她的同族的姑姑,知道改霞也姓陳,沒來由歡喜地說,也是陳家的閨女做了韋家的媳婦。韋亦是的《韋家莊》里,寫了陳家、韋家的事情,改霞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爺爺說:“隨他編排吧,他得給自己個說法?!?/p>

      韋亦是的《韋家莊》據(jù)說得了中國最大的小說獎,獎金有好幾十萬,他都給了兒子,讓他買房子,好成家。兒子打電話告訴陳改霞,陳改霞只哦了一聲。

      要是比起陳改霞聽來看來的那些冤孽夫妻,韋亦是算不上惡。畢竟是讀書人,陳改霞訴苦的時候,總會聽到這樣的勸慰。再聽說韋亦是這么多年的工資都是給陳改霞的,跟她一起干活的女人拍一下大腿說:“你們散不了!這是個軟心腸的男人,真想難為你,先把錢斷了,你吃風(fēng)屙沫吧!再說,就他那腦子——人家是能寫書的人,害你太容易了,你還跟人家鬧呢?!”

      陳改霞從那女人嘴里聽來的夫妻戰(zhàn)爭,把她嚇得連著做了幾天的噩夢,血腥、骯臟、怪獸嘶吼的噩夢,醒來暈得腳底下像踩著棉花,去了醫(yī)院才知道自己得了高血壓,還有些心律不齊。

      老了,病了,打不動了吧?

      從那個頭破血流的除夕夜之后,陳改霞只在奶奶九十大壽的時候,和韋亦是見過一面。韋亦是沒怎么跟她說話,也沒有故意不理她,淡淡的,自然也不會有人提他們這把“不開的壺”。吃完飯,韋亦是就走了。那頓飯,陳改霞吃得難受,不消化,胸口滿脹,睡前胃疼起來,她說睡一覺就好了。奶奶說,多半是窩著氣了,找大夫要那個氣滯胃疼沖劑,喝一袋就好了。幸虧是在爺爺奶奶那里——爺爺奶奶年歲大了,住處日常有醫(yī)生值班。醫(yī)生過來看了,說是心梗征兆。陳改霞立刻被送進了醫(yī)院,后來她的口袋里就常備著硝酸甘油了。婆婆拉著她的手說:“霞啊,你才這點兒年紀,可要保重——好歹送走我?!?/p>

      奶奶說婆婆:“真是憨了一輩子,你這是安慰孩子嗎?”

      陳改霞被奶奶的話逗笑了,笑著笑著淚淌出來。奶奶又說她:“就你淚多!”

      陳改霞想,自己要是這么死了,可真是憋屈死的。

      也是從這場病之后,她每天多了一項功課,就是揉自己的胸口,揉的時候想一想自己的憋屈,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環(huán)一環(huán)地往回倒,倒回到1973年夏天。韋亦是因為清秀瘦弱,就常被生產(chǎn)隊里的那幫壞小子取笑,特別是那個“哨兒吹”,冷不防就對韋亦是摸一把拍一下,說:“這皮白凈的,給我當媳婦吧?!蹦菐蛪男∽右霘忭f亦是,就叫他“哨兒吹媳婦”。那天挑糞,“哨兒吹”又犯賤,在后面笑著說:“看我媳婦這小腰扭的!”

      韋亦是挑擔(dān)子走起來是有些扭捏,大家都笑了,韋亦是就扔了糞挑子,沖過去跟“哨兒吹”撕打。改霞大哥是小隊長,過來把倆人分開,都教訓(xùn)了一頓,韋亦是還不罷休,被改霞大哥揍了一拳。改霞知道了,很心疼,晚上她包著幾個甜瓜去知青點看韋亦是,韋亦是一把摟住了她……

      到底了?沒有吧?

      陳改霞揉著胸口想,自己怎么就看上了韋亦是呢?韋亦是來了下洼村——韋亦是怎么就來了下洼村呢?

