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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媽媽(短篇小說)

      2019-09-23 08:17小昌
      紅豆 2019年9期
      關(guān)鍵詞:盼盼文身圍巾

      小昌

      我女兒十歲,他兒子八歲,我們倆第一次見面時,也像孩子們這么大。那次是我媽領(lǐng)著我,他爸領(lǐng)著他,和這次一樣。他爸爸,我喊陳叔,我女兒從沒見過那個人,但女兒倒是興沖沖的,想知道他何許人也,更想知道他爸爸何許人也。在她看來,那個帶走她外婆的男人壞透了,是那個吃掉她外婆的大灰狼。

      和這次不一樣的是,三十年前,除了我們兩家之外還有另外一些人,他們都是爸爸媽媽們下鄉(xiāng)插隊時的戰(zhàn)友,在更早之前都在呼倫貝爾大草原的山坳里吹過冷風(fēng),在大通鋪上睡過涼炕,在大草原上像胡狼一樣叫過、奔跑過。當(dāng)然還有那些朋友的孩子,有大有小,就像他們所說的,這群狼崽子。人這么一窩蜂,讓我根本沒太注意他和他的爸爸陳叔。陳叔是其中最不顯眼的一個?;蛘咴撨@樣說,在我眼里,他最不引人注目。那時我十歲,像我女兒如今這么大,滿腦子奇思幻想,對那些人和過往根本提不起興趣,他們于我而言還不如一片紅透的楓葉。那應(yīng)該是一九八八年的深秋,漫山遍野的紅楓葉,我們一群人一路上山,只記得我們一直在走,陳叔和他的兒子走在最后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上山,上的究竟是哪座山,后來有沒有到達(dá)山頂,我都沒印象了。也許從始至終就是一場夢,我們那群人從來沒爬過那樣一座山。后來我也沒問過我媽,不是來不及問,而是沒想過要問,也不會想到那次意外的相聚竟如此重要,以至他們一輩子都難以擺脫,確切地說,是在劫難逃。若非后來那些事,我也不可能會想起,想起他們在一起唱歌跳舞說笑話,想起他們中不少人喝得酩酊大醉,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我媽喝酒。我只是有些納悶,她和他們在一起時,像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只會尖叫傻笑的白癡,我真想離她遠(yuǎn)一點,難以想象那個瘋女人就是我媽。好在相聚短暫,他們很快作鳥獸作散,各奔天涯再也沒聚過。這也是我后來漸漸想起來的。

      我見到他時,一直在想三十年前陳叔的樣子。他叫陳其誠,陳叔唯一的兒子。他似乎也越來越像陳叔。其實我們很少見面,這是第三次,算上三十年前那一次,應(yīng)該是第四次(那一次我毫無印象)。他給我打電話,讓我頗感意外,他不像是會給我打電話的人,我以為上次匆匆一見便是永別。他比原來胖了,人也顯得矮了一點,可能是剃了光頭的緣故。上身穿灰色的夾克,下身穿一條破舊的牛仔褲,腰帶系在外面。他的光頭還是讓我有些吃驚。我們倆握握手,沒握成,只是碰了碰。我很快縮了回來。和他握手,讓我感覺我和他是一起的,從一開始就是,他似乎很想這樣。這讓我想起上一次見面,我們也是這么草草碰了碰手,在太平間停尸房外面。那天風(fēng)很大,像是在推著我們向里走。記得他沖我搖了搖頭又撇撇嘴,像是始終不相信,天下竟有這樣的事情,還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當(dāng)然他也可能在說,我也和他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誰也別嫌棄誰。我沒回應(yīng)他,我想我不該回應(yīng)他,當(dāng)時我們該傷心欲絕,哭倒在太平間門外,畢竟躺在停尸房里的一男一女是我們的至親。我也沒臉回應(yīng),那一刻我感覺全世界的人都在注視我、嘲笑我。要是真回應(yīng)他,比如撇撇嘴、聳聳肩,那么這事就會更像個笑話。我沒理他,就往停尸房里闖,很像是被那陣急風(fēng)吹進(jìn)去的。