      自己瞎想出來的辦法,竟然真的把心口堵的那塊硬硬的郁結(jié)揉開了,揉成了千條絲萬根線——爺爺韋啟德說,一絲因,萬重果。

      陳改霞感到了害怕,她不敢亂動了,靜靜地等著那些“絲線”慢慢落下。

      陳改霞不動,韋亦是卻大動特動起來。

      韋亦是退休了。他退休后第一件事,就是起訴離婚。

      兒子韋之岸專門從北京回來,勸陳改霞同意離婚——父親這回把哭訴的對象從爺爺換成了兒子。兒子答應(yīng)他,會好好勸自己的母親。

      “媽,您和爸彼此折磨了三十年,夠了?!眱鹤游罩氖终f。

      兒子給她講了很多道理,什么歷史的文化的社會的,仿佛韋亦是做什么都有原因、有理由,哪怕是錯,都錯得有理有據(jù)。陳改霞不服,為什么天底下的道理都圍著韋亦是轉(zhuǎn)?為什么沒有道理是為她說話的?

      兒子一臉無奈地看著陳改霞:“媽,你不能不講道理呀?”

      陳改霞說不出自己的道理,但她覺得兒子講的那些道理就像亂刮的狂風(fēng),把她好不容易在心里理出來的“絲線”吹得亂七八糟,她感到混亂而憤怒。陳改霞不服,但自己的親兒子都說自己不講道理。

      她能想到的終極斗爭方式,就是自殺。

      當晚她在自己屋里尋摸半天,也找不著掛根繩子的地方。陳改霞拉開大衣柜,掛衣服的橫桿足夠高了。她把一根絲巾系在自己脖子上,狠命一墜……醒過來的時候,看見的是婆婆流淚的臉。婆婆拍打著她:“虧得我警醒,聽見咕咚一聲?!?/p>

      這么一鬧,婆婆和兒子都嚇壞了,拉著陳改霞一起去北京找韋啟德、陳素花——陳改霞最聽爺爺奶奶的話。

      韋啟德當著陳改霞的面,訓(xùn)斥韋之岸:“你不能逼你媽?!?/p>

      韋之岸解釋自己只是勸,韋啟德說:“你的勸,就是逼?!?/p>

      不過韋啟德接著又說:“改霞啊,你也不要這樣逼孩子了。命只有一條,要保重。你和亦是的因果,你們自己了,誰也替不了你們?!?/p>

      陳改霞被爺爺說得有些羞愧,低頭沒說話。

      自殺未遂,但目的遂了——沒人再拿道理來逼她低頭。陳改霞也沒想到,幾年之后,她還真遇上了為她說話的道理。

      9

      為陳改霞說話的道理,是從書院的薛云老師那里聽到的。

      去年薛云老師來跟她們跳舞沒幾天,陳改霞就莫名其妙淌淚抹涕地跟人家說了這些年與韋亦是的“苦戰(zhàn)”。過后有些難堪,罵自己果然是缺心眼兒。但薛云老師格外會安慰人,溫溫柔柔地給她說,死不離婚,她做得對,做得好!就是不該打鬧。要是她能始終溫和忍耐,只怕韋亦是早就回心轉(zhuǎn)意了。薛云老師還說,這還是陳改霞自己德行有虧,再修一修,晚年會十分圓滿。

      跳廣場舞的好幾個人都去書院上課了,陳改霞也去了,聽一個穿白綢褲褂的禿頂男人講《易經(jīng)》,乾坤陰陽,男為天,女為地,天行健,地勢坤……

      爺爺韋啟德給之岸講《易》的時候,改霞聽爺爺說過,《易》是古人極高深的學(xué)問,自己也不懂,孩子們也不必去強學(xué),知道是什么,以后不被人用江湖口糊弄就行?!疤煨薪。貏堇ぁ保瑺敔斨v過,改霞知道說的是啥,臺上人搖頭擺尾信口胡說,讓陳改霞覺得很討厭。