      我們在出站口。他們是坐著高鐵來的。他兒子一直躲在他身后,偷偷瞄我。我說,這是你兒子。明知故問,我還是這么問,沒話找話。他使勁扯那孩子,在我看來,他倒是更像是正準(zhǔn)備從腰間掏出一把劍來。他說,喊姑姑。那孩子怯怯地叫了聲姑姑。這聲姑姑讓我頭皮發(fā)麻。我說,還是喊我阿姨吧。他很聽我的話,又命令那孩子喊阿姨。那孩子也聽他的話,隨即喊了聲。他說,盼盼呢?他在問我女兒。這小名是她外婆給起的。盼盼,盼盼,我媽還活著的時候,一天要喊多少遍盼盼呀。他這么一問,讓我感覺我媽還活著。我說,盼盼在車?yán)?,她不想下來,嫌太陽大,在車?yán)锿嬗螒蚰亍Uf到太陽,陳其誠望了望天,瞇縫著眼睛,說,這才幾點,太陽就這么大。我說,天天這樣,白天沒法出門。我走過去摸了摸那男孩的頭。三十年前,陳其誠也像他這么大,我實在想不起來那一群小孩子中哪個是他。他們幾乎一模一樣,穿著綠軍裝,個個像個小戰(zhàn)士。我問,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說,我姓陳。我說,我知道你姓陳,你叫陳什么?陳其誠說,這傻孩子。說完拍了拍他的后腦勺說,他叫陳浩宇。

      我開車來接他們,至于接他們?nèi)ツ睦铮疫€沒想好。他們并沒訂酒店,不知道陳其誠是怎么想的,難道想住在我家里?關(guān)于這一點我是無法容忍的。車門一開,盼盼從車?yán)锾鰜恚f怎么這么久。她和她爸爸一樣性急。陳其誠說,你好呀,盼盼。他笑容可掬,讓我想起三十年前,陳叔似乎也這么和我說過,你好呀。陳叔話不多,愛笑,一笑就滿臉褶子。左臉上還有道大疤,更像是他臉上的笑紋。聽我媽說,那是在山上炸石頭時,一塊飛石釀的禍,飛石像子彈一樣差點要了他的命。

      盼盼說,陳叔,上車吧。她喊他陳叔。這么叫,像是和這個陳其誠很熟,我感覺恍若隔世。這孩子哪像十歲?有時我看著她,很難想象,她就是那個我一手帶大的盼盼。我不知道她成天在想什么。一上車,盼盼就問,陳叔,他們說你是文身師,你真的是文身師嗎?我不明白她嘴里的他們是誰,難道是我和她爸?我們之間從不聊這個陳其誠。陳其誠說,沒錯,那你知道什么是文身師嗎?盼盼說,你一點也不像。陳其誠說,文身師該是什么樣子?盼盼問,至少你身上該有文身呀?陳其誠說,我是不文身的文身師。盼盼說,那你為什么想做文身師呀?陳其誠說,我還沒想過,讓我好好想想。我回頭問一句,你真的是文身師呀?陳其誠點頭,他在鄭重地點頭。這讓我感覺怪怪的。他來這南方小城,我想不僅僅是帶他兒子來看海,他更可能是來找我的。

      車子發(fā)動,出了停車場。我回頭問,咱們?nèi)ツ睦??我是在問陳其誠,他看了我一眼,意思是隨便。他根本不關(guān)心我們要去哪里。我習(xí)慣性地皺了皺眉,他看見了,轉(zhuǎn)而問他兒子,咱們?nèi)ツ睦??他兒子回了一句,我想去看看大?!?/p>

      兩年前,我媽也是這么說的。她說,我想去看看大海。后來她就再也沒回來。她干了一輩子警察,曾開槍擊斃過兇犯,聽他們說,她還做過臥底,和一幫亡命徒周旋過。像她這樣的女人,沒人能真正打敗她。我媽沒和我說過過往那些舊聞,我也不知真假。她幾乎不談?wù)撍墓ぷ?,或許是警隊紀(jì)律使然,不讓隨便外傳。不過在我看來,這更是她天性決定的。她是個天生的臥底,有時我會覺得她作為媽媽這個身份都是可疑的。這么說她,可能有失公允,我想她是愛我們的,也許比我們想象的更甚。她離家出走后的第七天,曾給我發(fā)過一條信息,說照顧好自己,照顧好盼盼。她在打每一個字時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必是滿臉淚痕,字字錐心。那是她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吹侥且恍凶謺r,我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