      薛云老師就很好,她站在臺上,身子不搖不晃,語調(diào)溫柔,說:“各位同修,我們現(xiàn)在有些福報和志向,想提高自己的德行,想學(xué)習(xí)修身養(yǎng)性之法,從哪里入手呢?古圣先賢留下了寶貴的女德教材,這是我們民族寶貴的經(jīng)典,女德教育最主要的四部書,又叫‘女四書,是《女誡》《女論語》《內(nèi)訓(xùn)》《女范捷錄》,也有人把第四部定為《女孝經(jīng)》。這四部經(jīng)典其實都有流傳到海外,在國外很受重視。后來,這樣的書基本上就絕跡了。我去年很偶然的一個機會,第一次碰見《女誡》的小冊子,一個粉色的書皮,我看了就特別歡喜,當時簡單翻看了一下里面的內(nèi)容,共有七篇,即卑弱篇、夫婦篇、敬順篇、婦行篇、曲從篇、叔妹篇與專心篇。這七篇,講了女子修行的心法,心念上的法門。我自己很喜歡,但是說實話,當時也看不大懂,但我跟大家說,讀書千遍,其義自見,這是真的,也是從那一悟,讓我發(fā)心來講學(xué)女德……”

      那天,陳改霞也買了一套書院自己印的“女四書”抱回了家,里面有不認識的字也不怕,書里每個字上都有拼音,下面還有薛云老師翻譯的白話,陳改霞就從《女誡》開始讀了。郁青回來,看見沙發(fā)上堆的那套書,笑起來:“媽,您要認真學(xué)起這個,離下旨把我扔井里也就不遠了。”

      兒子韋之岸笑著從她手里抽出那個大十六開的教材:“媽,扔了吧!這真的都是垃圾?!?/p>

      陳改霞摘下老花鏡:“好幾百塊錢呢,說扔就扔了?”

      不過,陳改霞第二天自己把書扔了。她本來抱著書去上課的,薛云老師講課的時候,拿她的事情做例子,還贊美她做得好。陳改霞開始有些尷尬,后來聽著就覺得別扭,再聽到后面——女子以夫為天,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你更溫順,更敬他,更愛他,更信他,他反而會……

      陳改霞站起來,打斷了薛云的話:“我不敬他,我也不愛他,我以前恨他,現(xiàn)在倒是不恨了,我不信他——他要是我的天,這天早塌一百回了!”

      薛云的道理,并不是陳改霞的道理。陳改霞看不上如此糟踐自己的道理。

      陳改霞再也沒去過書院,她還去跳舞,古風(fēng)舞也跳得很好了。郁青給她訂了一套跳舞穿的漢服,重重疊疊的紗和絲綢,有繡的花,還有綴在紗上的花兒,像戲臺上的仙女……

      毛毛拍著手說:“奶奶好美,奶奶好美!”

      陳改霞知道自己是美的,做姑娘的時候知道,做媳婦的時候知道,做奶奶的時候也知道,哪怕韋亦是再怎么用話糟踐她,她也從來沒有疑過自己不美。

      韋亦是也一樣,他總是好的,哪怕嘴上、書里都說自己做了多少虧心事,有過多少壞念頭,他還是覺得自己是好的。那本《聽雨僧廬下》,外面的人說是韋亦是的“懺悔錄”。陳改霞讓兒子帶回家一本,就在書架上放著,兒子反復(fù)說跟她沒關(guān)系,陳改霞還是要看一看。

      書里的那個男主角就叫韋亦是。韋亦是在夢里去了一個地方,漫天大雪里開著一株緋色的櫻花:“非時也,非地也,薄命奈何?”

      陳改霞猜,這多半是說那個寒櫻吧……花瓣落下,就成了血淚……這是在說她苦的意思吧……書里的韋亦是跪在樹下哭,哭就是懺悔嗎?