      其實我媽并不太像個女警察。她看上去病懨懨的,身體瘦弱,慈眉善目,說話也輕聲細(xì)氣。我很少看到她身穿警服、頭戴警帽的風(fēng)采,倒是曾有過幾張泛黃的舊照片,那還是我在整理她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的。其中一張最像樣,被我擺在書桌上。她在,我就心安。照片里的她正在拔腰間的那把槍,像是永遠(yuǎn)也拔不出來。當(dāng)然你也可以說,她只是摸摸那把槍。她神色凝重,我知道,她是想讓自己看上去疾惡如仇,不過這反而讓她更像是一個沉思的詩人。我爸曾說過,你媽像個刺客。我不止一次端詳過她的眼睛,眼神賊亮。我想也只有這雙眼睛讓她還像個警察。關(guān)于她是個警察,我從前沒太當(dāng)回事,反而讓我羞于啟齒??捎幸淮?,一個男的總在糾纏我,我曾和他好過,后來我們分手了,他心有不甘,想要玉石俱焚,揚(yáng)言他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那一陣子我真像個逃犯,東躲西藏,出于無奈我把這事告訴了我媽,后來這男的就消失了,再也沒找過我。我問我媽究竟對那家伙做過什么,她笑而不語。我想她對付那種人有的是辦法。也許她正如我爸所說,你媽是個狠角色。

      我常常想起那一天,就是我媽離家出走的那天。想的次數(shù)多了,那一天變得漫長又詭異。出發(fā)之前,她來看過我,可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偷偷摸摸來的,溜進(jìn)那間大教室,像個學(xué)生似的坐在后面。那時我還在為一家英語培訓(xùn)機(jī)構(gòu)上英語課,來上課的人魚龍混雜,什么樣的人都有。有要考試的學(xué)生,有將入職外企的員工,還有人為出國做準(zhǔn)備的,烏泱烏泱滿是人,況且教室那么大,最后一排突然多幾個人,我是不太可能注意到。下課后,有同事提醒我說,方才那個人好像是你媽。我想要追出去看看。同事攔住我說,她已經(jīng)走了,匆匆進(jìn)了電梯,看來不想讓你知道她來過,阿姨不愧干過刑警,一閃身就不見了,哪像年近花甲的人?她怎么會來這里呢?難道是過來辦案,學(xué)生中有她要抓的逃犯?這么一想,我反倒有些期待。我和那同事聊到我媽這個人,說別看她楊柳細(xì)腰,她可開槍擊斃過逃犯,記得我還說過,當(dāng)了一輩子警察,沒開過槍的人比比皆是。事實上,我說起她時,并不比別人了解得更多,那些傳聞大多也是我聽來的,不一定屬實。我對她知之甚少?;蛘哒f,那天下午,她突然讓我感覺像個陌生人,倏忽出現(xiàn)又倏忽消失。

      后來我確定那個人就是她,她從那家英語培訓(xùn)機(jī)構(gòu)離開后就去接盼盼了,像往常一樣。我回家后,見到盼盼,她說外婆哭過。我問,你怎么知道?盼盼說,她眼睛紅紅的,像只兔子,她還騙我說是眼睛不舒服,大人更喜歡騙人。等吃過晚飯,我爸就給我打來電話,說你媽走了。我問去哪里了。他說她給我留了張紙條,說想去看看大海。我還因為這句話笑了。那時我仍舊沒預(yù)料到她會一去不復(fù)返。我說她就是去看看海,沒什么大不了。我爸像是知道她根本不是去看海的。當(dāng)時我們誰也不可能知道,她是去找陳叔了。我問過我爸,在走之前,她有什么異樣嗎?我爸說,看不出來。不過他說到他們的一次聚會,大約就在她出走前的一個星期,我想陳叔和她見過面,后來的一切都是他們蓄謀好的。當(dāng)然我也不確定,到現(xiàn)在我仍然弄不清楚,她為什么這么做。她真的愛陳叔嗎?這可能是唯一說得通的解釋。

      好多事都隨之煙消云散了。關(guān)于我媽死在陳叔的床上這條致命的消息不脛而走時——當(dāng)然我這么說,也不確切,他們是殉情,死在了一起。你也可以說,是陳叔死在了我媽的床上——我爸簡直像一頭瘋牛,四處亂撞,等他鬧夠了,又把自己鎖在屋子里,足不出戶,有一個多月之久。他沒臉見人,我想除此之外,他也心疼我媽,這人怎么說沒就沒了?不過這樣的日子很快就過去了,我爸竟然說忘就忘了。一年后,他又找了個新老伴,是在廣場上跳舞時認(rèn)識的。他們倆情投意合,讓我感覺他們倒像是已經(jīng)過了大半輩子。在我爸的世界里,根本找不到還有過我媽生活過的蛛絲馬跡。一切都煥然一新。這多少讓我有些難過。我想這一切,也許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簡單,我像不了解我媽一樣不了解他。他這么做,更可能是放不下她,他恨她,這是在報復(fù)。在午夜夢回時,他可能會點起一支煙,和我死去的老媽說幾句話,再咒罵她兩句,當(dāng)然是不堪入耳的臟話。他還惦記著她。

      你分得清海豹和海獅嗎?海豹和海獅是海里的魚嗎?陳浩宇這么問盼盼。陳其誠也這么問我。我們倆在高高的椰子樹下坐著,看著他們兩個孩子挖沙。這讓我們很像是來休閑度假的:我是孩子們的媽媽,而他是孩子們的爸爸,我們是幸福的一家人。他這么問我,仿佛是在自言自語。我沒理他,我仍在想兩年前的那一天。從早到晚我都干過什么?我還想到頭一天,我和盼盼他爸在陽臺上面對面對峙。死盯著對方不說話,誰要是先開口誰就輸了。我們像是在玩一種奇怪的游戲,直到現(xiàn)在仍樂此不疲。自從結(jié)婚以后,我們似乎一直在跟對方較勁。那天晚上我們鬧到凌晨三點,我還曾下過樓,我想這日子眼看過到頭了。我在小區(qū)里轉(zhuǎn)悠了很久,直到晨曦微露才回家,這讓我很像個女瘋子。接著我就得送盼盼去學(xué)校上學(xué),我上樓進(jìn)門,門被反鎖了。我氣急敗壞,使勁踢門,是盼盼給我開的門。盼盼在門里看門外的我。那時她才八歲,一臉驚恐,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看著我。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那一刻我感覺我是個破門而入的竊賊。

      陳其誠站起來,給孩子們表演海豹和海獅,說它們游泳的時候,和魚不一樣,魚的尾巴是左右搖擺,而它們是上下浮動,很像我們?nèi)祟悺>拖襁@樣,他邊說邊模仿。要是仔細(xì)觀察的話,可以依稀分辨出它們的兩條腿,只是被皮肉包裹住了。盼盼說,就像美人魚。陳其誠說,沒錯。后來他還說到一頭擱淺的鯨,說那是小鯨魚的父親,死在了岸上。他說得煞有介事,就像那頭擱淺的巨鯨就在不遠(yuǎn)處。兩個小家伙被他迷住了,一直向大海深處遙望,尋找那頭小鯨和它的鯨媽媽。他說它們就是不想走,一直在岸邊逗留,你們知道鯨魚是怎么哭的嗎?

      他腦袋光亮,真像是一只爬上岸來的海豹或者海獅。他和孩子們說話的時候,一直在偷偷看我,想知道我有沒有在聽。我一直在聽,也一直在等。等他找我,我知道,他有話和我說。他越說越來勁,索性把上衣也脫了。他后背光潔,并沒文身。他俯下身子,像一只海獅那樣,向海里艱難地挪動。他這么做,孩子們也跟著他學(xué)。三只海獅正努力爬向大海。一只大的,帶著兩只小的。他們爬得很快,即使我沒看見那一張張臉,我也知道他們一直在笑。他們像是一伙的,而我局外人似的遠(yuǎn)遠(yuǎn)站著,不聲不響。