      陳改霞猜著往下看,書里的韋亦是,倒是喜歡用“罪惡”“罪孽”說自己,這就是懺悔吧?悔罪嘛……可是看來看去,那個韋亦是還是好的。

      陳改霞放下了書,想想,忽然覺得滑稽,忍不住笑起來。

      她的美與他的好撞在一起,美就成了丑,好就成了惡,這樣的因果,不是她和他做得了主的,但韋亦是傻乎乎地總想改變那個果,看不見——也許是假裝看不見——那個因,還弄些花里胡哨的道理去遮掩,想讓別人都看不見……

      爺爺說過,菩薩畏因,因的力很大,所以菩薩害怕。

      陳改霞把書放回了架子上。

      陳改霞去小區(qū)門口那家日式沙龍做了頭發(fā),去新光天地買了跟親家母一起看上的那條綠裙子——當時嫌貴,沒舍得。

      陳改霞對兒子說:“媽要起訴離婚。”

      兒子說如果她同意,不用上法庭,協(xié)議就好——

      陳改霞搖搖頭:“媽有媽的道理?!?/p>

      韋亦是沒有到庭,委派了律師來。陳改霞一個人靜靜地坐著,想著……

      從法庭出來,陳改霞仰頭看天,法桐的葉子在初夏的風(fēng)里晃,葉縫間篩下的光斑里有無數(shù)細小的碎屑在飛舞——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因果”的“絲線”,斷了、碎了……

      陳改霞站著給亦非打了個電話:“非啊,我跟你大哥離婚了。以后你不能叫我嫂子了——”

      “姐,爺爺想你了,昨天還跟我說起來,你有半個月沒來這邊了。”亦非一句都沒多問,帶著笑換了稱呼,說著家常話,“你過來住幾天。”

      改霞嗯了一下,不想讓亦非聽出鼻音里的哭腔,淚水還是滾了下來。

      “就你淚多!”奶奶若在,一定會這么說她。

      亦非在電話那邊說:“端午要到了,奶奶和大娘以前怎么給爺爺弄那些過節(jié)的東西,只有嫂子知道,別人都不知道?!?/p>

      陳改霞聽亦非還是改不過來,撲哧笑了,亦非也笑了。

      爺爺過年就滿百歲了,奶奶去世后,他身體不如以前,但還是跟神明一樣,人心看得透透的。

      “改霞啊,”爺爺在臺階上叫她,“別費事弄那么多艾棵子了,你奶奶定下的章程,你婆婆守了一輩子,你不用的,意思意思算了!”

      改霞笑笑,還是按照婆婆教的數(shù),用紅繩捆著艾葉。

      爺爺韋啟德看著執(zhí)拗的改霞,搖頭笑了。

      陳改霞問:“爺爺,我覺得自己特別傻,用了大半輩子,才想清楚針尖兒這么點事兒——要是早想明白,也不會跟韋亦是打了幾十年仗?!?/p>

      韋啟德問她:“后悔嗎?”

      陳改霞認真想了想:“不能說后悔,就是覺得自己笨?!?/p>

      韋啟德笑著說:“笨有笨的好?!?/p>

      噗,一朵石榴花,落在了草坪上,綠茵茵襯著紅艷艷,真好看——只是這朵花,變不成石榴了……改霞抓著捆好的艾葉站起來,舒展一下身體??粗ねと缟w的石榴樹,濃密的綠葉間有半開的花,也有結(jié)的新果,臺階下一畦單瓣白梔子正開,清冽的花氣蓋過了艾葉的藥氣,氤氳出滿庭芬芳……

      原載《清明》2019年第4期

      原刊責(zé)編 ?趙宏興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

      猜你喜歡
      婆婆奶奶兒子
      奶奶喊你吃飯啦
      別把婆婆當成媽
      奶奶駕到
      誰的兒子笨
      你養(yǎng)的好兒子
      我家也有奶奶等
      兒子
      風(fēng)婆婆來照相
      广安市| 称多县| 徐汇区| 阿勒泰市| 定西市| 渝北区| 安塞县| 五原县| 福贡县| 吉木萨尔县| 三门县| 峨眉山市| 永清县| 绥化市| 兖州市| 西昌市| 个旧市| 奎屯市| 甘谷县| 郓城县| 定南县| 垦利县| 小金县| 阿坝县| 巴青县| 宁津县| 龙泉市| 崇仁县| 本溪| 天祝| 肃北| 阿合奇县| 邯郸市| 华池县| 上高县| 微博| 宁远县| 古田县| 东港市| 平顶山市| 新和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