      我面朝大海,海風(fēng)撲面而來,像是有人在摸我的臉。那一刻,我突然有所醒悟,我媽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天或許就是她離家出走的那天。那天我自始至終沒見過她,可在我一遍遍的回憶中,像是見了她很多次。早晨我出門的時候,她也出門,我送盼盼上學(xué),她站在街角目送我們。她穿著青灰色的外衣,系著一條紅圍巾。那條圍巾像面紅旗在我眼角余光里飄來飄去。她為什么要系一條紅圍巾呢?也許是陳叔想看到她系紅圍巾的樣子,就像當(dāng)年他們?nèi)ド缴媳呈^時,我媽總系一條紅圍巾。我后來問過我同事,那天她是不是系著紅圍巾,坐在教室后面。我同事恍然所悟,說沒錯,她系著紅圍巾。不過我接著再問時,他又有些猶豫。他連那個人是不是我媽都難以確定。那我為什么又固執(zhí)地以為她系著那條紅圍巾呢?這又讓我想起,我走進(jìn)那個像冰窖似的太平間時,一眼看到她,她雙眼緊閉,嘴有點歪像是在尷尬地笑。她就那么躺著,紅圍巾掛在胸前,那些拖她進(jìn)來的殯儀館里的工作人員大約幫她整理過,不然那條紅圍巾不會那么顯眼和張揚(yáng)。我跪倒在床前,用力抓著那條紅圍巾,拼命向下扯。像是一用力就能把她留住似的。

      那天她或許一直在跟蹤我,想知道我這一天是怎么過的,開不開心。我卻忘了那天上午我究竟干過什么了。難道我去找了什么人,或者回家睡了一覺?這都有可能。我這人朋友不多,經(jīng)那些朋友證實,我不曾找過他們,回家睡覺更不可能,在家里睡覺的那個人是盼盼他爸,他說那天上午我并沒回家,難道不是在給別人上英語課?我說,上英語課是下午。我清楚地記得是下午,太陽偏西,陽光透過教室前面那扇窗戶,落在我腳下,像是一道難解的幾何題。或許那天上午我是真的什么都沒干,只是找了個沒人的地方傻坐,左思右想,要不要和盼盼他爸離婚。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想那個系紅圍巾的女警察可能一直就在我周圍,遠(yuǎn)遠(yuǎn)瞧著我。這不是她極其擅長的嗎?想到這里,我突然感覺身后冷風(fēng)習(xí)習(xí),或許她還在我身后的不遠(yuǎn)處。她為什么不走過來呢?她就是這樣一副鐵石心腸。

      盼盼很喜歡這個陳其誠,讓我?guī)退麄兣恼?。盼盼長得很高,他摟著她,剛剛好。盼盼還把腦袋歪向他。更要命的是,她還想讓我加入他們。找別人給我們四個人拍照。我沒辦法,站在邊上。她仍不滿意,把我推向他。我們倆站在中間,相親相愛的一家人。給我們照相的東北大哥,豎起大拇哥,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人活著圖啥?不就是一家人開開心心的嗎?他很可能是說給他同伴聽的,又或者是說給他自己聽的。盼盼扯著陳其誠的胳膊,讓他接著講。我不知道她讓他說什么,就湊過去聽。他們見我過去,嘻嘻笑,躲著我。陳其誠說,盼盼真可愛?;蛟S陳叔也這么說過我。他眼神游移躲閃,似有什么秘密不可告人,這一點倒隨陳叔。小時候在那次聚會上和陳叔有過一面之緣,印象并不深,不過在很多年之后,我又見過他一次。對于那次意外相逢,我守口如瓶,陳叔交代過,讓我別和我媽說,千萬別說。其實他不囑咐我,我也不太可能說,那時我和我媽沒話說,和她一直在賭氣,我這輩子都像是在和她賭氣,和她主動攀談,這不像我,何況是為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中年男人。他們都說我嘴硬,這一點其實隨我媽。我媽這人一輩子嘴硬不服軟。那時我上大一還是大二,放寒假回家,從大巴車上甫一下來,一窩蜂的人便沖過來,嚷嚷著去哪兒,去哪兒。他們都是開三輪拉腳的。我陷在他們中間無所適從。其實我想找個人拉我回家,可又分外討厭這些像蒼蠅一樣的人,在我周圍拉拉扯扯。其中一個男人突然伸了一只手過來,一把抓住了我,我剛想喊,他就說出了我的名字。我不可能知道他就是陳叔,畢竟很多年不見了。他一臉灰撲撲的,嘴角干裂,似乎還掛著血漬,也許是上火,要不就是和人剛打過架。他還戴著一頂軍帽,上面戴著五角星,也是臟兮兮的。不過這頂軍帽讓他顯得與眾不同,也正是這頂軍帽讓我放下心來,也沒那么討厭他了。他說跟我來。我就上了他的三輪車。我們管那種三輪車叫三蹦子,三蹦子突突地向前開。路上他沒說一句話,也沒回頭看過我。他知道我家在哪兒。這條道他像是走過很多遍。到了我家小區(qū)門口,他熄了火,輕輕說了一句,下來吧,孩子。他喊了我一句孩子。我說,謝謝你陳叔。接著他就說,別和你媽說,你見過我。當(dāng)時我想,他不讓說的原因,也許是自己混得慘嫌寒磣,不好見故人。他定睛看著我,說你長得真像你媽。說完他上了車,三蹦子搖搖晃晃地駛出了那條巷子。后來我才知道他下崗沒多久,迫于生計開上了三蹦子。就在陳其誠和我說盼盼真可愛的時候,我想起了那天的陳叔。

      吃晚飯時,我們說起呼倫貝爾大草原,也就是多年前我媽和陳叔下鄉(xiāng)插隊的地方。不知道為什么我們說起了這個。盼盼在和她陳叔聊天時,說到那個向日葵小鎮(zhèn),她一直說想去,卻總也沒去成。她在埋怨我,我說過不少次帶她去玩,最終都未能成行。事實上,我對那個地方素?zé)o好感,從未真的想去。她說外婆曾和她說過,那里有道廢棄的鐵軌橫穿而過,沿著那條鐵軌一路走下去,穿越森林,越過大河,就能看見一個藍(lán)色的城堡,城堡很大,像一個王國。陳浩宇這時歡呼起來,說他也聽他爺爺說起過那個城堡,說那里的人都騎著鹿,那些鹿長著翅膀,在城堡上空飛來飛去。盼盼說,我不相信,你爺爺在吹牛,這世界上就沒有會飛的鹿。他們在說起他們時,就像他們還活著。

      我也不止一次地想象過那道鐵軌,聽我媽說,那里從未有過火車通過,鐵軌上荒草叢生。我媽穿著蒙古袍子,扎著蒙古小辮,沿著鐵軌一路跑。想起那個向日葵小鎮(zhèn),我就想起我媽向遠(yuǎn)方跑去的身影。盼盼問,他們?yōu)槭裁匆焯毂呈^下山呢?她在問陳其誠,也是在問我。他們是指多年前那一群人。我也像她一樣這么問過我爸。我爸告訴我說,他們在愚公移山,大草原上怎么能有山呢?我想起我爸說的那句話,就說給他們聽。陳浩宇揚(yáng)起可愛的小腦袋,望著我,他似乎不相信草原上竟有一座大山。我說那座山很大很大。許多年前,我爸這么說時,我媽一直在笑。他喜歡這么打趣她,在我印象里他們從沒吵過架,要不是后來她和陳叔的事,我還以為他倆是一輩子叫人羨慕的神仙眷侶呢。

      陳其誠一直在撓頭。他終于張口說話了。他一開口就叫了我一聲姐。我說,別喊我姐,喊我名字。他接著說,我想這么叫,小時候也是這么叫的,你忘了嗎?我不想和他談?wù)撔r候。他喊我姐,讓我感覺我真的和陳叔有關(guān),和這一切有關(guān)。我求你了,別這么叫我,有事說事吧。孩子們大眼瞪小眼地望著我們,以為我們在吵架。我不想讓孩子們這么看我。我對他們笑了笑,笑得很傻。我又開始模仿海獅走路的樣子,想讓他們也跟著我笑。我在酒桌前左右搖晃,陳其誠似乎也隨之放松下來。他說也沒什么事,我想出去走走。我說請自便。他說我的意思是,先把浩宇放在你這里。他想讓我?guī)退疹櫤朴睢N覇?,非要出去嗎?他似有難言之隱,也許這是他早就謀劃好的。我接著說,你不會出去干什么壞事吧?他的光頭光可鑒人,不太像什么好人。他一揚(yáng)脖子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據(jù)說陳叔也酗酒,早晨都要喝上幾杯,是個真正的酒徒。看陳其誠貪酒的樣子,像是又一次看到了陳叔其人。陳其誠說,姐你放心,我不像我爸,我有分寸。他提起他爸,這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并且他在說他有分寸,意思這也許的確不是什么正經(jīng)好事。我說你去吧。他說姐,謝謝你。我說求你了。隨之做了個拜佛的動作,不想讓他再喊我姐。他說我走了。我說,你不會不回來了吧?他說,怎么會?他看了一眼陳浩宇。小浩宇還沒明白正在發(fā)生什么。他喊了一聲,爸爸,你要去哪里?陳其誠說,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他很不情愿,垂頭喪氣,像一只沮喪的小海豹。

      陳其誠起身要走,并示意有話和我說,讓我隨他出去。我們在海邊大排檔吃的飯,一出門就是那片海。我聽到了海浪聲,可我感覺這海浪聲也是不懷好意的。我像是從海浪聲中聽出了鯨魚的叫聲,小鯨魚和它的媽媽一起在哭。他遞給我煙。我說我不抽。他搖搖頭說,記得你抽的。他說的是上次,我們倆在太平間停尸房外面,我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他深深吸了一口,又緩緩?fù)鲁鰜?。我猜不出他叫我出來干什么。我說有話快說。他說你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我說你喊我出來,就是要和我說這個?我之于他究竟意味著什么,我毫無興趣。我扭頭要走。他忙扯住我胳膊,說你聽我說。我不愿他碰我,忙閃身站在一旁。我站在他對面,我們也像是在對峙,這讓我感覺他不僅是陳其誠,還是個陌生的不懷好意的男人。他說,我爸給我打過電話。我問什么時候。他說就是他們離家出走的那幾天。我問第幾天。他想了想說,最后一天吧。這和我收到我媽那條信息是同一天。我問,陳叔說什么?他說,什么也沒說。我問什么意思。他說我剛準(zhǔn)備拿起來接聽的時候,他就掛了,我再打過去時,手機(jī)關(guān)機(jī)了,一直關(guān)機(jī)。我想了想,他打電話時,我媽也許就在旁邊。我問,你是怎么想的?他說,我是怎么想的,這一點根本不重要,有時我真想和你好好說說我爸這個人。我讓他快說。他說,可我現(xiàn)在又不想說了,感覺也沒必要說了。我有些氣惱,說那你喊我出來,究竟想要干什么?讓我陪你走走,享受這浪漫的夜晚?他撲哧一聲笑了。他說不知從何處說起。我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次聚會,我問,你還記得三十年前嗎?咱們第一次見面,那時你也就八九歲吧,我們是不是一起在爬山,山上到處都是紅透的楓葉?他說我當(dāng)然記得,我爸讓我喊你姐,我就是不喊。他吐了口煙,煙霧遮住了他的大腦袋,又漸漸飄散。他接著說,我爸那么喜歡你。我說,我媽也很喜歡你。沒想到我會這么說,可我并沒后悔。他說,你說,你媽是不是很愛我爸?我沒回話,這一點,我也一直想不通,陳叔那個人,她怎么會看得上?他似乎感覺自己說錯了,忙糾正說,我爸是不是很愛你媽?我說,我們在瞎說什么?他說,你有沒有想過,我爸會不會就是你媽要抓的逃犯呢?我被他的話驚嚇了,我剛想和他說下去的時候,他把煙頭一扔,說我該走了。他走了幾步,又回頭對我說,我爸給我打那個電話,是不是在向我求救?你媽要殺我爸。他這么一說,我心驚肉跳,腦子里開始閃回那間旅館里的場景,我媽舉著一把槍,對著陳叔的頭。我們許久沒說話。他突然湊近我說,對了,忘了和你說,盼盼想讓我給她文身,文一朵薔薇花,她讓我別告訴你。這么大一朵薔薇花,他一邊說一邊用雙手模仿花盛開的動作。他離我越來越近,想要撲過來。我還在想那間遙遠(yuǎn)的小旅館里的爸爸、媽媽:陳叔的頭迎上了那把槍,像是正逼她開槍。陳其誠似乎還有話和我說,有些猶豫不決。他還是轉(zhuǎn)身走了,在遠(yuǎn)處等車,用力向我擺手,讓我回去。我遠(yuǎn)遠(yuǎn)看著他,就像看著多年前的他。我想起了三十年前那個弱小的背影,他也是這么匆忙跑開了。我突然難以自抑,彎下腰抱著雙膝,哭了起來。

      孩子們很晚才睡著。他們東拉西扯,無所不談,從向日葵小鎮(zhèn)說到草原上的胡狼,從那個藍(lán)色的城堡還說到劃傷陳叔的那塊飛石。其間我問過浩宇,想知道他奶奶過得怎樣。這讓我想到我爸。小浩宇說,我奶奶生病了,不會說話,也不會走路。記得兩年前她還好好的。我見過她。她和陳其誠一起去的。我們在太平間停尸房外面,說過幾句話。她說我還和小時候一樣。我不記得見過她,她更不可能見過我,或許是她曾見過我小時候的照片。不過我沒反駁她,沒說話。她接著問起我爸。我說他沒來。他根本不想見她,何況她已經(jīng)魂飛天國了。她說,他應(yīng)該來。我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說。記得她也系了一條圍巾,顏色是落葉黃,嘴巴躲在圍巾里,像是一直在嘟囔著什么。聽盼盼爸爸說,警察找我確認(rèn)家屬信息的時候,他們一直在聊天。他說那個阿姨像個局外人似的說風(fēng)涼話,罵他們狗男女。我想起他們在電線桿下聊天時的場景來了。我倒更想知道盼盼爸爸和她說了什么。我問他,他說沒說什么,這樣搪塞我。那天風(fēng)真大,去火葬場的路上,我凍得渾身發(fā)抖,說不出話來。那還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想說話卻一句也說不出。

      我一直摸著小浩宇的腦袋,接著問他,你知道你爸干什么去了嗎?他說他去找醫(yī)生去了,給我奶奶治病。我說你爸在撒謊,他是個騙子。他一臉嚴(yán)肅地說,你有什么證據(jù)嗎?我說沒有。他端著臉說,沒有就是誹謗。我們沒再繼續(xù)下去。他叫嚷著姐姐,姐姐,從我身邊走開了。他喊盼盼姐姐,喊得特別親切。

      等孩子們睡著了,我就坐在書桌前,一直坐著,坐了很久??粗覌屇菑堈郎?zhǔn)備拔槍的舊照片,突然很想哭,就給盼盼爸爸打電話。他出差去了,最近他總是出差。我想和他說幾句話。上次是他陪我去的,一起去接我媽,去遠(yuǎn)方一座無名城市的殯儀館。我到現(xiàn)在仍不明白我媽和陳叔為什么選擇去那個小城市。我們在去的路上,還吵了架。他說他理解我媽。我說,去你媽的。他沒還嘴,任由我罵,他很少不還嘴。后來他還在火車上抱住我,緊緊抱著我。我摸著我媽的那張舊照片,給他打了電話。他沒接,他總是這樣。我轉(zhuǎn)而給陳其誠打。他很快接了。他第一聲就喊了我名字,他沒喊我姐,我很驚詫。他緊跟著問我,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來了?他那邊很安靜,安靜得有點嚇人。那一刻,我竟有些嫉妒陪在他身邊的那個人,無論是誰。我說我有點害怕。他關(guān)切地問,怕什么?電話里的他像是另一個人,一個陌生然而溫暖的人。我說我怕小浩宇晚上會醒,看不見你,他要是哭,我該怎么辦。我本來不想說這個。他說不用擔(dān)心,他從來都是一覺睡到天明的,他要是真醒了,你就給他唱草原上的歌。我在想那些草原上的歌,不自覺竟哼唱起來。我們沉默了很久。他突然說,你媽找過我,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她說我想找的人就是她。我問,你到底想找誰?他說,這些年,我總覺得有什么人在我周圍晃悠,那個人就是你媽,她一直在偷偷幫我,她讓我別告訴你。我說你還是告訴我了。他說我來就是為了想和你說這個。我問,你現(xiàn)在在干什么?他說,在給一個朋友文身,文他女朋友的畫像,他女朋友得病死了。

      我在床上躺著,天花板像是在旋轉(zhuǎn)。我剛吃了安眠藥,像我媽一樣。我側(cè)過臉去,仿佛看到了陳叔也在看我。他在看我媽。我伸出手去,想要夠到他。他正努力地向這邊伸手。我想是這樣的。寧愿是這樣的。那時,她不是個警察,當(dāng)然他也不可能是個逃犯。他們是草原上騎馬遠(yuǎn)行的一對年輕人,沿著那條鐵軌一路狂奔。

      責(zé)任編輯 ? 侯建軍

      特邀編輯 ? 張 ?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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